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想要反悔,但宋思凡他们却巴不得他去,好像笃定自己看到了楚晋的惨状后就会心软一样。
“好的!”宋思凡没给沈孟枝改口的机会,瞬间满口应下,“薛勤,你先去跟楚兄说一声,我跟江师兄随后就到!”
薛勤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连连点头。两人从没有如此默契过,一个拖着沈孟枝在后面慢慢地走,一个赶着去通风报信,简直把毕生的配合都用到了今天。
多亏了宋思凡的牵绊,薛勤比二人早几步到了轩室,事情紧急,顾不上许多,狂拍起门来:“楚兄!楚兄!我有要事!”
可无论他怎么拍,轩室还是寂静一片,楚晋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干什么,半天都没有声音。
薛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拍了几次,终于心一横,连鞠了几个躬:“楚兄!我是迫不得已!你千万千万别怪我!我进来了——”
“了”字尚未出口,他就撞开了轩室的门,一头扎进了院子里。
前院里静得出奇,薛勤倒也没多想,如法炮制冲进了屋里。怕楚晋怪罪,他闭着眼,一股脑先把要紧事说完了:“楚兄!我知道你病还没好,但江师兄马上就到门外了,你千万装得惨一点,最好是连床也下不来……”
他说了一串话,忽然觉得不对,周围还是静悄悄的,于是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轩室里空空荡荡,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薛勤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空白地僵在了原地。也是这时,宋思凡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楚兄这几日病情反反复复,连下床都困难,师兄你见了就知道,他绝不是装的……”
随后,他推开轩室的门,脸上尚还挂着痛惜的表情,与一脸惊恐的薛勤对上了眼。
“………………”
宋思凡的视线扫过床榻、窗边、桌案,将轩室的角角落落扫了个遍,良久,终于憋出一个:“?”
人呢?!
那么大一个世子呢?!!!
一道凉凉的声音自二人背后响起:“这就是你口中的,病重、很惨、下不了床?”
苍天啊!宋思凡和薛勤对天发誓,声泪俱下:“师兄!我们说的是真的!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沈孟枝的神色可谓平静。他站在轩室门口,并没有踏入,只目光淡淡扫了眼空荡无人的室内:“几天前?”
“大概……五天前?”薛勤弱弱道,“五天前,楚兄还在轩室。”
宋思凡:“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楚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是临时走开的样子,倒像是准备离开一段时日。
沈孟枝望着那干净整洁、仿佛无人居住的房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烦躁。他垂下眼,不咸不淡地道:“他去哪里、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
“但是,私自下山,该按诫规处置。”在两人惨不忍睹的表情下,沈孟枝三两句定了楚晋的生死,“等他回来,告诉他,此后三个月不许下山,然后禁闭七日、抄书十遍、罚扫庭院两周。”
“……”
楚兄,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是你自己不争气啊!!!
沈孟枝顿了顿,又道:“如果他不回来了……就直接通知先生吧。”
“怎么可能?”宋思凡一愣,下意识道,“楚兄他怎么会不回来?”
触及沈孟枝的眼神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楚晋看作了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甚至忘记了对方终究是要离开的。
沈孟枝看着他,没说话。
薛勤连忙暖场道:“不会的不会的!江师兄你看,楚兄的东西还没拿走呢,他肯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不不不,说不定就是今天!”
楚兄啊楚兄,你可千万要早点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孟枝的神色,在心中默默祈祷。
沈孟枝叹了口气。
他眉间有些厌倦之色,再开口时,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道:“最近多雨,秋日里阴湿,先生的头风发作了,下午的课业改为自修。你们打扫完庭院,就早些回去吧。”
遣散了两人,沈孟枝望望头顶逐渐积上来的阴云,觉得胸口无端有些沉闷,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先去厨房拿了熬好的药,然后往方鹤潮的院子走去。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平日在褐山倒不怎么常见,每每是秋时,十二峰拦截的水汽凝结成云,要等许久才能散去。到那时,太阳就出来了。
方鹤潮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慢慢地给缸中锦鲤喂着鱼食。前丞相为燕陵鞠躬尽瘁数十载,辅佐了两朝君王,落下了头风的毛病。
看见沈孟枝,他微微松了手,将剩余的鱼食全部洒到了水面上:“江枕,过来。”
沈孟枝将药盅放到桌上,走了过去。
“你看这些鱼儿,”方鹤潮道,“像什么?”
缸中的锦鲤数条,皆在鱼食落下的瞬间蜂拥而上,争夺不休。水面的莲叶被挤得颤动,荡开一层涟漪。
沈孟枝低声道:“像国与国。”
方鹤潮淡笑一声。
“你说得不错。”他道,“无论代国、旧秦,还是燕陵,都是其中一尾鱼,逃不开这口缸,也就避免不了要为一口食争得你死我活。”
“那又该如何让它们停止争斗?”沈孟枝问。
闻言,方鹤潮眸光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当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的时候。”
他手指拨了拨水面,立刻将鱼群惊得四散:“它不需要争夺,也能获得充足的资源。否则,它永远不会满足,也永远想要拥有比其他鱼更多的食物。”
“这是许多年前,有一个人跟我说的。”方鹤潮淡淡道,“只不过,我与他的理念有些不合。他认为,为了更长久的稳定,应当主动扼杀其他的鱼。唯有这样,才能创造一个没有争夺的环境。”
沈孟枝蹙起眉:“可这并不代表其他鱼就该死。”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鹤潮道,“而且,在我看来,争斗永不会停止。一生衍万物,万物合为一,生生不息,轮回往复。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换取世间长久的安宁。”
“倘若这口缸里,只剩下一尾鱼,你希望是谁?”
沈孟枝一怔:“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着站在原地。
方鹤潮看出了他的心思,缓和了颜色,安慰道:“没关系,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连我这样的人,也是用了半生时间才想通。”他抽回手,擦了擦沾上的水珠,“如果有一天你面临这样的选择,要做的,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
沈孟枝茫然道:“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
闻言,方鹤潮转过头,神色柔和地凝视着他。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摸了摸对方的发顶,仿佛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又寄寓了难言的希冀。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他说,“你要做的,是无悔。”
作者有话说:
那么大一个世子啪地就没了啊
原来是很自觉地去火葬场了(计划通
云迷雾锁,夜色被雨意打湿,显得愈发浓重。
沈孟枝望了眼阴沉天色,确认了一下门窗已经关紧,随即吹熄了萤室的烛火。
他已经松了发带,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身前。刚洗过的头发还有些湿,发梢滴着水,顷刻在单薄的里衣上洇开小片水迹。
空气里有淡淡的泥土腥气,自窗户缝里钻进来,他躺在床上,心想,雨又大了。
按理说往日这个时间,他早该入睡了。只是今夜格外异常,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消一闭眼,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一夜,楚晋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沈孟枝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对方又答应了什么,记忆变得格外模糊。
……是什么呢?
既然说了会做到,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抓住被角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心不静时,分毫的响动都会变得无比吵人。他听见外面的雨声,隔着一床绒棉,闷闷地传入耳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院中的木门似乎响了一下。
这一声格外轻微,很快被雨声淹没,像是错觉一般。沈孟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翻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不知隔了多久,再次传来一声钝响。
他睁开眼,终于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有人在敲门。
仿佛是极为疲惫,敲门的声音断断续续,隔了许久,才敲响第二下。对方又似乎顾忌着造出太大的声响惊扰到里面的人,极为克制地控制着力度,所以之前雨势大的时候,几乎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沈孟枝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望着房顶发了会儿呆,终于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看到空荡荡的轩室时,他的心情说不上多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生气。这气如今还未全消,他不想见到楚晋。
敲门声渐渐又弱了下去。对方似乎也知晓屋内人的心思,不再动作了。沈孟枝闭上眼睛。
外面一瞬间静了下来。除了呼啸的风声,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但他知道,楚晋还没走。
沈孟枝皱起眉,半晌,认命般叹了口气,起身披了件外衣,撑伞向外走去。
雨珠砸在伞面上格外沉闷,所幸还有依稀的月光,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不能视物。沈孟枝走到院门前,却没有开门。他屈起食指,隔着木门敲了敲,低声道:“楚晋。”
这一声如石沉大海,风雨飘摇中掀不起一点波澜。
可对方却听见了,像是怕他会反悔回屋一样,很快回复道:“……我在。”
他的嗓音很哑,微乎其微,几乎埋没在雨声中。
沈孟枝顿了顿,抿了下唇。他道:“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话音落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却依旧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次私自下山的处罚,明日宋思凡会转告你。雨太大了,世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萤室的伞已经借出去了,再没有多余的了。”
楚晋却打断了他:“师兄。”
“我马上就走。”他语气含着笑意,声音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在我履行承诺之后。”
沈孟枝站在原地,听着他边笑边咳,话音微顿,随即低了下去,轻如呓语:“……不会再烦你。”
不会再烦你,不会再来找你。
四周寂静,只有门外偶尔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沈孟枝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出了许久的神。
伞柄上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腕上雨水如蜿蜒的蛇,游入血脉,冰冷滑腻。
他想说好,想说随你心意,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
……承诺?
什么承诺?
水汽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股掩藏不住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他怔怔低下头去,浓黑夜色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一地暗红。
血色自门缝下蔓延过来,被雨水冲淡,水墨一般铺陈在地上,逐一渲染、减淡,融成了一幅昳丽的图腾。
他愣愣望着,脑中无数如麻的思绪,倏地断了。
门开了。
油纸伞滚落在地上,惊落了一地栀子花。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的门,只记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生疼。
他看见楚晋坐在萤室门口,回过头来。月色流淌过他的眉间眼底,漂亮得惊人。
他有些迟钝地看了沈孟枝许久,转而笑了。
或许是牵动了伤口,他又咳嗽起来,边笑边咳。 猩红的血自唇齿间溢出,楚晋毫不在意地擦去,满是血迹的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我好像……很久没有见你了。”他目光轻柔地自沈孟枝脸上拂过,月光般温凉,又怕对方不悦一般,转瞬将视线听话而克制地垂落下去,“先不要开口,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每说一个字,都会流出更多的血,一开始还能擦干净,到最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装作没事。
可那双眼睛很亮,似乎十分开心。
沈孟枝牙关有些发颤,骤然失声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不断收缩的瞳孔清晰映出楚晋的身形。
“我……去了沉因山。”楚晋说得很慢,呼吸时的刺痛激起嗓音轻微的颤抖。
沉因山下尸骨遍野,无人收殓。深夜无人看守,他避开代国将士的视线,一路走,一路殓,将曝寒的忠骨埋在山脚,从此无人打扰,英魂长宁。
他不敢漏过一个人。
沉因山下,那些未寒的尸骨,每一个都可能是那个人的兄长。
血液干涸,凝结在眼睫上,染得视线里一片暗红,楚晋看不清沈孟枝的脸,却怕他难过,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山下的惨状。
“别担心,”他说,“我把他们安置好了。”
并且他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与沈孟枝屋里一模一样的剑穗,系在一柄残破不堪的断剑上,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把它捡了起来,在河里洗干净了。
楚晋看着那剑穗上编得歪歪扭扭的结,似乎看到了那人认真又笨拙的样子,恍惚笑了下,随即便是难言的心疼。
他张开手心。
一枚雪白的剑穗,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沈孟枝怔怔望着那枚剑穗,再也移不开眼睛。
原来是这个。
原来他不记得的承诺,他想不通的承诺,他未当真的承诺,是这个。
——我想要兄长回来。
梦境与现实交织成一片,纠缠不清。在那些或远或近、或真或假的声音中,他听见楚晋低声道:“我把他……带回来了。”
楚晋低着头,将剑穗放到了沈孟枝的手心。放得很小心,没有让指尖的血沾到那人白净的手上。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未了的心事,强撑着他走到这里的那口气倏尔散尽,眸光如将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下来。
被刻意忽略许久的痛楚自四肢百骸反扑上来,变得更疼,疼得他有些站不稳。
楚晋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明明这样的伤也不是第一次,他都硬生生挺过来了。可兴许是这场雨太冷,这个人太远,他曾经有多习惯对方带来的温度,如今全部收回时,就有多么疼痛。
“私自下山……又惹你生气了。”他闷闷咳了一声,还是笑,“我明日去领罚……”
楚晋漫不经心地想。
如果是领罚,那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他?他的师兄这么认真,他每次的责罚,都是对方亲自监督着完成的。
他这么想着,脑中忽然如被重锤击中,咚地一声闷响,眼前骤然黑了下来,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意识还没完全消失。有人接住了他。
松香一霎那包裹住他,他觉得喉间那剧毒的枝条,又悄然冒了芽。
作者有话说:
“人们总喜欢用疼痛来衡量爱意。”
忘记在哪看到的了,印象很深,深以为然)
五日五夜,在死人堆里入睡醒来,再加上连日的奔波,最后的精力也被消磨殆尽。
被代国的士兵发现追杀的时候,他异常平静。拖着满身伤回到书院时,他也很平静。
只有那扇门开的时候,死寂荒芜的内心才猛地活过来,痛楚也变得愈发清晰。
楚晋觉得自己病了。
他遵循本能,不想睁开眼。可是窗外的日光漏进来,丝丝缕缕照在他脸上,恼人得很。
他动了动手指,却不期然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迟来的知觉回到了身上,他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楚晋倏地睁开眼。
头顶的房梁是仿古的制式,雕着胥方特有的花纹,与轩室那被雪压塌后重换的新房梁完全不同。
他望着房顶发呆。直到眼睛盯得发涩,才眨了下眼睫,心跳无端变快了些,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上。
这只手和主人一样漂亮,流线优美,每一处起伏都恰到好处。热度自紧贴的掌心传过来,纤长的五指勾在他的指缝,露出素白的手背,衬得淡青血管清晰可见。
手的力道微松,因为那人倚在床头睡着了。
沈孟枝一手垂在床边被他箍着,另一只手臂搭在床头的桌案上,撑着脑袋,睡得不太安稳。他那只手里还松松握着把竹扇,随着匀长的呼吸一点一点。
原来他发热昏迷时感受到的凉风,不是错觉。
楚晋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开始克制得极轻,羽毛般扫过,到后来,转为肆意的逡巡。
最后,他怔怔地伸出手来,向对方的眼睫探去。
指尖在半空中停住。
沈孟枝睁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楚晋近在咫尺的手。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楚晋若无其事地撩起他的几缕发丝,拨到了耳后,挂上了一副熟悉的笑意:“师兄,头发乱了。”
手指擦过耳畔,沈孟枝没有躲闪。
他问:“为什么?”
楚晋望着他安静的眉眼,缓缓收起了笑容。
说起来好笑,他收拾东西去沉因山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没有痴心妄想一个原谅,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疯。
他只是忘不掉那夜烛光下,那颗灼烫的眼泪。
楚晋目光动了动,像是从对方此刻平淡的面容,看到了掩埋在那晚的满面泪痕。
他说:“你哭了。”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你哭了。
他知道往后的日夜里,至亲的去世都会如梦魇般缠在那人心里。他兴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落泪,会遗憾会痛苦会辗转难眠,可这些时候,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我找到了和你房中一模一样的剑穗。”楚晋道,“我把它带回来……是他回来看你。”
——所以别哭了。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偏过头,自暴自弃地狠狠闭了下眼。
楚晋却拉紧了他的手。
“那你呢?”他低声追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处理伤口?为什么握着我的手,为什么为我扇风,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感受到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一僵,随即骤然挣开。
沈孟枝的目光含了怒意,声线起伏,将他那冷淡的神色一寸寸击碎得彻底。
“你知道你死了会怎样吗?”他的声音在发抖,“如果我昨晚没有出来,你要在雨里等一夜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你会死的,楚晋!”
“你是旧秦的世子!如果你死了,旧秦怎么办?燕陵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下,楚晋微微怔愣。
短暂的静默中,沈孟枝望着他,嗓音艰涩,喃喃出声:“……我怎么办?”
接住楚晋的时候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把人背回了屋里。上药时,他害怕得手都在抖,花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才包扎好所有伤处。
他怕楚晋痛,更怕对方有什么状况,于是攥紧了他的手,这样一有什么情况他都会立刻注意到。
看到楚晋醒的时候,他本来是松了一口气的,可是那些恐惧、担忧与心疼,通通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担心我。”
楚晋轻声安抚道:“我不会死。我向你保证。”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还是没给他好脸色:“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下不了床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理应很凶,可是楚晋看着他,竟然笑了下。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没有随意糟践这条命。”他坐起身,被褥滑下去,露出身上的绷带,“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比这惊险万分的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死。
“本来没打算这么狼狈的,因为我不想死,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楚晋看着沈孟枝缓和下来的侧脸,继续轻声解释。
“我本来计划得很好,只是最后一晚,出了点意外。”他顿了一下,“有一群士兵从代国的营地溜出来,想从死人身上偷些值钱的东西,发现了我。”
沈孟枝倏尔攥紧了手。他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那群士兵会惊动整个营地,演变成九死一生的追杀。
楚晋牵过他的手,将他死死攥住的手指缓缓掰开,随后轻抚过手心的指甲掐痕。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两人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中间的过程:“他们抓不到我,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躲开追杀后,我很累,在山下躺了一晚。”
那一夜他躺在乱石碎砾中,听着汨罗江不断的潮声,一片静谧中,忽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肩上的担子,可笑的宿命,他都不想管了。他觉得自己本就该死在荒野,他的一生本就是荒芜,如今的一切,像是南柯一梦。
他很累,累得站不起来,累得天上落下雨珠时,都没力气抬手遮一遮。
为什么呢?
楚晋混乱又茫然地想。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做什么,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思绪碎成了一粒粒散沙,拼不起来,凑不完整。
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抹淡白。
一瓣纯白花瓣蹭到了他脸上,轻柔得发痒。
楚晋眼睛动了动,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定格在那朵栀子花上。
从山间碎石中生出的野栀子,单瓣的花朵狭长单薄,白得通透,花香清冽。他想起院子里盛开如云的花,想起那坛没有酿好的酒,想起他随手撷来,遗在一人发上的栀子花。
“我听说,沉因山到了晚夏,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楚晋视线垂下来,眸光有些迷离,“看到第一株盛开的栀子花的人,会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他张开手心,露出一朵染了血的栀子花。
花色洁白,那溅上的血迹便愈发触目惊心。
楚晋伸出手指,想擦去上面的鲜血,奈何血迹已然干涸,与这雪白花色融为了一体。他有些恍惚,半晌,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有一个锦囊,我在里面放了剑穗,所以没能照顾到它,染上了血。”
“算了……明年,我再去为你摘一朵。”
他想收回手,收回这份被血染得脏兮兮、甚至算不上普通的礼物。
可一滴眼泪忽然坠下来,砸在栀子花瓣上,滚动一周后,落到他手心里。
沈孟枝怔怔地,望着那朵栀子花,一动不动。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无动于衷,任泪水划过脸颊,自清瘦的下颌汇成一股,随后珠子一般坠下去。
被误会被不信任时,他没哭。
收到兄长的剑穗时,他没哭。
可他现在却压抑不住汹涌的泪意,在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狼狈地掉眼泪。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一样狼狈。
“楚晋。”沈孟枝喃喃道,“我讨厌你。”
楚晋眼睫颤动一下,低声应道:“嗯。”
花瓣上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
他失神一般,又嫌不够,自欺欺人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原谅你……绝不。”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
“嗯。”
过了很久,楚晋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柔。
“……讨厌我吧。”
“如果漠不相干和厌恶痛恨只能选一种,”他轻声道,“……那就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
讨厌是最深刻的喜欢
第63章 情笺·你要我抄别人给你的情笺?
元历四十年,娄兴率兵奇袭,夺下沉因山,一雪燕陵前耻。随后与旧秦会合,直取都城汴阳。
代国大势已去,无力反抗。两军杀入王宫,国君陈曌被擒,沦为阶下囚,圣后宗政彦于皇陵饮鸩自尽。
随后陈曌于返途中毒发身亡,代国彻底没落。战事稍平,天下略定,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之前诓江师兄,说楚兄下不了床,如今是真下不了床了。”
薛勤抱着扫帚,眼神惊恐:“该该该不会是江师兄一气之下,把楚兄给打了吧?”
宋思凡道:“别瞎说。”
“我怕呀思凡兄!”薛勤噌地跑到他身边,“咱俩那样帮着楚兄,江师兄早晚要找我们算账!”
宋思凡:“……别瞎说。”
他扭过头,看向叼着狗尾草的齐钰,道:“你来说。”
齐钰含糊不清道:“我说什么?我也搞不懂。”
他站起来,慢悠悠地分析:“我只知道姓楚的罪大恶极,估计是报应来了,让他躺床上几天,消停消停。江枕那边……不清楚。”
“……”宋思凡道,“我听说,楚兄今天已经下床了,现在在万宗阁。”
齐钰抓了一把果子逗鸟,闻言“哦”了声,道:“抄书是吧?我觉得江枕还是罚轻了,要我说,十遍怎么够,就该抄他个几天几夜!”
宋思凡看着他把一颗果子喂到了鸟嘴里,慢慢道:“……江师兄也去了。”
言官张嘴要啄他手里的存货,齐钰险些被啄个正着,一脸惊愕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薛勤挠挠头:“是的,江师兄一大早就往万宗阁去了。”
齐钰:“他去干嘛呀?!”
宋思凡与薛勤奇怪地对视一眼,道:“还能干嘛?监督呗。往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齐钰:“不是,他之前跟我说不去的,说以后让我负责,怎么反悔了啊!……完了。”
他抽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趴到了石桌上,生无可恋地念叨着完蛋,宋思凡一看就知道他又犯事了,皱眉道:“你又干什么了?”
齐钰嘟囔道:“我觉得让楚晋抄诫规礼法,太便宜他了,就换了本书,万宗阁最厚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