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下来,他对禁卫头领口中这位多次出现的人已经产生了不满:“这样纵容手下的人,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掌柜咳了一声,钟瑾立刻回神,自觉闭了嘴,发现那人正看着他,神色有些无奈。
“你去吧,”他说,“他们会解决的。”
钟瑾心里的抵触被他这么一说又好了些,点点头,看见对方转过身,往地下的暗室去了。
他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忍不住心痒,悄声问:“李叔,他是……?”
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是曾经的雁朝将军。”
钟瑾一个激灵:“雁……雁朝?”
“很意外是吗?”掌柜叹了口气,“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会做出当年那种事的人。”
他是燕陵御史齐玦手下的老人了,知道沈家和齐家的关系,也知道传闻并非都是真的。
“不要盲目,用心甄别。”掌柜拍了拍钟瑾的肩。
肩头的力道未散,钟瑾呆在原地,若有所思。
“路上还顺利吧?”
暗室拥挤,又掺杂着乒乒乓乓锻造兵器的声音,齐钰没有在下面多做停留,带着人上了顶楼:“从毗陵城过来要好多天,你的身体才恢复过来,我担心你吃不消。”
沈孟枝道:“早就好了,不用担心。”
“也是,都大半年过去了。”齐钰回过头,看着他,“那日你假死后,听说楚晋不管不顾地找遍了医馆救你,甚至想要截下使臣护送医圣返京的队伍。幸好被人拦了下来,不然怕是要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沈孟枝眸底起了一丝波澜,却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踩过台阶。
齐钰猜不透他的心思,却知道他回封灵的这一趟心里绝对不会平静。数月前对方假死后,大秦翻涌不息的势力纷争蓦地停息了几日,所有关于摄政王的消息都静寂了下去,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一样。
有谁知道呢?楚晋守着他,平静又悄无声息地度过了最难熬的七天。
七日后下葬,他离开的时候,沈孟枝也刚刚从长眠中醒来。
假死的损耗太大,他不得不在齐钰的安排下,躲到位置偏远的小城休养了大半年。
半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足够让很多事都变得陌生。
齐钰将这些日子他不知道的传闻都说给他听:“楚晋回京后,先是不动声色地拔除了与唐墨白结交的势力,又顺着这一条线,挖出了石城、云罗、扶泉这几个百姓失踪之事频发却隐瞒不报的城池,将郡守郡丞都换了一遍。”
“那些人与唐墨白一样,效忠的是魏钧澜。”沈孟枝道。
“那这位魏相恐怕要坐不住了。”齐钰若有所思,“他隐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在布棋,如今棋局快要完成,却被楚晋给毁了。不过他也真是不留情面,是因为知道你的事情和魏钧澜有关了么?”
沈孟枝道:“我留了一条线。”
线引是听夏。他假死后,听夏势必会将那日他的异常坦白出来,无论是他说的那些话,还是那枚无意中掉出来的昆山石,都足以让楚晋察觉到魏钧澜的危险。
“总算没有辜负你费的这番周折。”齐钰感慨,“但是沈兄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要一个人对付吗?”
“兄长不会轻易受制于魏钧澜,”提到沈云言,沈孟枝还是蹙了下眉,“我会查清楚这背后的事情。”
他这么说就是打算自己应付了,齐钰知道说不过对方,不放心地嘱咐道:“有什么麻烦一定告诉我。”
“如今萧琢终于起兵,为了能快速收拢人心,当先便占据了燕陵故地数座城池,下一步就是积蓄实力。”齐钰道,“而因为御史大夫被刺一事,梁王没了李晟这一助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发兵去攻打萧琢了。”
沈孟枝低声道:“……鹬蚌相争。”
“是啊,鹬蚌相争。”齐钰眼底光芒闪烁,“楚晋那时故意设计,引萧琢去杀李晟,想必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面吧,不费吹灰之力,折损了梁王的人手,又解决了萧琢这个麻烦。”
“只不过他没算到我们。”
齐钰似乎心情不错,冲他眨了眨眼:“……他没算到,燕陵不是只有萧琢一股势力。”
沈孟枝微微蹙眉。他从前以为齐钰只是单纯地想要报复,可自从对方吐露出一点疯狂的念头后,他便意识到齐钰其实还瞒了他很多事。
“公子覃,”沈孟枝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位传闻中已经早早夭折了的王室之子,在若干年后竟然又重现于世,曾经发生了什么,估计又是一番讲不得的秘辛。
齐钰脚步微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他说:“我正是要带你去见他。”
“并不是我找到了公子覃,是有人带他找上了我。”
沈孟枝神色一动:“谁?”
“他们是先王留下来的心腹,一直以来反对萧琢,拥立公子覃。”齐钰道,“其中有一个人你应该知道,周羲和。”
沈孟枝一愣:“难怪那幅画……”
“但是他已经疯了,没有人能找到他。”齐钰叹了口气,“剩下的人对你仍抱有敌意,我打算先不让你去见他们。”
“他们要拥护公子覃为王?”沈孟枝声音一顿,斟酌着道,“齐钰,你确定他们值得相信么?这不是小事,一旦与大秦开战,战乱的后果是你无法预料的。”
齐钰扭过头,一字字道:“可是你看现在的大秦,皇帝病重、摄政王和梁王纷争不断,还有萧琢从中作梗,我们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现在遗诏已经到手,就可以号令龙血骑,这样我们也未尝不能取胜。”他紧紧盯着沈孟枝的眼睛,“……你不想回燕陵吗?”
……回家。
想啊,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沈孟枝低声道:“齐钰。”
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齐钰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道:“不说这些事了。我带你去见一见公子覃,他想见你很久了。”
“公子覃……”沈孟枝问,“是一个怎样的人?”
齐钰在他前面走着,脚步声平稳地传来。在这声音中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未等沈孟枝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齐钰已经伸手,拉开了身前的屏风。
藏在屏风后的人影现了出来。
似乎没想到齐钰来得这么快,他正斟茶的手停顿了下,抬起脸,看见沈孟枝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师兄。”萧覃开口,“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通知楚楚,你老婆活了()
有奖竞猜萧覃是谁,答对了就奖励摄政王早点出场哈哈哈哈
沈孟枝恍惚了一瞬。
“薛勤?”他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第一次觉得不敢置信,“……是你?”
曾经那个书院里怯懦又胆小的少年,褪去稚气站在了他的面前,笑容却仍和数年前一样,含蓄内敛,没有丝毫改变:“师兄,是我。”
“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他有些丧气地低下眉眼,“薛勤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名字,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沈孟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齐钰一眼,后者淡定开口:“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这里没有外人,齐钰走过去,勾住了萧覃的脖子,哼哼了两声,开始挠他的痒:“你小子捂得挺严实啊。”
萧覃被脖子上的力道压得弯下腰去,笑声都变了调:“齐兄齐兄!放过我!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如果不是隔了数年春秋,这样的场景本该发生在书院的下午、春日的渡己堂,每一个在褐山吹着风的午后。沈孟枝回神,眉间已经染上了星点笑意。
那些理不清的前仇宿怨刹那烟消云散,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等到两人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问:“你的身份是怎么回事?”
萧覃似乎也准备向他坦白这件事,轻轻呼了口气,道:“我知道,按理来说,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萧覃是萧炀的第七子,年纪最小,先王重病逝世时,也才不满五岁。宫中传出他夭折的消息时,正是王权争夺最激烈的时分,沈孟枝只消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蹙眉问:“与萧琢有关系吗?”
萧覃苦笑了一下:“是的。”
“你还记得萧琢是如何登上君主之位的么?”齐钰问。
“记得。”沈孟枝道,“可我听闻先王薨后,原本是没有遗诏的,是萧琢在国丧时撞柱,将梁上的遗诏震落,大臣去看时,却发现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
于是,头破血流的萧琢被太医抢救了回来,顺理成章 地登上了王座。
“那份诏书是假的。当年,先王病逝那夜,萧琢就守在身边。得知先帝死前留下遗诏,他便毁了原诏书,自己仿制了一份,提前放在了悬梁上。”齐钰冷声道,“为了演这一出戏,他装出一副通达仁义的样子,为丧事劳前奔后,丧礼上又哭得肝肠寸断,在众目睽睽之下撞柱,既显出了他的忠孝,又能让那份假诏书自然而然地进入众人的眼里。”
“这样,他就不会遭人疑心,还能有一个忠孝贤良的美名。”
萧琢为了帝王之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沈孟枝轻叹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那《春日宴》里的真诏书,是怎么来的?”
闻言,萧覃神色略微变了变,半晌迟疑着开口:“是祝荆山。”
“祝荆山?”沈孟枝一愣。
他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是前朝先王身边最心腹的侍卫统领,因为受过先王的恩惠,誓死效忠、忠心耿耿。
“那时萧琢封死了城门,要杀了我并毁掉遗诏。”萧覃如今想到那夜还是会下意识地发抖,他面色有些白,轻声道,“真的诏书,被祝荆山藏于腹中,躲过了萧琢的搜捕。”
“我……我那时……”
萧覃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沉浸在了那时的恐惧中。他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齐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替他开口道:“祝荆山有一个儿子,与萧覃年龄相仿。被萧琢抓住杀死的,是那个孩子。”
剩下的事情他不用再说,沈孟枝已经完全明白了。
祝荆山带着诏书和萧覃逃了出去,帮他隐姓埋名,躲藏了数十年。而真正的诏书,被他从腹中剖出来,又藏到了周羲和的画里。
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惊险。那个血腥黑暗的夜晚,注定成了萧覃挥之不去的噩梦。
“将萧覃安顿好后没多久,祝荆山就重伤而死。”齐钰道,“他的故交,前朝太傅薛义理收养了萧覃,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萧覃低着头,目光惶然。
沈孟枝轻声道:“都过去了。”
“可是,我辜负了他们。”萧覃愧疚得喘不过来气,“我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
茶烟袅袅,模糊了沈孟枝的视线。
他问:“你相信我背叛了燕陵吗?”
萧覃一愣,慌忙道:“当然不信!师兄,我从没有怀疑你!”
沈孟枝笑了笑:“那就不要妄自菲薄。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萧覃遽然一震,眸光颤了颤,随即定住。
“是这样啊,”他喃喃道,“对啊,是这样。”
桌上的茶都放凉了,齐钰起身去换了杯,对沈孟枝道:“其实还有别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宋家的事。”齐钰道,“之前我跟你说过,宋家被梁王下了大牢。宋思凡被我带回来了,现在满城都是通缉他的告示。”
他表情不太好看:“我本来是想等这件事的风波过去,到时梁王与萧琢开战,无暇顾及宋家,再把宋家人救出来。可狱中的眼线回来说,宋伯父忽然病倒了,我还没敢告诉宋思凡。”
“楚晋回城后,梁王不会再轻易离开。”沈孟枝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要救宋家,就不能打草惊蛇。况且,救了他们,你想让他们躲到哪里去?”
齐钰深吸一口气:“……是,你说得对。可我要是真的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瞒着宋思凡,他肯定要恨死我了。”
沈孟枝轻叹道:“眼下没有最好的办法,只要梁王在,宋家就逃不掉这一劫。只能先行将宋伯父带出来救治。”
“可你要怎么把人悄悄带出来?”齐钰问。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自从宋思凡逃出去后,梁王就把宋家关到了天牢里,重兵把守,要带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堪比登天。
想要骗过狱卒,只有一个办法。
沈孟枝低声开口:“……偷梁换柱。”
城北天牢,每逢辰时、酉时,狱中人员轮替。
天牢重地,不许闲人闯入,也不许外人探望,只有夜晚时分,押送犯人的囚车出入,才会开门。
这次押送的犯人比较特殊,是个逃犯,在外地被抓了回来,梁王特意下了命令,把他安排到单独一个牢房,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押送的车队进了天牢,天色昏暗,看门的小吏没留意前面那人额头上的冷汗,只眯起眼看了看递上来的手令,便开了门:“进去吧。”
“多谢。”递手令的人收回手,声音温和平淡,是教人一听就印象深刻的好嗓子。
小吏平时听惯了天牢里一群五大三粗狱卒的粗哑嗓音,觉得格外新奇,问:“你们南边来的人说话都这样么?”
对方愣了下,随即笑了。
天牢里阴暗压抑,唯有他这抹浅淡近无的笑意,亮过了摇曳火光。然而只是一瞬,对方就转过了身,声音轻轻地传过来:“也不全是,我比不过家乡的姑娘们。”
小吏眼都直了,头一次心痒难耐地想去南边看看,连队伍里被人拿刀胁迫、拼命对他使眼色的同僚都没注意到。
他乐呵呵地做了会儿美梦,正幻想着到了南边娶亲,夫人的嗓音和刚刚那人一样好听,一个声音就把他从梦里拽出来了:“喂,开门。”
小吏一个惊醒,睁眼就看见一个少年正冷眼瞧着他。
“什么人?”他匆忙坐直,肃容道,“闲人不可随便进天牢,你是谁家的孩子,没人跟你说过吗,擅闯天牢是死罪!”
他有意吓唬对面的人,然而那少年丝毫不怕,冷笑了一声,手腕一翻,一块玉质令牌赫然出现在掌心。他抓着令牌,拿到小吏面前,问:“可以进了吗?”
墨玉鎏金,云水相映。
小吏出了一身冷汗,迅速开了门,咽了咽口水:“见过摄政王。”
马车上的人没有回话,无形的沉默与压迫让小吏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不知摄政王前来所为何事?”
刚刚才放进了梁王着重吩咐看管的犯人,后脚就来了摄政王,这两人势如水火,他不敢大意。
听夏淡淡道:“摄政王做什么,也要和你报备吗?”
小吏险些吓跪,摇头道:“不用不用!小的不敢!”
听夏在他畏惧的视线中收起令牌,跳上了车。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行过一地碎影,驶进了长长廊道中。
“需要查一下他是不是梁王的人吗?”
平缓前进的马车中,徐允低声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素白修长的手指上。他的腿上放着一本书,时间太久已经泛黄,边缘磨损卷起。
那截指尖在上面已经干涸的墨迹上轻轻摩挲,随即翻过一页。
他好像已经将这件事做了千遍万遍,熟稔到似乎连指腹传来的触感,都刻在了身体里。
“不用。”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漠然至极。
“楚戎在这儿安插了那么多人,怎么杀得完。”
他像是累了,平淡道:“我已经没心思跟他玩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了。”
徐允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昨日有人来找我,说城东有一支禁卫,擅自行动,横行跋扈,对外却说是领了您的命令。后来我去查过,的确是梁王的人,这样行事是为了让摄政王府声名扫地。”
楚晋终于有了反应,抬起眼,问:“那个来找你的人,是谁?”
“城东云伲布庄的伙计,叫做钟瑾。”
楚晋轻笑了一声,目光却是冷的:“谁教他的?”
徐允一愣:“什么?”
“是谁教他这么说的?”楚晋缓缓道,“既然知道领的是我的命,还敢找上门来。”
徐允这才反应过来,蹙起眉:“这……属下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楚晋忽然问:“你说,他找的是你?”
徐允点头。
“一个布庄的伙计,竟然知道你。”楚晋撩起眼皮扫过他一眼,“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徐允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是魏相的人?故意挑明,想让我们与梁王内斗吗?”
提到魏钧澜,楚晋眸光又冷了几分。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大牢入口。他走下车,声音轻飘飘地从前面传了过来:“派人去盯着这个布庄。”
徐允正要应下,身前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眼底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一字一字、轻声开口。
“你亲自去。”楚晋道,“如果真的是魏钧澜的暗桩,整个布庄,一个不留。”
徐允浑身一凛,低声道:“是!”
他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与听夏走进天牢之中,半晌,转身向城东飞身掠去。
过了最后一道天牢大门,沈孟枝定了定神,对齐钰眼神示意。
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原本抵在车队头领身后的匕首一转,刀柄对着人脖颈狠狠敲了一下,那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早就看这家伙不对劲了。”齐钰踢了踢地上晕过去的家伙,冷笑道,“进门时眼都快瞪出来了,幸好那狱卒只顾着看你,压根没看他一眼。”
沈孟枝无言以对:“……”
来帮忙的几人合力把晕过去的狱卒抬出去藏了起来,随后推着囚车,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负责掩人耳目,沈孟枝和齐钰就负责救人。
几人来的时候正赶上酉时的轮替,这期间被人手看管得密不透风的天牢才会露出破绽和空当,必须要在轮替结束前将宋家主带走。
沈孟枝低声问:“都跟宋家人打过商量了吗?”
“已经托这边的眼线送去消息了。”齐钰道,“我知道在哪,你跟我走。”
天牢关着数以万计的犯人,内里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两人穿着狱卒的衣服,动作飞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关押着宋家人的牢房。
宋家被关在单独一层,房中关着许多人,男女老少,占据了整整一排的牢房。沈孟枝怔了怔,道:“宋家人……都在这儿了?”
齐钰点点头,轻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宋思凡来了吧。当世文流,宋家三代,都在这儿了。他好不容易才出去,再回到这里,一定会崩溃的。”
他手里拿着提前仿制好的钥匙,插入锁中,轻响惊醒了宋家人,一双双眼睛向他们望来,有的浑浊,有的明亮。
沈孟枝目光颤了颤。
靠在铁栏边,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女孩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以救我吗?”孩子小小的声音传来,她的眼底充满希冀,“是我哥哥让你来救我的吗?”
沈孟枝手指蜷曲了一下。
这是宋思凡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喉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女孩的娘亲轻声在她耳边道:“乖,他们是来救祖父的。祖父生病了,需要出去看大夫。”
女孩有点难过:“哥哥怎么还不来救我呀……”
齐钰已经打开了门,闻言,凑过来对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成功把对方逗笑后,他往对方手心里塞了颗糖,道:“你思凡哥哥给你的。他很快就来救你,别着急,相信他。”
随即,他起身对沈孟枝道:“我们得快一点,时间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的牢门忽然又发出一声动静,似乎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齐钰瞳孔一缩:“有人进来了!”
这个时辰,绝不会是他们的人。
“你救宋伯父,”沈孟枝飞快道,“我去拦人。”
他松开了女孩的手,目光落在这群宋家人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闪身向牢门的方向掠去。
他的动作很快,却毫无声息,几乎迎着那脚步声而去,将要相遇时,遽然闪身到一侧。
沈孟枝无声藏到了转角处,借着昏暗的光线掩住了身形。
屏气,凝神。
他摸向了腰间的匕首,静静地等待对方靠近。
那人走得很慢,沉响声缓缓荡开,却像是踩在了沈孟枝的心跳声上。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滞住,心跳却越来越快,如同不受控制了一般。
他听见一个清澈的嗓音响起:“我们来天牢做什么?”
沈孟枝僵在原地。
呼吸和廊道里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如同细长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心脏,绞紧,切割,被鲜血浸透。
丝丝缕缕缠上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
“来救宋家人。”楚晋说。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他如果还在,也会来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孟枝侧身,站在阴影里,垂眸看自己地上的影子。
这片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他的影子。
他闭了闭眼,转过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摄政王的到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齐钰在听到沈孟枝的信号后就迅速关好了牢门,迅速藏到了一边。
宋家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楚晋,因为楚戎的缘故,他们对摄政王也提不起好感,目光警惕地望着牢房外站着的人。
听夏也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下,咬牙低声道:“梁王竟然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楚晋淡淡扫过宋家人脸上的表情。
冷漠、怨恨、愤怒、厌恶……这些他最熟悉的情绪。
他的目光定在人群中,被众人搀扶,坐得笔直、形容平静的老人身上。在牢中这么久,他的脸色与身骨都大不如前,得病后更是需要难以行动。
“宋伯父。”楚晋道。
宋晓岚睁开眼,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年事已高,须发全白,似乎在回忆着印象中有关眼前人的点点滴滴,良久,道:“是你,曾经与思凡一起读书的世子。”
楚晋道:“宋思凡跟您提起过我?”
“很久以前的事了。”宋晓岚漠然道,“你与他口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楚晋笑了笑。
他无心去辩驳什么,只是说:“您跟他口中的样子,相差无二。高风亮节,不屈梁王之流。”
宋晓岚哼笑了一声:“你跟梁王,难道就有什么不同么?”
楚晋道:“我不是他。”
这一句话仿佛猛地戳中了宋晓岚。他哆嗦起来,死死地盯着铁栏外的人,语气逐渐激动:“那你敢说,你不是旧秦之人,你身上,不是淌着楚家的血?你敢说你没有杀过燕陵一个人,没有践踏燕陵的土地,没有置你昔年的同窗于不顾?!”
他甩开身旁人的手,猝然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拔高,震彻整个天牢:“你敢说吗?!你敢发誓吗!!!”
楚晋站在原地,宋晓岚的怒吼突然如同被扭曲了一般,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地传来。
他动了动唇:“……我敢发誓。”
巨大的声浪淹过了他,冷笑声和怒骂声灌入耳中:“骗子!”
“骗子!”
“骗子!”
怒火铺天盖地地袭来,楚晋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如水月色落到他冷淡的面容上,寒白像一簇枝桠新雪。
“宋伯父,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博取理解和原谅。”他缓缓道,“我不介意成为你们眼中的恶人。”
“我来这里,是为了宋思凡、齐钰,和……”
那一个名字他没说出口。楚晋垂下眼睫,霜白月光将睫毛一寸寸染成银色,看上去竟然有些落寞。
这样的神情只在他身上出现了一刹那,仿佛是一个可笑的错觉。
“留在这里,楚戎不会就此放过宋家。”楚晋平静道,“我会送你们离开。”
宋晓岚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来:“不需要!”
他的拒绝毫不留情也不留余地,宋家人将这根家族年迈的主心骨围了起来,警惕又冷淡地看着闯入的外人。
听夏看得很憋屈,只觉摄政王一片好心都被糟蹋了。他想劝楚晋离开,角落里却有微弱的啪嗒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了。楚晋忽而蹙了下眉,在黑暗中,拾起了地上的一小半块糖。
糖只剩了一点,很明显被人咬过了。
“这是谁的?”他蓦地抬眼,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定在了妇人怀里的女孩身上,“是谁给你的?你吃了吗?”
女孩被吓得一缩,眼泪汪汪地点头,楚晋脸色变得很难看。
“把她抱给我看看。”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跟她的母亲说话。
妇人将孩子抱得更紧,几个宋家的青年挡在了母女身前,防备地盯着他。
楚晋眼神一暗,视线紧锁在女孩身上。一抹紫色的纹路不知不觉地顺着女孩的脖颈爬上脸颊,只是黑灯瞎火,根本无人在意。
他指尖忽而一动,那半块掉到地上的糖遽然射出,流光一闪,正正击中了女孩的腹部。
他这一行动毫无预兆,众人并未反应过来,然而下一刻,女孩的抽噎戛然而止,痛苦地捂着肚子呕吐起来。
骚动遽然传递开来,宋家人怒火中烧,有人恶狠狠地朝着铁栏扑来,手中冷光一闪,直直刺向楚晋:“我跟你拼了——”
那是一截碎瓷片,楚晋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蹙眉解释道:“那糖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