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农苦笑一声拱手道:“四少,我绝不会泄露此书在你手中,但你要知道,这爪哇岛太小了,能一次拿出百万银子买书的能有几家?陆氏在南洋人面之广,你恐怕不知,只要略微一家家求证过去,很快便能锁定你们盛家的。他们但凡买通海盗,自有海盗愿意替他们动手,能够在海外站稳脚跟的,表面再如何行善积德,私底下也绝不是善茬。”
许莼道:“到时我已回去了。等我将书翻刻后,此书原物奉还,保管不伤他陆氏先祖的笔迹,也一页不少他的,我一百二十万两,只买这造船的技术,难道这还不行?我是按规矩拍卖的,也绝不少他一文钱,若是季将军与他们相熟,能否从中转圜,晓以大义,也都是九州儿女,炎黄子孙,同在海外,能造福故国,也是他们的大义。”
他看向沙鸥岛主:“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岛主如今意欲何为?是要背信弃义,还是仍直道而行?”
沙鸥岛主看着他笑道:“佩服佩服,是我看走眼了,之前只觉得四少年少意气,天真烂漫,聪慧可喜,来日必成大器。没想到几句话下来,四少这是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这应变之强,口舌之便给,竟利若刀刃,挤兑得我和小季无话可说,何待来日成器,这豪气,这决断,这勇毅,如今已是真凤凰儿也。”
许莼嘻嘻一笑:“岛主若是不愿,亦可直说,那我也只好放弃了。这是君子可欺其方,岛主和季将军仁义守信,还给了我这天字号房的便利,并未验资,是我有些不君子了,但这制船技术,我志在必得,原书到时候原物奉还,只做借阅,岛主若能替我转告,我感激不尽。”
沙鸥岛主挥了挥手:“第一,陆氏我不怕,若是你真要,对外可说是我强留下这本书;第二,此书确实是陆氏一极能干的年轻人来拍卖的,一切拍卖合规矩,你要拍走,陆氏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我却有几句话与四少爷私下说,若是听我说完这缘由,四少爷还非要买,那我二话不说,立刻让人交割,且保证四少和盛家在南洋期间,绝对无人能滋扰你,也无人知道是谁拍走了书,并且还能派船立刻送你们回去。”
许莼怔了怔,看沙鸥岛主含笑看着他,一股熟悉之意不知为何涌了上来,奇怪,他之前看沙鸥岛主,似乎是全然第一次见面,但现在沙鸥岛主看着他,面目仍是那面目,却无端有着一股熟悉感。
沙鸥岛主道:“如何?请尊兄、小季,以及尊仆都先出去,我私下与四少说几句话。”
许莼想了下挥手道:“好,三哥,你先出去吧。”
盛长天有些犹豫,许莼笑道:“别怕,我看岛主是正人君子。”
盛长天却道:“不必以我们为念,什么陆氏,我们盛家也不怕,你若真想要,就买。”
沙鸥岛主噗嗤笑了声:“这护弟如命,还真是合我脾性,放心吧三少,一定一根汗毛都不少。”
一时清场,盛长天与季家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定海一动不动仍然站在许莼身后,沙鸥岛主笑道:“还请这位护卫也先出去,放心,此处安全。”
许莼转脸看到定海仍然还在,有些意外,但仍然笑道:“定海大哥,您还是先出去吧,莫担心的,只是说几句话。有什么事我会叫的,而且……”他扬了扬手:“岛主赠我的轻-弩还在呢,不至于一点自保之力都无。”
沙鸥岛主满脸无奈,定海这才拱手退出了。
许莼看向岛主道:“请先生说吧。”
沙鸥岛主道:“首先,小季说的是对的,陆氏在南洋确实人缘极好,势力极大,他们行善积德,又有威望,制船技术确实也高,因此他要真的打听起来,我也不能全然保证不被发现,只能说你们在南洋这段时间,我可放些风声出去迷惑他们视线,扰乱他们的思路,但等你那书印出来,终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
许莼道:“方才我三哥也说了,盛家不怕。”
沙鸥岛主含笑点头:“盛家满门英豪,确然是有底气的,更何况四少的底气,还来自别的地方,是不是?许世子?”
许莼被他喝破身份,心中微微一跳,面上却仍然镇定着:“我不知道岛主在说什么。”
沙鸥岛主长叹一声,道:“许世子想要买这本书,是看中了制船的技术,而这技术世子是打算用在水师学堂吧?我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今上已下令在闽州开设海事局以及水师学堂了,朝廷派了一位四品官员过来主持,闽州提督太监配合,此外还有一人,正是盛家长孙盛长洲协办筹建水师学堂。”
许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心中一喜又一惊:“岛主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沙鸥岛主叹息:“虽在世外,人在局中,不得不时时关注。许世子的底气,来自于君上。仗天子之威,陆氏又能耐靖国公府如何?且世子赤胆忠心,为国为君,我心中也是佩服的。”
许莼瞪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国说得过去,为君这话说得太蹊跷了,便是他兄弟们,也无人知道他与九哥的关系。
沙鸥岛主看他一双圆溜溜猫儿眼盯着他,炯炯有神,警惕里带着审示,仿佛随时就能从那袖中用他刚刚送的轻弩给他射上十个八个洞,又好笑又叹息:“世子,前些日子得了世子赠的白药,十分感谢,舍弟子兴鲁直迟钝,平日也多得世子照应。”
许莼已跳了起来:“你!”
他指着沙鸥岛主,满脸惊吓:“你竟然是方大哥的……大哥……”
方子兴尚了公主那个兄长是什么名字了?他脑筋几乎打结,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是武英侯?!”
第76章 恳谈
许莼满脸惊诧, 方子静看到许莼不复刚才那能言善辩的样子,露出了属于少年的茫然不知所措来,忍不住也笑了, 点头道:“本不想说, 但看在方子兴面子上, 你总能相信我多一些了吧。”
许莼喃喃道:“你不是身有旧伤时常养病吗?”
方子静长长叹了一口气:“异姓藩王,前朝旧臣, 哪一条都是最容易招忌讳的,因此方家藩守东南,实际上一直留着这一条海外的退路。”
许莼怔怔:“朝廷不是一直挺器重你们……”
方子静哭笑不得:“你说尚公主吗?先帝指婚尚公主, 赐侯爵, 本来就是打算着结以婚姻, 血脉相融, 生下后代继承藩属的打算,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猜忌,但已算是柔和手段。”
“但先帝崩了后, 太后与摄政王猜忌日深,动辄加罪,派了无数大臣过来生事。当时情势危急, 不得已,我便亲自出海, 接手并经营这一条退路,盛家海商, 应该也能理解。海商在朝廷也是一直严加提防的, 哪家大海商没在海外置业留退路呢?”
许莼却是想到了九哥:“皇上……知道吗?”
方子静淡淡道:“皇上不知道, 公主不知道, 子兴也不知道, 这门海上生意,一直只由嫡长子掌握并经营。”
许莼呆住了。
方子静道:“今上亲政后把摄政王剪除,平了北边的乱,城府之深,手腕之强硬,国内皆惊。之后就是撤藩。子兴自幼伴驾,今上却忽然命子兴回粤东,与家里说了撤藩的想法,当时许诺除了王爵不留,交了兵权,所有封地盐铁等一切待遇均保留,二子都袭爵,若子孙可,可继续加袭。”
“当今乃是不可欺之主,当时我们不同意,那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收拾的——祖父心想着投石问路,索性便做了第一个表态要撤藩的藩王。”
“之后我也带着公主回了京,主要是想对朝廷局势做一个近距离的观察,毕竟你也知道,子兴……是个实心人。今上待我还算优容。我平日只称病,偶尔会出来这边看看。”
许莼看着方子静:“那你现在不担心……不担心我说出去吗?”
方子静看着他倒一笑:“真是孩子话,既然敢在你面前说破身份,自然是不惧的,整族流亡海外是什么好事呢?今上未必不知,他想要大一统,也不能一口吞了,更何况我看他这几年动作慢了许多,也不知是厌怠了,还是想着休养生息。”
许莼看着方子静久久不言,方子静却知道这少年聪慧之极,应当想到了,这样的经营规模,并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后路,也有可能是一个家族起事的依仗。设若当时皇帝昏庸一些,又或者是先与其他藩王打了个两败俱伤,朝事糜烂,天下大乱,他们一举起事,未必不能逐鹿天下。
但当时无论如何评估,都知道把方子兴放回来私下劝说就已经表明了今上的态度,撤不撤?不撤先打你。
其他藩王全是宗室子,随便捏个谋逆的名头,朝廷发兵,宗室藩王自然也都要响应皇命共伐之。异姓王若要举事,那必定只能天下大乱,否则这么多宗王在那里,谁能忍你一个异姓藩王先谋逆?更何况粤东富庶,只要皇帝拿点甜头出来,许诺分了封地,恐怕不需要朝廷亲自来打,四面藩王就能先把他们给吃了。
直接放弃出海外?荣华富贵这许多年,整个家族流亡异国南洋,谁舍得,更何况,荡平海疆蛮夷,哪个有为之君不想做,去了南洋也不能保证来日不被波及,一步退步步退,方家基业全消,举族背井离乡,并不是好选择。
今上心狠手辣,如今既以方子兴来说服,怀柔抚远,则尚有生机。
于是便撤了藩。而兵强马壮最有钱的平南王竟然同意撤藩,其他藩王也都震惊了,之后开始陆续有藩王主动上表请求撤藩,方家这边心知肚明,这是这位皇上必然也在背后做了功夫,就这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渐渐几大藩都撤了,军权全都交到了布政使手里。
之后整顿军制,难为他左挪右挪,军制整顿,竟也将军权全部收归了中央,至此九州再无藩王能够轻易举事作乱。这小皇帝从前被摄政王控制着,人人只以为他是个傀儡,谁知道一朝亮剑,竟是煌煌英主,一套帝王心术玩得娴熟之极。
祖父去世前长叹一声:“时逢英主,是方家之不幸,也是方家之大幸。”
他满怀感慨看向许莼:“这些不说了,只说如今陆家这本书如何处置。我知道今上胸怀天下,迟早是要来平四海的,这书你是想带回去刻印,给朝廷造船用,这想法是好的,因此才一口气豪掷这许多钱。”
许莼这才从烦乱思绪中回过神来:“对,我自出海以来,到处都听说陆家制的船好,我家也在陆家制船,那季小将军也说在他家制船,广源王那可是订船来打仗的,也在他们家做。我知道这本书对他们家族重要,我回去让人誊抄刻印后,立刻奉还。”
方子静摇头:“你要这么想,你这本书,已是数百年前陆秀夫的手记了,这里头的制船技术,恐怕再如何密不示人,过了百年,也已有更先进的制船方法来取代了。你仅看前朝制船技术就已比宋元之时强了许多,毫不客气的说,这本书除了在陆家是圣物,恐怕你家拿回去看看,都不如你盛家自己做的船技术更先进。”
“要知道这技术都是一代一代在实践中积累的,就如火铳,如火炮,今人的火铳火炮,定然比宋时的更完善。你们盛家,自然也总有些秘不示人的制船技术。陆家如今船做得好,所掌握的技术,当然不会还在这本书上,定然还有别的方法。”
许莼听他一说,不由将信将疑:“果然?”他有些沮丧:“那这本书就不值这么多钱了……”
方子静哭笑不得:“一百二十万两,陆家也想不到还有你这么个傻狍子愿意花这么多钱来买这本书吧,但是对你来说,你压根不在意他们祖宗的真迹,要的是技术,既如此,我建议你从人下手,书还给他们,换精通制船技术的人。”
许莼精神振奋:“那我一百二十万做聘请他们的人回去做水师学堂的讲师?”
方子静摇头:“陆氏流亡在外,对朝廷未必肯轻易归顺,而且他们族长顽固,绝不会轻易将造船技术传人。否则陆家人早就被请走了,哪里还留在南洋。”
许莼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方子静笑道:“叫我子静哥吧,不过一会儿出去,还是叫我岛主。”
许莼追问:“子静哥定然是有办法的吧?”
方子静道:“淡化你想要制船技术的理由,让他们放松警惕。这就要说起这本书如何流落到我们拍卖行的了,陆家有个嫡系后生,叫陆九皋,他极聪明的,陆家这些年的新船,大多是他主持修的。他有个寡母,前年腹中不知如何长了肿块,请了大夫看,只说是瘀血内结,胞中结块。开的都是活血散结的药,结果喝了下去尽皆无用,那包块越来越大。”
“陆九皋极孝顺的,因着也来拍卖行拍过药,打听过,所以下人都知道此事。听说看了多少都只是开药喝汤,并无一丝作用,眼看腹中越来越大,后来请了个西洋大夫来看,那大夫却是狮子大张口,说是要剖开腹中取出结块,即能治愈,但手术有风险。而且要价极高,开价就要十万两银。”
“那西洋大夫听说就是在自己本国治死了人,又到处收集死尸,似乎还出了什么邪门的书,不容于那边的教会,才被驱赶出来,跑来了南洋的,未必是真的,还需另外寻访名医才好。”
“可惜大概病得确实沉重,陆九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想要试,但陆家风气极保守,平日从不让家中妇人出外的,知道陆九皋要请西医剖腹取瘤,无论如何不同意,也不允他从账房支钱。”
“这陆家也是所有赚的钱都由陆家统一收了再分配各房族人衣食,账房不支钱,他没了办法,平日又是个极清高之人,想来愤恨之下,直接从家里偷了那本书出来拍卖。”
“听说他还订了船,只等拿了拍卖的银子立刻就要离开,但走漏了风声,如今他和他母亲都已被扣在族里,只等拍回书去,再处置他们。陆家惩治叛逃族人极严厉,将人锁在船底龙骨开船出去海上处决,必死无疑,十分痛苦。”
许莼震惊看向方子静,方子静道:“季小将军与那陆九皋多少有些情分在,适才其实就是想着若是能劝说你归还那本书,便可要求他们留陆九皋一条性命。”
许莼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这陆九皋?”
方子静道:“不错,制船的人,才是实实在在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人。而且你若是能将他和他母亲索来,带回中原,则他不知能替你教出多少得用的徒弟,要知道陆家其他年轻一代制船的人,也都是他带着的,因此他出了事,他的子侄辈们都悄悄替他奔走,希望能留下他一条命来。但他留在陆家,就算能活命,也只是做苦役。”
“如今你掌握了主动权,索取换此人才,决不亏的,不过必须要将他母亲一并送来,否则陆家若是以他母亲要挟,恐怕他也不能放心走的。”
许莼道:“我能看看那本书吗?”
方子静笑道:“自然,说实话,你开始热血上头拍那本书的时候,我就找了负责鉴定的那位供奉来问过了,那里头的内容,大多是数百年前的制船法,十分陈旧,只一些工艺有些推崇之处,但这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无非是为了拍卖拿到更多的钱,拍卖的时候拿来做噱头罢了,当时估价不超过三十万,还是高估了,你看看你之前拍的古书,才多少钱。这还是因为陆家和你竞拍,才越抬越高,陆家族长恐怕也没想到能遇到你这样的二愣子,因此估计这次只带了一百万两银子,本以为稳妥的。”
他看着许莼实在忍不住笑,一边命人取了那本书来,过了一会儿果然下人书捧在匣子里送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打开匣子,果然看那书页已极脆薄发黄,幸而用的是熟宣,一般的纸恐怕早就撑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翻了一遍,看到上面先人字迹淋漓,笔锋锐利,知道那段惨烈历史的,不由也有些肃然起敬。
方子静道:“这本书,陆九皋定然烂熟于心的,你只要换了这个人来,必定比拍下这本书划算,我以全族名义担保。”
许莼看方子静目光恳切,心下想了下道:“便依子静大哥所说,请岛主居中传话吧,得了人我们立刻出发,回到中原也就安全了。”
方子静笑着起身拱手:“许世子高风亮节,来日必有福报。”
许莼道:“子静大哥为了说服我,连家族隐秘都告知于我,我也只是从直道而已。”
方子静一笑:“这倒不瞒世子,今日你我相见之事,就算你不说,天子多半也能知道。因此世子也不必太过感动了。”
许莼诧异,方子静转眸看他,忍不住想逗他:“方子兴为内卫首领,禁中内卫皆为他统领训练,而这些方法,也都是我们方家的,你身后那位护卫,一打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他腰间里放的,也是我们方家秘制的暗弩,当然,他不认得我,但他回去必然如实奏报,我猜得没错,此人定然有辨人的本事,回去画一画,皇上还猜不出是我才怪了,不过现在过了明路也是好事。”
许莼再次震撼了:“你是说定海……护卫是内卫?”那不是外公给自己挑的护卫吗?怎么会是九哥……九哥安排的?
方子静微微一笑:“子兴回来自然不透露这些,但是我们方家带兵的法子都是一脉相承的。”
许莼目光犹疑:“为着你这事,陛下会不会怪罪和疏远子兴大哥……”
方子静笑了声:“别的君主大概会,但今上不会的。驭臣之术,陛下比谁都精通,他把子兴放在身边,就是表示信重。”
“皇上要兴邦建业,要平海疆,总用得上方家,借着你这次,我们表表忠心,陛下看我们能用,不至于计较这些。当然他日如何,这就还得慢慢谋划了,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今上尚且还无太子,就怕他平定四方打下基业,很快又被继承人败了这也不好说的,咱们方家,也未必就百年万年了,无非稳住一代算一代。”
他看着许莼,意味深长:“他在那个位置上,谁不害怕被帝皇猜忌。圣意难测,帝心一朝反复,今日视如股肱,他朝夷灭九族,谁能承受得起。要不怎么说称孤道寡呢?”
许莼总觉得方子静有言外之意,但却又拒绝去深想。
陆家族长坐在花厅内, 面上充满了愠色,闭目不语。
直到方子静走了出来,陆族长才勉强起身做了个揖:“老夫见过岛主, 不知那买主如何说?”
方子静笑道:“族长请坐, 不辱使命, 倒是好消息,听说是陆族长亲自来交涉, 对方很是意外,欣然表示,若是我这里拍卖行不介意的话, 他可以当做没发生, 奉还原书, 分文不收。”
陆家族人全然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已抱着决心来找沙鸥岛主,但也知道能出一百二十万白银的人,决心非同寻常, 沙鸥岛主居中恐怕另外再狠狠收上一笔,人人心中都滴血不已,此刻对陆九皋不免也多了几分怨恨, 便是之前有些同情的,此刻看到这一百二十万两的巨大金额, 也不敢再做声。
如今既然对方肯卖陆家人情,他们大概这银子就不会出得更多, 如今只怕沙鸥岛主要狠宰一笔了, 陆家虽说人缘广, 却到底也还是比不上这些看着背后似有海盗、军队的狠角色。
陆族长道:“感谢岛主居中转圜, 我们一族上下, 感恩莫名。”
方子静又笑道:“撤销拍卖在我们拍卖行从无先例,但如今对方既然慷慨大方,我也不好做这个恶人……”
陆族长道:“十二万白银的手续费我们愿给拍卖行支付,此外,那位买家,我们也可给些补偿。”
方子静道:“陆族长通情达理,那位买家还真的提了个要求请我转达。”
陆族长心中正轻松,随口问道:“什么要求?若是制船,我们可优先替他们制。”
方子静道:“非也,那位买家说,去岁与陆家订船,却被一位管事的多次讥讽羞辱,最后甚至因为他提了些要求还直接拒绝订单。这位买家感觉十分耻辱,因此听说陆家的家传之书失窃,这才花了大价钱来竞拍,只为出这口气。”
“如今听说陆家偷出书的正是这位拒绝他的管事,且是为母求治这才铤而走险卖书。他提出来,听说陆家也是要惩戒处死他的,料想此人已是弃子,因此只要这陆家弃子母子二人卖给他为奴仆即可。”
陆族长面色微变:“便是惩戒,也只是我们族人惩戒,交出去是绝不可能的,更何况陆九皋还身负我陆家的制船技术,不可放走,再则他虽犯下滔天大祸,他母亲却是无辜的,怎可一并卖出?”
方子静笑容不改:“老先生这是不同意了?也罢,陆氏一族风骨铮铮,我当时也觉得把人给这些异族人折辱实在太过了些,倒不如干脆利落点,又担心是通译转达不准……”他忽然仿佛发现了自己失言,连忙掩饰道:“既然族长不愿,那我这就去转告他,看看他是否还愿意,毕竟横竖气他也出了,恐怕能让步呢。”
说完他起身又拱手道:“族长再稍坐,对方确实豪富,是极重要的客人,每年在我这里都花上百万货物进出的,不得不慎重。”说完便转了进去。
这一去却迟迟不见出来。
陆家人等到深夜,不见岛主出来,一旁侍女仆人也只会请他们喝茶吃点心,并不进去通传,心里越发焦心。
少不得有族人便悄声劝说族长:“陆九皋这孽贼平日极清高傲气,我听说他确实平日时常不接一些外洋人的单,言语很是不客气,看对方豪阔,只怕要了他去恐怕也是为着为奴为仆折辱一番。”
“横竖陆九皋犯此大过,就当为祖宗赎罪,去赔礼道歉,赎罪也应该的,十四嫂教子不严,再则听说病得也厉害,大夫全都说治不了。如今都人事不知昏迷在家,恐怕没送到地方人也就没了……大不了给他们两人各一封毒药,若是去了真不能忍,服毒自尽得个痛快也罢了。”
陆族长睁开眼睛,两眼浑浊,面上也有了些疲色:“我只怕对方其意是想要陆九皋身上的制船之术。”
族人悄声道:“陆九皋这人如此清高,宁死也不肯将技术传给外洋人的,更何况这外洋人恐还是要真折辱的话,这点我还是明白他的。况且都是将死之人,族长何必拖着生变,先祖的书重要。”
“而且,说实在话,如今外洋那边的造船技术,也未必就比我们差很多,加上语言不通,陆九皋又是那样一副性子,十四嫂眼看着就要咽气,到时候他心灰意冷,又身为外洋人奴仆,只怕也未必苟活,本该船决痛苦而死的,如今只是让他去做奴仆罢了,再给一颗毒药,是生是死他自己定,家族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陆族长皱了眉头,没说话。
月上中天,方子静才姗姗来迟道:“累陆族长久等了,实则对方听通译转达族长意思以后,变了脸色,说实在不知道我们中原人这所谓的风骨,能当饭吃吗?后来索性不理我。我只好又找了负责通译的中人再三转达,他才给了一句准话,说既然要风骨,视金钱如粪土,那就翻个倍,打个折。原本一百二十万退回给他,另外再添两百万两银子再从他那里买回去,一人折一百万。”
陆氏族人全都震惊,有人忍不住低低惊呼起来,方子静贴心道:“我料族长此次出来匆忙,恐怕也未带那么多银子,,若银钱不凑手,我这里也可暂时借一些银子给族长。依我看,此事还当尽快办了,打听得他明日就要登船回去了,这一走赴外洋,那可就大海茫茫,语言不通,无处可寻了。银子是小事,有陆家族长亲自在,以后慢慢还便是了。”
陆氏族人已有些忍不住道:“加上原本的一百二十万两,加起来就是三百二十万两!一艘大船造价也不过数十万,一本书而已,于他根本什么用都没有,他怎么敢开口?”
有族人又嘀咕:“三百二十万?依我说不若顺水推舟,一百二十万卖了这本书,咱们能拿一百万,回去能做不少事了,那本书的内容咱们早就……”
话没说完那年轻族人就被族长逼视回去不敢再说话,垂手侍立,老族长叱道:“那是我们陆氏一族立身的根本!祖宗之宝,我们护不住,有何脸面立身于世间!”
方子静叹息:“如今钱财已交割,对方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拍卖会后就已交割给拍卖行,我也为难,本来还想着退回银子,和陆家结个善缘……”
陆族长睁眼道:“有劳岛主斡旋,两百万两超出我族所能,还是依照前约,我们明晨立刻将两奴仆送来交割,卖身契都准备好,书人交割,绝不反悔。”
方子静怔了怔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族长果然有决断。三百万两,在下听着也觉得是有些过分了,但又恐怕与那番邦蛮夷之人语言不通,若是再讨价还价下去,只怕通翻译有什么说的不周到的,对方翻脸就不好了。”
“其实我看着那买主也是个大少爷一般的人物,想来是真没受过气。再则我听说西洋红毛人都有买奴的习惯,去哪里都买许多奴仆,之前我还看到他船上还有昆仑奴伺候的。吃住倒也还好,其实未必是一味虐待奴仆之人,听说带回去也是耕作劳役,族长倒也可以放心,想来不会太过折辱。”
陆族长森然道:“此事由他们而起,合该由他们赎罪完结。对方其实无非就是想折辱我们陆家,不是说风骨吗?一百万两一个人,如今书在他手,这明显是故意的,少不得忍辱含垢,换回祖宗手迹,整顿族业。岛主放心,此前承诺的十二万两手续费也一并交割给拍卖行。门庭不修,家族丑事,岛主见笑了。”
一时两边作揖辞行,方子静送别出去,回头看到花丛边许莼和盛长天看着他,笑道:“如何?放心了吧。”
许莼看着他道:“岛主这一手欲擒故纵实在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