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你是……?”
沈孟枝目光定在他脸上,想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只怔怔地望着对方,几乎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半晌,他咬了咬唇,清醒过来,声音却难以制止地发着颤:“兄……”
“兄长。”一道声音忽地从屋里传来,轻飘飘的,含着笑,“外面是谁啊?”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沈孟枝瞳孔骤然紧缩,彻底僵在了原地。
沈云言回头,对着倚在窗台懒洋洋晒太阳的人笑了笑:“似乎不是找我的,是你的朋友吗?”
他微微侧身,沈孟枝的目光便落到了院内,看见了屋里说话的人。
他似乎刚刚才睡醒,头发有些凌乱,支着脑袋淡淡地瞧过来。
随即,眯起眼睛,笑了。
“是我的朋友。”他说,“我等了好久了。”
沈孟枝神色冷了下来,一字一字、咬牙道:“苏、愁。”
一路上满腔乱糟糟的心绪,紧张忐忑的心情,如今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愁眨了眨眼,仿佛没感受到他的戒备,扭头对沈云言道:“兄长,我好像闻到药糊了。”
沈云言当即大惊失色,一头扎进了厨房,紧接着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从烟囱升起了一股浓烟。
苏愁笑了一声,看着乌烟瘴气的厨房,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悠悠道:“你终于来了。”
“别这么看着我,”他欣赏着沈孟枝冰冷彻骨的眼神,依旧从容异常,“他只是失忆了,而且跟我没关系。”
手指攥起的力道太紧,连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刺痛令沈孟枝从最初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他艰难地动了动唇:“你想做什么?”
苏愁挑眉,唇角扬起,露出了一抹满含恶意的微笑:“我做什么,沈公子不是最清楚吗?”
“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我是在学你啊,沈、孟、枝。”
沈孟枝眼睫一颤,呼吸乱了半分。
“你还不满意吗?”他哑着嗓音道,“……给我打上叛国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你还不满意吗?”
苏愁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神色怜悯又讥诮。
“我只是一个被顶替的可怜鬼而已。”他柔声道,“现在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东西。你身边的人、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要拿回来。”
“你用江枕这个名字,把我的世子骗得团团转,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就还给我吧。”
苏愁笑吟吟地朝他摊开手。
沈孟枝猛地一愣:“……楚晋?”
“是啊,我的世子啊。”苏愁难得有些怅然,“当年我想带他一起假死逃走,就骗了他,在酒里下了药。只不过还是被公子发现了,我只好一个人逃走,没想到他竟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沈孟枝:“知道寒山纸那次,楚晋为什么不信任你吗?”
“——因为我。”
苏愁笑了起来,眸光闪动,轻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
“你的所有痛苦,都是我造成的。”他开心地弯起了眼睛,“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满意足。”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等着看对方痛苦的表情。
在毫无掩饰的恶意下,沈孟枝忽地轻笑了一声。
“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眉眼间如同覆了一层霜雪,“觊觎我得到的东西,夺走我身边的人,可你还是活在我的影子里。”
苏愁表情一僵,目光倏地变了。
沈孟枝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似乎也没有什么长进。”
“……”苏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瞳闪着幽幽的冷光。片刻后,他眉头松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饶有兴致道:“那你的兄长呢?你当真不管他了么?”
“魏钧澜还在盯着他呢……”他悠悠叹了口气,“真可怜,我都不忍心继续骗他,还想要告诉他,他的亲弟弟是个背叛家国、死有余辜的罪人呢。”
沈孟枝眼瞳微微缩紧。
苏愁就像是深知他所有弱点的影子,熟悉他又纠缠不清,轻而易举就能用刀扎进他的要害。
“你说,知道这件事之后,”对方笑意盈盈地看过来,“他还想不想认你?”
沈孟枝道:“这不关你的事。”
“也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苏愁点点头,“有魏钧澜在,你就别想着与亲人相认了。”
“不过——”
他语气一转,微微笑了。
“我可以帮你。”
沈孟枝蹙起眉,几乎觉得他在戏弄自己。
“你不信?我跟魏钧澜可不是一路人。”苏愁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无奈道,“如果他要杀你,我很乐意;但是他想对付我的世子——”
他笑出声来:“那可不太行。”
沈孟枝加重了语气:“你的世子。”
“我跟他认识,可比你要早得多。”苏愁说完,忽然有点惊讶地挑起眉,眼里写满了讥笑,“原来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他没有跟你说。”
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看见厨房的烟囱已经不再冒出滚滚的浓烟,似乎沈云言终于将那盅药给抢救了回来。
苏愁忽然靠近来,还未等碰到对方,沈孟枝遽然撤身,目光戒备而抵触。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为了喜欢的人,抛弃你的兄长,要么把世子还给我,我帮沈云言摆脱魏钧澜的掌控。”苏愁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沈云言和楚晋,你只能选一个。”
他慢悠悠走到院子里,在竹木桌前坐下,眼尾衔着笑意看来:“明日给我答复。”
沈孟枝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看着沈云言从厨房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边呛得咳嗽边端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药,轻轻放到了桌上。
“吃药!”他敲了敲苏愁的脑袋,压根没用力,悠闲地在对面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监视对方把药喝完,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沈云言对上他的眼神,一愣,未等开口,对方已经移开了目光,垂眸盯着脚底,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难过。
他也就跟着难过起来。
苏愁喝完了药,起身道:“兄长,他要走了,我去送送他。”
沈云言晃过神,点点头,拿着碗去厨房收拾了。
院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半晌,沈孟枝轻声开口,望着院子里晾晒的药草,问:“这些是他给你准备的药吗?”
苏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
然后,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不是为我,是为了他那位身体不好的弟弟。”
“我也很惊讶,他明明已经失忆了,却还能记得这些事。”苏愁抬起眼,淡淡看向他,“沈孟枝,我真的很嫉妒你。”
柳梧街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马蹄在路上奔腾,扬起尘灰,漫无目的地飞驰,将整个胥方城都重重抛下。
应该去哪?他心里没有答案。
沈孟枝任马匹撒疯般跑了一阵,直到胃里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跌跌撞撞翻下了马,扶着树干,弯腰将恶心感强忍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直至胸腔的疼与涩被空气填满,才抬起头,神色恍惚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沈孟枝松开手,往山里走去。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也熟悉无比。沿着路走一会儿,就到了褐山脚,再往上走,就是通往书院的石阶。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
破碎的人声透过枝叶传到他的耳中,沈孟枝怔了怔,目光循着声音而去,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本该留在封灵、他费尽心思想要躲开的人。
沈孟枝僵在原地,忽然想起,今日又是一年的中元节。
楚晋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过过节日。
作为世子,他要提防觥筹交错间的隐秘杀机,要为了生存而夜以继日地训练。作为摄政王,他要主持朝政,要与梁王和丞相终日斡旋。
过节,他在书院的几年,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过节。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
他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记得那人将扎好的纸灯放进他手里,低声对他说:“中元节,要点灯祭孤魂。”
他问,点了能怎样?
对方的面容在火光后,明明灭灭,声音也似摇曳的火,飘飘摇摇落到他耳边。
“灯亮了,就可以看见想见的人。”
楚晋垂眸,看着手中的纸灯缓缓亮起。
温暖的光芒刺破阴霾的云层,映照着身前一座衣冠冢。
他轻声道:“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发动咒语
枝枝:突然出现
啊!怎么又没写到掉马!我明明计划到了的……下一章 先掉50%吧(*^▽^*)
楚晋遽然抬头,目光冷电般射向了身侧的树林:“谁?”
枝叶缝隙中有身影一闪而过,在昏暗天色下,快得像一道弥散的云烟。他快,楚晋更快,身形顷刻间飞掠到他身后,出手如电,五指微曲,卡向对方的脖颈。
那人抬手挡了一下,交手的瞬间楚晋看见了他脸上的面具,边缘在黯淡的月光下泛起一抹浅银,灼亮了楚晋的眼底。
他愣了一下,只是一个瞬息,对方就已经摆脱了他的钳制,折身掠开,似乎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
但随即他就闷哼一声,被身后传来的力道压着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楚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用在战场上对敌的招式,按着他的肩膀,把人重重按倒在了地上。
他蹙着眉,这次终于完完全全看清了对方脸上的面具:“是你?”
楚晋完全没有想到,再次与自己的劲敌相遇,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有面具的遮挡,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本能地感觉对方似乎很紧张。
他斟酌着语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并不回答,默默注视着他。
楚晋觉得蹊跷。直觉告诉他雁朝的出现必然和燕陵的异动有所联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隐患,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起来,和我打一架。”楚晋冷冷道,“你要死也该堂堂正正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按照对方的心性,不会忍受如此屈辱地被他压在地上,会站起来,和他痛痛快快地一战。
可出乎意料,对方并没有动。他只是望着楚晋的眼睛,随后,缓缓松开了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这是放弃挣扎的意思。
楚晋蓦地笑了。
他眼底灼烧起冰冷的怒意,觉得这一切无比可笑,骤然抬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
“雁朝,你没有骨头了吗?!”楚晋看着对方的瞳孔因窒息感而收缩,一字一字道,“还是说我看错了你,你当年就是贪生怕死,背叛了燕陵!”
对方深吸一口气,眼底一丝恼意闪过,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楚晋正想再抓着人逼问个清楚,对方忽然一低头,狠狠地咬了他手一口,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与委屈,齿间压根没留力。
楚晋吃痛,却又因为手背上传来的熟悉痛感而微微愣神。趁他发呆的时候,对方骤然出手,迅疾又毫不留情地劈向了他的颈侧。
掌风卷起地上残叶哗啦作响,扬到半空,又慢慢悠悠落下来。
而这短暂的瞬息,两人已经交手数回。
两道剑影出鞘,林间冷白锋芒,逼退皎洁月光。
楚晋只在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抬臂硬生生挡了一记,随后便迅速夺回了主动权。又一记剑锋刺来,他不动声色地接住,目光闪了闪。
对方的出招的确又快又稳,但内里却是虚空的。楚晋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没用内力,他想不通,但还是收敛了体内的内力,同他一起比最纯粹的招式。
风动林动,天地无声,唯有林中刀光剑影,搅得枝叶乱颤。
楚晋再度提起剑,剑身迎上,拍中了对方的手腕。他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对方的手指却一颤,疼痛难忍般卸了力,手中的剑遽然坠地。
这一变故无人预料到,楚晋心中一跳,猛然撤力,但剑刃还是划破黑暗,向对方刺去。
一泓剑光明亮如昼,将这浓黑夜色骤然刺破,也照亮了眼前人的眼底。
他被灼得闭了下眼睛,随即腰侧微微刺痛。
楚晋的剑划破了他腰间的衣料,擦着腰腹划出一道血痕,一溜细密的血珠瞬间蹿了出来。
除去伤痕,他藏在衣服下,那一夜留下的凌虐般的指痕和淤青,也尽数暴露在楚晋眼中,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刺眼又醒目。
楚晋脑袋里轰的一声,彻底僵在了原地。
只是一息,对方就猝然侧过身去,遮住了伤处。
“是你……”楚晋只觉得心里一片乱麻,一种剧烈的荒唐感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那夜的人是你?”
对方一言不发,忽然扬手,藏在手中的土瞬间在两人中间四处挥撒开,楚晋下意识地闭上眼,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遽然向身前抓去。
抓了个空。
树影晃动,林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青山远去,成了一席梦。
眼前幻影须臾破灭,流云般四散开,幽密竹林一晃而过,变成了四下静寂的金銮殿。
楚晋这才发觉自己出了许久的神。
大殿上无人敢言语,方才奏事的大臣战战兢兢,冷汗一颗一颗滴在了手中的笏板上,不敢揣测摄政王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楚晋揉了揉眉心:“戚大人,再奏一遍。”
戚大人这才缓了一口气,谨慎道:“禀摄政王,七揭郡守郑澜日前被燕陵反贼所杀,城池沦陷,大权落到了贼子萧琢手中。”
“自玉膏事变后,这群反贼里应外合,夺取我大秦数城,”他神色严肃,“臣以为,应当尽早灭其气焰,以免酿成大祸。”
摄政王府的消息比他们来得要早得多,楚晋对这件事早就有所了解,慢慢开口道:“那戚大人觉得,该派何人去攻打萧琢?”
这个问题就格外微妙了。如今兵符只在大秦两人手中,一位是太尉徐瑛,另一位就是梁王楚戎。徐瑛又是摄政王的人,也就意味着,出兵与否,全在这两人的一言之间。
可这两兄弟的仇怨是朝中有目共睹,无论谁出兵,京中势力便会失衡,落得下风。戚大人面皮微微抽动,喉咙里两个字呼之欲出,又咽了回去。
顿了顿,终于吐出几字来:“……臣不知。”
楚晋笑了一声。
他目光掠过左侧空着的一个位置,半晌,平静道:“今日梁王不在,无法定夺,过几日再议吧。”
“萧琢如今占据玉膏、江临、七揭等六城,以玉膏为主城,韬光养晦。”徐允抬手,在地图上圈出几处。
听夏道:“萧琢如何在这短短几月就稳稳拿下了这么多城池?”
“他很谨慎,选择将势力渗透燕陵故地,”徐允皱着眉,“即使如今天下一统,燕陵亡民仍然大都心向旧主,萧琢要东山再起,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语意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书房中,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的人:“摄政王?”
楚晋倏尔回神。
他脸色不是很好,眼底起了淡淡的青黑,一看就是这些天没怎么睡。
楚晋眼底的倦色很浓,揉了揉眉心,道:“继续说吧,我听着。”
徐允见他终于打起精神,望向身前的地图,开口道:“梁王如今尚未表态,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他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也未曾有外人出入。”
楚晋淡淡道:“我在这里,他怎么能放心离开?李晟死了,没人为他坐镇封灵,他只有一只眼睛,看不过来前线和后营。”
“您的意思是……”徐允愣了下,“梁王不打算上前线了?”
“我这位‘兄长’,也很聪明。”楚晋随手拿起桌上的棋子,指尖摩挲半晌,“所有人都在盼着他去前线,他知道去了就会遂了他们的意,于是索性反着来。”
他手指轻轻用力,那枚棋子被当空掷出,滚落到了地图中央,摇晃几下后,定在了七揭城上。
“我要做的,”他冷声道,“就是诱他出兵。”
要想让楚戎放下防备,亲自率兵赴战,并不算一件易事。尤其在李晟死后,他行事只会愈发谨慎。
听夏问:“你打算怎么做?”
楚晋目光垂落在地图一角,并未回答,沉默片刻后,忽然道:“你们觉得……”
他微微一顿,像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雁朝会是萧琢的人吗?”
两人齐齐一愣。
楚晋在他俩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地换了个话题:“那封藏在画里的遗诏,就是让萧琢败退的关键。”
听夏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了过去:“对!遗诏,有了这个,萧琢就没法名正言顺地起兵!”
他边说边翻找起来。自胥方回来后,楚晋就将东西放到了书房里,听夏清楚这里面的机关,照着记忆摸到了暗格,将锦囊里藏着的纸取了出来。
徐允此前没见过这份遗诏,起身凑过去看。两人将诏书展开铺平时,楚晋随意地瞥了一眼,忽然蹙起眉。
“不对。”他神色一瞬间冷了下去,“这是假的。”
“假的?”听夏愣住,下一秒,眼睁睁看着纸上的字迹渐渐晕开,模糊成一片。
他猛地撤手,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这张顷刻便空无一字的纸,手足无措地看向神情冷漠的摄政王。
有谁动过这个锦囊?听夏想不到。自始至终,顾及到这个秘密牵涉到的东西,楚晋都将这封遗诏随身带着,听夏想不出谁能在摄政王眼皮底下移花接木,把东西换走。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摄政王。楚晋抓着这张假诏书,指节微微泛白,眼睫低垂,目光垂落晦涩不清。
在这压抑窒息的氛围中,书房的人被人敲响,下人道:“陆大人和太尉大人到了。”
楚晋平淡地收起了手中的纸,道:“进来。”
房门被人推动,陆青率先逃也似的钻了进来,随后徐瑛踩着他的影子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陆青躲到离徐太尉远远的位置,那股隐隐的压迫感终于淡了些。他一抬头,看见神色各异的几人,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嗓眼。
场面似乎不太对,陆青硬着头皮报上自己来的目的:“摄政王,今日有一个人来了廷尉府,他说……他是您的一位故人。”
他拧着眉,似乎在纠结要怎么说,半晌,才斟酌着道:“他说他想见你一面,要亲口问您……十几年前那夜的两坛酒好不好喝。”
楚晋呼吸微微一滞,遽然抬眸,目光如霜刃,刺得陆青出了身冷汗。
但须臾他便收回了视线,动了动唇,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见。”
陆青觉得有点难办:“他说,他就知道您现在不会见他。但是总有一日会去找他的。”
楚晋讽刺地勾起唇角,垂下眸掩住了神情,语气中再也听不出半分波澜:“让他滚,不然我亲自杀了他,他不会再有第二条命。”
陆青猜到对方可能跟摄政王有不寻常的关系,但没想到是这种,顿觉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脸头疼地道:“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廷尉府还有几个囚犯未审。”
得了楚晋的准允,他便起身往门口走,路过徐太尉时特意加快了速度,结果“啪”的一声,从袖口掉出来一样东西,落到了地上。
陆青愣了愣,还没弯下身,眼前一花,已经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楚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雪白的剑穗,声音罕见地有些不稳:“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陆青从未见摄政王如此失控过。他直觉自己可能捅了很大的篓子,但还是如实道:“这是……秋江祭祀那日,江公子给我的。”
陆青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这枚剑穗有什么用处,他只是顺从了对方的请求,将之带在身上,压根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瑛忽然道:“我见过这个剑穗。”
楚晋猛地抬头看向他。
徐瑛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道:“讨伐代国的时候,我在燕陵上一任雁朝将军的佩剑上看到过。”
听夏问:“上一任?”
楚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发怔,如同风起,吹开了眸中一片涟漪。
他低声道:“沈恪的长子……沈云言。”
作者有话说:
扒下一半马甲了 剩下的一半要当面扒;-)
今天写得感觉有点吃力,可能因为在高铁上,站票站了一路一直静不下心,改天会修一修文
楚楚!怎么能这么对枝!罚你这几章 不能同床,给我好好反省(`?′)Ψ
第127章 面具·彻底破碎的假面
白瓦灰墙的小院里,药香丝丝缕缕,填满砖瓦缝隙,浸透筋骨肌理。
“你决定了?”苏愁捧着药碗,撩起眼皮定定盯着眼前的人。
浓稠的苦涩汤药中映出人的倒影,扶在碗沿的手轻轻一动,顷刻间又如虚影般破散了。
沈孟枝冷淡看着他:“离开我的兄长。”
苏愁笑了起来,眉眼间泛起几丝促狭的意味:“我还以为,世子对你很重要。”
“我不想跟你废话。”沈孟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要怎样才能让我兄长恢复记忆?”
苏愁视线悠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指尖敲了敲粗糙的碗身。
“魏钧澜找到沈云言时,他就已经丧失了记忆,没人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说,“毕竟传言里的沈家长子,早就死在了沉因山下。”
沈孟枝垂在身侧的手指攥起,语气生硬:“这些事不需要你再重复一遍。”
苏愁“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好吧。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变成这样是受了药物的影响,或是其他什么。你想让他恢复,就要先让他回想起,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帮你瞒过魏钧澜的。”他意有所指,“魏钧澜利用了沈云言的失忆,借此来威胁你,只要沈云言恢复了记忆,事情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你就可以不再任他摆布。”
“我是不是很体贴?”苏愁擦了擦唇边的药渍,轻声细语道。
沈孟枝置若罔闻,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平静道:“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苏愁意不在此,更不会好心帮他,他口中的条件只会是等价交换,明码标价。
苏愁莞尔:“我说过,世子和你的兄长,你只能选一个。”
“所以,要让他再也见不到你。”
沈孟枝轻轻蹙了下眉:“你要我远离他?”
苏愁愣了下,随即弯了弯眼睛。
“我刚才的话让你误会了。”他说,“我是要让他,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是见不到,而是不想见。
他永远找不到一个不想见自己的人。
沈孟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凝滞。
苏愁适时地开口:“我了解世子,他最厌恶的就是欺骗他的人。”
“你瞒了他这么久,欺骗他的真心,又弃他而去,”他微笑道,“只要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他一定会恨透你。”
“你只会比我,更令他恶心。”
这一句话如利剑,贯穿血肉。
四散的思绪渐渐回拢,沈孟枝闭了闭眼,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离开胥方已经数日,那日他与楚晋在褐山脚下相遇后,也再无音讯。
沈孟枝一手扶着镜子,一手将腰间的绷带拆掉。
他低下头,审视着镜子中的人,目光微微陌生,又透出几分茫然。半晌,僵硬的手指勾起桌上搭着的外衫,披了上去。
齐钰在门外等他,见他已然出来,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
“薛义理和罗湛都是前朝老臣。”他解释道,“薛太傅性子比较直,又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所以说话可能会比较刺人。但罗大人还算明理,他不会为难你的。”
沈孟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就算齐钰不提醒,他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忠于燕陵的老臣会接纳自己,如今他是一件趁手的武器,就不计前嫌地用他;等他失去了作用,就会重新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孟枝移开目光,换了个话题:“扶持萧覃的决定,是他们的主意吗?”
“是。”齐钰道,“那时齐家没落,我爹失踪不见,我无处可去。罗大人暗中帮了我,助我找到了我爹留下来的暗桩,我才不至于流浪街头。”
他扯了扯嘴角,玩笑般道:“我那时候又脏又穷,跟路边的叫花子也没什么两样……又给我爹丢脸了。”
沈孟枝想不出来齐钰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印象中,对方向来锦衣玉食,买酒要买最贵的,请客动辄数百两。
他沉默片刻,还是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利用你?”
齐钰蓦地停下脚步。
“利用齐伯父留给你的人脉与财物,利用你的善良,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沈孟枝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齐伯父或许并不想让你参与这一切。”
齐钰回过头,眸光变得有些晦暗,像笼上了一层迷雾,挣扎又失望。
“从前我不上进,我爹骂我,”他缓缓道,“他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他省心点,早日替了他的位子,他好与我娘一起享享清福。”
“我也跟你说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当齐家的御史,你当沈家的太尉,我们做完同窗再做同僚,我们一起……治国兴邦。”
齐钰笑了一声:“我现在,想听我爹的话,想履行我们的承诺。可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沈孟枝轻轻吸了一口气:“齐钰……”
“如果是被利用,我也心甘情愿。”齐钰道,“我只是,想找到些什么,能让我活得更有意义一些。”
路不长,很快到了尽头。他推开门,低声道:“进去吧。”
封灵城,锦云阁。
城中新开的酒楼生意红火,如日中天。飞檐斗拱挂一泓弯月,朱墙碧瓦下人群熙攘,喧嚷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