许莼自上次南洋一别后,也有许久没见到盛长云了,此刻见到自然是越发亲热,又给盛长云介绍了侬思稷,有了盛长云的补给,船队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很快回了大营,解交俘虏。方子静原本十分担心,看到他们竟然大胜而归,喜出望外,连忙亲自拟了报功折,一时军中上下也都是振奋不已,宰羊杀牛犒劳贺了一回。
此后海上有许莼、侬思稷和盛家两兄弟分别率着船队来回巡逻,互为援护,一方遇敌,即变阵防御阵型,待到其他船队来援,倭寇补给被完全切断,陆战自然一败涂地。
战况势如破竹,五月之朔,王师夺回了新罗都城,新罗国王李氏上表为谢。
而朝廷那边也来了旨意,王师大胜,礼部奏请献俘奏凯,恭请皇上临御午门受俘,皇上准奏。
谕旨着浙闽总督方子静,靖逆将军侬思稷、津海兵备卫副都督许莼等一应有功将领进京,以平定新罗所获倭寇叛逆俘囚藤原黑纲、井上五郎、岩中秀月等俘虏,解送至京,行献俘礼,遣官告祭太庙社稷。
六月,大军返回津海港,从津海卫一路率军进京,班师回朝。献俘礼的日子礼部议了六月二十八。大军驻扎在城外,许莼却提前一天进了城,没回靖国公府,倒是轻车简从,悄悄儿进了宫。
宫里一切仍如之前一般,只是天气已经渐热,一路走进来都能闻到隐隐花香,进到岁羽殿的院子里,更是莲香清远。
苏槐带着内侍赶着上来伺候着他更衣,许莼看到院子里四处都放上了巨大的荷花缸,里头种满了莲花,绿盖叠翠亭亭摇曳,花瓣都是雪白如玉雕一般,一尘不染。
许莼忍不住问:“皇上怎么喜欢上莲花了?”
苏槐悄声道:“这是皇上供佛用的呢,每日必亲手摘取最好的莲花,供奉佛台前,诵过经,才去早朝。”
许莼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皇上还在斋戒?”
苏槐含笑悄声道:“昨日刚好是斋戒的最后一日。幸而大人平安回来了。得了捷报后,皇上去皇庙、去京郊的大悲寺都拜了,还从自己私库里拨了银子,要修庙还愿呢,还许了亲手抄佛经一百卷。”
他悄悄指了指殿内:“如今正是在佛堂里抄经呢。您进来急,恐怕没吃晚饭吧?不如先在外边用点儿点心,等皇上抄经结束,自然会出来了。”
许莼满心内疚,摇了摇头:“不必,我一会儿和皇上一起用吧。”
他从城外大营来,身上尚且披着软甲,如今内侍们替他将甲衣长靴等都宽了,换了素丝袍,悄悄进了殿内。
殿内香气悠然,佛堂净室设在东侧,许莼慢慢走过去,果然看到谢翊跪坐在佛堂矮几前,穿着一领素白麻袍,正襟危坐,眉目肃穆,持笔正在抄经,他面容清减不少,眼眶都微微有些陷入,唇色也很淡,但风姿仍如清雪,如今带上了一丝禅意,越发仙风道骨。
许莼原本满心情热如炽进宫来,此刻看到这一刻,满心热火都化成潺潺暖流,又是感动,又是内疚。静悄悄脱了鞋走进去,同样跪坐在谢翊身旁,安静地看着他抄经。
然而他终究是个安静不了多久的人,虽则在佛堂里他尚且规矩坐着,但目光却忍不住从看着谢翊手腕上缠着的沉香念珠,深黑色的珠链绕着清瘦手腕,能看到微微凸起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执着笔,指节和指尖用力透着点苍白。
谢翊落笔的字如银钩铁画,只在他进来同样跪坐下来的时候顿了顿,但仍然继续目不斜视地认真抄着经,凝气沉神,墨迹认真。
许莼目光却越来越大胆,挨得也越来越近,谢翊甚至能感觉到隔着薄麻衣对方身体的腾腾热气,闻到他身上熏的香,应该是为了进宫特意熏的,而不必看,这家伙必定如今目灼灼似猫,雄赳赳似幼虎,正憋着劲儿翻掌亮爪的要给他看他的战利品,炫耀他的功绩。
谢翊终于叹了声气,低头看那卷经文,到底用不得了,只能掷了笔转过眼看许莼:“苏槐没和你说我抄经?让你在外边先吃点,非要进来骚扰我清静做什么?倒废了我白抄这半天。”
许莼委屈看着他:“我什么都没做,就陪着您也不行么。”他看着那经文既没污也没乱,不解道:“这经不是抄得很好吗?如何就说废了?”
谢翊避而不谈,含糊道:“心不静。罢了出去吧。”
他起了身,拈了香又拜了拜,这才带了许莼出来,问他:“吃了没?”又看了眼许莼身高:“好像长高了些?肩膀也宽了些。”
许莼十分得意:“真的吧?我也觉得我高了!长云哥也说,就长天哥非要说并没有。没吃呢,我陪九哥用膳罢。”
谢翊道:“我还斋戒着,你自己吃吧。”
许莼道:“九哥哄我,苏公公说你昨儿是斋戒最后一日。”
谢翊道:“嗯,但是朕之前还发过愿,若是你受伤朕还要继续斋戒,这还没有验看过,如何敢擅自破戒?少不得要一会儿仔细看过,才在佛祖跟前有交代。”
许莼脸上立刻涨了个通红,左右张望了下,看苏公公和其他内侍站得远远的,悄声道:“九哥,就之前伏击那一回受过伤,后来是真没有了。”
谢翊并不松口:“有没有卿说了不算,朕要验身。”
许莼没办法,到底自己气虚理亏,只能低声下气软语求道:“我看这天气甚热,我这一路行来,出了许多汗,未免熏了九哥,不如我陪九哥先去玉棠池洗一洗……再用膳罢。”
谢翊转眸看他:“准了。”
第169章 讨封
宽大的浴池里温热的雾气蒸腾在水面, 水上洒落漂浮着清香的莲花瓣。玉棠池边的蒲席上,换洗的衣裳早已叠好。一侧的琉璃屏风上一对金红鲤鱼在水中嬉戏,上面已挂满了解下来的衣衫。
许莼红着脸, 跪坐在蒲团上, 手撑在自己腿上, 感到了自己的肌肉因为太过紧张绷得铁紧,他不安地动了动脚趾, 却被身后冰凉圆润的玉如意点了点,警告地制止:“别动,朕说过, 卿之体肤, 为朕之所有, 朕在巡视朕的财宝, 卿看管不慎,损失了多少,得一一描赔补偿。”
许莼控制着呼吸不想让自己胸口起伏太大, 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像一只虾子,从脸到脚趾跟都是羞红的。
粉青细腻的玉如意光润冰凉,在他肩头的伤疤处划了又划:“白璧有瑕, 这里不美了——既不能悦君目,也不堪驱使, 如何侍奉君上?卿保管不当,该当何罪。”
许莼肩头微微颤抖着, 肩头生出了一排战栗的鸡皮疙瘩, 语气带了点求饶:“九哥……我再也不敢了——冬海说了这是才好看着才明显些, 等养过一段时间, 慢慢就淡了平滑了……”
玉如意不满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提示他肩膀放平:“那也要许久才好。还有别的地方吗?”
许莼吞了吞唾液道:“真没有了。后来我都在后勤部队,要不是侬大哥和长天哥被围陷,我也不会冒险,但都好好地躲在定海裴统领他们的后头,并没有亲自去肉搏的。”
“欺君!”谢翊声音威严。
许莼身躯不安地动了动:“绝无瞒着九哥了,折子上都写了……”
玉如意却向下,一路滑到了腰间:“这里是什么?”
许莼怕痒,一边偏了身子缩着腰,腹肌都紧张收缩着,侧身想去看自己的后腰,满脸茫然:“什么?”
冰凉的玉如意点在了后腰上的肌肤:“这里怎么一大块瘀紫?”
许莼不信,手指自己试探摸着后腰,琉璃一般的眼睛怀疑地看向谢翊,带了些嗔怪:“九哥唬我呢?不酸不疼的,怎可能有伤?”
谢翊嗤道:“你自去穿衣镜那边看看罢。”
许莼连忙起身跑过照了照,终于看到那所谓的“一大块瘀紫”,不过是一个蓝色印子,看上去大概是不知在哪里撞了下,他一路行军,哪里还记得,只皱着眉头道:“这不知道哪里撞的,这么浅,明儿肯定就消了。”
谢翊道:“你不好好看管朕的宝物,竟还满不在乎,看轻这些,这是小事?什么时候撞的都不记得,若是人家在那里放根毒针呢。”
许莼:“……”
他忽然回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和春溪对拆招的时候,他拿着刀把在那里点了下,他手劲大,我也没注意。”
谢翊冷哼了声,仍然手持如意安坐在那扶手椅上,素葛长袍,长袖曳地,更显得神容清减,玉骨珊珊,灯下一照,长眉修目如墨笔画就,风姿直如神仙中人。
许莼连忙陪笑着上去,伸手去他腰间要替他解衣:“我来服侍九哥洗澡。”
谢翊拿了玉如意敲了敲他手臂,很是嫌弃:“你自己下去洗,朕礼佛抄经前已沐浴熏香过了,再洗就泡发了。”
许莼:“……”合则这就真是只为了验身啊!还以为九哥只是信里随口写写威胁一下让他小心罢了。
他也不敢埋怨谢翊,只能真的慢慢下了池子去,在池子边捞了一把澡豆往身上搓着泡泡。
谢翊一直坐在池子边上的扶手藤椅里,手里摩挲着那枚玉如意,如意碧青光润,衬在他纤长白皙的指掌中,犹如一泓清水。他的目光却一直不离许莼身上,仿佛适才那么细致地检查还不够,几乎都快从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许莼只觉得自己像落入汤锅的虾米,身上都要冒烟了,飞快地洗了个战斗澡,便上岸拉了浴巾擦干着衣。一边慢吞吞地穿衣,一边看着谢翊,等着谢翊叫他过去服侍。
然而谢翊竟真的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了,才起身道:“洗好了就传膳吧。”
许莼:“……”
谢翊却无视他可怜巴巴的目光和明摆着在作反的年轻气盛的身体,自己起身走了出去。
晚膳虽然果然没有斋戒了,但仍然还是素的多,并无什么大荤。许莼仔细看了下菜色:蟹黄蒸豆腐、鸡汤煨枸杞叶、嫩笋尖炒鸡丝、椒盐鸡、素炒山珍,碗里盛着杏酪荷叶羹,点心有白糖万寿糕,倒是配了薄荷冰梅酒,琥珀色冰酒倒在白瓷杯里,另外有芙蓉鱼脍沃在雪堆里,晶莹剔透。
许莼幽怨看了眼谢翊,谢翊道:“不是饿了吗?吃罢。朕斋戒才好,你也伤还调养着,不可食伤了,清清静静的少吃多餐,多睡,才是养生之道。”
许莼:“……”
却见小内侍端了一个天青色盖盅在他面前放了,他打开一看是炖得软烂喷香的羊肉,这才心满意足:“这个好。”又看只有自己有,谢翊却没有,问道:“九哥不吃羊肉吗?”
谢翊道:“我又不是你在船上吃苦了这几个月,不稀罕肉,你好生吃罢。”
许莼嘻嘻笑了,拿了筷子果然大快朵颐,羊肉放足了姜和胡椒,软嫩入味不塞牙,几口呼噜下去,可口极了。他几口吃完,将盅放下,却见谢翊已替他夹了一筷枸杞叶,十分礼尚往来也给谢翊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过去。
谢翊吃了,看许莼端了杏酪荷叶羹又几口呼噜干了那一小碗粥,然后拿了筷子将那点缀蒸鱼脍的渍樱桃也吃了几口,应当是喝了杏酪有些腻,然后又几筷子将薄薄的好几片鱼脍都卷了起来略一沾醋酱,便直接全塞嘴里吃了。
谢翊不动声色看着他的变化,之前是娇养在京里的贵公子,自幼受过公府严格教养,虽然讲究吃穿,却也姿态雍容斯文。如今却端起碗吃得又急又快,也不管烫不烫。吃得要快,一次就要吃得足够饱,因为下一次不知道在哪里,慢慢胃口就大了,也好吃肉吃面,更能抗饿,这是军旅中的习惯。
他虽只行过猎,却也知道行军便是如此,能吃能喝就赶紧补给,时间不多。更何况大冷天的去那苦寒之地,海上更是一出海巡逻就十几日,虽然看着好似长高了些,但头发肌肤、唇色手指,都不似从前鲜润光泽。其实还是气血不足,肠胃恐怕也没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这半年自然是没吃过什么蔬菜水果,必得好生调养。
晚膳很快吃完。
谢翊与许莼去御花园里走了走散步消食,许莼讲着路上所见所闻,行军如何,对敌如何,只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回了殿里,总算谢翊没有再让人传折子来批,而是吩咐安歇了。
许莼松了一口气,连忙亲自上前替谢翊解衣,两人上了床去,许莼依偎着谢翊,躺在温软舒适的床内,感觉到香味丝丝缕缕,舒服得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温柔乡最舒服啊。”
谢翊看了他一眼:“出去一趟,知道家里好了吧?”
许莼却想起自己还忘了讨功劳,连忙道:“九哥您说我这次功绩高不高?打得漂亮不漂亮?当不当赏?九哥打算给我封赏个什么官儿?提督吧?津海卫提督,嘿嘿嘿,让我总领了津海卫的军务吧,好不好?”
谢翊冷哼了声:“高,打得朕心慌。这次回来就留京里了吧,给你封个临海侯。留在京里主持户部,这方面你擅长,又有侯爵护身,旁人欺不了你了,耐心做点成绩出来,海运、漕粮、市舶司的税银,给朕挣点家业吧。”
“你们这一仗打得朕精穷。连太后的寿诞都没能举办了,对外只说太后为国分忧,不许庆贺,将银子都省俭着留给国用了。”
许莼嘿嘿笑着,知道这是借口,谢翊连太后的尊号都给夺了,怎可能还给她过什么生日?
他悄声道:“九哥,我还不想回京。我想继续留在津海卫。”
谢翊眉目不动,并不理他,显然其意已决。
许莼伸手揽着谢翊的腰,整个人贴近了谢翊,去他耳边软声哀求:“九哥再给我三年,我在津海卫很多事想做,还没来得及做。屯田,修炮厂船厂,开水师学堂,津海卫原本就有武学,在这基础上开水师学堂,太方便了。九哥,多给我点时间,我给九哥多培养些人才,多造几条船。”
谢翊凉凉道:“还要去海上多抢几家海寇,多打几场战,多捞点银子,多攒点军功,是不是?”
许莼被他说中心中最想的,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低声道:“九哥,这次打了我才发现,原来真的到了海上,看的就是谁的子弹多,谁的炮远,谁的船坚固,谁有潜艇,谁有鱼雷。”
“我们可以更好的,九哥!我这次抓了好些俘虏,把他们懂技术的都扣着了,打算从他们身上先弄些技术出来,教教我们这边的学生再说。九哥,这次闽州那边的海事学堂的学生,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您一定想不到!关湾湾原来是闽州县官的女儿,在家里也是大家闺秀的。还有好几个女学生,都是诗书大家的闺秀,所以来海事学院。天文海道、几何代数、地理测量、物理机械,成绩都是一骑绝尘、卓荦超伦!”
“她们在家里本来就精通诗书,略微给她们点机会,就能做到那样地步了!就连陆九皋都收了个女学生,说她比别人学造船更快,一教就会,画起图来又快又好,简直是天生学这个的。”
“九哥啊,您缺人才,如今有才学的读书人,都想走科举。所以海事学堂许多人觉得是从军的,不愿意去,反而是这些没办法考科举的女学生,愿意在这上头下功夫,她们还能教出更多的学生出来。”
“人够了,我就能开船厂,开机器厂,军火厂,我给九哥造好东西,最坚固的大船,最远的炮,神出鬼没的潜艇,我们还自己造子弹,我们自己训练学生,让他们都不敢再觊觎我国……”
许莼越说越远,已悠然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美好愿景中,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神采奕奕,越说越精神,适才饭后明明打了呵欠揉着眼睛,此刻却仿佛困意全无,这明显又是行军中晨昏颠倒,时刻警醒,导致难以放松,更没什么日出而起日落则息的习惯,这般只会阴阳不调,气血不行,还得好生歇了,固本培元。
谢翊心里想着,嘴上却道:“还说为君分忧,你造这些东西,不用钱?朕可真没钱给你折腾了。还得再休养一段时间,你还是回来户部挣点钱是正经。”
许莼道:“九哥啊,在户部反而不好挣钱了,人多眼杂,放不开手脚,动一动影响太大,略有行差踏错,御史就能把我参死,到时候九哥您为难。您让我留在津海卫,我有个法子筹款,保管不麻烦户部,不从九哥您这里弄钱。”
谢翊眉眼不惊:“先说来听听。”
许莼道:“您可知道,那绯月国这次打新罗,原本也是穷,没钱买船的。结果他们以天皇的名义发行国债,许以利润分红,然后民间商人购买国债,再用这些钱来对外打仗,大发战争财,然后赚的钱分红。”
谢翊:“……脑瓜很灵啊。”
许莼道:“可不是吗?这与民间商行其实是一样的,海商多集资购货物凑一大船出海,然后来回的利润根据出资多少分配。只是这有官府来出面,能筹的钱就更多了!”
谢翊:“这牵一发动全身,影响太大,不可轻易冒险。”
许莼道:“所以我才打算在津海卫试试,不要回京。我发行四海债券,以官府担保,然后筹建津海船厂、机器局、军火厂,办学堂。九哥,您让我试试吧。”
谢翊沉思良久,许莼却迫不及待地唇舌齐上,卖力侍奉君上。
可惜这次谢翊郎心似铁,没让他继续服侍,只按着他:“你让朕考虑考虑,明儿还要行献俘礼,你别费心了,歇着吧。”
许莼微微泄气,谢翊安抚他一般轻轻吻了吻他唇,手指慢慢撩过他头发,轻轻拢在他眼睛上,强迫他闭眼:“睡吧,今儿赶路过来累吧,你哪里知道朕的心疼呢。”
许莼听谢翊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觉得十分窝心,伸手握住他手腕,带到了自己怀里,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地,几乎是合眼就睡着了。
不多时谢翊便听到了小小的鼻息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就知道许莼是逞能,替他拢了拢被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闭了眼两人相拥着睡了。
许莼许久没有睡这么安稳过了。
他其实不好意思和谢翊说, 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残肢乱飞的惨状,心悸了数日。但凡听到大一些的声音都立刻心中一跳。看到红色的肉、血以及等等食物会难以下咽,夜间也睡不安稳, 时时警醒。
服侍他的春夏秋冬发现了, 都很心忧, 冬海给他开了安神震惊的药丸子,夏潮秋湖则默默地为他换了清淡的食物。
他不许他们乱说, 但他疑心盛长天、方子静他们应该也都猜到了,因为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后来战场中让他去后方,负责援护呼应, 后勤补给, 巡海捉粮船。
他其实想说没那么严重, 但又知道总有人要做后勤, 分工不同。他是新人,也没什么个人勇武,并不擅陆战, 本就该服从军令。也不好去武英侯跟前辩白这些——更何况兴许只是巧合,毕竟九哥既然不希望自己冒险,会不会对武英侯有什么私下的交代也不好说, 自己让九哥牵肠挂肚的,更不该在他属下跟前和他过不去。
直到后来海上忽然遇寇, 他当时只凭着一股血气回援,并未想过结果如何, 虽然最终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他每每想起便后怕。那一日有子弹穿过舱办板打在他身侧, 也有倭寇杀到了他所在的指挥室, 被裴东砚和定海联手杀死。
万岁号后来用海水清洗甲板上厚厚的血泥都洗了许久, 好多天后他尚且还能闻到鼻尖那股若隐若无的血腥气, 他甚至觉得他连头发衣裳里都渗透了这种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然而他们还得返航,船上清水难得,他也不可能时时清洗。
他知道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在忍耐,忍耐血腥味和不知道哪里透出的腐臭味,忍耐难吃的食物和无聊空虚的海上生涯,死里逃生已是天妃娘娘保佑,谁还嫌活得不舒服呢?
他的心悸莫名其妙也就好了,胃口还特别好,还就特别喜欢吃肉。
但回到了京里,到了谢翊身边,一进那安恬静美的院子,看到莲花盛开,他仿佛忽然才真正的放松下来,挨着谢翊,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他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梦里也不再是那些昏乱的战场,总有人追着自己,突然的堕海,猩红的血,茫茫的白雪。
而是安静的香味,纱袍贴着自己,九哥还是那微凉的肌肤,瘦削的腰腹,他仿佛就忽然找回了他的目标,又有了继续出发的勇气。他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他的宏图壮志,他迫不及待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过这一切都明天再说,此刻他黑甜一觉,睡得十分满足。
清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被人用热毛巾慢慢帮他擦着脸,忽然就醒了过来,手先按住了毛巾,睁开眼来,看到是谢翊低头盯着他,身上已穿了绛纱袍,戴着通天冠,一身冠冕焕然,神姿清发。
他懵了好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只对着谢翊傻笑了下,谢翊嘴角微微一翘:“要去参加献俘礼了。”
要迟到了!他忽然坐起来,谢翊按了按他肩膀安抚他:“别惊了,时间还有,换了甲衣,我让苏槐安排了马车送你去午门后边夹道,你自己下了去找方子静他们归队就好了。”
天色清朗,六月天正是不冷不热最舒适的时候。
所有仪仗卫队,诸军、百官都穿着焕焕官服,衣冠肃穆,羽卫森严,站在午门下,等候皇帝龙辇。
午门楼上已设了御座,方子兴率着禁军侍卫,穿着大红狮子踏云服佩刀站在翼楼阶上,下来是王公文武等百官如大朝一般分文武班站着侍立,静悄悄鸦雀无声。
几个倭将被五花大绑押在一侧。
武英侯身着金鳞锁子衣甲,戎服带刀,站在后边,身后是远征军的诸将领,侬思稷十分担忧东张西望,又戳盛长天,压低声音道:“许莼怎么还不到?他昨夜偷偷进京,不会被告发吧。这进不来了吧?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盛长天眉目不动按刀站着看着前方:“没事的,别管他了。”
侬思稷却很是担忧:“这会不会到时候影响封赏啊。”至少在他们夷洲,将领无故不参加朝会典礼,严重的是要被问罪发配的。
盛长天道:“他有数,你怕什么,又不是孩子了。”
侬思稷道:“我看他就是个孩子。”
两人叽叽歪歪,武英侯转头看了他们满含威慑的一眼。
两人瞬间不敢再说话。
一侧侍奉着的钟鼓司的乐师忽然奏起乐来,乐声悠扬,两侧教坊司男女舞者都舞动起来,男子手持干戈,女子手持彩带,是《四夷舞》。
这意味着皇上将要来了。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舞者们天花缭乱的挥动绸子中,许莼悄悄从一侧进入了将领的队列里,将领们纷纷侧目而视,想看这样大日子怎么还有人敢迟到。幸而献俘礼早就演练过了站队,许莼他看准了位置很快便钻到了侬思稷和盛长天一排的位次。
盛长天瞪了他一眼,他嘻嘻笑着,侬思稷借着乐声掩护悄声问他:“家里没事吧?”
许莼也悄声回着:“没事。”
侬思稷低声抱怨道:“还没开始呢,也不知道还要等到啥时候……光这么站着有些无聊。”
许莼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应该快了。”
正说着话,一曲奏完,金鼓声声密集如雷,铙歌奏起,只看到午门楼上皇帝升了座。
只看两名将领押着几个倭寇俘虏带到了金鼓前下跪。
兵部尚书雷鸣出来,跪着向皇上奏道:“国朝奉天承命,抚临八极。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新罗藩国,归顺日久,今有倭国,狼心枭性,不可徳化……”
雷鸣这一奏起来,又长又慢,日光又温暖明亮,许莼渐渐站着就又有些困起来,闭着眼睛只一会儿,身体就开始有些微微摇晃,但也幸好军旅中练就了一套本事,站着也睡着了。
他却不知谢翊在午门城楼上上头居高临下,把他们一行将领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叹息,又有些心疼,但这献俘礼为鼓舞军心,彰显武功,不得不行此典礼。
只偏偏兵部知道此事为皇上所喜,这奏文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渲染天朝武功强盛、天子仁德,写得冗长之极:“今以武英侯方子静为征夷大将军……元徽三十年,王师出海,自冬转春,分道深入,直捣贼窟,皇天眷顾,王师神武,势如风驰电扫,摧枯拉朽……”
谢翊看了眼一侧的苏槐。
苏槐站在后头,自然也看到龙目所视,便慢慢退下,从侧方台阶小步走下城楼,在一侧雷应鸣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然后小声却又清晰的仿佛喉咙痒,咳嗽了一声。
雷尚书看到苏槐下楼站定,心里早已提了起来,听到这一声咳嗽,便心知肚明。连忙加快了速度,跳过了那一大段歌功颂德的,很快到了最后:“受俘之日臣民称庆,伏念陛下绥抚怀柔,德泽远布。今将所获倭寇俘囚等,谨献吾皇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万岁声轰鸣如浪潮声,许莼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
只听到谢翊在上头简短道:“东南既定,四海清平,官兵奋勇远征,功劳可嘉。自大将军以下,着兵部吏部从优议功,并封赏烈士,所俘交刑部处刑。”
他声音清朗,平稳从容,并不声高,但却很有威仪。
许莼不由自主想着,九哥在朝堂上平日议政,不知是如何情态,必定也是如今日这般威仪深重,雍容清贵。自己过几日若是得封了临海侯,再有了官职,将来也有资格和那些文武大臣一般站到朝堂上,听九哥说话了——只是自己却又要去津海卫,一时不由心中十分舍不得。
正胡思乱想见,见刑部官上前,将俘虏带走。丹陛大乐又悠然响起。
王公百官各就拜位,行了三跪九叩礼毕。乐止,礼成,鸣金鼓,奏铙歌。谢翊便下了午门楼,自乘舆还宫去了。
如此一番后,将领们却是被导引着去了御园,皇上赐宴所有远征的七品以上有功将领于御花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