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将酒坛摆在桌上,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栀子酿。”他低着眸,笑了笑,“你以前说喜欢。”
楚晋的视线追随着他,又缓缓落到了他手边的另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盏纸灯,装裱精心,纤巧的木质骨架撑起几张轻薄剔透的纸,放在一众礼物之间,也格外吸引人。哪怕沈孟枝还没开口,楚晋也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礼物。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沈孟枝竟然觉得有一丝紧张。他曾经没能把这份礼物送出去,如今到了弥补的时候,却依然难以释怀。好像只要一回想,心中就有汹涌的情绪翻搅不息。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轻微颤抖的手指。像是完成一件弥足重要的事情,他垂眸,小心又专注地点亮了这盏长明灯。
灯焰如花,摇曳了一下,紧接着,猝然明亮起来。
橘色火光绽开的瞬间,长明灯四面,纤薄纸张忽而泛起了一抹神异的光泽。原本干净整洁、空无一字的纸面上光影变幻,随后,被隐去的清峻字迹一笔一划缓慢浮现出来。
楚晋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情绪在心底发了芽,仿佛有什么遗憾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得以释然,又好像他曾经错过了什么,心里缺陷的那一块终于在今天被完整地补了回来。
他神色怔忪,一错不错,看着那接连浮现出的墨迹,久久移不开视线。
明灭火光将眼前人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朦胧又梦幻,像窗外不可及的烟火,又近乎柔和。
“楚晋,”沈孟枝轻声说,“生辰快乐。”
“你说以前没有人给你庆祝生辰,我想,那时候孤零零一个人,收不到礼物,也会难过吧。”他看着桌上摆满的礼物,温声解释道,“我想帮你补回来,从前的每一年,今后的每一年。”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一边猜你的心思,一边准备了很多。”
准备的过程不算一帆风顺,千山映雪可以说是千金难求,他没有那么多钱,索性跑到掠萤山去取松脂,又照着古籍仿制出来。
画画很难,他画了好多幅,都不满意,研究了很久名家的真迹。
酿酒还算容易,毕竟他有经验了。最难的是寒山纸,好在他准备得足够早,得以遇上一年的初雪。
那年没有被送出的礼物,终于在这一天送给了它的主人。
沈孟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忐忑地问。
“……你喜欢吗?”
楚晋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他是一个无论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的魄,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自我,他是王权之间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弃若敝履。
每年的生辰,能活过就很好了。
……能活过就很好了。
仿佛被什么猛地扎痛,他闭上眼,气息不稳,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欢。”他很认真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沈孟枝。”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一怔,随即笑了。
这是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觉得楚晋是开心的。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沈孟枝想了想,又说:“本来应该有十七件礼物,但时间太紧了,我没有准备好。”
楚晋道:“那就换成三个愿望吧。”
他神色和语气都与平日无异,沈孟枝愣了下,说:“好。”
灯影摇曳,楚晋在他眸光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让他简直生出了一种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错觉。他顿了顿,移开视线,问:“你不问一下是什么,就答应吗?”
沈孟枝应该是笑了一下,温声道:“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自然、柔和、平缓,很容易让人感到信任和心安。楚晋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喉结滚动几遭,终于开口:“第一个愿望,陪我喝酒,可以吗。”
沈孟枝愣了愣,说:“好。”
他将那坛栀子酿的封头揭开,馥郁酒香霎时溢了出来,只是闻着,沈孟枝就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或许是看他神色有异,楚晋问:“你会喝酒么?”
沈孟枝摇了摇头,道:“没事,应该……还是会的。”只是酒量差了些。
很多年前他在晴雪崖喝过栀子酿,对酒的味道还有些印象。为了防止被刺激到,沈孟枝这次倒没有一口闷掉,慢慢地喝了,但还是觉得辛辣无比。
他看了眼神色不变的楚晋,有些郁闷,低声问:“你的酒量一直这么好吗?”
十年后就算了,就是现在他也比不过对方。
楚晋正望着酒盏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随口道:“不是。以前经常会喝吐,慢慢的,就习惯了。”
旧秦人好酒,尤其喜欢烈酒。他不讨厌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永远有数不清的人接连不断谄笑着灌酒,等着看他出丑、看他堕落。
他在他们面前神态自若不动声色,夜晚回来却吐得昏天黑地,头疼欲裂地捱过一夜。
这些事情他没有说,沈孟枝却能猜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楚晋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目光缓慢地扫过沈孟枝被呛得有些发红的眼尾,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说:“不辛苦。”
他还想说,你的酒量真的不是很好。
没喝几杯,他就感觉到沈孟枝已经有些醉了,连带着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沈孟枝对此毫无察觉,还在慢慢地喝。他要再倒一杯时,却被楚晋拦住了。
“好了吧。”楚晋很清楚喝多少第二日起来才不会难受,他伸手,虚掩在沈孟枝的杯口,“你醉了。”
沈孟枝反应慢半拍,险些将酒洒了出来。他想了一会儿,才问:“我醉了吗?”
他又看看神色清明的楚晋:“可你好像没有醉。”
楚晋笑了:“我千杯不醉。”
沈孟枝看着他,好像在消化这句话,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有点挫败。
他又有些担心地问:“那第一个愿望,算完成了吗?”
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沈孟枝的目光非常专注。楚晋心中轻轻一动,思绪全然不受控了一般,嗯了一声,说:“沈孟枝。”
酒的后劲上来了,沈孟枝头有点晕,下意识应了一声。
“第二个愿望。”
楚晋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轻声道:“许多天前,你问过我喜欢什么。”
好像是的。
沈孟枝迟钝地望着他,脑中一片混乱,他闭了闭眼,索性不去想当时楚晋说了什么。
下一刻温热的气流拂过耳侧,他听见楚晋说:“我最喜欢的是你。”
呼吸停了片刻,沈孟枝僵在原地。
满室沉寂中,楚晋声音很低,低到有些听不清:“能说一句喜欢我吗?”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回应。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了。楚晋静了一会儿,转而轻轻扯了下唇角,自顾自道:“第三个愿望。”
“如果你答应了我的第二个愿望,”他垂下眼,缓慢又低沉地动了动唇,“可以亲一下我的额头吗。”
可以吗?
……不可以吗?
沸然滚烫的情绪难以回转地沉寂下去,那炽热的熔浆慢慢地冷却、凝固。
他应该满足的,他不能贪心地索取更多了。
楚晋闭上眼睛。他平静道:“我醉了,把这些忘了吧。”
“年后我就要去燕陵了,不会再让你困扰,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可以。”
静了一会儿,他听见椅子的吱呀声,听见那人起身时衣袖拂过桌角的轻响,心想,他一定要被我气走了。
但是清浅的呼吸声却在脸颊上落下来,随即柔软的唇贴上他的额头,轻得如羽毛扫过,楚晋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个吻没有在额头停留太久。气息交错,沈孟枝慢慢吻过他的眉眼,又循着他的鼻梁缓缓向下,最后,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个亲吻浅尝辄止,分开时,沈孟枝低声说:“我喜欢你。”
楚晋望着他被醉意浸染的眼睛,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说:“你醉了。”
“嗯,我醉了。”沈孟枝无声笑了笑,声音紧接着低了下去,沉在楚晋耳边,“……你要我吗?”
这一夜折腾到很晚,楚晋得知真相后就不说话了,闷声不语拉着沈孟枝压抑又凶狠地翻来覆去到半夜。
子时,窗外的烟火如约绽开,喧嚣又吵闹。
烟花响起的时候,楚晋正低下头,跟身()下的人安静地接吻。
绚丽的火光将纠缠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沈孟枝移开()唇,低声喘了几口气,扭过头,望向窗外,轻声道:“楚晋,生辰快乐。”
楚晋看着他,笑了。
“谢谢。”他蹭了蹭沈孟枝微红的脸,“我的礼物。”
又一束花焰在天际炸开,他低下头,再度吻上深爱的人。
窗台上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经久不绝,逼退冰冷夜色。
烟火尘嚣,月照万户,又是一年。
——番外·寒魄篇 完——
作者有话说:
从梦里醒来后:
楚(迟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年前遇到了你,好像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
枝(捂脸):不要想了。
之前看到评论有人说枝配不上楚,说枝不够爱楚。写这个番外的初心是想展示沈孟枝是怎样爱人的,他可能曾经不会爱,用自以为爱人的方式却伤害了楚晋,但他也在慢慢改变,变得信任对方,依赖对方,不再所有事都一个人扛。他喜欢一个人或许不会表现出来,会藏在心里,但又在很多小事上体现出来,和沈太尉很像。
再就是,想写楚被枝偏爱,想让楚的少年时期不再那么苦。
谢谢大家,这个番外就到此结束啦,之后应该还有新的番外,但可能缘更,也可能放在大眼。
最后想要一点海星(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