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继而语气柔和地开口。
“不管他是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权贵也好,是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只能被人收留的平凡人也好。”
“我喜欢他。”沈孟枝笑了笑,“从一而终。”
谭辰一行人悄无声息绕道凉亭中时,季寒正对着空荡荡的亭子发呆。
“季寒!怎么样!”田清兴致勃勃,“你们说上话了吗?”
季寒脸色沉沉,终于叹了口气:“走吧,没什么。”
他无心再提,田清却格外感兴趣,问谭辰道:“谭兄,那两位就是谭伯父邀请的客人?你不认识啊?”
谭辰烦躁地推开他搭上肩膀的手:“别打乱我的思绪!我觉得其中一个人有点熟悉……我有点印象。”
“你不可能认识的。”季寒道,“那位是我尚在褐山书院时的师弟,鲜少下山,你不会见过。”
“不,我不是说他。”谭辰揉着脑袋,“我说他身边的那个人,嘶……是谁呢?好像见过啊。”
提起这件事,季寒神色有些不虞:“他说他是万通城明德商行的东家,谭伯父的朋友。”
“明德商行?”谭辰猛地一激灵。
他的脸色唰地变了,青红紫白,格外精彩:“不会吧……”
田清受不了他这副打哑谜的样子,催问道:“怎么了?明德商行我也知道,快说快说!”
“我有一次偷听到我爹他们议事,听到他说,明德商行是朝堂上的某位大人在万通的势力。”谭辰战战兢兢道,“他还警告我的几个叔叔,不要招惹他们。”
田清吃惊道:“啊?什么人连谭伯父都要这么顾忌?”
季寒表情变化了几遭,否认道:“不,不会。如今身居高位的几位朝廷命官大多年过半百,可那个人却很年轻,按理应该刚入仕途,怎么可能是你说的人?”
他觉得谭辰的猜想格外荒诞,仔细回想了一遍对方口中鸡飞狗跳的家境,更是放下心来,忍不住道:“谭辰,他也许只是随口编的。”
“大秦新立,年轻的朝臣也有不少。”谭辰却有些慌张,“王中尉、郑少府……”
他脑中轮过一番人名,又慢慢往上走:“张卫尉、徐太尉,还有……”
电光火石间一个谭子烨经常挂在口边的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谭辰僵在原地,满脑都是那件披风上特殊的纹样。
“——摄政王?”
此言一出,一直看好戏的田清也站不住了,活像生吞了一枚鸡蛋:“谭、谭辰,你我兄弟一场,你不要吓我……”
谭辰笑得比哭还难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还、还以为我爹、爹他是骗我的!”
身份尊贵的客人、明德商行的东家,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田清一把拉住怔立原地的季寒,肃然起敬:“季兄,你实乃吾辈楷模!”
季寒无知无觉地拂开了他的手,沉默半晌,喃喃道:“我不相信。”
不甘心如同要胀开一颗心脏,他退了一步。
谭辰察觉到不对:“季寒,你去哪?!”
可为时已晚,季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凉亭,身影消失不见。
另一边,从凉亭出来后,沈孟枝就被摄政王牵着在谭府逛了起来。
楚晋心情很好,连眼角的痣都变得格外生动,甚至难得地从唇边溢出了几段悠扬的小调。
虽然有些跑调,但沈孟枝还是认出来这就是他之前哼过的间瀛小调。某人不知道怎么就记下来了,连下意识哼出来的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段。
沈孟枝随他从假山洞口穿过,又一次撞见了下人慌慌张张的眼神,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
楚晋笑了一声:“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分明和他脱不了干系。沈孟枝瞥了他一眼,回忆了一下方才那名下人的视线落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认识这件披风?”
楚晋不说话,眉梢眼角尽是得逞的笑意。
沈孟枝一想就明白了,一言难尽地望着若无其事的摄政王:“你就这么领着我在府上招摇过市?”
楚晋从容答道:“我只是怕你冷。”
“……”
沈孟枝无法拆穿他,摄政王占有欲太强,如此平和地宣誓主权,已经是很大让步了。
他有点好笑,问:“现在放心了吧?”
楚晋忽地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说的那些话,”他问,“都是真的吗?”
沈孟枝装傻充愣:“什么话?”
“不许装作无事发生。”楚晋眯了下眼睛,“你说了,无论我是谁,是位极人臣还是平凡普通,还是别的什么样子,你都喜欢我。”
沈孟枝轻笑出声:“你记得好清楚。”
“我已经忘不了了。”楚晋向他走近了一些,指腹碾过他的唇角,“别骗我。”
唇边余温尚在,沈孟枝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目光微微闪烁,嗯了一声。
楚晋也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
“那你是不是该担心一下,如果有一天,我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沈孟枝觉得没人敢抢摄政王,但还是问:“怎么办?”
“很简单。”楚晋像是一只狐狸,看见了跳进陷阱里的兔子,引诱一般在他耳边轻声道,“留下标记,把我变成你的所属物,让他们知道,我是你的。”
说完,他笑意吟吟地退了一步,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沈孟枝抬起脸,静静看了他须臾。
然后,他抬手攀上对方的肩背,主动吻了上来。
紧挨的胸腔传来震动,是楚晋闷声笑了几下,沈孟枝知道他又得逞了。
可他明明知道自己上钩了,还是无法拒绝对方。
假山的石壁粗糙冷硬,沈孟枝被抵在上面,轻缓的啄吻转为唇舌厮磨。
下一瞬,不远处忽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回荡在洞内。他挣扎着睁开眼,目光追寻着声音而去,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截衣角。
沈孟枝视线转向楚晋,带着问询的意味,后者眼底是了然的笑意,冲他眨了眨眼,直接承认了。
“……”
沈孟枝觉得自己低估了摄政王的占有欲和手段。
为了永绝后患,算计不知情的季寒,算计知情的谭辰,甚至连时间都算好了。季寒来的时候应该正好看到他主动吻上楚晋,这下怕是彻底心死,再难复燃。
分开的间隙,他心情复杂地评价道:“你可真是……我若是季寒,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你。”
摄政王的回复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然后低下头,凑过来吻了他的唇角,道:“专心。”
被迫专心接吻的沈孟枝:“……”
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标记一般、心无旁骛的吻。
作者有话说:
楚楚:这就是四大公子之首?太嫩了点。
季寒的光辉事迹——被当今摄政王煞有介事算计过的人。
第106章 无家·抹消旧日的痕迹
离开万通已是第二日。谭子烨一直送到城门口,因为李晟一事,他心中惴惴,欲言又止:“摄政王……一路顺风。”
楚晋站在马车边,神色平淡地扫了他一眼,道:“谭大人回去吧。”
谭子烨心神一凛,以为他仍未对自己放下心,却听对方继续说:“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但是谭大人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两面三刀之人。”
“摄政王放心,下官明白。”谭子烨如蒙大赦,当即松了一口气。
送行的人群中忽然传出极力压低的一声:“季寒!”
谭辰躲在后排,死命拽着身前人的衣袖:“你不要往前走啦!”
季寒脚步稍顿,停在了原地,目光沉沉地往前看去。
被他注视的人似乎有所察觉,遥遥望了过来。那种随意散漫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天表现出的好相处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得令人胆寒、自森冷皇威下厮杀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摄政王。
大秦上下,唯此一位。
季寒猛地闭上眼,紧攥成拳的手用力到颤抖,随后,倏地松开,就好像松开了苦苦硬撑的执念。
他呼出一口气,转身对谭辰道:“谭兄,我们走吧。”
楚晋视线扫过两人离开的背影,并未多做停留,也没有必要。他对等候多时的徐允示意了一下,便走进了车厢中。
沈孟枝膝上放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问:“要走了吗?”
“嗯。”楚晋在他身侧坐下来,“去拿玉魄。”
“你昨天和谭太守就是在商议这个么?”沈孟枝问,“那是要回封灵?”
玉魄如今落在李晟手中,如果想要拿到,就无法避免与这位御史大夫的正面交锋。
可这个时候回去,便如同自投罗网,梁王虎视眈眈,想必早已设下重兵,要故技重施,将他们除之后快。
无论怎样,这都是下下策,沈孟枝并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置身险境。
出乎意料,楚晋摇了摇头:“不,我们去云罗。”
“云罗?”
马车缓缓动起来,沈孟枝从风扬起的窗帘缝隙望了一眼,看见了渐行渐远的万通城。
“当今御史,便是从这小小的云罗城走出来的。”楚晋语气莫名,“想要对付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全部。”
沈孟枝愣了下:“我记得云罗是昔日旧秦边陲之地。”
“李晟出身低微,就是从这不起眼的边陲之地,一步一步,爬到了京城之中。”楚晋道,“为官之后,他便斩断了这些旧事,为了避嫌,与云罗彻底撇清了关系。”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我让徐允去调查这些事情的时候,发现吏官收录的官员卷宗中,很多地方都与查到的对应不起来,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
沈孟枝问:“哪些?”
“比如,李晟此人入官前,在云罗城生活的这段时间,只字未提。”楚晋缓缓开口。
如果一个人,想要抹消旧日的痕迹,与最熟悉的家乡彻底一刀两断,只能说明这段经历对他而言耻辱不堪。
“所以此番前去,我是要求证一些东西。”他收敛了笑意,骨子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攻击性隐隐欲现,“找到李晟冒着死罪也要藏在云罗的弱点,解决他。”
楚晋不笑的时候,更像世人口中那位权倾朝野、令人胆颤的摄政王。那种不走心的笑容似乎只是他的伪装,为的是掩藏他漫不经心皮下,蠢蠢欲动的疯狂和昭昭野心。
沈孟枝不轻不重地用书背拍了下他,随后靠上他肩头,闭上眼,道:“睡觉。”
这一拍似乎拍散了楚晋眼底的戾气。他像是一下子被人从暗无天日的权力角逐中短暂地拉了回来,感受到肩头的重量,低下头笑了笑。
他接过对方手中的书,放松了身体,道:“嗯,睡觉最重要。”
云罗城。
与它的名字不同,这座城池一片荒凉,没有半点人气儿。沿街商铺只零零星星开了几家,其余的应该早已卷铺盖走人了。路上尘土飞扬,无人洒扫,随处可见乱扔的旧物件。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三个外来人显得有些突兀。
几人依旧是进谭府的那一身打扮,黑色斗篷加身,看上去有些古怪,路边的叫花子也悄悄离得远了些。
“云罗城位于边境,昔日与燕陵毗邻,是燕秦之战的主战场之一。”徐允小声道,“战后元气大伤,饿殍遍野,至今没有恢复,当时的百姓撤走了大半,如今也没什么人回来。”
街坊空空,举目荒芜。沈孟枝蹙起眉:“那一城郡守呢?没人管他们了吗?”
徐允表情有些奇怪:“这里的条件太过恶劣,郡守一连换了数任。拨来的银两也不少,但还是毫无起色。”
“……”楚晋停下脚步,扫了眼四面的店铺,那一道鬼鬼祟祟的视线瞬间消失。
他目光定在一方破旧水缸上,开口:“徐允。”
徐允行动神速,悄无声息绕到了那水缸之后,随即一把揪住藏身之人的衣领,把他拎了出来。
打扮得破破烂烂、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乞丐“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还没抬头,便被一道冷淡的视线盯住了。
“你是谁?”楚晋问,“跟我们这么久,想干什么。”
对方不太敢抬头,颤着嗓音道:“几位大人,小的没跟啊!小的就是一四处讨食的,想跟几位讨点赏钱……”
“讨赏钱?”楚晋重复了一遍,“那为什么不早点来讨,反而畏畏缩缩?”
“这……这……”老乞丐眼神躲躲闪闪,忽然看见了什么,吓得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就要跑:“他们来了!别杀我!别杀我!”
从街道两侧忽然冲出一群持刀之人,神色凶狠,向被围在中间的三人冲了过来!
楚晋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身侧徐允抽剑出鞘,面无表情地迎面冲了进去。
对面的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虽然人多,也敌不过徐允这类身经百战之人,很快死伤大半。眼看将要全军覆没,几人纷纷放弃了与徐允周旋,冲向了跌跌撞撞试图逃跑的老乞丐。
长刀一亮,就要砍下!
楚晋抬手,自身侧粮铺随手抓起一把豆子,向那个方向一掷。
豆粒噼啪击中几人握刀的手,封住一身穴位,长刀哐哐几声全部脱手落地,与此同时,试图暗杀的几人也倒地不起。
楚晋走到那几人面前,蹲下身,在他们服毒自尽前,一伸手,把他们的下巴纷纷卸了下来。
老乞丐死里逃生,节节后退,看着一地尸体,惊骇不已,转身就想跑。还没跑几步,楚晋已经头也不抬地射出一枚豆子,击中了他的腿,后者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徐允把他拎了回来,扔在两人脚边,提醒道:“你老实点。”
楚晋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你认识这些杀手?”
“不认识!”老乞丐慌忙摇头,“不认识……”
沈孟枝看了眼地上那些尸体的穿着,道:“这些人,是装扮成了城中的百姓。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了。”
老乞丐想否认,对方身边的人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登时不敢再撒谎:“……是。”
“他们为什么杀你?”沈孟枝缓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跟在我们后面,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事情,是不是?”
老乞丐像被说穿了心事,终于一闭眼,咬牙道:“是!”
“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他们想杀我,还要杀所有与我接触过的人,我每次都侥幸逃脱了,最后为了活命,我只好装疯卖傻,扮成一个乞丐。”
“云罗城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所以看见你们,我就想投靠你们,求你们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楚晋又问:“那这些杀手,是一直在城中吗?此前进城的人,都被他们杀了?”
“他们不是云罗人!他们是被人放进来的!”老乞丐失声道,“不知道奉了谁的命令,只要是外人来城,就会被他们暗中盯上。云罗城如今已经变成了外人眼中的鬼城,没有人敢进来!”
楚晋一直神色平静地听着对方的话,等他说完后,忽然开口:“你认识李晟吗?”
始终义愤填膺的老乞丐表情凝固了一秒,半晌,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李晟?”
话音刚落,那几名被卸掉下巴的杀手遽然反抗起来,竟然强行冲破了封闭的穴位,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徐允早有防备,将他们踹翻在地,楚晋瞥了一眼神情激动的几人,又问了一遍:“你认识吗?”
老乞丐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李晟?……李晟?你也认识他?”
“他是云罗人,而你一直生活在云罗,应该知道他以前的事。”楚晋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老乞丐却忽然慌张起来,连声道:“不!我不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他的朋友?你要报复我对不对!”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又太过反常,沈孟枝问询般看了楚晋一眼。后者却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对老乞丐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楚晋语气随意,“你认识的李晟,如今是当朝的御史大夫。”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中了老乞丐,他瞪大了眼睛,整个人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骗我的吧……怎么可能?那家伙怎么可能……”
“只要他想,随时能杀了你。”楚晋平静道,“你想活命的话,我可以帮你,只需要你把当年的事情悉数说出来。”
老乞丐猛地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真的会帮我?”
楚晋点了点头。
“那……那好。”
老乞丐仿佛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嗫嚅了片刻,终于颤声开口。
“那时候,李家是城里最穷的人家。李晟他娘死得早,和他爹相依为命。”他顿了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因为他家太穷,邻里街坊都欺负他。”
“为了给他爹治病,李晟想考取功名,赚钱救他爹。但他太穷了,上不起学塾,就只能偷偷在外面听。有一天被人发现了,学塾的人把他打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学塾外面。大家以为他被打怕了,但是几个月来,学塾里的书总是无缘无故少几本,后来才知道是他偷走了……之后学塾的人又把他打了一顿,这次还把他家砸了一遍,警告他没钱就老实待着。”
“学塾里的一个学生看他很可怜,就私下里帮他带书,给他补课,平日里有什么事也会帮他一二。李晟很感激他,和他成了朋友……”
楚晋忽然打断他:“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老乞丐愣了愣,回想了片刻,道:“孙祺。”
“孙祺?”徐允面色一变,下意识看向楚晋,“那不是……”
楚晋没有回答,示意老乞丐继续说。
“后来李晟真的学出了名堂,进京赶考,孙祺与他一起。然而就在那时候,云罗起了蝗灾,紧接着闹起了饥荒。街坊的人趁他未归家,把李家的粮食全抢走了,还拿走了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纷纷拿去换了粮。云罗与都城路途遥远,等李晟回来的时候,他爹已经躺在床板上,饿死多时了。”
“没有人觉得他能考上,也不觉得他能出人头地。他去报官,官府不予理会,把他扫地出门。他只能背着他爹的尸体找了个小土坡埋下,然后回家呆了整整十多天,一直等到放榜的那日,孙祺去找他,他已经消失了。”
老乞丐眼神闪烁:“从此之后,没有人再听说过他的消息,大家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楚晋突然开口:“你抢了吗?”
“什么?”老乞丐一愣。
“李家的粮食。”楚晋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你抢了吗?”
老乞丐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瞳孔缓缓收缩。
“我……我……?”他剧烈地喘着气,神经质一般摇头道,“我没抢!没抢!没抢!他不能来找我算账……你、你说了,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楚晋站起身,躲开了他的触碰,垂眸微微一笑:“嗯,我说了留你一命。”
老乞丐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一颗心落到实处,楚晋不冷不热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徐允。”
“打断他的腿。”在老乞丐发颤的目光中,他轻飘飘地定了对方的命运,“送他到坟前,跪着吧。”
作者有话说:
即将开始清算~
封灵城,廷尉府,地下大牢。
一抹靛青身影自幽长阴暗的地道中掠过,脚步伴着水滴声响起来,回荡在一间间牢房内。
看守的狱卒纷纷起身行礼,被来人抬手制止。
他走到其中一间牢房前,驻足。
身旁的狱卒见状走上前来,询问道:“陆大人,可是要提审犯人?”
陆青摇了摇头。
“把门打开,”他说,“我要进去。”
重重铁锁落下,牢门吱呀一声,突兀的响动惊醒了里面的人。对方瑟缩了一下,迎着刺目的烛光眯眼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官服还没脱下,仪表有些乱,但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之色。见陆青进来,他扶着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有恃无恐道:“陆廷尉丞,事了了吧?烦请带路,你们廷尉府的大牢,实在不是孙某能待的地方。”
陆青挡在门口,没有动。
孙祺走到他跟前,还是不见他有让开的意思,终于皱起了眉:“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孙大人。”陆青脸上挂着笑容,“在下是来审讯你的。”
“审讯?”孙祺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你凭什么审我?”
笑完,他脸色一沉,咄咄逼人道:“别开玩笑了!本官没有罪!你再不让开,休怪我禀报御史大人!”
陆青毫不介意他的威胁,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一一数道:“孙大人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了吗?身为治粟内史,掌谷货,却私下交易用于赈灾的粮草,哄抬市价,民不聊生!”
“你官至九卿,陛下许你治理财政,十几年来,却私吞地方拨款数百万两!这些钱,是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
孙祺如遭雷击,双眼大睁,下意识退了一步:“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须臾的震惊后,他当即抵死不认,厉声道:“你一介小小廷尉丞,竟敢污蔑本官!证据呢?空口无凭,我可以参你的罪!!!”
在孙祺狠决的注视下,陆青微微闪身,让出一道缝隙来。他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两名狱卒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将他推到了孙祺面前。
“孙大人,”陆青淡淡道,“您不会不认识您最信任的属下吧?”
孙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僵硬地低下头去。狱卒逼迫对方抬起头来,又乱又脏的头发里,露出了一张遍布淤青的脸。
他浑身颤抖起来,听着耳边陆青公事公办地道:“廷尉府的严刑逼供没有一个人能抗住,他已经全都招了,白纸黑字,朱砂画押,清清楚楚。孙大人要看一看吗?”
“够了!够了!”孙祺怒声道,“你们是在陷害我!我要找御史大人!你不过是廷尉丞,你敢越过当今御史定我的罪吗?!”
陆青继而语气平静地开口:“廷尉府的职责,便是断狱。上到王亲贵胄,下到平民百姓,在我这里一视同仁。孙大人这么想让御史大人救你出去,恐怕不知道,御史大人已经自身难保了吧?”
孙祺这下彻底愣住了:“你说……什么?”
陆青笑了笑:“就像大人所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此刻怎么敢站在大人面前,把事情闹得鱼死网破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何大人已经在狱中待了两日一夜,还是没有人来救你出去?”
“你……你骗我。”孙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一颗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我不信,我不信!”
他神色一变,眼底凶光一现,就要冲出去。身前一直痛苦不堪喘息的人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绝望道:“大人,大人……是真的……御史府完了……”
“没人能救我们了……我们完了……”
孙祺僵在原地,脑中乱作一团。希望破灭与信心泯灭的怀疑感充斥了所有,他终于动摇了。
陆青使了个眼色,让手下将死死抓着孙祺的犯人强制拖了下去,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诚恳地望着孙祺浑浊灰败的双眼,道:“事已至此,孙大人,你翘首以盼的靠山已经倒了。”
“私吞朝廷向云罗城几百万两的拨款,将解百姓燃眉之急的粮食买卖市易,按律,应当处极刑,族人连坐,男人处死,女眷孩童流放边陲。”陆青肃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既然如此,”陆青转过身,语气平平,“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一下。”孙祺突然开口。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音开口:“……是御史。”
陆青转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所有的这些,是御史要我做的。”治粟内史消磨了浑身的锐气,颓然麻木地坦白道,“他厌恶云罗城,憎恨里面的每一个人,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几百万两啊……若真被我中饱私囊,怎么可能无人发觉?这些钱,大部分都到了他的手里。”
陆青忍不住皱眉:“你们真是贪心不足。”
孙祺“呵”地笑了一声,平静道:“你若是经历过穷的滋味,体验过那种人间炼狱,也会和他一样疯狂。”
陆青不欲与他争辩,将纸展开在他面前,道:“把你刚刚说的,都写下来,可免你家人的命。”
孙祺接过笔,面上一瞬间挣扎过许多种复杂的情绪,终于,缓缓落笔。蜿蜒的墨色将罪孽一点点铺陈、述说,到最后,尘埃落定。
指腹沾满朱砂,将要印上去时,他突然停住了。
陆青的手心微微发汗。
“……不对。”孙祺慢慢道。
“不对……不对!”他猛地抬头,敏锐地捕捉到陆青眼底的紧张神色,“你在骗我……哈哈哈哈哈你在骗我!”
朱砂盒被他骤然挥手打翻,滚落一地,孙祺夺过纸,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塞进口中生生咽了下去。
陆青只是蹙了蹙眉,挥手道:“按住他。”
狱卒冲进来,将孙祺死死按住,在他的怒骂声中,陆青从袖中不疾不徐地摸出了一张纸,重新摊平在孙祺面前。
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是一份提前写好的供词。
孙祺脸上侥幸的神情尽数崩裂,声嘶力竭:“陆青!你敢!!!”
陆青置若罔闻,掰开他紧攥成拳的手指,沾着地上洒落一地的朱砂,狠狠地按了上去。
他拍拍衣袍沾上的灰,收好供纸站了起来,在孙祺恨意横生的注视下,开了口:“孙大人,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