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凡没反应过来:“那怎么了?”
“等等!”薛勤目瞪口呆,“万宗阁最厚的那本……是江师兄本来不让留,但是后来还是编订了的那本吗?”
齐钰无力点头。
宋思凡眉头紧蹙:“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来得晚,不知道正常。”齐钰无精打采地给他解释,“你来之前,褐山书院有个人叫季寒,是个有名的翩翩公子,还是江枕的师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是——专一痴情。”
“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宋思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怎么了?”
齐钰呵地笑了一声:“你猜他痴情的对象是谁?”
“……”宋思凡一卡,“江、江师兄?”
他说完,看了眼薛勤,后者沉痛地点了头。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书院秘辛?!
宋思凡的眼神都变了:“那你们口中的书是……”
“是这样的。那时候江枕成绩最好,所以我们的课业都要上交,交给江枕批改,然后保留成册。”齐钰顿了一顿,然后换了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季寒那家伙,就公然在课业里面写情笺!洋洋洒洒,一日不断,我那时还当是他多么求学上进,娘的,谁知道他是在打我兄弟的主意?!”
宋思凡:“…………”
薛勤轻咳一声,补充道:“我曾看过,不得不说,的确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齐钰骂,“江枕给他批改的时候就是骂轻了!”
宋思凡道:“这也能成册留在万宗阁?照你们的说法,江师兄是不想留的啊。”
“唔,也怪当时的规定,学生课业都要留存入档。”薛勤讪笑,“江师兄也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扔在角落吃灰。”
宋思凡无语地指着齐钰:“然后就被这家伙翻出来了?……你说你图什么?”
齐钰道:“我图它字多!”
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逼视下,他又耷拉下脑袋,小声哼哼道:“顺便……恶心一下楚晋。哪知道江枕会去。嗯,我完蛋了。”
万宗阁。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楚晋提笔,心不在焉地落下几字。
他没有抬头,但视野里总有几缕发丝闯进来,被风吹得扬起,又轻柔落下,柳枝一般,无意招惹,却又勾得人心痒。
来万宗阁抄了这么多次书,楚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规矩过,从坐下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言不发地认真抄了半个时辰。
只是效率很低下罢了。
沈孟枝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地看。他不疾不徐地翻一页书,带动着书页轻响,楚晋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便会再次溃散,拿着笔踟蹰半天落不下一字。
照这样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可他又不能出声提醒,但凡他说点什么,恐怕对方就合上书走人了。
正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笔尖凝的一滴浓墨随即落到纸上,转瞬洇开大片。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一停。
沈孟枝抬起眼,目光落在楚晋不自觉颤抖的右手上,终于开口说了至今第一句话:“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他连问询的语气都省了,直接一语平淡地道出了事实。
手心传来的刺痛扎人,楚晋反而将笔攥得更用力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笑意一分未变:“没关系,大不了我换一只手写。”
“你可以等伤养好了再过来。”沈孟枝道,“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
楚晋不说话了。他指尖在笔身轻轻摩挲,良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出禁闭,就跑来万宗阁吗?”
答案呼之欲出。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凝了他片刻,重又垂下眼去,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
隔了许久,他说:“随便你吧。”
话出口的一瞬,楚晋弯了弯眼睛,得逞的笑意稍纵即逝,刚好被沈孟枝漏过。
见对面的人又没了开口的打算,楚晋定了定心神,准备好好表现一下。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重蘸了墨汁,随后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手边书册的内容。
诫规礼法他都抄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从前几页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书院先前某位学生的作业,名字在扉页,他没兴趣,匆匆扫了一眼就略过了,但通篇看下来,字还不错,文采也算卓然。
这一篇是答对燕陵前朝内乱的见解。这场内乱楚晋略有耳闻,原是听松郡守梁一成贪污受贿数万两黄金,行事乖张,垄断城中米盐商行,祸乱一隅。按律该诛九族,然而诏书还没下到听松城,梁一成就反了。
正逢先王萧炀病重的要紧关头,这一乱便一发不可收拾,梁一成的筹码又太诱人,连带着其余几城也蠢蠢欲动起来。是丞相方鹤潮力排众议舌战群臣,肃整上下朝纲;是御史大夫齐玦以身犯险四处游说,得以稳定众心;是太尉沈恪不顾反对率兵出征,最终攻入听松,拿下了梁一成的人头。
这本书册上的回答也基本如此,相差不多,大谈此三人的功绩。楚晋边抄边蹙眉,忍不住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战之利,忠臣之功固然也,亦是方相之为民,御史之抚民,太尉之卫民,顺应民心耳。而梁顾己私而忘民利,逆风引火,遂自焚也。”
这人的答案顾及多方,的确难得,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民。梁一成在听松多年横征暴敛,早已失了民心,玩火自焚也是迟早的事。
楚晋闲然落下最后一字,翻过一页。
一行简短的批注跃入眼帘,熟悉字迹呈于纸上,楚晋一怔,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对方沉浸书中,对他的动作一无所觉。在他注意到前,楚晋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沈孟枝的批注只有寥寥几字,与如今的笔触相比也仍略显青涩,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他写的是——
“纵火者,顺风昌,逆风亡。”
楚晋看着纸页上零星的圈点,还有一旁字迹端秀的批注,笑了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流连片刻,又往下看去,笑容却一僵。
原本这题算是答完了,可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了一大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楚晋的视线定在开头一句上,不动了。
——写予师弟枕。
师弟枕,这是得有多亲密才会这么叫?
他将这五个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然后翻到扉页,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
楚晋面无表情地翻了回来。
他极为克制地不想去看这个姓季的写的东西,可终究还是醋意占了上风,瞥了一眼。
阿枕,日安。
我知晓你不收我的信,可日思夜想,又甚为挂念,遂于课业中问你几句。一切可好?我送你的诗集,可还喜欢?
若是喜欢,我这还有许多,都与你。
“……”楚晋捏着纸页沉默许久。
这下他便确定了,这果然是一篇心思昭然若揭、言辞真挚无比的情笺。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最末端,沈孟枝的批注,只有一个字——
“阅。”
阅?阅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晋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他攥紧了手中书页,半晌,才说服自己一般,眼不见为净地翻过去。
结果又是一篇情笺撞入眼中。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长,他避无可避地又看了满眼。
阿枕,日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我路过晴雪崖,不期然撞见你唇边笑意,清动明约,于是夜晚梦你,尽是你笑时的样子。
是我贪心,往后盼你夜夜入梦。
尾端批注,仍是一个“阅”字。
楚晋盯着这个“阅”字良久,心里“呵”了一声。
他再没了耐心,手下纸页翻动,将这本书册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却见万千墨字如云消雾散,厚厚一册,俱是献给那人不堪言的情笺。
楚晋静默半晌,又“呵”地哼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充斥着不满,沈孟枝从正自沉迷的书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写了?”他目光落在良久未动一字的宣纸上,蹙起眉,“快抄。”
楚晋瞧着他,不发一言。
沈孟枝觉得这眼神有些可怕,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问:“怎么了?”
楚晋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方才那页上面的情笺,然后推到沈孟枝面前,指尖正正点在了“阿枕”两个字上。
平静的语气藏着汹涌暗潮,他低声道:“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作者有话说:
情笺情书
枝给情书批“阅”的行为也是很炸裂了……
“你要我抄这个?别人写给你的情笺?”
沈孟枝脑中嗡地一声,被他的话牵动着满脸空白地低头看去。
被他扔到万宗阁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的某本情笺大全此刻正大剌剌地敞开着,那些曾令他头疼不已的文字撞入眼帘,还有自己那一个惹眼的“阅”字。
“……………”
手中的东西“哐”地一声砸到了桌子上,甚不优雅地滚落在侧。
这一声把他也惊醒过来,沈孟枝啪一下合上了这本作孽多年的禁书,耳根却因为难言的羞耻而泛起淡粉来。
他扣在书上的五指格外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这书戳出五个洞来,然后干脆毁尸灭迹。
平复了许久,沈孟枝才抿着唇,掀起眼皮,看了楚晋一眼,镇定自若道:“书拿错了,我去给你换一本。”
楚晋却不依了:“我已经抄了这么多,岂不是白抄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却并不开心,反而是生气多一点,轻声问:“季寒是谁?”
沈孟枝装作没听见,抓起书就要起身。
按照以往的发展,楚晋必然会抓着他的手腕,死缠烂打满是醋意地追问个明白,他起身后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想象中手腕上的力并没有落下来,耳畔也没有传来又是含笑又是咬牙切齿的问询。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楚晋已然垂下眼,神色平静地将刚刚手抄完的宣纸折了几折,扔进了纸篓。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冲沈孟枝弯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这个笑容异常刺眼。对方异样的平静令他心里有些不安,原本不打算与他细究季寒这个人,此刻却鬼使神差道:“我不是想要你抄这个。”
他平静下来后,甚至不敢想象楚晋看到这些情笺后的心情。要他抄这个,无疑于要他放下骨子里的骄傲,乃至于像是一种变相的折辱。
沈孟枝此时无比后悔没有提前仔细检查一番,心里默默给齐钰记了一笔。但他知道后者大抵只是为了给他出气,压根没想那么多,权衡之下,还是揽过了责任:“抱歉,这是个意外,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楚晋道,“我信你。”
沈孟枝愣了一下。
自从除夕那件事后,信任这个词就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禁忌一般,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可他没想到楚晋会在这时候点破这层脆弱不堪的薄膜。
“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会试着去相信。”楚晋声音平静,“……我保证。”
沈孟枝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茫然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番话,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楚晋那日选择相信自己又会是什么情况,可真当这份信任落到他的身上,他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最终,沈孟枝软下语气:“你口中的季寒,他……”
被不计其数的情笺打扰的日子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季寒太过热情,令他避之不及,但是这是课业,他没有理由弃之不顾,只能权当作没看见地批一个“阅”字。
可这落到楚晋眼里,就像是他仔细看过了每一封情笺,并一篇不落地作了回应。
他想说季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对方已然收回了视线,重新拾起了笔。
“你不想跟我说的事,不用强迫自己去说。”楚晋道,“不想原谅的事,也不需要原谅。信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抽出一张宣纸来,展平铺在桌上,随即将笔尖蘸满了墨汁。
“不用换书了。”他执笔落下几字,说话时手下动作未停,“师兄那本手抄的诫规礼法我已全然记下,再默十遍就行。”
落笔静默。
沈孟枝看着墨色渐渐铺满整张纸面,浪潮一般,淹过了他眼底。
之后的几日,他都在万宗阁等着。
楚晋手上有伤,抄得慢,他也不急着催,而是慢悠悠地陪他挑灯坐了几天。
书院里别的事他都暂时交给齐钰打理,后者抱着堆成山的事务哭嚎,都被他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季寒的那本书册,不是你翻出来的?”
齐钰立时一凛,大喊着“我错了”就灰溜溜跑走了。
沈孟枝想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就气得想笑,从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对面的人落下最后几字,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沈孟枝昨天已经看完了那本山海杂记,便闲来无事扯了张宣纸画画。他支着颊,随手画了一朵小花,画完仔细欣赏了一下:“没怎么,只是觉得我画得丑。”
整张纸都被他无聊的时候画满了,除了花,还有满天飞满地跑的鸡鸭鱼鹅,都是他下意识的杰作。
从小养成的习惯,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喜欢乱涂乱画,画下来,就好像他也走出去,亲眼见过了。
虽然经常画,但是画技却没有什么实质的长进。尤其是进书院以后,他几乎要放弃了这个习惯,直到近日才重新捡起来。
楚晋却似乎很感兴趣,道:“像小孩子的手笔。”
沈孟枝不知道他这算夸还是算什么,但他也没法否认,因为确实像。
他觉得有伤大雅,扯了扯纸页一角,轻咳一声,想提醒楚晋别看了。后者却一副格外认真的样子,端详了许久,忽而指着右下角一处,问:“这是什么?”
沈孟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沉吟了片刻,道:“是言官。”
可怜的小鸟羽毛稀疏,脖子细长,溜圆的大眼变成了两粒芝麻,怎么看怎么像走地鸡。
“唔。”楚晋不着痕迹地笑了下,带着几分赞许,“很像。”
话音刚落,窗台传来几声鸟叫,正是从天而降的蓝头鹦鹉。言官冲楚晋叫了两声,见他走过来,讨好般蹭了蹭主人的手,全然不知桌上正摆着一幅自己的肖像。
楚晋借着身形的遮挡,将它带来的密信展开,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神色便骤然僵住,呼吸停滞半晌,随即匆匆将这张纸捏在了手心。
听觉缓慢回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急,血液阵阵上涌又抽离,令头脑无比恍惚。
那头沈孟枝百无聊赖地又给言官头顶添了朵小花,终于没地方下笔了,拿着笔出神。楚晋缓过神来,忽略了有些发僵的手指,一边顺着鸟毛,一边借着这个由头从窗边望他。
他发了多久的呆,他就看了多久。直到沈孟枝回神,转过头,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楚晋理毛的手一停,若无其事道:“我今日忘记给言官喂食了,它来讨食。”
他抱着鸟坐了回去,随手拿了颗葡萄,放到桌上,言官立刻低头来啄。沈孟枝看了会儿,想起了什么,问:“书抄完了吗?”
楚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慢吞吞道:“抄完了。”
其实早抄完了。但他有意想让沈孟枝留在这儿的时间长一些,于是默不作声地又多抄了五遍。
沈孟枝也捻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让言官啄着吃。
他垂着眸,空闲的一只手抚了抚鸟儿漂亮柔顺的羽毛,道:“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明天也写不完……我明日要随先生下山,要三天后回来。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托别人来替我看着你了。”
楚晋一顿:“……三天?”
沈孟枝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去那些偏僻的地方讲学。往年都是我随先生同去,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烛光摇曳,楚晋怔怔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手指却一点点用力攥紧。那张信纸早被揉捏得破皱不堪,他低下头,目光空茫地看了一眼。
——公子病重,天下将乱,速归。
一直等到眼睛干涩,他才动了动手指,悄无声息将这张纸藏好,问:“那你以后,也会走吗?”
沈孟枝愣了一下:“走?”
“我听闻,毕业的学生,就可以离开书院。”楚晋问,“那你呢?你也会离开吗?如果你走了……”
如果你走了,我该去哪找你?
话未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几个字。
好在沈孟枝并未发现异常。言官蹭着他的手心,想要再要一点葡萄,他便慢慢摘了一颗。直到这一颗葡萄也被啄完,他才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大概……会留下来。”
或许是月也皎洁风也温柔,他的心绪也变得放松而平静,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与楚晋说话了。
他真的还在介怀吗?真的讨厌他吗?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吗?
沈孟枝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楚晋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仍然有些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休息好。
就像是敛尽光泽的一颗明珠,因为怕灼伤他,所以哪怕承受反噬的痛苦,也只是远远站着。
沈孟枝看着他,忽然道:“我骗了你一件事。”
楚晋抱着言官,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透着不易察觉的茫然,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向自己坦白。
沈孟枝笑了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楚楚之前是张扬的爱,现在就是克制的爱
他觉得枝对情笺的闭口不谈是因为仍然在讨厌他,认为没必要跟他解释,他自始至终就不觉得自己会被原谅,但其实枝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但楚没想过啊,要是枝枝真的讨厌他,怎么会每天都陪他抄书!
情笺事件没结束,楚楚现在装乖没计较,其实早记小本本上了,后续还会引发修罗场……
下一章 枝追楚,字面意义上的追o(* ̄▽ ̄*)ブ
这次下山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三日,沈孟枝也没想到会这么准确。
半天不早半天不晚,等马车到褐山脚下时,众人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
齐钰等人在方鹤潮面前不敢造次,只等他走后,才兴高采烈地凑上来,问东问西嚷成了一片:“江师兄!江临好不好玩啊?”
“听说有那边的人都很擅长跳舞,真的假的啊?”
“江师兄,这一箱是给我们带的礼物吗!”
齐钰赶苍蝇似的把一群人赶远了点,气吞山河道:“去去去,都边上去,吵得脑仁疼……什么礼物,我看看。”
众人切了一声,目光却很诚实地跟着齐钰的动作看去。齐钰掀开箱子盖,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随即一愣。
沈孟枝站在旁边,看不见他的表情,咳了一声:“我在江临有空闲的时候做了些,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话音未落,齐钰已经猛地扑了过来,把他压得向后倒去。前者跟个多少天没见人的大狗似的,对着他就是一顿猛蹭:“喜欢!江枕!我可太喜欢了!”
齐大公子天底下什么宝贝没见过,此番却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止是他,众人都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富家子弟,早就无感了。可这些不同,这是他们的江师兄亲手做的。
薛勤拿起一个玲珑剔透的雕像小人,看直了眼:“好漂亮……这是什么材质?从来没见过。”
“这是江临特有的一种石头,从漆山凿下来的,透明质软,光下很漂亮。”沈孟枝将他手中的石头转了个方向,立刻便映出粼粼光芒来,折射出斑斓色泽,美得摄人心魄,“很适合雕刻,我便照着你们的样子,各自雕了一个出来。”
众人认领了各自的石头小人,爱不释手。宋思凡眼尖,道:“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石像被布包了起来,沈孟枝把它拿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这一个没雕好。”
众人“哦”了一声,纷纷信了,也没再细究,沈孟枝攥着石像的力道紧了些。他环视一周,终于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楚……世子呢?”
四周的吵嚷一瞬间静下来。齐钰终于将视线从手中的石雕小人上移开,重复了一遍:“楚晋?”
沈孟枝唇角衔着一抹明快笑意:“嗯。我有话跟他说。”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石像,心想一会该如何开口,如何告诉对方,自己说的那些讨厌,都是假的。
众人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宋思凡道:“江师兄,你没收到信吗?”
沈孟枝一愣:“什么信?”
“你走后没多久,齐兄就给你写了信,”薛勤变得有些着急,“你没收到吗?”
沈孟枝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没有缘由地一跳,摇了摇头:“应该是这次去的地方太偏僻了,耽搁在路上没有送到。好端端的,为什么写信?”
薛勤的脸色立刻白了下来,求助般看向齐钰。
无人发一言,沈孟枝扫了一眼原地踌躇的齐钰,忽然转过身,往轩室走去。
他走得很急,头脑中乱得很,一团阴云在心底不断膨胀,到最后,他甚至再也顾不上什么诫规礼仪,毫不从容地跑了起来。
齐钰在身后叫他,他都置若罔闻,一直到轩室门前,才被追上来的齐钰拦了下来。
“江枕,你听我说。”他气都有点喘不匀,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你没收到信,我以为你心里还很介意之前的事,所以才没回来……”
沈孟枝站在他对面,发丝跑得凌乱,呼吸也格外急促。他的目光越过齐钰,一直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的轩室。
院子里的花草还开着,那些栀子花被人照顾得格外好。当时为了酿一坛栀子酿,两人一起把各自院子都种满了栀子,沈孟枝一直担心楚晋不会照看花花草草,毕竟那家伙一开始连浇水都不会,硬生生灌死了一盆花。
他分明是不会的。
可是却想方设法地,种了这一院花。
沈孟枝怔怔推开齐钰,打断了他未完的话:“我进去看看。”
他抬脚走进了院子,目光被淡云般的白充斥。清香袭来,他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驻足许久,才向内室走去。
推开门的霎那,一团东西猛地扑进了他怀里。沈孟枝下意识抱住,低下头来,看见了漂亮绣球似的鹦鹉。
言官拼命往他怀里钻,叫个不停:“师兄!”
沈孟枝抱着它,眸光亮了亮,抬起眼来,有所希冀地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觉得这像是对方开的一个玩笑,就好像上次,消失了几天后,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齐钰跟了进来,看到鹦鹉,也愣了愣:“他没带走言官……”
代国已灭,两国联盟分崩瓦解,楚晋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东西,独独这一院花,一只鸟,是为谁而留?
“我听父亲说,陈曌毒发身亡后,代国便彻底没落了。”齐钰道,“如今燕陵与旧秦就分地一事不和,曾经的质子外交也没了必要,旧秦前几日下了急诏,迎世子回国。”
“我一收到消息就给你写了信,可是迟迟没有回应。况且,你那时也的确脱不开身,定然没法回来。”
沈孟枝垂着头,半晌,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齐钰道:“昨夜。”
沈孟枝蓦然想起离开前自己随口说的话。
——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能早半日回来。
所以他就一直等到了晚上。
沈孟枝骤然咬紧了牙,忍下了心中喷薄欲出的种种惶然愧悔、愤怒与痛苦。溃然的情绪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最终,归于无法释怀的不解与茫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疲惫地问,“为什么那一天不跟我说?因为你也会怕吗?”
齐钰没有出声。他知道沈孟枝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空旷的室内回荡着压抑发颤的嗓音。
“怕我讨厌你,怕从我口中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怕我选的不是你……所以干脆一声不吭地远远躲开吗?”
“可我想见你……”
沈孟枝掩住脸,掩住了神情,声音从指缝漏出,轻如云烟。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下一秒,仿佛是突然惊醒,黯淡的眸底忽然亮起一丝光彩,身形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齐钰被他突然的转变搞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就被塞过来一只言官。
沈孟枝退了几步,目光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平静道:“我要去见他。”
像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如释重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见他。”
齐钰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机械地跟着他重复道:“你要去见谁?”
回答他的是沈孟枝疾步离开的身影。
他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日光跃动在随风起伏的发丝上,宛如流金。
闻言,他回头,甚至有心情冲齐钰笑了下,声音毫不避讳地、远远地传过来——
“见楚晋!”
作者有话说:
枝枝鲜少不计后果的时候,都是为了咱世子
通知:因为作者这几天忙着备考,明天更一肥章 ,后天请个假,大后天考完试再更~这周结束第二卷,下一周开第三卷
第66章 剖心·原来剖开真心,会这么疼啊
林间树影耸动,被枝叶搅碎的微光照在碎石路间,照着一滩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