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繁,好久不见。”
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和这热烈鼎沸的环境竟然是如此格格不入。
“孟堪?!”向繁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名叫“孟堪”的青年,长相英俊,眉宇之中却沉淀着秋雨一般的落寞和颓唐。
“怎么?很惊讶?”手上捏着一只高脚杯,香槟在杯中慵懒地荡漾,孟堪轻笑了一声,“孟家虽然没落了,但是这种级别的聚会,还是没人敢拦着我的。”
话里话外耳朵自我调侃和颓丧,却依然掩盖不住天生的傲气。
“自从孟家发生那件事,你就消失了,我还以为你会……”向繁叹了一声,“不过现在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孟家虽然不像傅家、尤家站在山巅之上不可撼动,但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孟堪浅酌一口,随意扫了一眼厅内众人。
他们对于孟堪的突然出现似乎也意料不到,有人惊讶有人戏谑,好一幅荒唐众生相。
孟堪冷冷一笑,这个圈子里从来不缺踩高捧低的人,从前孟家风光时,一个个挤破脑袋往他身边挤,现在孟家遭受重创,一个个如避蛇蝎,恨不得和孟堪划清楚河汉界。
“听说,你最近给你妹妹砸钱搞了个画廊?”孟堪目光落在了杨持身上,“这个是……”
向繁眯起眼睛,笑了笑:“杨持。我现在的助理,同时也是我妹妹画廊里的销售总监,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他一些。”
向繁一般不亲自带人出来,除非……
孟堪含着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这个杨持,长得人高腿长,俊帅温顺,但是眼神清澈自然,孟堪一眼就能看出并非圈内人。
若不是杨持和向繁之前喜欢的类型相去甚远,他甚至都会以为向繁又新找了个情人。
还是说,向繁换口味了?
第23章
高悬在头顶上的水晶灯似乎永远不灭,它静默地描摹着来往人群的脸庞:或是深沉的,或是精明的,或是谄媚的。这群人叽叽喳喳着,又顾念这一丝“上层人”的体面,压低了声音去说,无非也就是那些被包装过的混账话: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金银财宝,谁家的豪门秘史……
于是水晶灯也成了黑夜里的太阳。
而太阳之下,从无新鲜事情。
“看来我这一年不在国内,各个领域的局势都发生了变化。”孟堪的目光从杨持和向繁身上扫过,轻如羽毛,话却意有所指,“时间的确会魔法,既会让孟家被扭曲成面目可憎的模样,也会让我一贯熟悉的人变得陌生。”
“是好是坏,辩证看待就好。”向繁自然地接续道,双眸带笑,“从前年纪小,做事全凭本能,倒是没什么看人的本事。现在长大了些,能力也随之见长,看人就深刻了。”
话音一落,眼神也落在了杨持身上:“你说呢,杨持?”
杨持通身紧绷。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最大的排面无非就是过年去县城里赶集,那记忆也要追溯到童年时了,父母抱着他在只有三层楼高的商场里朝前挤,就是为了看一眼商场请来的“明星”。
小杨持只能看到攒动的人群,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红色衣裳的娃娃,剩余的就是鼻腔里的残余的火药味——那个时候县城还能放鞭炮,杨持胆子虽大,也不敢去看,只能在父母怀里捂耳朵,遥遥地看着扬起来的滚滚灰尘。
至于那个“明星”,杨持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一个选秀节目出来的第一百名选手,没有公司签约,趁着讨论度还在就捞一波快钱。毕竟人都是健忘的,过几年又有新生的话题和人物了,趁热打铁惯常是聪明人的做法。
杨持却做不来这样的事。
尤其是把出山的机会让给杨舒景之后,邻里都说杨持是个傻孩子,不聪明,这样好的机会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决计是要趁热打铁贴上傅家人的。独独就杨持是个傻子,杨舒景的父母给了些照顾就涌泉相报,可谁都知道杨舒景是个心眼小的孩子,让出去机会他还能感激杨持不成?
杨持并非不懂得趁热打铁好办事的道理,可父母教导他正直地长大,要知恩图报。面对杨母昏睡在病床上的模样,年仅十一岁的他,再一次被“人微言轻”压倒。
他也并非无欲无求,相反,他非常地、非常地羡慕杨舒景。羡慕杨舒景的父母在身边,羡慕杨舒景可以和傅掩雪一起长大。
只是现在,计较这些好像也没有用处,成长就是让理智生长的过程,杨持时刻在勒令自己,不必多想,也不用总是回头看。
“向总说得很有道理。”杨持让自己放松下来,再怎么粉饰包装,这里还是涂脂抹粉的职场,他只需要平常心即可。“不过在我看来,向总到底还是过于谦虚了,我们画廊现在能发展得这么好,除了向总知人善用,还是离不开向总的日夜操劳。”
“杨持,对吧?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孟堪善意地笑道,“你比我想象中会说话多了。”
多的是人一到大场合就露怯,杨持的回答不算完美,但是给足了向繁面子。作为一名部下,能为领导争取到多少利益不能立竿见影,但是高情商的发言同样是一门拿得出手的本事。
“向总选人的本事的确见长。”孟堪挑眉,“比令妹好多了。”
杨持一怔,看来杨舒景攀上向嫆这件事,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向繁面不改色,笑道:“我妹妹年龄小,又是从小被家里宠到大的,知道什么?不过是玩玩罢了。等玩够了,收了心,慢慢地也就好了。”
安盈兴奋地给杨持交换了个眼神:向繁这意思……要踹了杨舒景啊?
她向来是瞧不惯杨舒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再加上给杨持难堪下绊子,对杨舒景更是气得牙痒痒。她和大姐念叨起这件事,也是少不了埋怨,反而是大姐劝她少管闲事,一副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深沉样。
“杨持……呵,他既然愿意应下来,说明还是有些骨气。你可以帮忙,但是不要过多插手。”
安盈当时并不明白大姐的用意,但是现下却能模糊感觉出来一些深意:杨持若是输了,不能说明杨持的不如人;可若是赢了呢?
安盈偷偷看着杨持,看着男人打扮过后高挑完美的身线,看着对方俊气的侧脸。明知道赢的机会太渺小,她却仍然想赶快知道这场对决的结局。
“人总会长大的,或许过几年回过头来看,都会觉得自己幼稚呢。有的事情,还是要亲身经过了才明白。”孟堪望着水晶灯,半虚起眼睛,声音放得很低,
“你出国之前大病一场,现在恢复多少了?”
孟堪病恹恹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向繁的眼睛,孟家人是圈子里有名的正直,向繁一向对孟家都很赞赏,对孟堪这个君子之交自然也有几分关心。
“早就好了。”孟堪不在意地笑了笑,“出国修养不就是散散心,读读书,看看画展之类的。这都修养不好,那我枉做人了。”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促狭地看着杨持,“当然,谈恋爱也少不了,对方还是个和杨先生身材一样好的帅哥。”
孟堪的语气变得缥缈轻浮,果然,向繁脸上笑容变浅了。
杨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杨持现在都还没成家,孟堪,你这话一说,是不是耽误人家市场了?”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杨持却莫名觉得向繁的语气不太友好。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孟堪盯着向繁搭在杨持肩膀上的手,呵呵笑道,“我只说‘像’,别的话可是一概没说。向繁,你这护犊子的态度可过了啊。”
孟堪得出了想要的结果,随口编出来的一句话就能炸出向繁的真实态度,看来这个杨持的存在的确有点特殊。只是落花有意,尚不知流水是否留情……
“孟堪,你还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一道尖锐的笑声插了进来,杨持回头,看到一名身穿咖色西装的青年高傲地走来,灯光将他不屑的表情照得一览无余。
空气安静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低语也消失了。
这句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在短暂的沉寂后,针对孟堪、向繁、杨持的各种流言又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
而这其中,杨持格格不入的身份再一次被嘲弄着提起。看好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附加上一层“他也配站在这里?”的鄙夷。
杨持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群人的监督和审视,哪怕他起初根本没想过主动踏入这个圈子中来。
“岳扬,一年不见你,你还是这种不讨喜的性格。”孟堪面无惧色,垂着眼,摇晃着浅金色的香槟,语气轻描淡写,“也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令尊,还没有胆量把将岳家交到你手上。”
这全然不把来者放在眼里的姿态,比起千万句讽刺的效果都来得直接。
岳扬感觉到耳根子在燃烧,怒道:“都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孟堪,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你今晚出现在这里,既没有受人所邀,又没有正当请帖。除了让在座各位都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他逼近了孟堪,恶狠狠地笑道,“还是说,你纯粹就是来让大家取乐的?”
他话语一落,不远处的几人都捂着嘴笑起来。
十足张狂的侮辱。
杨持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孟堪和这个岳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潜意识中他对这种以势压人的场景有本能的排斥。
“故地重温,也要和你报备?”孟堪不怒反笑,“你别忘了,这家酒店,现在还有孟家的股权在里头。”
“那又怎么样?”岳扬一脸听见笑话的表情,“现在孟家的处境,一个酒店的股份能挽救什么?难道你还真的相信,你有那个本事,和你死去的爹一样一步一步白手起家吗?”
此言一出,孟堪脸上表情立刻沉下去。
“你们孟家,当初不过是吃了时代红利,才能从大山里发迹。我说这么些年,你们也过了不少好日子,现在被搞下去也不过是丛林法则罢了。上天早就该让你们这些穷人种明白,从山沟里爬出来的脏东西,一辈子也登不上台面!”
握紧了手上的杯子,孟堪闭了闭眼睛。
如果不是为了、如果不是为了……
他根本不会再来这里。
“岳扬,你别欺人太甚。”向繁沉声道,“今晚不是你组的局。”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即使孟家败落了,今晚,岳扬也没有任何发言权。
“你这话什么意思?”岳扬已经失了理智,话锋激烈地指向向繁,“孟家当初从我岳家手上抢地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当和事佬?”说着又讥诮地笑了,“好啊,既然你想帮孟堪,你就拿出诚意吧。”
岳扬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端上来几瓶香槟。
“这些酒,本来是我打算‘招待’孟堪的,既然你要替他出头,那就帮他都喝了吧。”
圈子里极少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刁难,在没有完全撕破脸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谁也不知道这一秒树的敌,下一秒是不是需要讨好的对象。
只是岳扬出了名的狭隘偏激,上一辈商业竞争留下的恩怨,竟然会被他记恨到现在。
“看来我今天不喝,就走不出这道门了。”孟堪浅浅一笑,站在光影下,眼神却安静得吓人,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被刁难的那一方,反而衬托出岳扬的无理跋扈。
向繁不赞同地喝止道:“孟堪,你的身体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不想喝也没关系,孟堪,你给我道个歉我就让你走。”岳扬手抱双臂,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青年。
“那我还是奉劝岳少爷死了这条心吧。”孟堪伸出手,立刻有人将灌满香槟的笛形杯递到他手上。“我喝完,你闭嘴。”
孟堪垂下眼睫,将杯子送到唇边。
和大多数人想象中不一样,比起葡萄酒,香槟更容易让人醉。
杯中的气泡在咕噜咕噜翻滚着不停,香气和荡漾的音乐一般绵延。
但孟堪只觉得恶心。
他已经戒酒了,他也可以直接撂挑子走人,但是这样不就对岳扬那些话低头了吗?
他绝不会低头的,不论是为了一时意气,还是为了——
“岳先生,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代替孟先生喝,也是一样的,对吧。”
孟堪的手指触碰到了温暖,杯子被拿走了。
他震惊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时间仿佛再一次凝滞。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的,不是向繁,也不是孟堪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而是杨持。
第24章
杨持没有让人一眼惊艳的容貌,也没有可以一呼百应的家世。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只是这种跟红顶白的圈子里最渺小的一块石头。
为什么要帮孟堪?
又或者,他有什么资格和底气帮孟堪?
这场聚会并非商圈内的最高级别,只是几家企业的年轻人随便聚聚交流信息。当然,站在山巅之上的家族是从来不会参与的,比如傅家。傅掩诤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想要见他的人能从内陆排到海边,依然鲜少有人能见到傅大少的真容。
而傅掩雪,接手了琛钢的主要事务不假,但除了非必要场合的露面,也一概不会参加这类聚会。
当杨持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他是傅掩雪的小情人——却也仅限于情人。
其他家族不好说,但是傅家这种德厚流光的家风,定不会让一个突然出现的“玩物”拿到什么消息。
这般揣度一番,厅内众人对杨持的态度更是瞧不上:既要攀上傅家,现在站在向繁这里给孟堪卖好,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一天,傅掩雪会将之弃如敝履,到那时候,不知道杨持还有什么逞威风的脸面?
“杨持哥,你不要逞能……”安盈担忧地拉住了杨持的手,可她被杨持眼中的情绪所震慑。
杨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站出来帮孟堪。
可行动比脑子更快,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众人瞩目的风暴中央。
他本来想解释,因为孟堪是向繁的好友,向繁是给他机会和出路的顶头上司。现在正是他表现的机会,帮他们挡酒,自己只有利没有弊。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在岳扬的践踏下,孟堪和他一样的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孟堪的父母也曾在土地上不舍昼夜地打拼。
岳扬的侮辱让他出离愤怒。
这世界是巨大的斗兽场,每一个人是被命运操纵互相蚕食的猛兽,他们之中或许有胜者,或许有输家,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稳坐高台睥睨众生。
生而为人,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赞同大山里的人也是人。他能做的不多,他的声量太小,但或许,帮助孟堪算一件。
“岳少,请让我来替孟先生喝吧。”杨持挡在了孟堪面前,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岳扬眯起眼睛,阴沉地打量着杨持:“你算什么东西?”
立刻有人在岳扬耳边耳语。
“哦——原来是傅掩雪的小情人?”岳扬拔高声音,拉长语调似乎就能将“恍然大悟”之后的揶揄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你不在傅家好好伺候傅掩雪,来这里给孟堪出什么头?”停了半秒,又不痛快地补充,“傅掩雪真是瞎了眼了,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偏偏找你这种不入流的。”
杨持没什么特别,“傅掩雪”三个字却是平地一声雷。
安盈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杨持哥,你是……你是……”
傅掩雪的情人?!
那些暧昧的伤痕,价值不菲的衣服,还有青年时不时躲躲闪闪的目光……如果是“傅掩雪的情人”,那么一切疑惑都是说得通。
“安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杨持捏紧了玻璃制品,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狠狠扎在他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吞咽着,仿佛嘴里被塞进了无数把沙子。
“岳扬,你不用管他是谁。”向繁的声音将杨持捞出来,“既然杨持愿意替孟堪喝,你就让他喝。”
岳扬重重地哼笑道:“孟堪,前有向繁,后有傅掩雪的人,都来给你出头,你真是命好。”
孟堪心跳如鼓,浑身上下血液都在发冷。
他一把抓住了杨持的手臂,摇着头。
杨持静静地回视他,低声苦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
“果然从山里来的。”
“这样子不知道怎么会被傅掩雪看上……”
“说不定是那方面会玩儿呢?”
“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针对杨持身份的讨伐变成了对他和傅掩雪之间关系的不堪想象。
安盈从无比惊讶中回神,她愤怒地瞪视着周围的人,这里不再是一场名流云集的宴会,而是一个扭曲的、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群人,总是需要选择一个人成为“话题中心”来进行党同伐异,上一个倒霉蛋是孟堪,而现在是杨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巩固他们上层区别于底层的不同,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这样团结出来的利益联盟,实在是太可笑。
她抓着向繁的衣袖想要求助,向繁却摇摇头。她看向杨持,男人脸上泛起红晕。
他醉了,却依然挺立在旋涡之中,仿佛丝毫不会吞噬进去。
像一株长在山里的树。
风吹雨打,岁月变迁。可能会枯萎,可能会被摧残,却永远不会主动折腰。
“继续。”
杨持会喝酒,只是除了往年大年三十除夕夜,素日里也不会去碰。
他从来没喝过香槟,比起白酒的“辣”,啤酒的“涩”,香槟是更加醇香和酸甜的——但并不代表不醉人。
第二杯、第三杯,一杯接着一杯递在了杨持手上。
他不发一言,一杯接着一杯全数灌进了肚子里。
“杨持哥,够了!”安盈想要制止这场闹剧,却不料杨持一个不慎松开了手,酒水打湿了昂贵的外套。
“杨持,可以了……”孟堪浑身颤抖,“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杨持转过头,顶着绯色的脸,给了孟堪一个安心的笑容:“……你就当我是为了向你示好吧。”他看上去醉了,神志却依然清醒。
向繁沉默地看了一眼岳扬。然后脱下杨持的外套,将自己的换在他身上。
看好戏的人们对杨持的观望,在杨持闷不做声的每一次灌酒里达到了沉默的顶峰。闲言碎语也仿佛被酒精消解了,暂时地被搁置在一边。
岳扬冷着脸,他不曾料想到自己今天打算给孟堪的难堪,竟然被这么个男人半路“截胡”。
傅家向来清严持正,傅掩雪在外面养了一只“金丝雀”的事他早有耳闻——这个消息被傅掩雪有意遮掩,但只要有心,还是能发掘出蛛丝马迹。
傅掩雪的行为无疑是离经叛道的,他却庆幸地感叹“果然”。他们这个圈子,比起那些辛辛苦苦赚着稀薄薪水的人,多的是挥霍的本钱和极高的容错率,只要不闹出人命,又有谁能拒绝这些形形色色的诱惑?
岳扬很好奇,什么人能入傅掩雪那种清高脱俗的人的眼?
现下一看,也“不过如此”。
在普通人中算是帅气的外形,在他们眼里实属平常,就连那个性格也不够抓人,本事更是无稽之谈——要真有本事,怎么会去给伺候另一个男人?
可令他没想到,这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竟然会为了萍水相逢的孟堪挺身而出。
如果对象不是孟堪,岳扬可能会嘲讽一句杨持“谄媚”、“脑子不好”。放着好好的傅掩雪不去讨好,跑出来给别人挡酒表忠心?
然而现在,他站在原地,看着杨持的手从杯林中穿行而过,一杯空了,两杯空了,三杯、四杯……
杨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孟堪,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说,这个向繁,许了他什么好处?
“……够了吗?”
杨持哑着嗓子,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杯酒水下肚,长时间未饮酒带来的是极强的身体反应:胃里翻滚,眼前金碧辉煌的大厅,像是一幅被扭曲的画作。水晶灯是一只通体发光的怪兽,而那些朝他观望的、身着华丽衣装的,是一群无声的鬼魂。
杨持宛如站在暴风眼之中,四周爆裂狂乱地扭曲着,而他紧扣着桌沿,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这些喝完,这件事就算结束。”岳扬心情复杂,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改变想法。
若是从前,他可能会思考得罪傅掩雪身边人的下场。
但是现在,既然傅掩雪从来没给杨持什么资源优待,那就证明在傅掩雪眼中,杨持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具宠物。
那他何惧之有?
傅掩雪怎么会为了一个玩具宠物来出头?怎么会和向来无冤无仇的岳家结下梁子?
他不明白杨持的用意,但却笃定地相信着他们这群人的“上层逻辑”:在利益面前,没有不能舍弃的东西。
一个小玩意儿,丢了也就丢了。
除非傅掩雪傻了,才会……
“岳扬。”
岳扬浑身一冷,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年轻貌美的青年出现在门口,一步一步,径直朝他们而来。
古老的钟摆,滴答,滴答。
周围的人不敢呼吸,如芦苇一般自觉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他们凝望着青年惊人的美貌,却畏惧着对方强势的气场。
世界阒寂无声。
“看来,“他声音极轻,却没一个人敢忽视,“岳家对开发区的项目势在必得啊。”
是傅掩雪!
傅掩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为了……杨持?!
岳扬脑海中“嗡”的一声!
宛如某场巨大爆炸之后,世界处在一种短暂的空白之间产生的迷幻脑鸣。
从来不参与这种聚会的傅掩雪,竟然真的会为了杨持出现在这里?真的是为了杨持?还是正如傅掩雪那句话,是为了“开发区的项目”而来?
岳扬微微仰视着傅掩雪,那双堪称是“双瞳剪水”的眼睛里只有寒意,没有给予任何可以供人讨价还价的柔情。
岳家和傅家的确没有仇怨,原因很简单:大名鼎鼎的岳家在傅家面前,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岳家,根本没有同傅家说话的资格。
就算是他们的上层圈子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
如果说岳家处在中游,还算有些分量,那么傅家就是这个圈子的金字塔尖。傅掩诤是金字塔尖的领头羊,傅掩雪更是当仁不让的天才棋手和实战家。
岳扬几乎没和傅掩雪见过面。
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小自己好几岁的天之骄子,上一次公开场合露面还是在处理那一桩意外事件上。岳扬并不关注事件的真相,可他妈却忍不住将他和傅掩雪的果断进行对比:“多和傅家的孩子学学吧,上次你也是碰上了员工工伤,怎么就处理得那样糟糕,给人搞到媒体上了?”
平心而论,岳扬下放去自家公司,做的事情不比傅掩雪少,反应速度不比傅掩雪慢,可就是因为指令层层往下传达得不到位,受伤员工没有得到及时的安置,对方家属一怒之下选择了媒体曝光。
这件事让岳家一度陷入舆论风波,没有人会指责那些藏在中间的人是如何阳奉阴违,矛头只会直指岳家。
同样性质的事故,岳扬却在和傅掩雪不曾会面的情况下,输得一败涂地。
而如今,傅掩雪的情人站在面前,主动要替孟堪挡酒,这难道不是上天送来给他泄愤的机会?他没有能力和傅掩雪抗衡,杨持倒是自找上门。
在这个圈子里,除了杨舒景那般真的攀上向家小姐的玩意儿,还没听说过因为一个不重要的玩物和圈内人结仇的。
他审视着杨持,表面上是作践孟堪,但他心里清楚,不过是借由羞辱杨持来进行对傅掩雪的嘲笑。
——一个这样莽撞、愚蠢的男人,竟然是傅掩雪的东西?
实在是可笑至极。
但就是这样一个各个方面都不惹眼的男人,偏偏能让向繁多看两眼。他起初认为那只是杨持的极限,却想不到,傅掩雪竟然真的会出现。
带着一种睥睨凡尘、不容染指的威压。
仿佛这里不再是宽阔豪华的宴会大厅,而是一个逼仄到令人无法喘气的房间。
岳扬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喘气了。
“……傅掩雪,你什么意思?”他攥紧拳头,指甲快要陷进掌心,“怎么,开发区的项目,你们傅家也要来分一杯羹?”
傅掩雪轻扫他一眼:“在任何事情尘埃落定并且圆满结束之前,保持警惕和‘嗅觉’,是基本要求和素养。”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岳扬的质问就像是落进水中一般悄无声息。“这一点,为什么还需要我在这里给你上课?”
从主导全局的上位者,到被轻松反制的下位者。
仅需一段从门口到这里的距离。
岳扬狠狠喘了几口气:“傅掩雪,你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想要开发区的项目,还是只是为了你的情人?”
“很重要吗?”傅掩雪冷淡地反问,“你没有向我询问的资格。”
语调不轻不重,只如蜻蜓点水一般略过。
看好戏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傅掩雪这何止是“高傲”?简直就是“目无下尘”!
仿佛在他眼中,无数人向往的岳氏集团,和路边蝼蚁一般无足轻重,就算被车轮碾压致死,他也丝毫不必向它们告知。
岳扬冷下脸,怒极反笑:“既然如此,我也想问杨持杨先生为什么要在我和孟堪的事情上横插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