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锦云阁中设宴,宴请之人却不详。只知道是这酒楼的东家亲自请来,特意备下了顶楼的雅阁,可见足够看重。
沈孟枝目光自楼梯上不动声色地收回,轻声道:“一壶松山银针。”
“公子……”小二迟疑道,“这茶可能要费些功夫。我们锦云阁的松山银针,务必要取山泉叶露烹煮一刻,再放凉一刻,随后添茶重新起火。您要等上些时辰……”
“没关系。”沈孟枝道,“听说锦云阁二楼有琴师奏乐,消磨时间,不知可否得幸一观?”
“自然可以!这是本店的特色,公子自可以去二楼赏乐。”小二热情道,“既然如此,小的就吩咐下去,茶煮好了再唤您。”
沈孟枝点点头,看着对方身影匆匆离去,眼底笑意逐一减淡。
与薛义理和罗湛的见面如预想中一样,只是走个过场。薛太傅确实不怎么待见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反而是另一位罗大人在其中无奈地圆场。
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正题上。
“沈公子。”罗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今日见你,是为了燕陵的事,并无私心。”
“这几日云伲布庄被有心人盯上,一旦藏在地下的兵器暴露,或许会牵连到更多暗桩,也会引起大秦的警惕。”他神色严肃,语气却放缓了下来,“当年的事我未知全貌,却愿意相信沈公子。”
话音未落,薛义理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起身,拂袖离去。
长袖扬起的风吹动了沈孟枝的长发,他目光很淡,神色依旧没有分毫波澜。
罗湛一卡,看起来一副格外头疼的样子,半晌,温声道:“你别介意。”
“燕陵现在需要你,沈公子。”他诚恳道,“替燕陵杀了这个人,你便能证明自己的忠心,齐钰他也不必再费劲心力为你辩白,为了帮你而惹上不必要的是非。”
沈孟枝垂着眼睫,如同没有情绪的木偶,只有在听见齐钰时有了些许反应。
良久,他问:“是什么人?”
罗湛告诉他,那个人就是锦云阁今日宴请的客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感缠上来,沈孟枝捏了捏指尖,将心中的异样压了下去。
他知道就算杀了罗湛要的人,帮燕陵度过这次危机,也不会让他摆脱罪人的身份,但是齐钰起码会好过一些,不至于再受他的牵累。
松山银针并不能为他撑太久的时间,沈孟枝回过神,望着身前晕倒在地上的琴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得罪了。”
他迅速换上了对方的衣服,瞥见掉落在一旁的面具,犹豫了一下,捡了起来。
大抵是为了故弄玄虚,锦云阁的琴师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最能引起听客的好奇心。他手里这副正是玄黑色,最简单的样式,似乎是为了与这尾古琴相配。
沈孟枝手指轻轻摩挲了面具几下,终于还是戴了上去,随即抱起歪在地上的琴,走了出去。
锦云阁新开张,请来的琴师不多,好几个都忙得跑不开。掌柜在二楼急得团团转,想随便抓起一个,又怕正听曲的客人不满抱怨,左右为难又急出了一身汗。
正愁着,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登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就你了!跟我来!”
对方侧过脸看来一眼。琴师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仍有些宽松,显得空空落落的,衣衫云白铺墨色,他身姿又格外出挑,看上去十分养眼。
掌柜要抓他,被沈孟枝不动声色躲了过去,前者愣了下,又想起琴师多半都有古怪脾气,遂解释起来:“楼上的客人要听琴,眼下就你闲着,快跟我一起过去。”
与他的火急火燎相比,沈孟枝显得格外淡定:“什么客人?”
掌柜恨不得抓着人就蹿上楼去,语速飞快:“是位大人物,你要是伺候得好……”
他一卡,瞥见沈孟枝蹙了下眉,连忙改口道:“要是弹好了,今后这日子就不用愁了!东家也会赏你金银,这种好事,别人盼都盼不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楼梯,掌柜着急忙慌把人往顶楼领去,又嘱咐了一通有的没的,这才完成任务般,轻松地推开了门。
室内明净,空旷无尘,不见人影。
朱门在身后关上,沈孟枝环顾一圈,却见四周都被垂下的淡色纱帘挡住,围起了他所在的中央圆台。
“开始吧。”
一道声音透过纱帘,朦胧不清地传来。这纱帘似乎能模糊声音的方位,沈孟枝分不清对方的位置,只能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垂下眸,将琴身横陈在腿上,抬起手,指尖轻动,拨动三响。
悠扬琴声自指间流泻而出,撞上纱帘,流散四去。沈孟枝放轻了呼吸声,凝神一点一点探去,忽然闻到了一丝酒香。
清浅平淡,只有一缕,随风而来。
他倏地抚平了震颤不止的琴弦,轻声问:“客人想听什么?”
话音似乎困在了方圆之地,久久无人回应。
沈孟枝也不说话,静静地等。
半晌,终于有人淡淡开口,道:“《广陵散》。”
的确就是酒香传来的那个位置。
沈孟枝顺从地低下头,重新抬起手,拨向第一根琴弦。
下一秒,他手中寒光乍现,袖中长剑滑至手心,腕间翻转,向对面遽然刺出!
纱帘被扬起的风掀动,被倾洒的酒液浸湿,晕开醉人的色彩。
沈孟枝手中的剑忽然抖了一下。
自对方手中射出的铜酒杯撞到剑锋之上,将剑身打得偏移了几分,擦着那人的头发而过。
差得离谱。
刀剑相接时分神乃是大忌,可沈孟枝头脑中还是乱了起来,最终定格在苏愁的笑容上。
——“你只会比我,更令他恶心。”
剑风横扫而来,他提剑欲挡,可终究慢了一步。
咔嚓一声。
那副代表着逃避与侥幸、象征着他的私心、分割了现实与虚幻的面具,在这片似乎永无止境的死寂中,彻底破碎开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得很严重,跟宝子们说一声对不起(>人<;)
清构思过许多种掉马方式,有的要更加抓马,有的要更具冲突,要写出预期的效果真的压力很大,清删改了好几版,最后都不太满意,这一版算是最适合之后剧情发展的。其实清觉得应该能写得更刺激一点,但最近状态不佳,脑子里有点乱,只能这样戛然而止。
但后续清会加一些掉马后的冲突或修罗场,努力弥补后续效果,文案的对话也会在后面出现~
谢谢大家!(づ ̄3 ̄)づ╭?~
第128章 讨账·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你
雪亮的霜刃横在颈间,只差毫厘便能刺破皮肤,轻而易举地划开动脉。但附于剑上,刺骨冰冷的杀意却蓦地顿住,生生被逼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琴弦止,铮响绝。
被剑风扬起的薄纱悠悠落下,擦过眼前人的脸颊,卷着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循着记忆中的轮廓描绘过去,越心动,越熟悉。
直到最后,爱欲恨意怒火惊惶,万种情绪,荒唐的冲动,皆在目光触及他眼眸时,如一鼎沸水骤然平息。
楚晋拿剑的手僵持着。
狂跳不止的心脏刺激着神经,他视线垂落在剑上,循着凌厉流畅的剑身,缓缓向下,落到了沈孟枝瓷白的颈侧。
他刚刚差点杀了他。
接连不断的梦魇影子一般缠了上来,楚晋指尖颤了颤,蓦地撤手,如同受了什么刺激,将剑甩手扔了出去。
剑刃相接的声音无法遮掩,锦云阁的东家带着人匆匆赶来,被砸到脚边的长剑吓了一跳。
“大人小心!”只是瞬间女人就缓过神来,看见手中空无一物的楚晋,心提到了嗓眼,急声道,“把这闯入阁中的刺客拿下!”
沈孟枝认得这个声音。是先前在室中,要他开始弹琴的那个人。
他将剑垂在身侧,一动未动,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约莫有十几个人。
沈孟枝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锦云阁担心惹祸上身,要拿下他交由楚晋处置,以此将功赎罪。
而他已然作茧自缚,逃不了了。
几只手快要按上沈孟枝肩膀,把无动于衷的刺客压跪时,楚晋忽然道:“出去。”
东家迟疑道:“大人,若有危险……”
“这是我的私事,不会牵扯到锦云阁。”楚晋神色晦暗不清,声音却压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出去。”
无人敢驳。
脚步声潮水般退去,令人不安的静寂中,沈孟枝微微屏住了呼吸。
咚、咚、咚。
地板发出的钝响在一室空寂中显得刺耳,熟悉到身体都留下记忆的气息迫近,檀香愈浓,掺了酒味,变得沉郁又醉人。
等到距离近到他可以一把抓住人,楚晋垂眼,低声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孟枝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楚晋看不透他眸中的情绪,心底叫嚣的声音却让他抬起手,想抚上对方的眼睛,让他露出那抹熟悉的浅淡笑意。
他做这个梦做了半年。
快要触及他眼睛的时候,沈孟枝忽然开口:“我不是江枕。”
楚晋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死了,”他看见眼前人的唇瓣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平淡至极,“世间没有这个人了。”
“与你成亲的人,和你同窗过的人,救过你的人,已经死在了你面前。”
“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沈孟枝别开眼,错过了对方眼底的偏执与疯狂。
他在看见楚晋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今日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宽恕与原谅,罗湛的接纳与相信是假的,他口中要杀的人是假的,一颗会被证明的忠心是假的。
布置这一切,只是为了借楚晋的手杀了他。
沈孟枝突然有点想笑,又一瞬间心灰意冷。
楚晋的声音落到耳侧,亦远亦近,平静中酝酿着他听不懂的情绪:“……你该是谁?”
我该是谁?
没有后路,没有方向,没有希冀,也就没有了隐瞒。
沈孟枝低声道:“一个……骗子。”
“我是你的死敌,是你讨厌的人,是燕陵死有余辜的叛徒。”
剑在手中沉坠得快要握不住,他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将剑柄塞到了楚晋手中。
沈孟枝望着他,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是与你平素只有仇怨、躲躲藏藏不敢见光的狼狈之人,是不如你心上人半分的无用之人,是你……要亲自手刃的死对头。”
对方身形僵硬,没有丝毫反应,沈孟枝握住他的手,一齐握住了剑柄,让冰冷的锋芒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我输了,”他轻声道,“不动手吗?”
抵在喉间的剑尖凝滞于半空,楚晋僵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他说过这些。
他说过与对方徒有仇怨,说过对方死得太轻易,说过要让对方死在自己手里。
可那些……绝不是真心之言。
他欣赏雁朝,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信传言,不置可否,为了雁朝的死与楚戎打了一架,旁人以为是他恼怒自己没能亲手杀了对方,其实他只是为被污蔑至死的人出气。
他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也不觉得自己的对手会是出卖国家之人。
可说得太真,所有人都信了,他也差点信了。
以至于他忘记了,当年的自己,其实是想和雁朝做朋友。
满腔失而复得的欣喜,连同被欺骗的怒火,悄无声息沉寂下去。
“我……”楚晋轻声道,“不该说那些。”
他垂下眸,五指松开,手中剑落地,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说与我成亲的不是你,可结发的是你。”他踩过地上的剑,将它踢到一边,目光一错不错,凝着对方的脸,“你说与我同窗的不是你,可说爱我的是你。”
“从你第一次违背书院的诫规,答应我的时候,”楚晋抬手,拇指蹭过沈孟枝的唇瓣,“你就不再是江枕。”
“你是你。”他低下头,贴着对方的唇缝,“我爱的,不是任何身份,而是你,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你。”
沈孟枝眼睫颤动了一下。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以为楚晋会恨他,会厌倦他,会像避苏愁一样对他这样恶心的人避之不及,也想过会死在对方手里。
无论是哪种,他都能接受。
“我骗了你。”沈孟枝道,“你不恨我吗?”
咫尺距离,鼻息交错,楚晋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声。压抑已久的情绪在眼底酝酿,风暴一般,吞没了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
他倏地捧住眼前人的脖颈,五指深深插入他的发中,微微用力,强迫沈孟枝抬起头来。
“恨。”楚晋眸光落在他袒露出的脆弱咽喉,类似命门与要害的位置,暴露在危险视线中,便会引起不自觉的颤栗。
“所以,我要讨几笔账。”
说完,他扣住沈孟枝的肩膀,带着迟来的怒意,吻了上去。
馥郁的酒香顺着唇齿渡了进来,沈孟枝没有想到他会吻上来,怔愣间被撬开了牙关。
空气被掠夺一空,舌与舌纠缠,仿佛要把这数月的遗憾补完,楚晋的吻激烈又侵略性十足,沈孟枝避无可避,被压在柱子上被迫承受。
快要窒息时,楚晋终于松开了他。
“第一笔账,”他指腹擦去沈孟枝唇上潋滟的水光,“褐山脚下,装作不认识我。”
沈孟枝轻轻喘着气,被手指翻搅过的唇缝微张,热意涌上来,鼻尖是醉人的檀香,他目光发颤,低低嗯了一声。
楚晋的手顺着他的脊背滑到腰间,去解琴师服的腰带。衣袍宽松,这么看倒看不出来,他用手揽过,掌心丈量,才知道对方有多瘦。只是纤瘦的骨架却撑起了一副肌理匀称的身体,蕴藏着力量,楚晋扶着他削薄韧劲的腰,心想若从前细致些,兴许早就能发现对方这些无处可藏的纰漏。
他攥住沈孟枝的手腕,对方却蹙了蹙眉,闷哼一声。楚晋立刻掀开了他宽大的衣袖,却见一截肤色细腻的手臂上,腕处肿起发紫,沈孟枝指尖微微抖着,似乎疼痛难忍。
楚晋脑中闪过一个片段,难以置信道:“我干的?”
沈孟枝没说话。
是那个混乱失控的夜里,在红绡散剧烈的药效下,身上的人用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的力气,攥着他的手腕,如同拽着一根飘摇不定、将断未断的风筝线,在他耳边哀求了数遍。
每一句都是,不要走。
沈孟枝心想,如今是真的走不了了。
腰带松散,滑落下去。
【…………该内容已消失…………】
四笔账讨完,已经折腾到了深夜。
沈孟枝拢着被扯下来的衣衫,筋疲力尽看着摄政王给他的手腕上药。
“这伤你打算放任不管多久?”楚晋蹙着眉,将药膏抹匀,“手不要了吗?”
沈孟枝困倦地点点头。
楚晋拿他没办法,上完一个手腕又上另一个手腕,沈孟枝已经快要睡着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呼吸清浅。
楚晋帮他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舒服点,随即忽然道:“我刚刚在你的腹部看到了一个疤,应该是剑伤。”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楚晋摸摸他的脸颊,放轻了声音:“你之前说的胎记,是骗我的,对吗?这是城中事变时,你被推下城墙前,被人用剑刺出的伤疤。”
他等了一会儿,沈孟枝终于从沉默中分出了一个音节:“嗯。”
“究竟发生了什么?”楚晋问。
沈孟枝的呼吸又弱了下去,好像方才只是短暂清醒了一会儿,如今又陷入了沉睡。楚晋知道是他不想说,也没再问。
他抱着人躺下,正准备闭眼,忽然听见对方开口,声音轻缓:“你想听吗?”
“我的那些事。”他顿了顿,“没有人相信的那些事。”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对不起宝子们清今天感冒引发智齿炎床上躺了一天 写得慢了点呜呜呜
两个人终于说开了!果然没有什么比床上打一架更管用(*^▽^*)
玉膏城外数十里,旧秦营地,风雪鼓动旗帜,猎猎作响。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迫近,忽有人急匆匆闯进帐中,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将军,玉膏降了!”
高位之上的人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随即抬起眼来。
来人对上他眼神,不由一缩,却听楚戎慢慢道:“玉膏降了?谁说的?”
“是雁朝!”那人神色激动,“雁朝降了!”
“我们已经在这围守玉膏城三月有余,他们城中的粮草快要耗尽,士兵也疲乏无力,一城的老弱病残,任雁朝他有翻天的本事,也是必败无疑。更何况,燕陵迟迟没有给他们派去增援,将军,依我看,雁朝是迟早要降的。”
楚戎微微眯起眼,半晌,狐疑道:“是真的?”
来人肯定道:“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到,雁朝挥剑砍杀了阻拦他的亲信,彻底控制了城中军民,率着一支归降兵马往这来了,只有区区十余人。”
十余人,深入旧秦几万人驻扎的营地,无异于羊入虎口。楚戎终于缓和了颜色,眼底闪过一丝兴味,道:“倒是挺有诚意。人在哪里?”
“已经绑起来了,就在营前。”对方忙道,“将军要如何处置?”
楚戎已经起身,绕过他掀开营帐走了出去,卷起一道寒风,连着雪花扑入了帐内的炉火中。
“不用。”楚戎冷笑一声,“先让我会会这位雁朝将军。”
泥水与雪水混合,在雪地上糅成肮脏的一片,随即又新落了薄薄一层雪。
从玉膏城来的这行人,说好听些是投诚,说难听些就是送上门的俘虏。都是沙场上刀剑相见的死敌,旧秦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绑人的小兵故意选了最粗粝的麻绳,在对方手腕上捆了数道,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他绑这位敌国的将领时,特意多缠了几道,使了力气。麻绳碾磨过手腕的皮肤,瞬间勒出一道醒目的压痕,再一用力,就磨破了皮肉,沾满泥和草屑的绳子契进血肉里,顷刻被染红了。
小兵撇过头,想看对方在这样的折辱下是什么反应,视线却被一副冰冷的面具阻隔。对方垂着头,微微凌乱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腕处的刺痛,平静至极,无动于衷。
如此平淡的反应自然无法取悦一群杀红眼的敌人。围观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几声激动的叫喊:“砍了这群人的手!杀了他们!”
“既然是俘虏还摆什么架子,都是阶下囚了,让他们跪下磕几个头也不过分吧?哈哈哈哈……”
“那不是堂堂雁朝将军吗?就这么送他去见他那没命的老子和大哥,未免太便宜他了。”有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他手上可沾了不少人的血,这账可得一一清算,不能教他死了。”
这声音从远处传来,森然冰冷,众人倏地住嘴,纷纷收敛了些:“将军。”
楚戎从人群后方穿了过来。
他走得随意,速度却很快,转眼到了跟前,挥挥手让一旁的小兵退了下去。
从玉膏来的人不多,却都是战场上熟悉的面孔。楚戎轻蔑地打量了一周,问:“都在这儿了?”
身后追来的副将匆忙道:“回将军,统共十二人,全部绑起来了,除他们之外,没有发现跟来的伏兵。”
楚戎眯了眯眼睛,一抹兴味十足的光自眼底露出,喃喃道:“十二个人……”
他脚步蓦地停下,定在一人身前。腰间长剑出鞘,白芒一闪,在雪地中折出刺目的光。
剑芒不紧不慢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楚戎倨傲道:“雁朝,听说你要降我?”
熟悉的玄黑色鬼面具下,一双杳无波澜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抵在要害处的剑没让他波动,奚落与谩骂没让他波动,好似什么也没法撼动他分毫。
而楚戎最讨厌这种眼神。
肆虐的掌控欲让他收敛了笑意,神色阴沉下来,慢慢开口:“我还以为沈家人都是一样的硬骨头,只怕沈恪也想不到,他这个儿子会对我旧秦俯首称臣、让他蒙羞吧?”
“雁朝,”他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语气挑衅又恶毒,“你还真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啊。”
眼前的人目光动了动,忽然笑了。
“将军这样的暴虐之人,配我这样的不义之士,”他淡淡道,“才最适合。”
楚戎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大笑起来,转头,冲旧秦众人道:“你们都听见没有!燕陵堂堂的雁朝将军,叛了!他归顺了我旧秦,归顺我——”
话音一顿,他视线转回来,手中长剑从对方的咽喉移开,轻佻地拍了拍他脸侧。
“雁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养的狗。”楚戎拽住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向下扯去,强硬地逼迫他抬起头来,“一条合格的狗,首先不能有任何秘密。”
“我一直好奇,你这面具下藏着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楚戎抬手,扣住面具的边缘,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想知道你真容的人有太多……今日,我就来做第一个。”
他手指发力,猛然掀开面具一角。
下一刻,夺目的冷光如爆裂的闪电般袭入视野,在他最放松警惕的一瞬,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毫不犹豫、狠狠刺入!
楚戎的眼中只来得及划过一痕弧度漂亮的闪光,紧接着,剧烈的疼痛遽然在眼眶内炸开,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你、敢、骗、我——”他捂着血流不止的左眼,怒吼几乎震彻云霄,“雁朝!!!”
束缚手腕的麻绳早已不知不觉掉落在地,趁人不备捡起、又藏匿于手心的锋利石块被人随手扔掉,滚落在雪地,上面的血迹斑驳。
被绑的其余几人同样设计脱身,纷纷抢过身边旧秦士兵的剑,杀出了一条血路。
沈孟枝手中握着夺来的长剑,与暴怒的楚戎纠缠在一起。后者失血过多,视野又受限,尚处于劣势。沈孟枝算着对方的视线盲区,手腕一翻,一转,飞快地挑飞了他的武器,长剑一横,抵在了楚戎咽喉处,冷声对旧秦众人道:“不想你们的主将没命,就把武器扔掉。”
兵戈声戛然而止。
副将怒声道:“放开将军!雁朝,你这个阴险小人!胆敢轻举妄动,旧秦必将你挫骨扬灰!”
沈孟枝神色平淡,置若罔闻,手腕发力,咔嚓几声,在副将目眦尽裂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地卸掉了楚戎手上能发力的关节。
楚戎也是能忍,剧痛之下一声也没哼,明明受制于人,血流如注,却依旧站得笔直。
沈孟枝与自己的人交换了眼神,后者点点头,迅速奔向了粮仓。事情到这里,都还算顺利,沈孟枝轻轻舒了口气,手中的力道却紧了紧,连带着剑身在楚戎脖间划出一道血痕。
用楚戎来牵制这群人,并不能撑太久。楚戎如今身负重伤,为了他的安危,到了最后关头,对方一定会不顾一切上来抢人,最后发展为不死不休,他们人少,必输无疑。
潜入旧秦营地本就是一记险招,沈孟枝也不确定后续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但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是最行之有效的。
他垂下眸,剑锋一动,又顿住。
一旦有了杀意,就再难压下。杀了楚戎,旧秦失了主将,必会不战而败退,这样燕陵就可以奋起反击,而不会像如今这样,任人宰割。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剑刃压下,就要割断楚戎的喉咙。
然而下一刻,他的剑忽然歪了。
楚戎遑顾脖子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恶狠狠地大笑着,拽着他往下倒去。沈孟枝一惊,身后已然传来破空的箭声,他无暇再管楚戎,提剑斩断箭矢。
“将军!”亲信骑着马奔来,一把将沈孟枝拉上了马。
远处的粮仓冒起了滚滚的浓烟,旧秦军中骤然大乱,慌作一团,又是抢救粮草又是抢救主将,而他们乘着乱势杀了出去。
骏马疾驰,沈孟枝蹙眉回过头,正正对上了楚戎的眼神。
他浑身是血,被士兵扶着,站在呛人的浓烟中,一动不动。
楚戎脸上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冷怒意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癫狂瘆人的狞笑。长长伤口横亘左眼,皮开肉绽,狰狞可怖如地下厉鬼。
他张了张口,说了几个字。
随即黑烟吞没了整片营地。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 讲枝枝为什么会被陷害背上罪名,下一章 结束回忆(*^▽^*)
这些事都是枝在楚楚怀里边回忆边讲的,也是枝第一次将自己的伤疤袒露出来告诉别人^3^
第130章 叛国·山河破碎
只消一回想,粮草起火的滚滚浓烟似乎又涌入鼻腔,呛人刺目,沈孟枝下意识蹙起眉,很快就有人帮他把皱起的眉头又抚平了。
“所以,”楚晋也在想象楚戎当时的表情,毫不怀疑一定难看到了极点,他笑了笑,“你抢了楚戎的粮草。”
沈孟枝轻飘飘道:“统共十车,六车补给军中,剩下的四车分给了城中百姓。剩下的……都烧了。”
这一招,偷了旧秦的粮,烧了他们的粮仓,逆转了对于玉膏不利的形势,又令敌人元气大伤,可谓是奇袭。
楚晋由衷道:“真聪明。”
这一句绝对是发自肺腑,不掺任何立场,饶是任何一个人来都能听出话中溢出的夸赞和欣赏,还有一点点私心的骄傲。
沈孟枝却忽然抬起眼,定定看着他,道:“在七揭,你也烧了我的粮草。”
楚晋:“……”
两个聪明人相遇,总有一个要甘拜下风,他低声笑道:“你也烧了我的,扯平了。”
似乎被他的话说服,沈孟枝唇边泛起一抹淡笑,轻声道:“嗯,扯平了。”
“楚戎的左眼最后没保住,他此前从未受过这般屈辱,因此恨上了你。”楚晋道,“这之后他有刁难你吗?这道剑伤是因为他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