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长天也伸了伸拇指:“岛主厉害,说得真的仿佛有这样一个夷商。这样对方关注点全在是西洋那边的蛮夷庄园主了,那可就多了去了,光是国家都数不清楚,他们只以为是去了外洋为奴,全然想不到被咱们截胡了,而且还省了那一百二十万两,白得两个人。”
许莼道:“岛主还倒赚了十二万两呢,我现在可悟了,还是专做这抽头的营生赚,不管谁拍到了,都得给岛主钱。”
盛长天道:“这营生不好做的,得十分镇得住场子才行。”
方子静连连作揖笑容无奈:“盛四少这张嘴……我确实怕了,这十二万两,全数赠予陆九皋作为他和他母亲的治病之资,我另外赠衣装行李及药物,明日送上盛家船只,如何?今夜已深,两位不如就留宿在我这里,容我略尽东道。”
盛长天道:“只怕我二哥担忧,还是先回去了。”
两边作揖别过,方子静这次亲自送着他们出了门口出去,这才微微叹息,今日下了一招险棋,却不知来日将如何。方家要得到帝王的真正信重,还需要一个契机,祖父将此生意直接越过父亲,交到自己手里,方家这一代出现了两条路,一条为入朝,一条为遁世。然而今日却出了状态,他顺应时势,随机应变,下了一子,只看帝王如何对了。
却说许莼和长天回到船上,盛长云在船上果然一直等着他们,盛长天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都说了。
盛长天看了眼许莼,问道:“幼鳞私下和他谈话后,便同意了要人不要书,可是出于被胁迫?”
许莼道:“不曾,他……原来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人的兄长,两位哥哥也见过的,正是那方子兴的兄弟。”
长云长天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子兴兄弟,此人品性正直,其兄长想来也品行不错。”
“想不到方子兴有如此身家啊。”
“子兴兄乃是正人君子,豪情仗义,他兄弟果然也是一副侠义心肠。”
许莼哭笑不得,本来还以为要想着编些什么话来才能让两个表兄认可,没想到只是把方子兴搬出来,两位兄长就释然了,原来就京城那几日的接待,方大哥就给两位兄弟如此好的印象吗?
盛长云道:“岛主分析得是没错的,比起那几百年前的书来说,制船的人才更有用,只是那病不知道周大夫能不能治,咱们船上的医生恐怕也治不好。”
盛长天则道:“冬海可以试试吧,我听周大夫说冬海也能出师了,先撑着船上这功夫,到了岸再想办法。”
许莼道:“两位哥哥不责怪我冒失或者担忧我被人蒙骗吗?”
盛长云诧异:“看结果,钱没花,人立刻能到手。幼鳞你买这些书,想要人,这是想要印制制船的书吧?还是要办学校,对方既然和你认识,又全力帮你,只有两个理由,其一,图帮你这个人,能得更长远的好处;其二,图你要做的这件事,对他有好处。目前看来对你没有坏处,生意做得过。”
“唯一理由就是你觉得这人人品如何,从我们长远打算来说,是否值得合作,对方会不会图谋甚大,一不小心会不会上了他的贼船下不来。尤其你说他弟弟在京中,那就是说他们也是贵门了,海外能开这样一家拍卖行,能搞定这许多海盗势力……那,他们家会不会所图甚大?不过海商们在外,都是进出巨额利润,他这般手笔自然是为他族里谋利,敞亮得很,我们做生意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就此刻来说,买书买人而已,这也不是什么脏事,不至于是个贼船洗不干净,正常交易,承了他的情,以后从别的地方还也就是了。”
“出来前,祖父找我去说了话,与我说了此次一切配合你。幼鳞,我看你心中自有主意的,我想着官场也和咱们做生意的差不多,人家帮你,定然是图利,如今看来这人情也还得起,不必太担心。明日我与老三陪你去,把这事变成盛家和他们方家的生意往来,把许家摘出去,淡化这朝堂瓜葛便是了。”
许莼眼圈微微发红:“谢谢表哥,谢谢祖父信重……”他心想九哥是皇帝的事只能瞒着外祖父和表哥们,但武英侯和盘推出,这让他猝不及防,武英侯大概本来没想到会忽然碰到自己,但碰到了便索性顺水推舟,显然所谋的是自己背后的九哥,九哥会怎么想呢?
这些事情自然暂时不好和外祖父说,而有九哥替自己做主,自然也不怕盛家会被牵扯。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忘了说,今日岛主说,朝廷下令在闽州设立海事局,兴办海事学堂,朝廷派了个官员下来主持,提督太监配合,据说让我们盛家配合筹建呢。”
盛长云和盛长天精神一振,大喜道:“这样好消息!岛主这边消息灵通,恐怕是真的了!”两位表哥都喜气洋洋,许莼知道平日海商多被打压,便是议婚也议不到合适人家,多是只能亲戚来往或是一般商户人家。外祖父为着此一直没给三位表哥议亲,如今能参与到朝廷事务中,将来前程不可限量,阖族兴旺,皆从此起。
他心里猜着九哥多半是为着自己才这么做,但从知道九哥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以来,他这些日子才慢慢将那天子和九哥看成一个人。
外人看着他是从傀儡小皇帝逆境破局,手腕强硬,深沉不定的英主,除掉摄政王,囚禁太后,废除元后,平乱撤藩,他是英主,但没有人把他当成是可以信任的主上,可以相爱的爱人。
他却与那些九哥曾经无意识和他透露过的一些家事一一印证起来,摄政王死了,并不是他杀的,但亲人都以为是他杀的,生母私通,为私生子谋权,他只能杀掉所谓的弟弟,囚禁生母,废黜生母和摄政王给他封的元后,这每一步外人看着都是冷酷无情,深沉善谋的天子,对于他来说,想到的却是九哥冷漠背后的痛绝。
九哥派人到我身边,会不会怀疑自己已猜到他身份?
他和盛长云盛长天告辞后出来,看到定海跟着自己亦步亦趋,心中又微酸,也不知九哥如何辗转将此内卫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但自己不辞而别,心中难免觉得对九哥不住,九哥却不计较此,反而担心自己安危,千里迢迢送了位死士到自己身边卫护,用心之拳拳,自己只觉得愧疚。
他心中仿佛海浪一般翻腾不休,却也不敢问定海,只躺了下去,却也没睡着,离家日久,昔日种种相处之甜蜜便涌上了心头,迷迷糊糊才睡着,不觉天光破晓,红日满帏,春溪却来摇醒了他,笑道:“岛主和季将军上船来了,连那两个人都带了来,二爷三爷正接待着,让四爷过去,也说了请四爷不必着急,慢慢梳洗。”
许莼起身,有些震惊:“真么快?他们回去带人过来不要时间吗?”
春溪道:“听闻本来那位陆爷带着母亲就是逃了出来打算拿了钱就坐船出海的,结果被赶来的陆家族人抓住了,因此说要人,直接今早一大早就送了来。”
许莼连忙换了衣裳梳洗后出去,果然花厅上几个人谈笑风生,许莼一进去方子静就笑着起身:“四少,在下幸不辱命,请我来介绍,这位是陆九皋陆先生,另外他母亲因为病重昏迷,承令兄安排,已安排去了舱房,并且传了大夫调治了。”
只看到座上一男子起身深深一揖:“陆九皋母子得盛四少高义搭救,今后为奴为仆,任凭使唤!”
许莼看那陆九皋年约二十多,一身蓝袍陈旧且多处破损,还有着被捆绑鞭打的痕迹,更是面有颓色,精神并不好。连忙道:“陆先生不必多礼,身上是否还有伤?可用了饭?令堂病重,倒不必闲谈,我这里也有一医童,医术也还过得去,不若先生先去服侍令堂,替令堂调治身子。”
季思农也笑道:“四少一番美意,九皋兄还是先去顾着令堂吧,我亦说了,盛家几位少爷都是人中龙凤,九皋兄只管放心,令堂得了医治,定能早日恢复健康。”
陆九皋对着方子静和季思农深深一揖:“往日种种,均为大梦,如梦初醒,几位都是九皋恩人,再生父母,此去中原海茫茫,今后恐再难见到二位,惟肝脑涂地效力盛家,有机会再图报答二位情义。”
方子静面上笑容奇特,还礼道:“不必谦虚,人生动如参商,来日如何还不可知,兴许有缘很快又能相见。”
季思农倒是真心伤感,还礼道:“九皋兄,山长水远,千万珍重!”
陆九皋心系母亲,果然匆匆下去,许莼便命冬海跟去调治,又安排着让人伺候好陆先生。
盛长云便请几位客人移步宴席,却是宴请答谢。一时诸人上了宴席,在座诸人,全都擅于应酬,一时花团锦簇,宾客尽欢。
许莼心中有事,说话倒不多,幸而长云长天二人极赏应酬,场面倒不难看。许莼抬眼看到冬海在门边站着,便起身找了个借口出了舱外,问冬海:“如何?可能治?”
冬海道:“确实是妇人常见的石瘕,妇科病有五积六聚七癥八瘕,都不大好治,大多只能静静养着,心情愉快便能控制住,如今这已长得很大,一般药汤消不掉了。”
“我现也只开了些鳖甲、鸟贼骨、卷柏丹参等活血化瘀、软坚散结的药,让人煎了,又施了针,她昏迷过去本也是心中忧虑担忧儿子,如今清醒过来,知道已脱险被搭救,心中解了忧急,病情也稳了,精神好多了,暂时没有大碍。”
“那西洋大夫说得有点道理,若能西洋办法切开取出那瘤子,原样缝回去是最好的,又或者直接切掉子宫……”
“但这我不敢动手,师父之前在牛羊身上试过,妇人身上也没有试过,他倒是很想试试,觉得自己没问题。但您也知道,中原保守,哪可能让妇人动此等惊世骇俗的剖腹取瘤。因此师父也未有经验,少爷不如想法子问问看能把那西洋大夫也接去闽州看看,若是有西洋大夫和师父一起参详着,恐怕把握大一些。”
“那位陆先生说,之前那西洋大夫是有些本事在的,他亲眼见过那西洋大夫画了腹部的图出来。听说那大夫在爪哇也有些存身不住,本来想着他拍卖书拿了钱,便可带着那大夫一起去西洋,在那边动手术,如今既到了我们船上,想问问能否也先把那西洋大夫一起捎上,当然也不敢奢求。”
许莼道:“这应该不难,只是我们不好出面了,等我找岛主说一下。”
说完他便命个仆人进去请方子静出来。
甲板上海鸥声声,海风拂面,十分舒爽。方子静走了出来,看到许莼孤身一人在甲板栏杆处,小厮护卫们都离得远远的,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清晨天宇澄澈,南洋独有金沙一般的阳光下,靖国公世子是如此年轻,眉目带着少年独有的英扬锐气,海风猎猎,素衣纷披,英姿焕发似乳虎雏凤。
他心中微微叹息,只觉得自己腐朽老迈,他走过去拱手笑道:“盛四少?”
许莼看着他笑着将冬海转告的话说了,方子静笑道:“自然是可以的,那西洋大夫四处流浪存身不住衣食无着,本也愿意跟着陆九皋走,无非钱罢了,盛家开船前我将人送到。”
许莼道:“如此多谢岛主了,岛主如此厚意尽心,我实在心难安。”
方子静笑了声:“四少,我为的是你身后那位,敢不竭尽效忠么。但凡有一丝怠慢,问罪下来,斧钺之下,如何保全。”
许莼看着他却道:“岛主此言有酸气,倒似弃妇之言了。”
方子静一怔,许莼道:“岛主在此世外之地,名花绕屋,美酒盈樽,宝马雕车香满路,神仙日子不过如是。虽说无巧不成书偶然遇见我,但以岛主之能也能有数种方法抹去隐患,最简单便是杀了我和定海。但岛主顺水推舟,坦然相认,告之族中秘闻,智计百出鼎力相助于我,难道不是因为岛主同样有出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吗?”
方子静呆住了。
许莼道:“令先祖长刀匹马驰骋中原,立下丰功伟业,创下偌大基业,我看令弟平素亦有鹰扬志,区区南洋世外这点营生,哪里能尽展岛主之才?”
“阁下举重若轻,分明智慧才干一等一,如今令弟入朝,你要遁世,怎不让人起明珠暗投、英才埋没之叹?”
“既是英主圣明,励精图治,何不出世,当效从前卧龙凤雏,一展身手,才不负这天赋的才华,明主贤臣,功流万世,天下幸甚!”
方子静看着许莼双眸晶耀似星,言语带着强烈的鼓动暗示,忍不住揶揄:“四少真是能言——只是你忘了,帝王多疑,恩自上出,你有什么把握今上不猜忌于我们兄弟,我们全族呢?”
许莼不以为然,傲然道:“我曾听今科三鼎甲私下聊天议论说过,今上重用循吏,不怕骄兵悍将狼子野心,只怕庸官惰吏无为度日,阁下既有才,何不大胆入朝一试。”
方子静心下叹息,长江后浪推前浪,初生牛犊不怕虎,难道自己真是在这常年的富贵安逸中失了锐气?原来自己果然真的有因祖父遗命遁世沉寂的不甘?自己果然对弟弟得效明主一展才华起了嫉妒之心?
自己昨日这一切顺水推舟,尽力而为,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向这少年背后的帝王表明自己的优秀和效忠之意。
这自己都无法觉察到的细微心意被少年以一种并不令他难堪的方式揭露出来,看着眼前少年明亮双眸意气风发,对方过于磊落,方子静竟然哑口无言。
第78章 期冀
西洋大夫很快便被连夜秘密送到了盛家船上, 这是个名字非常绕口的西洋人,高鼻深目,深褐色眼珠, 络腮胡须, 满头褐色乱发, 衣服陈旧,看起来过得十分拮据。陆九皋原和他商议着起了个中原名叫葛尔文。葛尔文上船后先狂吃了几大海碗牛肉汤面, 负责安置他的船员都吓到了,又借了他剃刀修了面洗了手脸换了衣裳,才来见了许莼。
许莼听他说中原话并不太通, 但他却和陆九皋交流颇为顺畅, 陆九皋似乎也会一些洋话。
陆九皋和许莼道:“他被教会通缉驱逐, 听说是出了一本书, 他认为许多病是一种细小的人眼看不见的活的生物影响形成的,然后被他们国家的教会驱逐了。”
许莼茫然道:“他这意思是那些很小的引起生病的病毒是活的?呃……好像也有可能,这也只是一种想法吧, 为什么他们国家的教会不容?教会还管这些?他们的权力这么大?”
葛尔文指手画脚:“因为他们觉得我亵渎神灵,胆敢像造物者上帝一样凭空地创造生物,说我是恶魔!是歪门邪术!”
许莼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表达, 更是迷惑还有一个教会能凌驾于国王之上,但还是客气道:“葛大夫愿意去中原, 那就最好不过了,我们也有许多很优秀的大夫, 可以和您一起探讨医术, 若能早日治好陆先生的尊堂, 那就更好了。”
葛尔文满眼放光:“我听说你们这次是去闽州, 那里有用童子尿和童子粪便入药的方法, 那可以证明我的学说!我要去看看!”
许莼:“……”
他身旁的冬海解释道:“说的应该是童子蛋,还有花桥宫金汁,也不仅是我们闽州有,全国各地多少都有一些这类的,确实治高烧、内热、清肝火有奇效。”
葛尔文眉飞色舞:“这就是我说的那种细小的生物,这是有益的,它们活在童子的肠道里,保存下来后给生病的人吃,就能够替换掉那些坏的生物,人就健康了。”
许莼长吁一口气拱手:“先生可和冬海多交流。”
随着西洋大夫,方子静还命人送了厚厚一箱书过来,打开全是各种制船的、海上舆图等等书,有些很旧,有些是新的应该是近年誊抄本。
送来的管家垂手回禀道:“我家岛主说,陆家那一本,四少爷当成宝贝一样砸那许多银子,也让少爷看看我们家的家传藏书,也算为办学堂尽一份心,还请四少来日贵人面前多多美言。”
许莼:“……”他命春溪赏了来人,细细翻了那些书,顿时感觉到了方子静那嘲讽之意扑面而来,只好宽慰自己,就当是千金买马骨么,要没这一遭,他方子静也不见得就舍得拿出这些书来。
葛尔文上船后,和冬海商量着,倒也开了些药,针灸并行,陆九皋的母亲病情也稍微稳定了些,一时松快许多。盛家自家货物陆续交接卸船,按从前惯例,至少要停留一个月的时间等客商们慢慢出货,若是仓促开船,反而容易遭人疑惑。
于是盛长云便安排了几艘快船,先将陆九皋和他母亲送走,又私下对许莼解释道:“客商交接货物,采办货品,船队一时还不好出发太快。安排好心腹管事送他们回去,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闽州了,顺便先把我们之前订的货也押运回去。”
“另外还有一桩,便是陆先生的尊堂在咱们座船上久了不好,怕伙计们和跟着的商户们多言碎嘴,到时候有个天气不好什么就迁怒说女子阴气重。而且他们这里既有仇家,自然是早日返回闽州好一些,以免夜长梦多,安排的都是自家精锐,可保安全无虞。”
许莼低声道:“二哥安排好便是了,来日我总要亲自造一艘船,亲自培养一批船员,然后让我阿娘、青钱她们都登海船出海看看。”
盛长云笑了:“如今南洋西洋船上妇人多的是,这些老掉牙的规矩早就该改了。如今祖父渐渐强硬起来。族老们看咱们家如今这般,也不怎么敢指摘咱们,若是那学堂能办得好,皇商这差使也稳下来,咱们家在族里说一不二了,再把这些规矩都给废了。”
许莼心道,一个族里的陋俗陈规都如此难改,九哥是却是在朝堂之上乾纲独断,革故鼎新。以幼帝之身,削权王,幽太后,撤藩属,平边疆。看起来今后还要动税法,开海路,肃吏治。内经世治民富国,外清海疆荡平寇匪。九哥胸中有气象万千,他却没有一个知心人帮他。岛主说他似乎是厌倦了,我看九哥确是时时有厌世之意。
想到此,他越发心念缱绻,只恨自己太过弱小,帮不到九哥许多,自回了舱房,铺了笔墨,又给九哥写信。
“九哥,南洋一地,日光丰沛,气候暖湿,其菜式多酸辣,果蔬多汁艳丽,香叶酱料极丰富,风味鲜明,带了一些回去,到时让六婆为您试烹饪之,也可开开胃。”
“另在南洋偶拍得一本陆氏制船的书,上面尚有陆秀夫字迹宛然,千秋风骨,湮没于斯,本欲带回中原付印。但遇到拍卖行的东主沙鸥岛主劝说,该书为子孙窃出转卖,陆氏族长恳急索还,且数百年前的制船技术已并非尽可用,亦不值高价拍之。岛主居中转圜,我便以书换人,换了个制船厉害的陆氏子孙带回中原。”
“沙鸥岛主人物俊杰,一方枭雄,原本听从祖意,经营南洋,散发投簪,娱情于山水,但实有庙堂之志。临行前赠吾书一箱,尽皆为其族历代藏书,十分珍贵。”
许莼顿了顿,没再继续写这事,他一想到定海来日兴许要把经历过的细细禀报九哥,他就顿时有了羞耻之感,不敢在书信里信口开河,来日九哥与定海所说的一一印证,自己若言中有差,不知九哥当如何想我。
他在江湖悠远,却仍念着庙堂之上那位神武天纵的天子。一想到那样的人,竟步下九阙丹墀,亲与自己拭泪,曾一字一句为自己释书意,又手把手共描一叶海棠花帖,甚至曾做过那许多耳鬓厮磨,交颈而眠不可言之事。
那冰冷深邃的面容兴许曾在庙堂之上生杀予夺,却待他温柔缠绵、情热如沸。
许莼心中一热,只觉心内激情鼓荡,不肯再往下写,已有些后悔离京太过仓促,没能好好和九哥温存一番。
一时只得转手去写那南洋风景如何,风俗如何,另又带了位西洋大夫,形貌深邃,医术清奇。潦草写了几句后,终究再次忍不住吐露心意:“大船还需一月之期方可返航,猛浪若奔,心共帆飞,言不尽意,唯期再见兄之日,是所至盼。”
已是深秋, 天高风凉。
盛长洲回到府里,一路脱着大衣裳,微微带了些烦躁擦了擦汗, 仍然是先去了内堂见祖父盛敬渊。
盛敬渊正与盛同屿商量生意上的事, 见他便道:“事办得如何?”
盛长洲摇头:“都是软硬不吃, 不是说如今艰难,愿捐个一千, 就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说朝廷既指了咱们家筹办,自然是我们为尊, 哪敢掠人之美。”
盛同屿道:“这水师学堂, 既然圣命说了我们家牵头配合朝廷筹办, 咱们就算拼着亏些钱卖点产业, 举全族之力为皇上尽忠又如何?”
盛敬渊摇头:“你想简单了,兴建出点前期的钱容易。但这水师学堂,非得有长期银钱供养不可。你看老大拿回来那赵毓赵大人做的水师学堂的图。按朝廷的规划, 除了校舍、教书堂、习武堂、图书楼、宿舍等都需要兴建之外,还要十分宽敞的跑马训练地、海上训练,海边营房, 这林林总总算起来,没个几百万两银子哪里办得下来?”
“这还只是看得见的, 还有看不见的服装、书本、衣食住行的费用,陆上演习的马匹, 粮草, 再来日海上演习火炮、火铳、重弩、强弓、刀枪等等武器训练的费用, 这可是只要一开张, 就源源不绝的吞金兽啊!”
“要十分简单, 朝廷早兴建了。也不可能让哪一家能独办的,你想想当年沈万三犒军的下场,这水师学堂,乃是官办学堂,我们一介商户,独立承办,这是取死之道。绝不能贪功,又不能推劳,这分寸可得拿捏准了。”
盛同屿道:“朝廷让咱们盛家为主倡导,但其实闽州这边尚有其他商户比咱们威望更高。依我看这是眼红咱们了,故意私下勾连着给咱们难堪。”
“多半鲍家打的头,他们自知道咱们拿了海上舶来物这一项的皇商差使,十分不忿,认为是我们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本是负责海货专供的,如今也只看着我们采办什么,他们也采办什么,还要故意比我们低上几分价钱,对外张扬说我们买贵了,就是故意和我们作对。”
盛敬渊命人给长孙上热茶:“先喝茶歇息歇息,一时半会也办不下来这么快。无非还就是范家、张家、鲍家这三家联合给咱们家颜色看看罢了。这里头,范家倒是一直想与我们做亲,如今碰到我们有求于他们,越发架子要拿起来了,这是还盯着长洲了。”
盛同屿皱着眉头:“范家家风不好,当初长洲娘还在的时候专门打听过,说是他家小姐十分娇养,衣食住行很是奢侈,手帕、衣裳、鞋子,都是最好的绸缎做的,上身一次便不穿了,这不是过日子的媳妇。长洲媳妇需得好生挑选,这可是长孙媳妇,要持家的。”
盛敬渊问道:“朝廷这边原本说从布政使司、市舶司分别出费用五十万两呢?”
盛长洲摇头:“市舶司是夏太监主持,还算干脆,但也和我说今年收入只有三十五万两闲的能支使,确实支应不开了。”
“布政使司更不必说了,圣旨下来一个多月了,一两银子没有。”
“赵毓大人亲自去谒见了闽州总督雷应鸣,倒是一口答应了,只说从今年的税银里支出。”
“但真去和下边的书办勾兑,那可就不是说税银被海上寇匪劫了,就是说等着哪一项税银收上来,一拖便拖个十来日,就连赵毓大人都疲了,他那边还有海事局的事要筹办,又也是布政司管着,他也不好日日去找上官麻烦,虽说有个钦差在身上,其实品级到底低了些,见了雷总督也只能低头。”
“我私下找人塞了银子,悄悄与我说别费心了,上面的大人们斗法,让我还是先想别的办法,别光等着布政使司这边了。”
盛敬渊道:“若是容易的事,朝廷也不会交给咱们办了,这是陛下待盛家深恩,总有破局之法。”
“如今且先兴建大门校舍起来,这门面起来了,索性先从外洋西洋客商筹款。”
“长洲,这水师学堂一总儿看着钱是多,你且找人将这些拆分开来,哪些是最紧要的,如大门、校舍、住宿的地方;哪些是明年后年再建无妨的,然后一项一项做了预算,再募捐。譬如认捐一栋书楼、认捐一个马厩、认捐一个餐厅,这般化整为零,就简单多了。”
长洲道:“是,孙儿也想到此处,正命管事们抓紧踏勘,将工程量一样一样算出来,先把这图纸给画了出来。只是这银钱不到位,终究有些着急。”
盛敬渊想了想道:“张家之前还欠了我们一项人情的,可从他那里破局吧。”
长洲笑道:“孙儿可不是也想到了,但他家老太爷直接说病了,一家子都闭门不出,孙儿去拜访几次都不得其门。”
盛敬渊和盛同屿全都摇头笑了:“真是老狐狸。”
三人正合计着,却见外边管事的气喘吁吁飞跑进来禀报:“二少爷派了管事先带了三条船的货物回来了,并送了三位客人回来,道是给水师学堂的先生,让好生招待安置住下,其中一位先生的母亲有旧疾在身,希望大少爷安排人好生调治。又有两盒子信到了,另外还有几箱书,都已细细分了类了,全都是说备着学堂用的,请大少爷想办法命人先刻版印书。”
三人大喜,连忙传了带船的管事进来细问,管事果然一一细细回禀了一路见闻及安排,又奉了盒子上来:“一盒是二爷三爷四爷给家里的信,另外一盒却是四爷那边交代了,请大少爷命人送回京城去给青钱姑娘,转送给方子兴大人那边。”
祖孙三人会意,都知道这是幼鳞又给京里那位说不得的人写信了,连忙命人妥当封存,检查过蜡封无误后,又重新上了一层朱漆,这才命人尽快送入京中。
这边才派了盛长洲去接待那千里迢迢到来的陆九皋、葛尔文不提。
却说这边谢翊收到信,又已是数日后。他打开那一摞甚至有着些海腥味的信,看到里头还付了小小一叠花笺,都是工笔绘制,那些花却都形态各异,并非中原所常见,颜色艳丽,轻盈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