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唐肆的名字,唐墨白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我不想和你逞口舌之快。既然你做不成我手中的刀,又要跟我对着干。”
他微微撤身,手腕翻动,扇柄刃从沈孟枝眉心撤去,随即寒光一闪,冷冷向他咽喉要害刺去!
“那我只好送你去死了。”
疾风破空,将沈孟枝拢在身后的头发吹得扬起。明澈的瞳孔映出离他颈前几厘的刀尖,他一动也未动,没有任何要躲闪的意思。
一道残影忽而自远处倏地射出,速度极快,顷刻便到了眼前。
那残影裹挟着汹涌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力,直冲唐墨白的手腕,若是击中,必然直接便穿透血肉,挑断手筋,落得残废的下场。
唐墨白神色骤变,急步向后退去,却还是被划破皮肉,瞬间血液飞溅。
他侧头看去,那道残影已经嵌入墙中,竟然是一截树枝。
唐墨白还没站定,一道掌风便从他耳侧遽然掠过。他立刻回神,扇柄回旋,眨眼之间便过了数招。
对方的招式又狠又快,饶是唐墨白也有些招架不住。他目光一动,忽而露出破绽,毫不意外被击中胸口,巨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唐墨白咬牙,半空中身体硬生生一折,带动着骨头发出咔咔脆响。他借此止住了飞出去的趋势,正好落在先前的位置,出手飞快,白刃横过,便抵上了沈孟枝的咽喉。
冰冷杀意在几步距离外骤然停滞。
唐墨白闷咳出一口血,意外道:“你竟然没死。”
楚晋面色阴森可怖,目光像凝结了一层冰,看着他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面具断了线,被他紧攥在手里。他脸上被溅上了不知谁的血,衣袖沉甸甸地垂在身侧,从湿透的衣料上滚落下一颗颗血珠,缓慢地砸到地上。
“派了那么多人,都没能除掉你。”唐墨白难得没了从容的笑意,“摄政王大人,果然棘手啊。”
他侧过脸,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孟枝:“你刚刚跟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等他来救你么?你这么确信他不会死?”
沈孟枝没有回答,反而平静道:“唐大人,收手吧。”
唐墨白笑了:“收什么手?这里是术平,我可以让你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楚晋深色的瞳孔动了动,目光定在唐墨白拿扇的手上,忽然开口:“十几年前,当时旧秦的郎中令荀风勾结私党,被斩于午市。荀家被流放至边塞,家中两个孩子沦为罪臣之子。”
“后来有人帮荀家二子改换身份,变为彭城人士,并扶持长子入朝为臣,成长为一方大官,彻底摆脱了罪臣之身。”
“你是唐墨白,”他望着唐墨白遽然变得难看的神色,讽刺地笑了一声,“还是……荀墨白?”
“……”
唐墨白慢慢道:“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瞒得再深,也会露出马脚。就算你换再多的身份,也掩盖不了本相。”楚晋声音冷淡,“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帮你的人,是谁?”
种种情绪从唐墨白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地盯了楚晋许久,语气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帮我?”
一片静寂中,他的神色变得很奇怪:“知道他是谁,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楚晋道:“你藏在地下的阴阳阵,和地牢里关押的那些失踪的人,和他有没有关系?”
唐墨白忽地笑了。
“摄政王,你有没有听说过借刀杀人?”他悠悠道,“我就是磨出来的那把刀,但一把合格的刀,只负责杀人,是没法说话的。”
楚晋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问:“你在顾及唐肆?”
唐墨白的软肋似乎就是这两个字,他眸光一冷,恶狠狠地剜向了楚晋。
“据说荀家人口伶仃,到最后,只剩下了你和唐肆。”楚晋神色不变,“但你弟弟重病缠身,命悬一线,明明活不过冬天,后来不知为何,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你用阴阳阵,以命换命,锁住了你弟弟的命,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兴许也是谁的兄弟、家人?”
唐墨白呼吸一滞。
多年以来如影随形,却被他刻意回避的罪孽感此时骤然绞紧了他的心脏,他紧紧闭上眼,喃喃道:“那是我弟弟……我最后的家人……”
“我弟弟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啊!”他失声喊了出来,“怎么能在那个破茅屋,在他还几岁的时候,就毫无意义地死去?”
“他长大后,可以上战杀敌、保家卫国、建立功业……有价值的人才应该活下来。弱肉强食,高位者胜,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楚晋冷笑起来:“生者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那些人已经死了,在你眼里,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可你凭什么定义他们的人生?”
“错,就是错,”他一字一字道,“你的借口,救不了你。”
唐墨白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笑出了眼泪。
“已经是要进地狱的人了,又何必在乎这么多呢?”他喘了几口气,忽而转口道,“楚晋,你是不是很在乎他?”
刀刃陷进颈侧肌肤,再深一分,就会割破血管。
楚晋僵在原地,沉默许久,开口道:“放了他。”
“嗯,我会放了他。”唐墨白欣然点头,“但我要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如听完之后,你再做决定。”
楚晋面无表情,并未回答。
唐墨白看了沈孟枝一眼。对方垂着头,长发垂着脸侧,衬得神色晦暗不清。
“你的这位师兄,他说的话,做的事,”唐墨白问,“你就没有一刻起过疑心吗?”
“你就不好奇,他这副面具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沈孟枝忽而出手,丝毫不顾近在咫尺的刀刃,闪电一般攥住了他的手腕。唐墨白一惊,却察觉到他体内原本空寂的经脉又波动起了微弱的内力,顿时瞪大了眼:“你……”
只是这迟疑的一瞬间,沈孟枝已经躲过了他的扇子,手腕翻转,刀刃向下,狠狠刺进了他喉咙。
喷溅出来的血液溅上他的眉眼,一滴一滴,顺着鼻梁、嘴唇,滑到绷紧的下颌,到最后,砸到了唐墨白失去血色的脸上。
贯穿喉咙的刀刃让他再也无法开口,唐墨白踉跄着跪倒在地,濒死一般抓住了沈孟枝的衣摆。
沈孟枝定在原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的手无力垂下,半晌,才缓缓抬起手,平静又麻木地擦去了脸上的血。
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哥——!!!”
沈孟枝擦拭血迹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晕开一片红色的手心,心口突然涌上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怔怔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他被楚晋挡在了身后。
唐肆声嘶力竭的喊声如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杀了我哥!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身体冷了下来,沈孟枝往前一步,拽住了身前人的衣袖。
楚晋的背影将他从头到脚笼罩住,他的手越来越紧,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方体内汲取到一丝力量,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楚晋看着表情凶狠的唐肆,道:“不是他,是我杀的。”
唐肆跪倒在唐墨白的尸身旁,紧紧拥着兄长渐渐冷却的身体,滚烫的眼泪将眼底烧得通红一片。
“为什么不一起,把我也杀了?”他牙关都在颤抖,一字一字,裹着浓重的恨意,“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楚晋目光漠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唐肆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什么意思?”
“唐墨白用几百条人命,换了你的命。”楚晋用平淡的语气,将残忍的事实说了出来,“我做不了主。你想死,自有因你而惨死的人来收你的命。”
“如果你还有一口气,就给我活着赎罪。别就这样没有意义地死了,白白糟蹋了他人的性命。”
唐肆的眼泪落到地上。他抱着最后一个亲人的尸体,怔在原地,良久也没有回神。
楚晋已经扶起了昏迷不醒的听夏,看了站在原地没动的沈孟枝一眼,终于开口:“走吧。”
沈孟枝下意识点点头,迈开凝滞的腿脚,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至极的笑声。嘶哑的嗓音掺着发疯一般的哭嚎刺入耳中,听得人浑身发冷。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
唐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声嘶力竭。
“此后受尽千刀万剐,七窍流血,尸骨无存,不得好死!!!”
沈孟枝顿住。
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嘴唇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
他怔怔抬手,抹了一下嘴唇。
刺目的红落入眼中,他踉跄了一下,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耳鸣,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阵阵发黑,他勉力发出声音,微弱至极:“楚晋……”
强行调用的内力反噬来势汹汹,连着旧伤的发作,将最后一点力气抽离。
沈孟枝骤然失力,重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别担心,枝没事,此后进入虚弱状态
悄悄透露一句:虚弱状态的枝很黏人,所以后面是甜的!
客栈内。
床上躺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年轻人,神色苍白,从被褥中伸出一截干净洁白的手腕。几根手指搭在起伏的脉搏上,静静试了片刻,随后收回。
站在一旁的听夏忙问:“先生,他怎么样了?”
梅诩没好气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样?一天问了几十遍,老夫还在这呢,还能让他死了不成!”
楚晋看了他一眼,结果老爷子丝毫不惧,指着他也是一顿教训:“还有你,别以为你当了摄政王老夫就得怕你!你身上这些刀伤剑伤还没养好,我让你下床了吗你就给我跑过来!”
楚晋垂下眼,低声道:“我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你……”梅诩气得说不出话,“那是一百个死士,你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怎么敢杀过去的?”
楚晋沉默地听他唠叨了半晌,换了个话题:“他究竟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梅诩深吸一口气,忍回了未出口的话,问:“我问你,这年轻人之前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征兆?像是头晕啊,嗜睡啊……这类。”
楚晋闭眼回忆了一会儿,迟疑道:“……有。”
在烛照山的时候,沈孟枝就无缘无故经常犯困,他那时以为对方只是冬春交际的时节犯了懒。
“那就是了。”梅诩一摊手,“他气血亏空严重,精神疲乏到了极点,又强行撑了这么多天,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强制让他进入了休眠状态。”
楚晋蹙起眉:“那他为什么会吐血?”
“老夫方才把脉,见他根基受损,可能是旧疾未愈。”梅诩道,“当然,这年轻人本来身体底子也不算好,若要追究,大抵是母胎里便带出来的毛病。”
“……”楚晋缓慢点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先生。”
梅诩:“你说。”
楚晋道:“请先生帮我看一下,他体内有没有内力。”
“这种事还要我来!”梅诩瞪了他一眼,重新将手搭上床上人的手腕,闭上了眼。
楚晋的目光从纤瘦的手腕,缓缓上移,一直落到了床帘后若隐若现的安静面容。
他表情平淡地等着梅诩的回复,却听对方轻轻咦了一声。
“有点意思。”梅诩睁开眼,露出笑容,“他体内没有任何内力,与不通武学的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体内有内力使用的痕迹。”
“为什么?”
“我听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没有内力的人爆发出暂时的力量,但是会消耗气血,可谓是损耗巨大。”梅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想必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听夏瞪大了眼:“还有这种事?!可、可江师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与他相反,楚晋没有什么表示,道:“好,我知道了。”
梅诩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也被瞒过去了,又道:“千里迢迢把我从封灵叫来,这个年轻人,对你很特殊嘛。”
楚晋没有否认:“嗯。”
顿了顿,他又轻笑了一声:“可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不是同样特殊。”
梅诩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折腾。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
他没得到楚晋的回应,哼了一声,正打算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折回来,神色认真地嘱咐道:“还有一件事,老夫要提醒你。”
楚晋抬头:“?”
梅诩道:“你关心的这年轻人,如今虚弱得格外厉害。不只是身体,还有他的精神、心绪,跟初冬新结的第一层冰似的,一碰就碎,绝对不能经受大喜大悲。”
楚晋被他这样大动干戈地盯着,点点头。
“别急。”梅诩又道,“还有一种情况,是他暂时退回到了幼时的精神状态,举止行为都会受到幼时记忆的影响。你做好心理准备。”
“……”
楚晋第一次觉得一句话难以理解。
听夏则眼睛一亮:“意思是说我能看见小时候的江师兄是什么样子吗?”
梅诩呵地一声,道:“你平日功课上要是有这积极劲儿,老夫早就省心了!”
他一手揪住听夏的耳朵,在后者哭哭唧唧的小声抗议中看了楚晋一眼,强硬道:“你们两个,都跟我出来,别在屋里瞎待着,净打扰病人休息。”
楚晋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将沈孟枝伸出来的手放了回去,又动作轻柔地塞了塞被角。
梅诩维持着一个姿势看他做完了这些事,也没催他,就是幽幽叹了口气。
等将门合上,楚晋才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今晚,最迟明天。”梅诩一脸“老夫早就猜透你心思了”的表情,“但你要是想着等他一醒就逼问他内力的事情,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楚晋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没这么想过。”
“哦?这么难得。”梅诩挑起眉,终于有些认真起来,“你不是最讨厌被骗吗?按你往日的作风,早该把人掐醒,严刑逼问了。”
听夏小声嘟囔:“有那么夸张吗……”
梅诩揪他耳朵的力道一紧,听夏立刻又安静了下去。楚晋似乎也在思索,半晌,微微一笑:“你不是也说了吗,他很特殊。”
特殊到自己能容忍最厌恶的欺骗,特殊到会对他喜欢的人爱屋及乌。
唐墨白身死的消息很快传开,城中搜捕规模极大,好在事先有准备,从原先的客栈转移到了城外徐允布置的暗桩内。
“你在术平城闹出的动静有点大,难保梁王他们不会注意到。”梅诩道,“到时候,你没死的消息就要传出去了。”
楚晋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嗯了一声。
梅诩又忍不住埋怨:“唐墨白虽然该死,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冲动就杀了他!本来梁王在明我们在暗,行事会更加方便,这下与他正面对上,你我不见得有多大优势。”
“他难逃死罪,我杀了便杀了。”楚晋道,“与楚戎撕破脸,是早晚的事,逃不掉,也无所谓。”
他语气平静沉稳,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梅诩立时追问道:“你有计划了?”
楚晋没答,而是问:“陛下的病如何了?”
“尚不明朗。”梅诩道,“传来消息称已经寻到了医圣,返回封灵还需要十几日的功夫。”
“楚戎忙于将他自己的势力渗入京城,陛下一旦康复,他的心思就全白费了,必然会百般阻挠医圣进京。”
楚晋垂眸,跳动的烛光在面颊闪烁,眼底却好像塞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在那之前,他暂时分不出心神来管我的事情,况且……”
他声音一顿:“江枕的身体不允许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我要找到天下最好的药,治好他的病。”
梅诩摇头道:“难啊。就算你是摄政王又如何,世上有的是钱和权换不来的东西。”
“这件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楚晋淡笑道,“你帮我照看他几日就好。”
梅诩整日清闲,就为了听夏这个学生操过心,如今又多了个病人,道:“可得给老夫涨俸禄啊。”
见楚晋点头,他又问:“唐墨白的事,你查了多少了?他身后那个人,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唐墨白从荀家脱离,入朝为官,能有这么大手笔帮一个罪臣之子瞒天过海,怎么想也不会是寻常人。”楚晋说,“那些失踪之人,虽是唐墨白所为,但他也是受这个人的胁迫。不仅如此,我怀疑阴阳阵和唐肆的事,也跟他有关。”
——一把合格的刀,只负责杀人,是没法说话的。
他当时以为唐墨白口中的人,指的是失踪事件中的无辜百姓,现在想来,恐怕他才是这把刀瞄准的对象。
有人想借唐墨白的手除掉自己。
“但我目前,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梅诩眉心紧蹙,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又问:“那地牢里的人可都救出来了?”
“让徐允去办了。”楚晋道。
话音刚落,从隔壁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梅诩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晃,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对面的人瞬间没了影儿。
坐在空荡荡房间里的梅诩:“……”
呵,年轻人。
房门被推开。
床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神情。
楚晋看着他的脸,心底无数想说的话就兀地卡了壳,半晌,脑袋里终于想起梅诩的嘱咐,轻声开口:“要喝水吗?”
沈孟枝低头看看被他不小心扫下去粉身碎骨的杯子,没说话。
他沉默的态度让楚晋心里难得有些拿不准,但还是重新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
沈孟枝抬头,视线迟疑地从他前额一直逡巡至下颌,似乎在思考他的身份。然后,他低下头,犹豫地凑近了些,柔软的唇瓣擦过杯缘边扣紧的拇指,就着楚晋的手浅浅喝了点儿水。
楚晋有些愣,预料中可能会发生的种种场景都没有出现,苏醒过来的心上人安静又听话,就好像……
他蹲下身,与坐在床沿的沈孟枝平视,认真地问:“我是谁?”
沈孟枝看起来有些困惑地眨动了几下眼睫,然后伸出手,贴上楚晋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
“……”楚晋道,“我没生病。”
闻言,沈孟枝收回手,表情看上去放心了不少。
他展露的情绪比平日要丰富许多,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说话。
楚晋不放心他这幅样子,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告诉我。”
沈孟枝抿着唇,好像被对方的情绪也带得紧张起来,低声,小心翼翼地开口:“楚晋?”
他的声音有点哑,放得很轻,风一吹就卷跑了。
沈孟枝叫完后就重新闭紧了嘴巴。楚晋他那一声中回过神来,松了口气。
不是失忆,看来应该是虚弱期精神与心绪都受到了影响。
所以他小时候是这个样子吗?
一个人安安静静,单纯得情绪都写在脸上,抿着嘴不说话,却又会掀起眼帘,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悄悄看你。
楚晋心软了下来,想伸手捏捏他的脸,沈孟枝却好像早有防备,立刻捂住了脸。
他失笑,唇角笑意轻柔:“楚晋是你的谁?你喜欢他吗?”
沈孟枝瞪了他一眼,表情有些郁闷。
他想继续装哑糊弄过去,楚晋却不给他机会了,被不厌其烦地追问了几番后,只好慢吞吞地开口:“是个欺负我的坏人。”
楚晋:“……”
他还没来得及郁闷,沈孟枝捂住脸的手悄悄移开了一条缝,露出两只眼睛,冲他忽地眨了下。
他说:“但是,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虚弱期把被封印的小小枝放出来溜溜,摄政王你的福气还在后头(狗头)
“跟我预想的不错。”
梅诩再次把完脉,瞥了楚晋一眼,“一天喊老夫过来不知道看多少次,看把你急的。”
沈孟枝对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表现出了极大的排斥感,神色绷得很紧,像是被迫走出自己的世界跟人打交道的自闭小孩,表情挣扎,丝毫不见往日的游刃有余。
楚晋道:“可他不想说话。”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吗?那就是从前某个时间段的自我影响了他现在的行为。”梅诩并未在意,“拒绝开口是下意识的,可能不合群,也可能幼时家人没有陪在身边,你可以多跟他说说话。”
楚晋神情谈不上轻松,点了点头。
梅诩看看床上发呆的人,又压低了声音:“你还要问他内力的事吗?”
“不问了。”楚晋唇角扬了扬,流泻出一丝近乎柔和的笑意,“他说,他喜欢我。”
“……”
梅诩没眼看被一句话收买了的摄政王,心情复杂地挥挥手:“那你们两个好好相处,老夫去看看听夏那小子的功课。”
楚晋把他送到门口,梅诩又道:“对了——”
楚晋投以询问的眼神。
梅诩一本正经,严肃正色道:“他现在身体不好,不宜情绪起伏,不宜动作激烈,你想同床,也不可操之过急……”
楚晋:“……”
摄政王啪一声把德高望重的前任老太傅拍在了门外。
动作很快,关键部分被关门声砸断,没有传到身后人的耳朵里。
楚晋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发现沈孟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被子里,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
粽子缩在角落里,十分自闭的样子。
楚晋走过去,看见了几缕他没藏好的头发,乌黑柔亮,温顺地垂落到床上。
他捞起那一截发尾,捏在手心,道:“抓到你了。”
被子动了动,没吭气。
“不想看病?”楚晋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猜,“还是讨厌见人?”
“那是从前教我的太傅,现在是听夏的夫子。”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已经走了。”
他说完,被子蠕动了一下,小心地缩进了他怀里。
从被角探出两只手,慢慢下拉,一点一点,露出光洁的额头、乌黑的眉毛、熟悉的眼睛——
沈孟枝扑通一下将脸埋进了他肩颈,像只鸵鸟一样,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除了你,都不想见。”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认识他们。”
呼吸带着微微的颤动传到与衣料紧贴的肌肤,楚晋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浅淡的香气盈入胸腔。
他很配合地说:“那就不见。”
“但大夫每天要来为你把一次脉,我答应你,在这陪着你。”
沈孟枝像对待一个喜爱的玩偶一样,抱着他亲昵地蹭了蹭,仿佛是为了填充满空荡的怀抱,又或是对方的温度让他难得产生了依赖。
他轻轻道:“嗯……”
话音未落,门被人急匆匆地推开,是梅诩忽然杀了回来:“老夫突然想到一件事,有待求证,需要再对病人仔细探查一番……”
老太傅紧蹙着眉抬起头一看,严肃的神情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沈孟枝在他进来的时候就紧张地掀开被子把两人蒙在了里面。楚晋眼前一花,紧接着一黑,就被抱着扑倒在床上。
被子从四面八方严严实实地把两个人盖住,身上的人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身体相贴处,心跳变得不受控制。
他动了动手腕,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指腹传来柔软弹韧的触感。沈孟枝抬起眼,手指抵上了他的唇,心不在焉道:“嘘。”
楚晋被定住,饶是他也没猜到对方要做什么。
下一秒,却见沈孟枝捂住耳朵,眼一闭趴在他胸前不动了:“看不见我。”
楚晋:“……”
他算是明白了,这被子就是某人掩耳盗铃的工具,之前装粽子是,现在也是,看见不想见的人就把自己缩进去,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不知道梅诩会怎么想,反正他是格外自然地揽过了对方的腰,顺着沈孟枝的话道:“嗯,不理他。”
梅太傅看着不停蠕动的被子:“……”
他什么也不需要问,一定是被子把摄政王给吃了,而不是摄政王心甘情愿钻进去的。
“你们二位要是现在忙的话,”梅诩绷着脸,“老夫明日再来。”
没人回应,梅老太傅暗暗把公然欺负病人的摄政王痛骂一遭,终究有所顾忌,嘱咐道:“别忘了老夫说的……轻点。”
被子里楚晋被沈孟枝捂着嘴,已经懒得开口解释了。
等梅诩无功而返,沈孟枝才睁开眼,长长的、秀美的羽睫扫过楚晋的下颌,紧接着,温热鼻息洒在了颈侧。
没有了深思熟虑的克制,他的情感不加掩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直白炽烈,也让人无以招架。
“轻点……”沈孟枝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梅诩的话,“是什么?”
楚晋默然看着他,没说话。
“是对我吗?”沈孟枝问。
楚晋:“……嗯。”
“你下手很重吗?”
“……”
沈孟枝思考了一番,理所当然地认为梅诩说的是一种治疗手段,纠结地说:“我能忍住的。”
无意的撩拨远比红绡散更致命。楚晋喉结动了动,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冲动,在他耳边轻语道:“天色晚了,休息一下吧。”
摄政王远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并且牢记梅太傅的叮嘱。他掀开被子,默念了三遍清心诀,才站起身,就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沈孟枝跪坐在床上,头上身上还披着被子,身形笼在宽大的被子下,显得单薄。
裸露的肌肤因缺氧泛起夕霞般的粉色,沈孟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一秒,眼圈倏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