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海事学堂本来就要开风气之先,立海事之本,特立独行些有什么,说不定朝廷会同意呢。”他心中想着,九哥一定会同意的。
盛长洲便也写了上去,又问:“周大夫回来了?我还不知道。”
许莼道:“嗯,和葛大夫日日会诊,开了不少药,说是真的要试试剖腹手术。”
盛长洲道:“若真能成,来日这军医院也更有把握些了。”
许莼又道:“医术再多印一些,多招些学生,只要病人来多了,不愁不能吸引有名的大夫过来坐堂。”
拟的条陈交给赵毓了,赵毓十分欣喜,勉励他们道:“盛家此次大功一件,朝廷不日应当会有好消息。”
周彪大夫和葛尔文大夫在陆九皋的翻译交流下,交流着为陆母做了治疗方案,调整药物,然后竟然果真尝试着两人加上医童配合,为陆母做了剖腹取瘤的手术,之后细心观察调治,眼看着陆母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手术成功,众人都十分欣喜。陆九皋感恩涕零,越发尽力在制船一事上,带了一群学徒日日奔忙。
三月春暖花开,河道解冻之时,朝廷传了吏部的任命过来,武英侯方子静任海事学堂总教习,即日赴任,翰林侍讲张文贞任海事学堂学正,布政使雷鸣兼任海事学堂管堂监督,从闽州健锐营、火器营、水师营挑选一百名优秀兵士就近入读。
此外着兵部在全国军营选拔优秀兵士,各省州皆可推荐入学;礼部从国子监、太医院、钦天监荐选送各科目教习,即日赴任。
一纸诏令,朝廷震动,武英侯这个人选朝廷重臣们从题联开始多少都想到了,但张文贞这个人选却大出意外。要知道榜眼张文贞,才华惊人,出身江南世家,在朝廷眼里,却是皇上并不太喜欢用的人。一则世家出身,多为家族谋利,二则才华横溢,人便孤傲,多留在翰林清清贵贵养望,又或者任监察御史、学政等等这一类职务。
张文贞三十五岁,才刚刚入了翰林一年不到,按理不会这么快便能任职官,看他平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样子,并不讨喜,谁能想到竟然入了皇上的眼?
当然内阁也有人猜到了皇上的用意,江南世族名门众多,张家名望清贵,张文贞乃是望族华阀子弟,到了闽州任副手,自然会利用其影响力吸引江南世族名士过来任教,这与任用武英侯的目的其实是一般的。
另外又有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任命从吏部下发到了闽州布政使司,闽州布政使雷鸣、镇守太监夏纨联名保举,闽州良民盛长洲筹办学堂有功,赐官身,任闽州布政司副同知,从六品,协助掌督粮、捕盗、海防、水利诸事。
盛家喜气洋洋摆了三日宴席,盛长洲原本去了布政司报到,还以为会被雷鸣为难或是冷落,没想到雷鸣待他十分和蔼,召见了他一番慰勉嘉赏,又亲自教带他认识布政司内诸职官。
三月中旬,武英侯方子静、张文贞陆续到闽州就任后,许莼少不得又私下陪着盛长洲去拜见了他们一回。方子静见了他倒是一改之前南洋的轻狂样,仿佛第一次见他,又如长辈兄长一般一番勉励。
再之后,国子监祭酒沈梦桢也带着甄选一群讲习浩浩荡荡南下来了,专程送甄选好的讲习教师来赴任的。
许莼是从张文贞这里知道沈梦桢马上要到闽州的消息的,张文贞笑道:“选中了我,贺知秋和范牧村可酸了,可惜你没看到哈哈。”张文贞开怀大笑,又悄悄道:“其实我也万想不到皇上会取中我,要说名望,范家名望可比我强多了,兴许皇上留着范牧村还有别的用。”
“说起来沈先生也要来了,听说奉诏也要在这边指导一下。沈家和方家是世交,一般人不知道,但沈定然是会全力配合武英侯的,你说说,陛下这苦心孤诣,实是御下用才到了极致了,真是天恩浩荡、圣眷隆重。你赶紧准备准备,明日去接沈先生。”
许莼却怔怔想着:九哥送这许多人到闽州,是想要让我留在闽州吗?
他还让贺知秋暗示我,还要多学些时候再入朝,是觉得我学识才干还不足以入朝吗?
九哥……他知道我猜到他身份了吧?
第85章 痴儿
沈梦桢带着一只绝大楼船来的, 楼船上请了一班乐班和歌姬,一路笙箫筝瑶,丝弦鼓乐, 香气弥漫, 喧嚣着泛江而下。
春日清朗的风中, 楼船珠帘纱幔后歌姬曼声吟唱,琵琶声里锦绣诗句沿河飘洒, 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这么一路招摇地写着诗唱着曲,南下闽州,沿路文人名士皆去拜谒欢宴, 一时天下皆知, 朝廷兴办海事学堂, 正招贤募杰。
到了闽州那日连港口都轰动了, 许多当地人都围着去看,那京城来的歌女们缓鬓倾髻,桃花满面, 身披轻纨,批帛曳地,手持团扇, 犹如九天仙子下凡。名士们则峨冠鹤氅,如玉山累累, 似群鹄云集。
京城来的雅士们,闽州本地的文人雅士簇拥而至, 一连诗酒数日, 社集雅会不绝, 而江南这边应张文贞邀请的名士也来了一些, 他们之前是颇有些不屑的, 但下来后看到北边名士的南下,又有些庆幸自己此番来对了。
无论如何文人之间虽然相轻,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抬轿,这一年闽州的春日,花团锦簇,诗人骚客蜂拥而来在大街小巷,酒肆茶楼欢饮达旦,歌咏着这里的江村夕阳,海边渔舟,落日返照,风流汇聚,写出了万千诗篇。
闽州海事学堂声名鹊起,当今天子兴海事,平海疆的四海之志在文人诗句中四处传扬,天下有识之士都开始闻风而动,有会一技之长的算学老儒,有擅堪舆天象的隐士,有前朝退隐的将门之后,有擅医术的医师,纷纷向闽州涌来。
春鸟千啭百啼,花开似锦,沈梦桢将许莼带在身边,作为自己弟子,在私宴里低调的认识拜望着这次来的大儒名士。
张文贞的幼妹也低调乘着楼船而至,去天后宫祭拜时,盛长洲与她偶遇在春日柔风中。女子明目皓齿,肌肤胜雪,颀然有林下之风,男子则长身而立,眉宇英挺,谦谦君子。
两人一见倾心,联袂游春数日后,来自江南的女子眉目弯弯,笑容清美,将腰间象牙香球雕解下赠予盛长洲,内里有着玲珑剔透的红豆,球上细雕着闺名“芃”。
张家盛家两家一拍即合,便徐徐开始行六礼。靖国公府盛夫人知道这好消息,亦大喜,亲自挑了许多珍贵物事从京里运送回来,以为聘礼。
一切缤纷绚烂似若梦中,盛家也好,他也好,都十全十美得不像是真的,仿佛没有遗憾。
但他写了无数的信回京里,无论是信还是送的东西,都如石沉大海。终于有一天青钱回了口信:“灯草巷里的人家搬走了,扣门许久无人应门。”
信送不出去了。
许莼一颗心沉了下去,但他仍然命青钱去武英侯府上找方子兴大人。青钱回来道:“见不到方子兴大人,武英侯到了闽州,府上只有公主在家安胎,听说方子兴大人为了避嫌已住入了宫中。公主这边退了礼物和帖,说不敢替小叔做主,但宫里我们哪里有办法递信呢。”
许莼终于明白,九哥这是要断吗?
这么快便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吗?
他辗转反复想起当日自己年轻不懂事,轻易说出“我也不问九哥真实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的言语。
如今他恨不得回到过去给少年轻言别离的自己扇两个耳光。
如今九哥这是让自己体面离开,还给自己送了良师益友、送了荣耀体面,自己真的能轻松相忘于江湖吗?
这日又是诗酒纵情一日。橙黄色暮光倾斜照在厅堂中,许莼坐在席边,看沈梦桢拿着一卷书斜斜靠在贵妃榻边,面上仍然带着些酒后的微醺,有一句没一句给他讲诗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许莼忽然问他:“先生觉得在京里好,还是来闽州好?”
沈梦桢笑道:“从前读书人们都说,做京官如居危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如今能奉诏出京,奉旨招摇风流,自然是快哉也。庙堂和江湖,相辅相成,在江湖之时,亦为分庙堂之忧。”
许莼正襟危坐,问道:“先生觉得我如今当如何做才能入朝分庙堂之忧呢?”
沈梦桢敛了笑容,看他道:“你不要急。在海事学堂这里好好沉下心来学上几年,厚积薄发。有武英侯在这里带兵训兵,又有布政使雷鸣和夏纨协助,如此铺垫积累,不下数年,这里海军必大成,届时自然是要出战。”
“清海疆,荡夷寇,征南洋,复失地,都是可垂青史的功劳,你本就是功勋大臣子弟,有了海上军功,又有经营之才,到时凭军功世职入朝,应可直入六部,公侯之位亦唾手可得。”
原来这就是九哥为自己铺的通天锦绣大道。许莼眉目平静:“我若是现在就想入朝呢?应走何路?”
沈梦桢诧异:“朝廷多少人盯着这里垂涎不得入,我听说如今各地地方官也都揣测上意,踊跃为之。现听说已有江南水师学堂、津州水师学堂、威海水师学堂都在兴建筹办,这是一股东风。你外祖父这边根基又已打好,何必反而要捡那更难走的路呢?”
许莼抬眼去看沈梦桢:“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先生就当我犯糊涂了吧。”
沈梦桢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擅经营之才,若是要弃了这边,也可从监生入朝,每年春闱后,国子监有大考,你可入考,若能考过,便会授官,我可居中转圜,替你谋去户部,但品级可就低了,兴许要蹉跎许多年,行的可能也是那些案头琐事,十分枯燥,可能多年也不得寸功,庸庸碌碌,却又战战兢兢,京里人事之复杂,与地方迥异。”
“你可想好了?这里有武英侯、雷鸣、夏纨三座大山罩着你,又有盛家全力襄助,龙从风行,直上九天,回去路可好走许多,你还如此年轻,何必急着回京城那地,一不小心便被磋磨了,官场羁绊,一言难尽其中辛酸啊。”
许莼问沈梦桢:“我闻说武英侯,十多岁便领兵出战,雷大人则亲自领兵在闽州剿匪,便是夏纨太监,自幼获罪入宫,却也曾做过数年的随军监军,调度粮草,领过兵,打过仗。”
沈梦桢微抬眉毛:“你倒是清楚。”
许莼道:“先生,疾风知劲草,便是先生您出身世族,才学惊人,也在翰林院、礼部磨砺辗转多年。”
沈梦桢道:“要不是李梅崖那老夫子,老子现还在翰林院好好混着日子。”
许莼道:“但先生其实也感激李大人吧。虽则路不同,他确实是可惜先生一身才华浪费在声色酒乐中吧。顺情遂志,不图将来,不追既往,这样的日子,看似风雅之极,却又于国于民毫无作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总得带来些什么吧。”
沈梦桢将折扇款款展开:“思远是想自己历一番砥砺锻炼,宁愿投身于宦海浮沉,世俗名利中?哪怕可能会同流合污,变得面目可憎?”
许莼一怔,看向沈梦桢,沈梦桢道:“明明可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龙吟虎啸叱咤海疆,手握兵柄,忠节彪炳,一路扶摇获万世之功,你偏要去趟入污水中,奔走世俗名利如牛马,届时一身庸俗,满手脏腥,甚至有可能一身污名,没了当初面貌,恐怕你会后悔。”
“你若忧谗畏讥,小心翼翼,极有可能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一事无成,你若张扬任事,愿为君父分谤,要知道京里那可是一人办事、十人掣肘,动辄得咎,最后落得君父猜疑,谤满天下。多的是胸怀济世之志,一生襟怀不开,举世骂名以奸佞污名盖棺的人。”
“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谈何容易。”沈梦桢眉眼间尽是唏嘘叹息,不知想起了什么。
许莼忽然想起曾与九哥闲谈说话,届时面目可憎,汲汲营营,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当时是鱼水之后,轻言故人心易变,如今一语成谶。
九哥如今给我铺的光明大道,是纵横江海间,叱咤风云里,师友兄弟在侧,豪情恣意,立不世之功,传千古美名的路。但这之后,我兴许多少年都要留在这里,镇守海疆,只能给他写奏折,他若不要我进京,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那我现在……我现在是要自甘堕落,想做他一直讨厌的幸臣,去以色侍君,去日夜伴君,不离左右。
我要放弃吗?想要誉满天下还是谤满天下?九哥喜欢少年意气,喜欢我一点丹心不改,他觉得我是璞玉可以雕琢,自然是想我至始至终剔透如白玉,成器成材,可不喜欢佞幸之人。我若一番砥砺,最后却成了歪曲乌黑满身刺的荆棘,九哥还喜欢我吗?
沈梦桢看着他,意味深长:“你好好想好。”
许莼抬眼看他,窗外黄昏斜照入厅堂,花香浮动,许莼目光从迷茫变成坚定:“先生适才说蜉蝣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既为蜉蝣朝生暮死,则逝者如斯夫,吾不舍昼夜,岂可浪费时日在这里?”
他深深下拜:“请先生助我入朝。”
九哥是锋利刀刃上的一点蜜,他愿踏过刀山火海,去舔那一点甘甜,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只想要现在就见到九哥。
沈梦桢深深凝视他,久久不语,以手执扇击他头顶:“痴儿!”
作者有话说:
注: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赤壁赋》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孔尚任《桃花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
第86章 劫数
“国子监、太学可参加经廷试, 然后由礼部铨选授官,按例你父亲是靖国公,一品, 你能荫授五品官。”
“你是荫监身份, 又考入了太学, 孝期监生那边也请了假,孝期结束后, 经廷试是必须要参加的。因此你如今就得全力准备经廷试了,史论一题,政论一题, 四书经义两篇, 时务策论两道, 一律以实学实政为主。”
“你经义一向不扎实, 既然不想取巧,自然也只能扎扎实实温习起来了,好在之前给你开的书单你也没落下, 如今也只能日日温书。我在这边只留一个月,你可以日日过来温习功课,有什么不懂随时问我。”
沈梦桢细细指点了他, 又看着他长长叹息,光明坦途不走, 非要自己挣扎,但也不能说没志气, 他这是不愿捡那唾手可得的功劳, 想要自己争取。
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时光啊, 自己曾是独子, 不愿入监生走荫监, 去考了科举,一日看遍长安花。之后却是在仕途沉浮中渐渐冷了心肠,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背叛?
如今眼前这学生想要自己证明自己,他竟然有些安慰。
许莼默默应了。
许莼忽然刻苦起来,盛家人都有些奇怪,但许莼只道是国子监每年都有岁考,他一脱了孝就要岁考,且国子监的先生听说都过来了,时时见派人送功课策论去给先生批改,他忽然发奋也说得过去了。
因此众人也都习惯了许莼日日只在书楼里全力温习背诵,他原本就守孝,一闭门不出外人也不觉得奇怪。
京城。禁宫寝殿。
御医小心翼翼跪着把了脉,满脸肃穆诚敬道:“陛下此前用了宁嗽丹不管用,这是因着脾胃不安,胃气不足,不能济肺之干枯,又兼心火太盛,诸气懑郁,烦劳伤气,肺经尚且有邪气所侵,还当从补脾胃下手,补心包命门之火,正气生了,自能克了邪气,这咳嗽亦也就能愈了。”
谢翊起身,立刻又一阵剧烈咳嗽,苏槐和六顺连忙上来服他,他推开人自己靠在大迎枕上,额上涔涔渗出冷汗,捂着嘴又咳起来,胸前起伏不休,双颊潮红,苏槐感觉到他手无力虚浮,心下紧张,叱那御医道:“日日只说滋阴治本,如今陛下这咳得连折子都看不了了,还不赶紧想法子镇咳?”
谢翊好容易平了咳嗽,低声道:“不必,御医说得是对的,下去拟方进呈。”他感觉到胸背两肋都隐隐作疼,面上烧热得火热,再低头看自己手指苍白无华,心中想起此前看父皇病案亦是咳喘不宁,到了后期便是咯血不止……
想到此处,他又有些心灰,勉强起身接过苏槐递过来的枇杷露喝了一小杯,问道:“定海那边有信吗?”
苏槐心中一阵苦闷,又指望着这些,那如何非要撤掉灯草儿巷呢,有世子的甜言蜜语哄着,也好过看定海那冷冰冰的奏报啊,但也只能回道:“有的。”
他拿了信给谢翊,谢翊打开看了看皱了皱眉:“他又不必和那些举子挤一起考科举,经义如今也算通了些,犯不着死记硬背的攻读,日日关着读书血气不足,倒把元气弱了,何必?”
苏槐劝解道:“沈先生既然过去,又是授业恩师,想来自然是日日考问经书。加上眼看着孝期要出了,总要参加国子监岁考,世子刻苦读书也是应有之义,再则沈先生很快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松了弦也就好了。”
谢翊将信搁回去:“也罢,少年人一阵一阵的,估计也就兴头一阵。等沈梦桢回来,他多半又和他几个表哥出去疯去了,如今又有武英侯在那边,我看南洋不被他们几条活龙掀个底朝天才怪。”
说了几句又开始咳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歇了下来,苏槐悄声道:“不若奴才去找青钱姑娘,把之前那些信都拿来看看,如此陛下也知道世子想什么。”
谢翊淡道:“不必了。再这样缠夹不清下去,是朕陷进去了,放不下手,倒成了执念,何必。早点绝了这点心思,慢慢也就淡了。”
苏槐心中暗自腹诽,那倒是让定海也不报消息了啊。
谢翊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朕爱重他,这才放手他,又不是厌弃了他。”
可是您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啊!一个知心人算什么!苏槐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做什么明君啊!自古就算那明君,他也有身边人啊!这是要做圣人啊!
谢翊挥手:“下去吧,叫方子兴过来。”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不叫他了,叫宗王老平王过来,说朕有事商议。”
苏槐只好下去传。
转眼四月过了入了五月,天气转热,今年谢翊仍不让宫里办龙舟赛,但却一反常态安排了宗室家宴,特旨命了京里的所有宗室都赐宴宫里,命所有宗室亲王都带了儿孙入宫面圣,皇上一一见了,考问功课,答得好的均有赏赐。
这一一反常态的行为让朝廷上下臣子们迅速起了些联想,和这些日子只说皇上得了风寒咳嗽,不能视朝,时常辍了大朝,只在内阁议事,然而如今竟然都要到了挑选宗室子的程度了吗?
朝廷暗流涌动,鱼龙混杂,沉渣泛起。
但谢翊倒也不以为意,似乎任由流言满天飞,自己却只慢慢将养着。朝事并未懈怠,他甚至还偶尔传京郊的安国寺的高僧慧溪禅师进宫,时时谈禅论法。
皇帝好佛好道,都不是什么好事,这让朝堂一些贤臣越发有些不安。
然而到六月,顺亲王忽然急病薨了,朝廷下了旨命谢翡袭了爵,减一等,封顺安郡王。
顺亲王这病发得奇怪,京里多少有些流言,说是深夜见禁军围了顺亲王府,第二日顺亲王便没了。但也只是流言,谢翡袭了郡王爵,闭门在家守制,谢绝了一切访客。
纷纷扰扰转眼便到了六月中,天气热得厉害。
这日谢翊却又招了慧溪禅师进宫论经,还招了范牧村作陪。范牧村心中显然有心事,有些心不在焉,谢翊也不计较,等慧溪禅师讲完一章,问了些问题后,赏赐了便打发走了慧溪禅师。
转头看范牧村仍只发呆,只笑着问他:“之前国舅的诗集印出来了吗?怎的也不送入宫给朕看看。”
范牧村道:“断断续续增补,一直没定稿,如今已是最后校了最后一稿了,过几日我与靖国公世子那边再面校一次,便可付印了,到时候再送入宫来。”
谢翊一怔:“许莼回京了?”
范牧村想不到谢翊居然脱口而出许莼的名字,有些诧异:“回京了。许世子五月时孝期满了,国子监那边已销了假,回京恰好赶上经廷试,便递了名考了,听说名次还不错,名单已送到礼部等着任命授官了,到时候也能同朝为官为陛下分忧了。”
谢翊手里本捏着一枚青杏在手的,一时竟觉得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道:“如此甚好。”一时气逆上涌,咳嗽不止起来,苏槐在一旁知道他是气急了,慌忙上前扶着谢翊,一边命人传太医,一边给范牧村使眼色。
范牧村有些担心,但看内侍们都围了上来,也只能告了退,小心退了出去。
谢翊也不过是一时气急,等顺过气后,声音倒还平静:“去叫方子兴来,问他定海是怎么看着人的。再去内阁找礼部、吏部的折子,看这次监生经廷试选官的试卷和授官的折子。”
不多时方子兴进来了,手里拿了个信送上来:“也才接到的定海的信,说世子天天在书楼看书,不让人进去打扰,春溪等四个小厮也日日衣食伺候,如常送餐。只有那日看餐食出来后不小心打翻,发现没少,他进去看才发现世子早已不在了。问了盛长洲,才知道世子已跟着沈大人回京了,那日只说是送沈大人回京,其实轿子里就已换了人回来了。”
谢翊气笑了:“这就是你教的好暗卫?”
方子兴辩解道:“我已罚了他了。”
“但是这事,换我去也要上当。许莼这人一贯直率,待定海也挺好的,谁知道他忽然长了心眼呢?定海也全没疑他,皇上只是命护着他安全,又不是监视他起居言行,这是不同的当差法。”
“盛家一家子人就安心瞒着定海一个,也怪不得他。而且这又有沈先生帮忙,否则如何能过这经廷试呢。世子也是按规矩来的,皇上倒也不必迁怒,回京就回京呗,他亲爹娘在这里,难道都不回来看么。”
谢翊听着烦闷,又一阵咳嗽,方子兴连忙闭了口,老老实实垂手站着。
一旁苏槐却已捧了卷子折子过来:“世子试卷有,说是考了第七名,名次还不错。礼部这边建议入户部主事,正五品,吏部这边只草拟了折子,还没有上报内阁。”
谢翊先拿了试卷看了一回,看那字字圆熟稳重的台阁体,全与从前写信给他那轻松潇洒不同,而行文引经据典,策论字字扎实,看得出下了许多功夫,就连他之前最弱的经义卷,也都全答满了,考官给了上上。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在这上头。
这监生的经廷试试题考前是呈给他看过的,他还亲自拟了几道题,其中就有市舶司开源的策问。许莼将一张纸都用蝇头小楷答满了,显然十分有心得,一条条写得极稳妥,章章句句不离利国利民,甚至还有颂圣句——俨然已有能臣气象。
他放了试卷,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狠心道:“既然急着要入朝,那就让他去市舶司吧,人尽其才,既然不想在闽州呆着,那就换个地方。”
方子兴道:“那去粤东市舶司吧,有我阿爹照拂着,定能让他顺顺利利的。”他还没说完,便看到苏槐瞪了他一眼,方子兴大奇,市舶司也就几个地方,不在闽州,那自然是粤东最便利了。
谢翊却沉默不语,只放了吏部的折子不说话,却又咳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只觉得十分疲惫,命他们都退下。
等方子兴出来,苏槐才埋怨他:“皇上想什么,你别只一心顺着他!粤东那么远!许世子好容易回京了,你一竿子又把他支出去那么远做什么!”
方子兴不解:“皇上自己说要让他去市舶司的,我们粤东市舶司日入斗金,不知道多少人抢呢!是个大肥缺!”
苏槐嗔他:“没法和你这直肠子说,皇上啊,心里是舍不得了!这病啊,多半从这上头起的,咱们得想想办法。”
方子兴茫然,苏槐撇下他,出来后顺手去找招了赵四德来:“你去国舅府上去一次,和范牧村大人说,说上次他送我的膏药很是有用,和他再讨两贴,最近天气古怪,膝盖疼得厉害。”
赵四德连忙应了,苏槐又低声道:“范大人若是问寒温,你就说今日听范大人说靖国公世子过了经廷试,看了卷子觉得他在那市舶司策问上答得极好,正想给他安排外放去市舶司呢。”
赵四德吃了一惊,看着苏槐,这可是通消息交外官!师父从来不这么做啊!苏槐挥手:“就这一句要紧的话,赶紧去。”
赵四德应了便离了去。
到了晚间宫门要落钥了,方子兴那边却接了个消息,靖国公世子不知为何到了宫门口跪着求见皇上,问是否按规矩驱赶。
方子兴想了想,没说话,直接进去和谢翊说了。
谢翊刚刚让御医针灸过,面上尚且带了些潮红,闭了闭眼睛,看了眼苏槐,苏槐轻声咳嗽了声:“看这天色,好像要下雨。”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这宫门口走进来禀报,一来一回,恐怕也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谢翊:“……”
他有些无奈道:“苏槐派了轿子去,把世子接了,好生劝了送回靖国公府去,若是劝不回去,你和方子兴就去门口和他一起跪着吧。”
苏槐:“……”皇上这心可真狠啊!
方子兴睁大眼睛:“皇上!你有什么话直接和许世子说明白啊!死也让人死个明白啊!你说明白了,他死心了,也不必入朝当官了啊,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多自在。人家辛苦考一次试,考了第七名呢,多不容易,皇上面都不见一次,太狠心了。”
谢翊:“……”
他低声道:“你们懂什么,见了就是朕万劫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