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秦车队停驻在侧,护送的侍卫大统领收剑入鞘,冷漠回望了一周满地残破不堪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世子。”
被叫到的人回头望了一眼他。他蹲在一个被一剑穿心而死的刺客旁边,伸手拨了拨沾血的衣襟,一块腰牌从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楚晋将之捡起,擦了擦上面的血迹,露出了银质腰牌上精致的花纹,寥寥几笔,雕成梁上燕的模样。
他对着这腰牌沉思良久,开口道:“赵统领。”
赵裕和抱拳:“属下在。”
“麻烦大人去搜寻一下,”楚晋道,“这群刺客身上还有没有这样的腰牌。若有,一并拿上来交给我。”
赵裕和低着头,视线越过相握成拳的手掌,看向了腰牌上的纹路。
“世子,如果没记错,”他平静道,“这燕纹,是燕陵太尉的标志。”
只有沈恪的亲信侍卫,才会配有这样的腰牌,而如今却出现在这群半路截杀的刺客身上。
楚晋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这具尸身许久,才道:“没错。”
“但这不是沈太尉的人。”
赵裕和目光紧盯着他:“何以见得?”
“既然来刺杀我,为何要把可能暴露身份的腰牌放在身边?”楚晋慢慢道,“带在身上也就算了,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我随手一碰就掉了出来,是生怕不被人发现么?”
“更何况,太尉府的标志是玉燕,而这是银燕。”他冷笑了一声,“……照着学都学不会。”
楚晋随手一扔,将那假腰牌扔到了尸身之上。
“多亏了这腰牌的提醒,让我知道,想要刺杀我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可能是沈恪。”
能让他这般嘲讽,必然是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赵裕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如今还在燕陵境内,萧琢就是再发疯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旧秦的世子,而又如此迫切地想要除掉一国世子,这派来刺客的人,想必是旧秦王室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名字:“楚二公子……?”
话一出口,赵裕和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楚晋瞥了一眼面色发沉的护卫统领,走到赵裕和身边。护送车队的侍卫都在忙着重整行装,无人注意到这边。
趁这时机,楚晋低声道:“师父。”
赵裕和是公子身边的心腹,也是传授他武艺的人,私下无人时,他一直是以师父相称。
赵裕和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舒缓了几分,却听楚晋道:“这些腰牌,我都要销毁。”
话语平静,却激得赵裕和侧目看了过来。他自认不是一个亲切和善的人,教起人时甚至可以称为凶神恶煞不留活路,有些训练哪怕是有经验的成年人也要望而却步,可他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十几岁的年纪,硬是一声不吭地全扛了下来。
他会在被打翻在地时迅速爬起来,会满嘴鲜血又发狠地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会抓住一切机会用尽一切手段地积攒力量,只是为了活下来。
从那时起,赵裕和放弃了公子的命令,开始尝试着把这个孩子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件随意处置的筹码或货品。
身为统领,他只需要听令行事,可身为师父,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楚晋如实道:“沈太尉曾帮过我,这件事不应该牵连到他。”
“况且……”他瞥了赵裕和一眼,忽地笑了下,“他和您一样,冷面热心,师父教了我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都会踩中我的死穴。”
说完赵裕和的眼刀就飞了过来,楚晋娴熟地躲开,道:“赵统领,冷静。”
赵裕和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道:“世子,我原先还不确定,如今看来,您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习惯,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您就会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楚晋笑容一僵。
赵裕和的声音一字字落到他耳边:“您不会是心系某处,不愿回旧秦了吧?”
轰然炸响。
仿佛是伪装已久的平淡终于被拆穿一样,避而不提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在骤然决堤的心潮涌动下,缓缓收起了笑意。
“不。”楚晋语气平静,“我只是……有点后悔。”
赵裕和问:“后悔什么?”
楚晋却不说话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处。视线被重重山脉阻隔,幽绿的林原延伸入天际,将一切都掩藏住。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
“赵统领,走吧。”
楚晋收回视线:“我们在路上耽搁太久了。”
刺客的尸体基本已经处理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马车上砍出的划痕也被临时修整了一番。他往车厢的方向走了几步,赵裕和很快跟了上来,淡声道:“世子,您说的死穴,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您身上。”
楚晋脚步一顿,侧目看了过来。
“从我教您的第一天起,就告诉过您,不要被任何人影响。”赵裕和道,“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一个人成功了。那便是公子。”
“他对您寄寓了很大希望,他想要您成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
楚晋突兀地笑了一下。丝毫没有受到对方话语的影响,他就像是听了阵耳旁风,冷静地与赵裕和对视。
“你也希望吗?”他说,“变成他那样冷血无情的怪物?”
虽然是问句,他却好像早知道对方的答案了一样,率先答道:“……你不希望。”
赵裕和默然,没有反驳。
“要是那样,你早就任我自生自灭了。”楚晋道,“要是那样,你绝对不会成为我师父。”
他这话里带了几分敷衍语气,意在快速揭过此事,好逃掉一通训话,赵裕和哑然失笑。
笑完,他望着自己这个三年未见、变得陌生又熟悉的徒弟,久久未移开视线。
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
“世子。”赵裕和缓声,“能再叫我一声师父吗?”
他此前从未提过这样奇怪的要求,敏锐如楚晋,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踟蹰着开了口——
“师……”
“楚晋!”
一道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赵裕和看着楚晋的身形一瞬间变得僵直,平稳的呼吸骤然乱得不成样子,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淹没此前故作从容的眼底。
他从没见过自己接手的这家伙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但这副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见过太多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裕和抬眼,顺着楚晋的视线看了过去——
哦,他心想,来的是他这个徒弟的死穴。
沈孟枝的目光划过一周,又飞快回到眼前人的身上。
他骑马赶来,呼吸还没有平复,有些气喘,却在看见对方时定下了心。
他此时有点儿生气,有点儿庆幸,还有点儿不易察觉的尴尬。沈孟枝看了眼楚晋身后那个陌生的他国统领,还有被自己惊到、满脸警惕的一众护卫,忍住了掩耳盗铃躲到树后装死的冲动。
他僵了一会儿,下意识捏了捏手指,随即故作镇定道:“……你有东西忘带了。”
因为有东西忘了,所以他赶了几十里路来送——这样说应该能蒙混过关?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赵裕和使了个眼色,原本神色紧张的护卫纷纷将放到刀柄上的手拿了下来,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有些奇怪地往这边看。
按理说送东西拿了就是了,但来送的人站着一动不动,他们的世子也一动不动,而且从刚才开始,就定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过。
气氛格外古怪。
过了许久,楚晋才低声问:“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神态都恢复了正常,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很高兴。
沈孟枝手指紧了紧,终于露出一直藏在手心的石像。他的手上有错落的伤痕,是雕刻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所幸伤口不深,已经结成了浅浅的疤。
楚晋的目光被他的手和手里的东西所吸引,有些发怔。
在他的全部心神放到对方手上,在沈孟枝踌躇着准备开口解释,在这须臾间。
沈孟枝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抹闪亮的剑光。
那柄剑太快。
在他骤然碎裂的眸光中,没入了眼前毫无防备的人的身体。
沈孟枝撕心裂肺的喊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失声破音,响彻林间,被枝叶分割破碎。
“楚晋!!!”
场面一瞬间乱了起来。
方才本分安静的护卫突然拔出刀来,早有预谋般与行进了一路的同伴厮杀起来。刀刃碰撞的铮响顷刻盖过了一切响动,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下,眨眼便有几名护卫命丧黄泉。
鲜血顺着剑刃汇流成股,一滴滴砸下来。
楚晋低下头,看了眼从胸前穿透而出的一截剑尖。
剑上的纹路是羽纹,少时犯错时,这柄剑的剑背曾抽过他数次,他就是闭上眼,也能描出这把剑的样子。
可它现在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楚晋忽然捂住唇,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大股的血从他口中没出,顺着指缝滴落下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他垂眸盯着这把剑,神色由不解转为茫然,迟钝地回过头去。
“师父……?”
赵裕和没有看他,手上用力,遽然抽出了剑。
一阵突如其来的失力感猛然袭来,楚晋身形晃了晃,随即踉跄着跪了下去。
剑刃垂下来,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赵裕和面上没有丝毫动容,提脚就往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沈孟枝那边而去。
沈孟枝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却仿佛没感受到对方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意,连脚步都没有一丝停顿,几乎是毫无知觉地被本能牵引着往楚晋那边走。
他甚至把一切都算好了。若是对方一剑刺来,自己死了,就可以顺理成章 与楚晋一起死。若是他还活着,他就要救下楚晋,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走。
赵裕和提起剑。
可是却没有落下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角,转瞬把那块衣服染红,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
楚晋的头低垂着,衣衫尽数被血色濡湿,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就再也不松手。
“……让他走,”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让他……走。”
赵裕和站定,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楚晋又呛出一口血,手上的力度有稍许的松开,但转瞬又狠狠地攥紧。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公子要你杀我……是他想让我死在这里……然后顺理成章 与燕陵开战……对不对?”
赵裕和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但楚晋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从赵裕和的反常开始,他就猜到了。
为什么旧秦会让赵裕和来护送,公子为什么要派他的心腹,都有了解释。
那人料定他不会对赵裕和设防,料定他不会濒死反抗,料定这是一场手到擒来、成本最低、胜算最大的刺杀。
那个人,早在不知多久前,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这样的一天自己等了多久?被当作一颗棋子放弃,被杀死在无人的荒野,消失得悄无声息,不留下一丝痕迹。
从第一次见到公子,他就开始做这样的噩梦,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抛弃,所以不甘地、拼命地想要活。
他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挣扎在生死一线,为了活下来,他不惜一切,抓过太多救命的稻草,赵裕和、徐家人、苏愁……
他曾经很想活。
这是第一次,他坦然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魇。
“公子想要的……”楚晋扯了扯唇,“死我一个人……就够了。”
赵裕和感觉到衣袖上的手不受控地向下滑去。没有反抗,没有质问,没有挣扎。他原本所做的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名义上的徒弟,这个野草般韧劲、有着惊人的求生欲望的家伙,如今竟然放弃了他执念已久的生,几乎是平静地赴死。
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不顺从,可以鱼死网破,甚至拼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放弃了。
赵裕和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神色苍白空洞的年轻人。
“师父……”
身后的话语低不可闻。
伴着赵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一起,说出了他用命换来的筹码——
“让他回去……”
“我回不去了……但他要回去。”
失力的手指松开,没有了支撑,垂落在地,溅起一片血花。
赵裕和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初。
他目光深深地看了沈孟枝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往身后的厮杀走去。
刀光剑影与无边血色在身后蔓延开,这里却安静得很,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孟枝跪坐在楚晋身前,衣袂被撕扯得零落,固执地用布条去堵楚晋前胸的血洞。
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太烫,烫得他发抖。这片空白的沉默像是凌迟一般,不遗余力地折磨着他。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试图把对方叫醒:“楚晋,别睡,睁眼……看看我。”
楚晋没有丝毫反应,他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冰冷的触感凝结于指尖,挥之不去。沈孟枝喃喃道:“你不是不喜欢我骗你吗?我就是骗了你,你起来问我啊,你不想知道我骗了你什么吗?”
他攥紧了手,死死压抑着心底窒息的疼痛,手心很快沁出血珠。
明明还没来得及说,没来得及坦白。
“我说的讨厌,都是骗你的……”
他凑到楚晋耳边,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补完了。
“我不怪你……我不讨厌你……”
“我不想放手,我不想你走,我想见你……”
他失神一般喃喃道。
“我早就……原谅你了。”
原来会这么疼啊。
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耳畔的刀剑声不知不觉已然停歇,车队的护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了杀红了眼的叛徒。
沈孟枝像是骤然被吵醒,抬起头,目光越过楚晋,望向持刀而来的几人。
他的神色缓慢归于平静,眸底剧烈翻涌的情绪沉下来,便透出一种极致的、无生机的冷。
赵裕和的身影不在其中,似乎是不能亲自动手,便默许这些人来了结他的性命。沈孟枝杳无波澜地看着他们慢慢逼近,刀光闪烁,灼亮了他的眼睛,寒冽如霜。
“赵统领给你一个机会,”为首的人冷冷道,“忘了今天的事,放你一条命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沈孟枝恍若未闻,手指抚过楚晋苍白无一丝血色的嘴唇,低声道:“等我一会儿,我带你走。”
对面的几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支着刀,居高临下地看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柄剑,动作迟滞地站了起来。
他拿剑的姿势有些古怪,这样的角度,手腕用的力要比常人多上许多,可以算是行兵用器的大忌。
对方显然也是这样想,不以为意道:“你连剑都不会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反抗了。”
他笑了起来,语气轻蔑至极:“何苦为了一个死人搭上自己一条命?你舍不得我们这位世子?”
说完,他身后的几人都满是恶意地笑起来。
沈孟枝衣衫上沾满了楚晋的血,染成血红一片。锥心刺耳的笑声中,他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身形把楚晋完全挡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下来,却如扎根一般,再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要带他走。”
平静如一潭死水。
“除非踩着我的尸体,你们别想靠近他半步。”
沈孟枝掀起眼皮,看着对面持剑、鲜血沾身的七人,剑锋一动,骤然折出寒光。
“一起上吧。”他的语气疲惫,“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是刀,但细品是甜的(疯言疯语
明天请假一天!
第67章 自欺·梦醒了,你就会见到我
云又压下来了,这灰蒙蒙乌沉沉的天,像块将拧未拧的湿布,厚重沉闷,水汽潮热。
张生急匆匆从院子里收回了晾晒的衣服,钻进屋里,关紧了门窗。
他望了望外面同样躲进了屋的几户人家,纸窗上映出的灯火如豆,散落在阴森天色中,微弱可怜。
要来大雨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这间屋不大,布置简陋陈旧,自从张生的娘撒手人寰后,他就自己一个人住。
这块地界太靠边,又在山沟里,没什么人愿意扎根。方圆十里地,左不过就十几户人,藏在这群山之中,找都很难找。
张生有些忧心自家的屋顶能不能撑住,毕竟此前被风掀飞过两次。他站起身,琢磨着找根棍子撑一下,却忽然听见自家门被敲响了。
这天还有人来串门?莫非是刘大娘家的窗户又坏了?
张生擦了擦手,往门口走去,途中叩门声又响了一次。
他怕对方有急事,忙开了门,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但让他震惊的不只是因为多少年没人问津的村子里来了个陌生人,还因为——
张生偷偷看了眼他的身后。
这个年轻人背上,还背了个看不清脸的人。
这是……什么情况?
张生瞠目结舌,本着好心问了一句:“小兄弟,你这是……”
他又看了眼对方背上的人,想到了什么:“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的头发凌乱地散着,挡住了张生看来的大半探究的目光。他像是累到了极点,浑身都在颤抖,只是靠着手上的一根铁棍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不对,那不是铁棍。
张生的瞳孔缩了又缩,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把残破不堪、沾满泥泞的断剑。
他登时警惕起来,手悄悄摸上了门后的一截木棍。
对方可能没看见他的动作,也可能看见了没理会。他低喘了口气,微抬起了脸,干燥苍白的唇张开,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救救他。”他说。
张生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他背上的那个人。
方才他没有注意,以为那人是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了,现在才发现,那些滴滴答答坠了一地的,都是血。
他一惊,什么危险也忘了,急忙走过去查探对方的情况。背着他的年轻人沉默地看着张生的脸色由震惊逐渐发白,最后变成了一种无能为力的默然。
踟蹰了许久,张生又不信邪地试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半晌,才放下手来。
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一言不发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踟蹰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救不了他。”
“他死了。”
张生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件事的自己像个罪人一样。但他救不了人,只能把实情告诉对方。
然而没有他预想中的情绪崩溃,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打扰了”,便继续往前走。
张生这才发现血迹蔓延了一路,从最南边而来,一眼甚至望不见头。
他骤然出声:“等等!你等一下……”
年轻人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很空,空得没有凭依,没有一丝生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张生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在看自己,他总觉得那视线穿透了自己,落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兄弟,”张生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对方没说话。
张生指了指天,忧心道:“这天马上要下雨了,你要不,先到我家来避一避。”
地上有一圈朦朦胧胧的影子。对方就站在那影子里,暗沉的光线下,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张生看见影子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救他,我不能等。”
张生张了张口,想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可又悄无声息咽了回去。
他看着对方敲响了下一户人家的门,在被拒绝之后,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隐没在山的阴影下,他也再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张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村口的那座小山头。
他站在上面向远处望去。
斑驳血迹,由南入北,绵亘燕陵十二峰。
下山的时候沈孟枝摔了一跤。那柄本就四分五裂的剑终于支撑不住,啪地碎成了几截,失去支撑后他双膝一软栽了下去,顺着山坡滚了好久才停下来。
背上的人跟他一起倒了下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两个人就骨碌碌滚成了一团。
直到撞上一棵老树,才终于刹住。
脊椎传来的剧痛一阵一阵潮涌过来,整个背部都止不住地发麻。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靠着糙硬的树干,屏住呼吸,一错不错地看着对面的人。
或许是滚下来的时机刚好,停住的时候,他们正好面对面。
楚晋的双眼阖着,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他不笑也不睁眼的时候,显得格外安静,弱化了锋利张扬的感觉,这种不带锋芒、柔和顺从的美,才是他被世间大多数人所爱的样子。
可是沈孟枝不喜欢。
他就喜欢对方笑的样子,无所谓真心还是假意,无所谓眼底闪动的是坏水还是嚣张,或者是装的无辜可怜,他都喜欢。
沈孟枝的手指轻轻描过他的眼睛,低声道:“睁开眼,看看我。”
说完,他耐心等了很久,没等到对方睁眼。
沈孟枝低头看了眼楚晋胸口的伤。那里被他用草药处理了,已经止血,或者是血已经流干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对方换一次药。
楚晋的身体有点冷,沈孟枝往前凑了凑,把他抱紧了些。
他的下颌抵在对方的肩上,眼皮半阖着,一副疲倦的样子:“楚晋,我好累。”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你死了。”他顿了顿,“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死的。”
“可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阵风过,挟着将来的水汽湿意。沈孟枝想起来,红袖楼那个夜晚,自己从台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楚晋也是这么抱着他滚下去的。
他很淡很淡地牵起一抹笑意,道:“怎么我跟你在一起,就老是摔跤。”
还都摔得很狼狈。
拥抱的温度很冷,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热度都在慢慢被攫取而尽,可他就是不想起来。
不想起来……不想松手……不想去思考以后。
这是他最不负责任的一次。
也是他……心里最宁静的一次。
在山坡下,陷在草丛里,在天地间再不会有第三个人找到的角落里。
与喜欢的人相拥,什么也不用想。
可是这样的安宁注定不会太久。
头顶最后一丝光亮被阴云笼罩后,沈孟枝动了动。
他像是躲着偷懒的小孩被人发现了一般,抱着心爱的东西好半天也不松手,最后才不舍地将头埋进对方的肩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楚晋身上的幽檀很好闻,染上了淡淡的血腥气,反而更加刻骨。
沈孟枝低声道:“我很喜欢这里。很清静。你觉得呢?”
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也会喜欢。”
他没办法永远躲在这里,没办法藏着不出来,没办法做到对旁人的生死无动于衷。
他必须去想。
想即将到来的明天,想旧秦接下来的举措,想燕陵未来的处境,想他该怎么办,沈家又该怎么办。
沈孟枝松开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
他走到树下,一片松软的土地前,终于跪坐下去。冷白如玉的手指深陷进泥土中,又在下一秒将黏连的土壤移走。
双手陷入土壤的触感很独特,让他不禁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也是在沈家院子里的那棵树下,亲手埋了两只吐丝后死去的蚕。
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可能跟现在差不多。
平静,又很专注,仿佛被这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土里有很多细碎的石子,沈孟枝的手很快被磨破,殷红的血流出来,渗进土里。
他一无所觉,似乎真的一心沉湎于这件事上。身前的土坑肉眼可见地扩大加深,而他的手也早已经鲜血淋漓。
等到楚晋被他安置在里面后,沈孟枝站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跌坐了回去。
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触感,他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对方腿上。
沈孟枝许久没动。
沙石和泥混在伤口处,刺痛让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看了眼浓黑的天空。
眨眼的一瞬,一滴雨水落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很快,雨滴越落越快,越落越多,倾盆暴雨如期而至,转瞬把浑身打湿。
沈孟枝动了动手,满是血的手指落到眼中,被磨得光秃秃的指甲沾满泥泞和血液,看起来很丑。
好疼啊,他想。
原来不是不会疼。
原来埋那两只蚕的时候,他也在疼。
雨水混着不知什么从他的脸上划落下来,洇在楚晋的衣角。
沈孟枝低下头,看着他,来势汹汹的疼痛像是一剂无解的毒,让平静的表象从内里开始,再次崩溃不堪。
他真的死了吗?
没有。他不会死。
不,你明明知道的,他死了。
他不会再睁眼,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吻你。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骤然弯下腰去,捂住了唇。
血色落在身下人苍白的脸上,凝于眼下一点,却没有晕开。
从肺腑里遽然爆开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击碎了一切伪装的相安无事。身体里他曾亲手为自己种下的毒涌上喉管,腐蚀脏器,最终化为一腔咽不下的心头血。
他没能救下他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