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没记错,今儿周表兄是去处理朝廷公务的,所以才穿了公服,也取消了国子监的授课。
他那周表兄,一向是公务第一,从不让任何事任何人耽误他执行公务的,待会肯定还得回翰林院继续忙,现在咋有时间去逛丽馨坊了?
周自言上一刻还对宋卫风笑意盈盈,下一刻就避开宋卫风,冲着顾司文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那架势,顾司文若是敢多说一个字,周自言便能直接告到顾老爹那里去,然后让顾司文屁.股开花。
顾司文:“……”
这哪里来的浪荡子,居然把朝廷公务排在心上人位置之后!
肯定让卫淙那小子掉包了!
周自言当然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担子,但他对自己的处理速度有数,稍稍挪出一点时间来陪陪宋卫风他们,不耽误事情。
宋卫风现在也不想和周大哥分开,便打算和周大哥一起逛逛这丽馨坊。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丽馨坊虽然也繁华,但没有繁华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里有好些新奇的东西,他都没见过呢!
几人脚步一转,便想顺着四娘涮肉坊往最热闹的地方去。
可他们还没迈出涮肉坊的小院呢,就有几个大胡子男人簇拥着几位学子和老者走进来。
这些人虽然穿着大庆的服饰,可各个生得膀大腰圆,从骨架和面相来说,似乎与大庆子民有些不同。
果然,他们几人一开口,便是一些听不懂的关外话。
【这里的老板是谁啊?我们要订一个最大的房间!】
【味道好香,不愧是外城最红火的涮肉坊!】
【这大庆别的没有,吃食确实比咱们那好多了。】
这些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声音还高,顿时让涮肉坊里的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四娘一听有关外人来,连忙走出来,可……可她也听不懂啊!
这些人说的好像还不是一个国家的话,这就更难为她了!
顾司文垫着脚看,“夫子,这是不是郑祭酒之前说的,要来大庆游学的那些人啊?”
“应该是了。”
周自言背起手,望着涮肉坊堂内的那些人,“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这里面好像还有几个熟面孔。
各国之间定期游学,这是早就有的规定。
碍于国力问题,一般都是周边小国来大庆游学,短就几个月,长则一年两年。
五年为一次间隔,这项传统已经行了不知道多少年。
周自言在上一次离京前,恰好接待了一波游学的学子。
没想到,现在又碰上了。
那几个周边小国来的人还在叽哩哇啦说一些话, 可四娘一句都听不懂。
最后还是一直等在后面的老者出面,用大庆官话解释了他们的来意。
周自言等人等在外面,看到里面逐渐安静下来, 才离开四娘的涮肉坊。
“夫子, 那些人是大庆周边国家的学子吗?”宋豆丁想着那些学子的模样,煞有介事道, “看着好像很有学问。”
“是。”周自言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多国游学这个传统。
几位马鸣沟来的‘小土包子’们这才知道,原来在庆京省, 还有这样一项规矩。
宋豆丁现在长大了,可他还是喜欢牵着夫子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抓着周自言大大的手掌,问道:“夫子, 那些人不是来大庆游学的么, 为什么不会说咱们大庆的官话啊。”
“他们那行人里, 只有带教的夫子们懂一些大庆话,至于那些孩子,能听懂大庆官话就不错了。”周自言解释道, “来大庆游学的学子都是年纪比较小的少年,对大庆官话一知半解, 所以才要来大庆游学, 利用大庆的生活环境加强他们的大庆官话。”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比学问的。”宋豆丁道。
原来只是为了来学大庆官话啊。
周自言:“也有这样的意思,不过还是以体验大庆生活为主。”
所以周自言一直觉得很像现代的交换生。
也许,现代的交换生也是根据史实慢慢发展出来的?
周自言带着宋卫风等人穿过道道‘门’,一路逛到另一座府。
这座京城可以说就是周自言的‘老家’, 所以当宋卫风他们来到周自言的‘老家’,周自言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他们的小包袱里。
路过金银店, 王小妞本想进去买一根珠钗就算。
结果周自言挥一挥袖子,王小妞便被塞了整整三套完整的头面。
一套玉兰金花的,适合王小妞参加各种聚会带。
一套青玉竹雕,带着去上课也合适。
还有一套小钩云纹,比较朴素,平时带着玩玩就好。
王小妞捧着三个木雕镂空盒,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呆滞。
她……她只是想买一小根珠钗的啊!
周自言直接从盒中拿出一根做工精致的珍珠钗,别到王小妞发髻上。
珍珠钗珠圆玉润,正适合风华正茂的小女娘。
周自言不停点头,拍拍王小妞的头顶,“就当是夫子给你的贺礼,恭喜我们的小妞考过了乡试,还有了新的名字。”
王小妞摸摸头上的珍珠钗,小脸红扑扑,一派害羞之情。
京城有好几家笔墨斋,周自言路过一家便冲进去一趟。
再出来时,两手空空,但心满意足。
而跟在他身后的宋豆丁等小举人,每个人手里都会多出来一套笔墨纸砚,还都是顶顶贵的那种。
“不……他们自己也买许多了。”宋卫风帮忙接过,还是想劝周自言不用这么费银子,“他们现在手里有朝廷赏银,还有例银,想买什么就能买了。”
“我知道。”
周自言是这么回答的,但他听过便忘,还是不改。
再路过成衣店铺时,周自言郑重地看着店铺牌匾。
宋卫风心领神会,连忙拉住周自言的袖子,“衣服……衣服真不用。”
周自言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周自言在想什么。
如此郑重的神情,肯定又要进去花银子了!
“……”周自言慢慢拉下宋卫风的手,用更郑重的语气道,“既然都来京城,那肯定要换两身好看的衣裳。”
说着,抬脚便进去。
宋卫风站在原地,望着周自言一点都不停顿的背影,“……”
算了,周大哥开心就好。
宋豆丁苦着一张脸,“哥,夫子已经花了许多银子了,再这么买下去,我好怕夫子没有银子了。”
“……这都得几百两了。”王小妞心情比宋豆丁还沉重一些,因为光她那三套头面,周自言就花了一百二十两。
那可是一百二十两啊!
周自言人都进去半截了,身后小少年们却没跟过来,他扒着门框盯上这几个人,不满道:“你们怎么还不进来?想什么呢?”
“……”宋卫风表情云淡风轻,却从后面踹了宋豆丁一脚。
宋豆丁立马蹦起来,“来了来了!”
由宋豆丁牵头,众人连忙冲进去。
周夫子已经疯了,有他们看着,周夫子说不定还能少买一点。
宋卫风没跟着进去,顾司文和文昭也留在外面。
顾司文倚在成衣店立柱边捶腿,“我真是从未见过周表兄这么兴奋,真是奇了怪了。”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走了,但他们就不走,就想留在这儿再看一会好戏。
结果跟着周自言跑这跑那,差点跑断两条腿。
顾司文都要累晕过去,可周自言仍然不知疲倦。
这简直不像平时那个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周表兄!
“久别重逢,难免激动。”文昭虽然站在顾司文身边,目光却时时飞向旁边的宋卫风。
顾司文也忍不住看向宋卫风。
这个名叫宋卫风的小哥儿,年纪好像才二十多,看着白净清秀,沉静文雅。
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嘛!
可人家已经是举人了,还和周表兄两情相悦。
那以后……是不是得叫表嫂了?
文昭似乎读懂了顾司文眼中的想法,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不然小心被顾大人揍。”
“……切。”顾司文对着文昭翻白眼,然后挨挨蹭蹭到宋卫风身边,“宋小哥,你和周表兄感情很好吼。”
“尚可。”宋卫风知道顾司文不是周大哥真正的表弟,不过周自言既然能纵容顾司文这么叫他,那定然是喜欢顾司文的,所以宋卫风对顾司文也很和善。
顾司文想到周自言现在的官职,“那你们是要入国子监读书吗?”
宋卫风点头。
“那好啊!周表兄现在就在国子监兼任五经博士,你们要是去了,就能像以前一样跟着周表兄读书了。”顾司文突然想到一件事,跨下脸,“等开学的时候,文昭和你们都要去率性堂,只有我自己还在原来的堂打转。”
“谁让你没有担子去参加乡试。”文昭恨铁不成钢,“你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三年,三年后,我们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我这不是害怕么……”顾司文搓手。
现在整个顾家最大的希望就在他身上,可他又不像他哥哥那样聪明,害怕承担不起所有人的期待。
所以他逃了。
“其实等三年未必是坏事。”宋卫风看顾司文实在苦恼,多讲了两句,“我与豆丁,和周大哥都是同时考过的童试,然后周大哥去参加了乡试,而我们都没去。”
“周大哥文采斐然,学问扎实,他去参加乡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我和豆丁还不行,我们俩也害怕参加乡试落榜,到时候还要无端承受一次失败的打击,我们便没去。只有周大个一人去参加乡试。”
“怪不得周表兄独自一人先来了京城。”顾司文恍然大悟,“那你们岂不是和周表兄分离了四年多?”
“是啊,周大哥在京城等了我们四年,我们也在马鸣沟四年了他四年。”宋卫风笑道,“所幸我们现在又重聚了。所以说,有时候慢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你自己心里有个谱就行。”
顾司文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又像皮猴子一样拐到宋卫风脖子上,“宋小哥,你人真好,我喜欢你!”
“……”文昭扒拉着顾司文后背,“周表兄出来了!”
顾司文这个倒霉催的,说这话时正好遇上周自言买完东西。
周自言完完整整听到顾司文的表白,然后笑眯着眼把顾司文从宋卫风身上扒下来,“顾司文,我记得你在我这儿是不是还有两篇解析文章没写?”
“……”顾司文双手合一,“周博士,前些天我爹带我去参加张翰林的寿宴,我真的真的忘记了。”
周自言铁面无私道:“今天是最后时限,若是再交不上来,我那堂课,你就不要想通过了。”
“……”顾司文晕倒在文昭身上。
文昭悄悄让开一步,让顾司文跌倒在地上,而他本人不染一丝尘埃。
周自言就是想着这些孩子第一次来京城,而他又错过了他们四年时光,所以尽可能用各种好东西弥补他们。
浅浅逛了一圈后,周自言买了一大堆给他们用的东西。
顾司文和文昭也帮忙提了一些,可所有人还是大包袱小提溜,甚是狼狈。
看那架势,要是再来一些东西,他们大概就要趴下了。
孩子们衣食住行到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可宋卫风还没收到什么东西呢。
不过宋卫风只帮大家拿着包袱,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顾司文用胳膊肘撞了周自言一下,小声道:“周表兄,你怎么不给宋小哥买啊。”
宋小哥可是他的小表嫂!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
周自言怪异地看了顾司文一眼,“顾司文,你不会真——”
顾司文这个混世小魔王,何时这么关心过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小哥儿?
“哎呀,什么啊!”顾司文急了,“我这是怕你被人抛弃好不好!”
他爹说了,为人相公的,不能给夫人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男人无能,是要被抛弃的。
像周表兄这样钱袋子里还有银子,却不给宋小哥买的人,那就更应该被抛弃了!
周表兄这三十岁的男人,若是这个时候被抛弃,肯定会被那些朝廷大臣嘲笑好几年。
“卫风,想不想去看看我京城的府邸。”周自言看看时间,觉得还来得及。
宋卫风眼睛一亮,“可以去看么?”
周自言:“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住在国子监,里面应该空空的。”
周自言的府邸在内城,所以他租来一辆马车,先带着宋卫风他们去落脚的客栈,放好东西。
然后再从外城赶往内城。
外城是繁花经商之地,那内城便是肃穆贵族之地。
住在内城的人,除去王孙子弟和世家,便是那些与朝廷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大臣。
离皇城越近,便证明这个人越得天子看重。
从外城进入内城,大家明显感觉到,外面的喧嚣之声慢慢变得安静。
过往行人也多了许多腰间带刀的巡逻兵。
在外城能见到许多关外面孔和各地口音,而内诚里,不论是小摊贩还是城门守卫,全都是一水儿的大庆官话,没有第二种口音。
街道两旁的酒楼也不像外城那样红幡飞扬,还有各种小厮侍女站在门口吆喝,希望路过的客官能进楼一饮。
内城的酒楼,他们只竖起一道旗,证明这里是酒楼,然后便安安静静的,楼前也没有摆什么牌匾和吸睛物什。
这样的环境有些压抑,宋豆丁他们原本高兴的面孔逐渐变得严肃。
顾司文和文昭在内城住了十多年,早已习惯,所以顾司文还能掀着帘子一一向大家介绍,“你们瞧,那个酒庄是工部尚书他夫人娘家开的,因为背靠工部尚书,所以生意极为红火。就是他们年年都给张翰林送酒,让张翰林每天都在饮酒。”
“这个这个,这个珠宝商行,是宫里文贵妃娘家的产业。诶,就是文家的吧。”
文昭点点头,“若你们要去买东西,报文昭的名字便可,老板会酌情收价。”
说是酌情收价,可文昭是文家嫡系的继承人,能报他名字的人必定和文昭关系匪浅。
但凡有眼力见的人,都不会再要银子。
宋豆丁他们听着顾司文和文昭口里的‘工部尚书’‘文贵妃’等称呼,面容越来越紧张。
他们只是小地方来的举人,与这些达官贵人实在差距甚远,即便现在和顾司文他们同坐一辆马车,身上那股紧绷感还是无法消散。
周自言瞧见宋豆丁他们僵硬的神态,在心底叹气。
他能理解他们现在的不适应,但他们若是想留在京城,早晚就要接触这些人,这都是必经的事情。
不过现在么,还是让他们高高兴兴的吧。
“顾司文,少说些话,你不累么?”周自言打断顾司文的滔滔不绝,撑起额头,佯装困顿,“还有一小段路程,休息一会吧。”
“周表兄,是不是今天公务累着了?”顾司文看到周自言要睡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那你好好休息。”
马车里铺着一层垫子,还有松软的棉枕。
宋卫风忙拿起一个棉枕,想让周自言枕着休息。
谁料周自言抛弃了柔软的棉枕,直接抱着胳膊靠到宋卫风肩膀上。
宋卫风常年练武,哪怕是个小哥儿,身段也并不柔软,肯定比不上棉枕舒服。
但周自言就觉得这个硬邦邦的肩膀,透着温热,还有熟悉的味道。
只靠上去,他便真的开始昏昏欲睡。
不消一会,周自言真的困过去,手臂垂落,暗红色公服的袖子盖过他和宋卫风的半截身体,隐秘暧昧。
宋卫风能感觉到周自言舒缓的呼吸打在身上,他换了一个坐姿,让周自言靠得更舒服一些。
马车平稳前进,大家都不约而同消下声音,闭目养神。
顾司文这一天时间,都不知道惊讶多少回了,可他看到眼前静谧的一幕,还是觉得心里颤动。
他知道周表兄身上藏着秘密。
这个秘密许多大人都知道,连他爹都知道。
但他们都三缄其口,不让更多人知道,包括他和文昭这样的小辈。
不过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周表兄能和许多大人如此亲密熟稔,他的过往一定不同寻常。
从领了官职开始,周表兄就在在国子监翰林院两头跑。
一来一往,风雨无阻。
他这位周表兄就表现出非凡的执行力,不论遇到多么麻烦的困境,周表兄总能冷静地解决,然后获得一片称赞之声。
陛下的各种赏赐更像不要钱一样被抬到国子监。
不过陛下总会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来犒劳周表兄,既不让周表兄吃亏,也不让别人眼红,顺便还能给国子监长长脸。
顾司文觉得,郑祭酒爱死周表兄了。
不过他时常觉得,周表兄可能是铁做的人,不然怎么会这么无坚不摧。
今天看来,原来他累了的时候,也会依靠别人。
周表兄还是活生生的人嘛。
马车停下,众人依次离开马车。
宋卫风站在原地,往四周看去,却突然在道路尽头,看到一座巍峨的朱门城墙。
城墙外还有一众侍卫严阵以待,每每有路过的人,但凡靠近一些,都要被叫住盘查一番。
那个地方,宋卫风其实有些印象。
那里是皇城。
原来周大哥的府邸,与皇城在同一条道上,一头一尾衔接着。
“夫子,你的府邸好大啊。”宋豆丁站在院落门口,站到两座石狮子旁边。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高很多了,可还没有这两个石狮子高。
敬宣帝把府邸还给周自言的时候,已经提前找人清扫过这里。
虽然里面那些生活寝具都没了,但大家走进去时,不会看到一个破败的院子。
假山流水,连廊长亭。
宋豆丁幻想过的大宅子景象,全都在这座府邸里出现。
他们几个小少年手拉着手,奔跑在这座空落落的宅邸,无限的笑声回荡在层层院落中,意外给这座宅邸带来许多生气。
顾司文和文昭都是官家子弟,对于这条道上有哪些人家全都门儿清,所以在看到宅邸的第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周表兄的真实身份。
“表兄……”顾司文掌心发麻,总觉得眼前这一切不真实。
原来周表兄,就是那位总宪大人。
难怪他爹那么了解周表兄,还总是对周表兄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们既是同窗,又是同僚,能不了解么!
文昭也紧抿唇角,“……”
他心情极为复杂。
文家作为氏族宗族,对总宪大人的态度绝对称不上温和。
他家中甚至还商讨过,如何让总宪大人放弃那些政策。
从各种利益出发,他们文家和总宪大人绝对是对立的。
可从文昭出发,他是总宪大人的学生,学到的也是总宪大人的知识……如此说来,文昭和总宪大人是一体的师生关系。
文家以后定会教到他手上,到那时,他该如何选择?
文昭看着院中负手而立的身影,掌心渐渐汗湿。
这座府邸被查封的时候,就被摘了牌子。
再还给周自言的时候,门上也没挂牌子,所以现在是一座无名府邸。
周自言和宋卫风踩着院中积攒的落叶和泥土。
嗅到府邸有些干燥、粗糙的土腥味。
“卫风。”周自言摊开掌心,里面放着一把长溜溜的钥匙,“这是这里的钥匙,你拿着吧。”
“……”宋卫风抬眉,“这是为何?”
周自言拉起宋卫风的手,把要是放到宋卫风掌心,再把他的手卷起来,“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一直等着你们来,咱们好好规划一下,重新布一下局,这么大的府邸,肯定能分给他们一人一间厢房。”
这座宅子可以说是他来大庆第一个家,对他意义非凡。
所以他愿意把这座府邸的钥匙交给宋卫风。
“……”宋卫风感受着掌心钥匙的形状,同样感受到周自言沉重的心意。
现在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和清寂的风声。
宋卫风挑起一边眉眼,薄唇弯弯,“周大哥,你这是把全部身家都交给我了么?”
周自言描摹着宋卫风的眉眼,低下头,声音软如天上飘过的烟霭,“我总觉得所有事情都要顺其自然……其实我在心里,仍在偷偷暗自盼望能和你有一个好结果。”
穿越到大庆,他随遇而安,参加科举。
步步高升,他顺其自然,只求无愧于心。
突然流落南边,他心态平和,重新支起一个摊子,做夫子。
他所有事情都能顺应天命,安之若素,可人心不可控,瞬息万变。
遇到宋卫风,他开始祈求神明,希望神明能让他们在既定的命运里,走出一条圆满的道路。
“……那我便收下了。”宋卫风把钥匙放到怀中,却偷袭周自言,拉住周自言两边脸颊道,“周大哥,周夫子,你来京不过几年时间,怎么就有这么大一座府邸了?还靠着皇城这么近。”
“如今我已经来到京城,有些小秘密,是不是也该开诚布公了?”
周自言握着宋卫风的手放下,信心展眉,不甘示弱道:“卫风,你可真挑错了时机。”
“我听说……京城有个卫家,卫家以前有个四少爷……四少爷名下只有一位长子,后来不知道从何处寻来另一位次子……”
“……不错,你还知道什么?”宋卫风一点都不惊讶周自言能知道这些事,毕竟他家那些破事,稍微一打听就能听个明白。
“旁的,其实也不是那么在意。”周自言眯起眼睛,“宋小哥,你现在的名字应当不是真名吧?”
“这名字是宋父给我的名字,怎么不算真名?”宋卫风一笑,“不过我确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了……可是周大哥,你现在的名字就是真名么?”
“那当然也是了。”周自言眉梢透着一股挑衅,“不过,我也有另一个名字。”
宋卫风咬住下唇,睫毛轻颤,故意摆出一副真诚相告的小意温柔模样,“卫裕,丰饶富裕的那个裕。这个是我的名字。”
“是个好听的名字。”周自言握住宋卫风的手,轻轻扣住指节,缱绻念道,“卫裕,卫裕……卫裕……”
“那你的名字呢?”宋卫风微红着脸,想用一个名字换另一个名字。
可周自言这个混不吝的,直接拒绝这个想法。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之人在装模作样,只为了套出他的名字?
“小卫裕啊,你这个名字呢,在京城问一问,应当没人认识。”
“但周大哥之前的名字,若是告诉了你,那周大哥和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了。这不公平哩。”
“你!”宋卫风气火上心头,一点也不娇了,一双清瞳里只剩熊熊怒火,“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哎,刚刚是你自己主动告诉我的,我可没和你答应什么约定。”周自言松开手,背于身后,转身就继续往前走。
“那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宋卫风追上去,走在周自言右边。
但只能看到周自言一个得意洋洋的侧脸。
若是可以,他真想捶打周自言一番。
周自言‘哎哟’两声,‘双标’道:“你现在不是在京城了么,而且马上就可以去国子监上学,早晚都能知道的,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宋卫风实在忍不住他脸上的表情,翻了个白眼,“……”
什么人啊!
周大哥刚刚说那些小情话的时候,不愿意什么顺其自然。
结果到了他这里,周大哥就让别人顺其自然……
周大哥,周大哥这个脾气,真让人爱恨交织!
不过那一天,周自言还是告诉宋卫风一句随手作的打油诗。
左右,左右。
左是稻菽起叠嶂,秋谷丰裕壮黎生。
右有清潭映百花,却是棠棣无讼争。
京城各家官学的开学时间都不一致, 但国子监一定是最晚开学的那个。
国子监一直是至高学府,在前几朝时也跟着其他官学一起开学,结果惹来许多读书人不满。
原来那些外地来的读书人, 虽然没能去国子监读书, 但想在国子监开学的时候,凑一凑热闹, 好沾一些国子监的文气。
结果国子监撞上他们的官学开学时间。
他们不能去看国子监开学的文人兴盛之景,这如何能让人不生气!
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抱怨, 后来渐渐地,声量越来越大。
几堆读书人不闹事,不聚众,就是拿起笔杆子写文章,今儿一篇《梦国子监》, 明儿一篇《悔言诗》, 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没能看到国子监开学的盛景, 此生遗憾。
有几篇文章写得极好,都被传唱到宫里去。
陛下也看过,还把当时的国子监老祭酒叫到宫里调侃了两句。
最后还是老祭酒, 哭笑不得地重新申请国子监的开学时间。
从那以后,国子监便是京城官学最后一个开学的学府。
国子监开学的时间, 是在未时(下午两点)。
郑祭酒等人巳时(上午十点)下朝, 回府休息一会,用好午膳,换个衣服,正好赶来国子监监督国子监开学。
日光铺洒到地上时, 国子监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其实平时若有人要入官学,通过考核也是可以进去的。
像这样比较盛大而统一的入学, 只有京城本地和外地举子入学的时候才有。
宋卫风带着一众小少年等在国子监门口,他们与其他学子一样,都穿着制式一致的襕衫。
京城本地的举人家都在京城里,所以彼此之间也熟识,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坐于马车上,或站在一处。
而外地举人,往年人数都极少,所以他们也会抱团站着。
毕竟以后都要做同窗,先提前熟悉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