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家团圆这样的事,杨持是不敢妄想了,今年的冬天想必还是他一个人过,心里闪过谁的面容他也不敢去琢磨,只是感慨他们之间竟然连一个春节不曾过,但又否认道,哪怕他们之间还一如往常,春节大概也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没什么两样。
但到底,杨持还是掏钱购入了这新式取暖器,一路上买了些土特产就地给几人寄了过去。
他把东西都放在店家,许久没来县城里逛逛,忽然发现这里早已换了模样,几条标志性的旧街还在,又修缮、新添了不少基础设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持去了玉茗中学门口,卖炒粉的阿姨和杨持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头上多了几道银丝,笑容还是张扬而和气的,大老远冲着杨持打招呼:“小杨?是小杨吧?”
杨持一时间为这么多年自己的“一事无成”有些窘迫,但还是走了上去:“阿姨,是我。”
“就说是你呢,这么多年没见到你,阿姨还是一眼就看到你。”老板娘笑起来,“我就说你当时是玉茗中学最好看的男孩,我家那个还不信,现在一看,小杨你比读书时候更帅了。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不常来看看阿姨和叔叔?”
“阿姨,我这些年挺好的……”杨持也不算说谎,刨除开那要了命似的爱情,其实他过得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你们呢?”
“我们也还是那样儿。小杨,你成家了吗?”老板娘一问,看到杨持为难神情,心中大概也有数了,笑道,“不管成没成家,咱过得开心自在就行!来,你就在这儿坐着,阿姨给你炒碗粉。”
杨持坐在有无数道划痕的小凳子上,望着对面的校园,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读书时光,但好在孤独岁月并没有令他陷入孤单的怪圈,他可能是个乐天派,一个人怎么过不是过?
走的时候,杨持没说给钱,他知道老板娘不会收,只是把现金压在了筷筒下面。
老板娘拦住他的时候,杨持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小聪明被发现了,结果只是说:“小杨,谢谢你当年花时间给我们阿临补习功课,可他说你们毕业之后也没什么联系……他一直都想请你吃个饭。”
阿临就是这对夫妻的小孩,和杨持一般大。
杨持道:“都是同学,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小杨你不知道,好几次同学聚会,他都想找你一起去,结果找不着你,那孩子还以为你讨厌他,难受了好久呢。”
“没有……”杨持无奈道,望着老板娘恳切的目光,心软道,“这样,我留个电话,之后常联系。”
杨持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又在中学附近溜达了一圈,下午时分孩子们都没放学,杨持望着教学楼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久久无法回神。
临到快要和张姨见面的时候,杨持原路返回顺便提走了小太阳,老板在他临走时往怀里塞了一张元旦大酬宾的宣传单,杨持纳闷:现在商业宣传竟然前置到两个月前了吗?
傍晚,杨持和张姨一起回了玉茗山。行程过半时,张姨收到了消息,她先是一愣,继而看了一眼杨持,却发现年轻人又在盯着无边无际的山茶花海发呆,便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
刚进村,天就暗下来了,细雪斜飞,肃穆萧条,村子里格外安静。
张姨把车停到了一旁,有些试探性地问:“小持,你最近心情一直很低落,张姨虽然不是学心理的,但也知道,事情憋在心里容易把人憋坏。”
杨持怔然片刻,垂下眼,他不知被眼前这个阅历丰富的长辈看出什么,但他自己内心却很清楚。
“张姨,我知道,但是……我很多时候也无力自控。”
“如果是物质上的事情,你张姨好歹还能给你提供些帮助,但感情上的事……小持,张姨和你爸妈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只能说,如果他们还在世,最希望的不是看到你位高权重,大富大贵,而是希望你能怡然自得,快乐平安。”
杨持鼻头一酸,张姨却止住了话头,她叹了一声,将杨持送到家门口:“去吧,年轻人的事情,还需要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
杨持不解其意。
这份疑惑没持续多久,便被揭晓了答案。
或许多年之后,杨持每每回想起这个场景,总会被当时自己手提小太阳露出呆愣的表情所逗笑,当然也免不了想起把脸冻得通红的傅掩雪。
对方穿着一件浅色的大衣,戴着围巾,屋檐上悬挂的老旧小灯泡洒出浅橙色的光。仿佛不堪受冻似的,傅掩雪不断地对掌心哈着气,他皮肤很白,因而被冻红的地方格外显眼,长长的睫毛上栖息着极小的雪花,呼出来的热气把它们变成一滴滴眼泪……
这一幕成了多年之后杨持心中挥之不去的秘密。
但在这一刻,只是寻常一个雪夜。
傅掩雪站在他的门前,用从未出现过的紧张无措又渴望目光,和他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说:
童谣是我瞎编的,大家脑补一下小娃娃们这样唱,还蛮可爱的不是吗?
最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是季节变换,时夏时冬的,怪让人手足无措的。
从掉马开始是追妻第二阶段了,小雪要学着长大了。
花费巨量时间去钻研,又或者是放弃。
但杨持面对此刻骤然出现在眼前的傅掩雪,却连一个抉择都做不出来。
“……杨持。”
杨持垂眼:“傅总,请回吧。”
“杨持……”傅掩雪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但这又和从前杨持听到的所有感情不同,像是掺杂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可是傅掩雪到底在难过什么?
杨持没有应声,他们两人僵立在细雪纷飞中。
“你冷不冷?”最终还是傅掩雪开了口,他上前想要替杨持捂手,谁知冰凉的手指却令杨持一震。
“傅总,我说过了,你何苦呢?”杨持退开一步,却看到傅掩雪的手指指节被冻得发紫,他挪开目光,“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你离开玉茗山之时其实就很清楚,这里并不属于你。”
“杨持,我那天离开是有原因的。”傅掩雪嘴唇颤抖,他紧紧盯着杨持,不敢错漏杨持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看到杨持眼中的迷茫,又看到他的抗拒,而这一切都令傅掩雪心痛。
他曾经闪过“如果当初救他的人是杨持”这样的假设,却不曾想那时竟然一语道破。而在他发现真相的瞬间,他才恍然大悟,就算没有当初的恩情,他也会喜欢杨持。
他喜欢的是杨持本身,和任何外力无关。
眼下,他站在杨持面前,心中千言万语,他却开始踟躇,他害怕说出当初喜欢杨舒景的缘由会令杨持将他推得更远……他再也无法承担离开杨持的苦痛。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和我打报告,傅总,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杨持的声音落在夜色中,两人都听得分明,“如果没什么事,你让我进去吧。”
“杨持,不要走。”傅掩雪一把拽住了杨持的手臂,“杨持,你今天是不是……去县里了?”
杨持默了一下,却没有回避:“我和张姨才从县城回来。”
“哦。”傅掩雪脸上有些失落。
杨持被这个表情震慑了一下,但同时有有些不明所以的火气,他恼火这个场景仿佛他是负心人,傅掩雪才是被他辜负的那朵白莲花。
“问完了吗?”杨持说着要开门,傅掩雪手上用了劲。
“杨持,别走,我想多看看你。”
话音一出,杨持也是一愣。
“我前几天回去了,去处理了一下……棘手的问题。”傅掩雪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不含一丝杂念地看着杨持,这个眼神令杨持心口颤抖,那一年他们初遇之时,五岁的男孩就用这样的单纯的眼神望着他,他彼时也不过十一岁,却因这个眼神而心生怜爱悲悯,他只知道当时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却不知道命运也被暗中相缠。
“在和你分开的这些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杨持,我忙完马上就上了山,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杨持很清楚傅掩雪是不善作伪的性格,就连当初,傅掩雪哪怕是骗他一句,他就能心甘情愿继续待在傅掩雪身边,傅掩雪也是不肯的。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也不会立刻原谅我。”傅掩雪低声说,“但是杨持,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哪怕只是在你身边看着你,我就足够了。”他抿抿唇,“这个心愿,你也要剥夺吗?”
杨持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前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傅掩雪,何曾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刻,他怕是想也不敢想,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但细雪在他们脸上融化时的寒冷又令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你还要封山吗?”许久后,杨持沙哑着问,“还是打算单独软禁我?”
傅掩雪垂下眼睫:“你当时消失了,我没办法,杨持,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都是你被戕害的画面,我太害怕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傅掩雪苦笑着,“现在我找到你了,我不会再封山了。只要你不再一声不吭地离开我身边。”
傅掩雪眼中有坚定,也有杨持不明了的柔情。
“……随便你。”杨持干巴巴地说,“反正我就算不愿意,你也有千百万种方法让我‘被愿意’。”
傅掩雪靠近了一些,两个人挨得很近,杨持能感觉到傅掩雪身上的寒气。
看来的确如傅掩雪所言,他守在这里的时间并不短。
“还有,你不要去和别人见面。”傅掩雪说,一眨眼就掉了一朵雪花。
杨持微愠:“我和谁见面都和你无关,你不要得寸进尺。”
“可是我不想你去相亲。”傅掩雪说,“我听说他们给你介绍了一门好亲事,对不对,我真不知道那些人有什么好……”
杨持霎时明白过来,傅掩雪是听了什么传言。也难怪,从前他在村里,被说亲的次数就没少过,今天是张姨,明天指不定就是王婶陈叔了。
“人家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杨持让自己心肠硬起来,“傅掩雪,你现在是出于什么身份要求我?”
“……男朋友。”傅掩雪的脸不自然地红了,有些别扭地扯了扯围巾,想把自己的脸遮上,“男朋友的身份,还不够吗?”
杨持瞪大了眼睛,脑子像是被这句话化成的雷劈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杨持哭笑不得,在这么一瞬间,他无法理解傅掩雪的思路,“傅掩雪,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确定过情侣关系吧?”他顿了顿,语气又染上一丝讽刺,“你傅掩雪还缺‘男朋友’吗,我怎么高攀得上你?”
“是没确认,但是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傅掩雪咬了咬唇,“有了夫妻之实,就算没扯证,也算夫妻关系。”
杨持又被噎了一下,怒极反笑:“好,好,就算我们什么都做过了,傅掩雪,我前几天就说了,我们分开吧。”
“你说的是‘分开’不是‘分手’。”傅掩雪执拗地咬字眼,“没说分手就不算。”
“……”
杨持彻底不知道怎么回了,只看到傅掩雪亮晶晶的眼睛,柔软的发丝像是在往他的心尖上扫。
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狠下心来,转了身进门,进门前留了一句:“你想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吧,我只说一遍,玉茗山的雪夜很冷,你要是不想被冻死,就早点离开。”
傅掩雪含糊地应了一声什么,杨持没有听清,他怕再多看一眼傅掩雪他就会动摇。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再为自己的天真买单了。
杨持进了屋,思绪依然游离,随意地把小太阳拆开后放在了客厅,他不敢上二楼,害怕从二楼走廊上看到傅掩雪,他对自己的“逃避”无比清楚,但这一刻除了逃避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持心烦意乱地刷着好友们的动态,孟堪发了一张照片,他正笑眯眯地抱着一幅画,杨持一眼就看出来是易寻笙的《铜、童、瞳》。
当日他无暇多想孟堪和易寻笙的关系,现在看来那两人之间也别有一段渊源。
再往下翻是向嫆,她鲜少发表动态,今天发了几张音乐节的剪影。杨舒景依旧在下面亲昵地留言,说过段时间的画展希望向嫆能快点回去陪他。
杨舒景……
这个名字仿佛离他远去了,杨持如今感到了无比陌生。
那段在城市里的生活亦是如此,遥远、繁华、绚丽而复杂——但一戳就碎。他在那里如无根浮萍,而现在面对着来自大山的刺骨寒风,才能令他真实地活着。
杨持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手机,直到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他被冻得有些发疼,走上二楼时,他看到石杏带着人把傅掩雪带走了。
杨持心沉到谷底。
他不知这是什么心情,也不想去深究,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可睡到凌晨,杨持却被惊醒了。他梦到傅掩雪出了事,满脸都是伤口。
杨持坐在床上喘气,汗流浃背,心脏狂跳。
他开始庆幸石杏把傅掩雪带走,至少傅掩雪不会真的在这场雪夜里消殒。
但他心中依然有些不安,鬼使神差一般,杨持披上了外套,他走在风声呼啸里,等到视线挪到门口时,睡意全然消散了。
“掩雪……”
傅掩雪蹲在他家门口,身上只穿着那件看上去就很不抗冻的大衣,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绯红。
杨持飞奔下楼,刚打开门,迎面而来一阵雪风,吹得他满脸生疼。
“傅掩雪!”他拍了拍青年的脸颊,热得发烫,再摸一下对方的额头,烫得吓人,“傅掩雪,你醒醒!”
傅掩雪有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杨持……你小声一点。”
“什么?”杨持既疑又气,“小声什么?你怎么了?你不是和石杏他们不是走了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你发烧了,我……我带你去张姨那里。”
说着就要背傅掩雪去卫生室,却被一把按住,傅掩雪摇摇头:“我就是从卫生室出来的,你现在带我回去,石杏要给我哥告状的。”
杨持只觉得心脏被刺了一下。
“你一直都生着病?”
“……都是小事,”傅掩雪自下而上看着杨持,“他们小题大做而已。”
“发烧不是小事!”杨持没由来地生了气,他从来不知道傅掩雪这么会折腾自己,“傅掩雪,我郑重告诉你,我不吃‘苦肉计’这一套!”他不敢去想,如果他再迟来一点,如果这雪下得再大一些……
“不是苦肉计。”傅掩雪笑了笑,顶着绯红的脸,很是风轻云淡,“我刚才去卫生室吃了药,也挂了水,好得很,不会有事。而且……杨持,我一离开你就心慌,我刚才做了噩梦,又梦到你出了事,只有靠你近点我才能安心。我知道你已经不会对我宽容对我心软,我只是想对自己好一点。”
傅掩雪直直地看着杨持,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作秀的痕迹。
杨持呼吸凝滞了,他宁愿傅掩雪是在作秀,也不想看到傅掩雪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杨持,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你回去吧。”傅掩雪吸吸鼻子,“你让我自己待着吧。”
十分坚决的模样。
杨持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过,山风依然吹得很烈,再过一会邻居们一个接着一个起床,看到傅掩雪这样守在他家门口也不是办法。
“起来,傅掩雪,”杨持叫了傅掩雪的全名,颇有种怒意,但表情却是无奈,“我带你进屋。”
话音未落,傅掩雪的眼睛亮起来,杨持挪开眼神,言辞放重了些:“别想多了,我只是不想你被冻出毛病,被你家人找上门算账。”
出乎意料,傅掩雪没什么反应,只是直勾勾看着杨持,像是要借由东方缓缓升起的微光,把此时此刻无比真实的、来自杨持的那么一丝心软记在心里。
杨持忽然有些别扭,傅掩雪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小持哥哥,拉我一把。”
傅掩雪睫毛上的雪花又在飘落,在无人知晓的雪夜中,成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音符。
杨持怔然:“你叫我什么?”
一刹那,身体的反馈比心理更快速而诚实,他的耳根子发烫。
傅掩雪歪了歪头,淡笑着仰视他:“小持哥哥,持哥,杨持。我换着喊。”
自重逢起,傅掩雪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两人亲热时也几乎只是“杨持、杨持”地唤着,从身份到身心,傅掩雪全方位压制着杨持,从来没这样喊过。
杨持竟有一时的无措,傅掩雪了然地浅笑一声,一把抓住了杨持的手:“杨持,别发愣了,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杨持带着傅掩雪上了二楼,一分钟不到的路程,两人都沉默着。杨持心情复杂诡异,直到进了卧室,外头的风便入不来,只能嘶叫着敲打窗户。
傅掩雪脱了大衣,坐在他的床沿,在杨持目光里解释:“衣服脏了。”
杨持扔给他一件干净的外套:“别逞能,屋子里没有暖气。”
傅掩雪摇摇头:“我不穿。”
“你……”
“我有点困,我们休息吧。”傅掩雪殷切地看着杨持,“你觉得呢?”但动作却没给杨持留余地,眼看着就要翻上床。
杨持愣了两秒,却没赞同傅掩雪的说法。
“我给你再找一床被子。”说罢逃难似的跑去了父母房间。
东西都还很干净,傅掩雪之前住在这里时全部都收拾打整过,杨持不想去思索傅掩雪做这些事的意义,他怕自己多想、乱想,索性便从根源上掐断一切可能。
他抱着被子回到卧室时,傅掩雪似乎是被药劲侵蚀了,紧紧抱着杨持的外套犯困,头发乖巧地贴在脸颊上,身上还有一些寒气,像是某个落拓田野的小少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是杨持知道,只要傅掩雪想要狠心,他依然还是傅掩雪的笼中之物。
杨持轻叹一声,给傅掩雪盖上了被子,自己去了父母的卧室。
临走时,他没有关上台灯。
睡得迷迷糊糊间,杨持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怀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块火炭,但他实在困顿,挣扎两下又沉沉睡去。或许是梦里的火炭起了保暖的用处,杨持这一夜难得安稳。
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早上九点,杨持一瞧卧室,人不见了,尚未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后院厨房起了动静。
杨持呆呆站了一会儿,连忙下了楼,直冲厨房。
傅掩雪正在这时抬起头来。
“你……”
杨持顿时语塞。
傅掩雪坐在柴火灶前,手上拿着一把火钳,似乎正在将树枝从灶门塞进去,但由于不善于此,手法欠佳,因而树枝堆积得很不成体统,就连傅掩雪脸上也沾染上一些灰尘。
见杨持推门而入,傅掩雪把手机放了回去,杨持只用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自己曾经那部交给王承南的手机。
“……你醒了?”傅掩雪眨巴眨巴眼睛,“东西也快好了,你去前厅等我吧。”
“你没把他们怎么样吧。”杨持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尽管他早已经从向嫆那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可仍免不了想要从傅掩雪口中得到回答。
傅掩雪有一瞬间的失落:“你一早醒来,关心的只是别人吗?”
杨持没吭声。
傅掩雪将火钳放回去:“我不和姓王的姓向的计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杨持深吸一口气:“真的?”
“我不骗你。”傅掩雪有些不悦,但还是压了下去,“杨持,你多想想我的事,可以吗?”
这句祈求既强势又委屈,很诡异,出现在傅掩雪的语气中却并不突兀。
杨持闻到空气中的确有股淡淡清甜的香气。
他揭开锅盖,锅里正沸腾着小吊梨汤。
“……我之前学了一下。”傅掩雪眼神恢复了期待,同时又掺了些紧张,“不是特别甜,润肺生津,这个天正好。”
“这些材料都是哪来的?”杨持震惊又疑惑,“你下山了?”
“我让人从县里送来的。”傅掩雪淡淡道,“还买了些别的东西,吃的用的零食水果什么的,都让他们放在客厅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杨持问完,又想起梦里那模糊的感觉,好似总有人在抱着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杨持一瞬间反应过来,不知该哭该笑,“……傅掩雪,你怎么生个病都不老实?”
“我说过,杨持,我找不着你心里难受又害怕。”傅掩雪平静地说,“所以哪怕是一点点能靠近你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杨持深呼吸,耳边是咕噜咕噜炖雪梨的声响。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精心算计?”
“手段不重要,它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傅掩雪从乱七八糟的灶台上淡定自若地为给杨持盛了一碗汤,尽管看上去手脚略显笨拙,但成品竟然不是很糟糕。至少从卖相上而言,能算得上合格。
傅掩雪吹了吹气,将汤匙放在杨持唇边:“喜欢你是真的,想你也是真的。持哥,尝一口吧。”
杨持后退了半步,却看到傅掩雪的手指骨节被冻得发紫。
那紫红色刺痛他的眼睛。
傅掩雪并不介意杨持的下意识反应,他继续说话,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生病,太碍事了。”
傅掩雪对生病时所经历的一切只字不提,好似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不足为道的绊脚石。
“尝一点。”见杨持走神,傅掩雪低声催促道。
杨持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唇,银耳和红枣炖得有些软烂,梨汤滋味清甜,一路顺着喉道滑下,通身的温暖舒服。
傅掩雪没有撒谎,看得出来是下了点功夫。
“怎么样?”傅掩雪眼睛非常亮,脸颊红彤彤的,但脸侧的灰尘有让他显得稚气青涩。
杨持尽量让自己情绪不外溢,给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回答:“还成。”
“……只是‘还成’吗?”傅掩雪抿抿唇,但没打算放弃,“没关系,今天是第一次,以后会有很多次,直到你满意为止。”
杨持心头一动,压下傅掩雪抬起汤匙的手腕。
“……你休息好了吗?”
傅掩雪定定看着杨持,没有说话。
“休息好了就回去吧,”杨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铁石心肠有理有据,“石杏他们应该很担心你。”
“他们知道我在你这里。”傅掩雪想笑,但杨持露出的拒绝又令他难受不少,“我没见过这么着急撵人的,我们昨晚睡过了,照理说,你也得对我负责。”
杨持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几道呼声:“杨持,你在家吗?”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是玉茗小学的武副校长,也是杨持曾经的班主任。
杨持虽不知道对方探访用意,但现下安置傅掩雪成了个大问题。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出去。”杨持望了大门一眼,“你在这里把早饭吃了吧,等下我再来和你说。”
说罢就要离开,可傅掩雪又是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那表情说不上来的失望。
旁人也便罢了,傅掩雪这样的容貌露出这等表情的确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杨持僵了几秒,从他手上接过了瓷碗。
“……我还没吃早饭。”见傅掩雪立刻恢复了神采奕奕,杨持眼神闪烁,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总不能肚子咕咕叫去见老师,那多不礼貌。”
玉茗小学地处于玉茗山腰,距离杨持家有好几公里的山路。
小时候,学校没有寄宿条件,山路也坎坷不平,天刚蒙蒙亮,杨持就被父母喊起床,拿着父母蒸好的馒头或者是包子,去敲同龄人的房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上。
头天晚上是晴夜也还好,小孩子多的是体力倒也不怕走山路;但若是雨或雪便就糟糕,几个小孩只能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踩过那些湿滑不堪的山路,单纯只是摔一跤倒也不打紧,小孩抗造些,就怕不小心出大事。
莫说大人,小孩子是都知道的,大山巍峨而凶险,没了敬畏之心,只怕命也要栽在里头。
后来,杨持没了父母,每天上学的早餐只能头天就自己备好,依然同伙伴们走上那节坎坷的山路,只是与其同行的人随着岁月变迁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凌晨六点的山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
再后来,他救了傅掩雪,傅家人出资修缮小学、建造图书馆,也修好了最难走的那段路。
十七年后,杨持和傅掩雪重逢在一个灿烂的午后,傅掩雪心血来潮想要将杨持当作自己笼中雀,开出的条件,杨持无法拒绝。
“小杨,老师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擅自前来叨扰,你不会介意吧?”
武副校长是个清瘦的男人,和杨持记忆中的形象无甚改变。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二十年前就上玉茗小学来支教,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杨持一度以为男人会和曾经短暂停留在这里的老师们一样,匆匆留下一段年华,但谁知对方一待就是十几年。
杨持无数次感慨敬佩,或许他的这位老师,正如课文说所赞扬的高尚品格一样,把自己留在祖国需要的地方,为其奋斗终身。
“武老师,这怎么能算叨扰呢?”杨持连忙从傅掩雪买来的大箱小箱里抽出一张凳子,“我也才回来不久,正想着过段时间去看看你们呢。”
“玉茗小学现在比以前好多啦,你是该来看看。”男人笑着说,“这些年政府关心扶持,也有不少爱心人士的捐赠,现在我们小学除了地势偏远些,和县里的学校也没什么差别。”
“那我更该去看看了,”这消息对杨持而言是一件足以宽慰心灵的好事,他面上的愁云消散不少,“不光是看看学校,也想看看几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