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沈孟枝什么也看不见。对方似乎就是不想让他面对这些,所以干脆剥夺了他的视野。
他挣脱不开,只能感受到蒙在眼睛上的温度在缓缓褪去。沈孟枝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楚晋?”
楚晋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沈孟枝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动作骤然僵住,那种极度的恐惧再次漫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楚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手上的力道一紧,凑到那人耳畔,低声道:“我在。”
沈孟枝冷下去的血液因为这一句话又慢慢回暖过来。
“这群弓箭手若无法判定我们已死,过一会儿,还会再来一遍方才的事。”楚晋语速有些慢,但很平稳,“我们要赶在那之前……逃出去。”
沈孟枝问:“你想怎么做?”
下一秒,眼上的手撤去,他看见了久违的光线,随后手腕被楚晋攥住。那人紧紧抓着他,像是再也不会放手,在这种危险至极的境地中,竟然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他侧颊有被箭矢擦过流下的血迹,目光在沈孟枝脸上流连片刻,终于轻声吐出两字。
“抱紧我。”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骤然发力,将沈孟枝揽到怀中,然后飞起踩上凭栏,毫无预兆地从半空中跃下!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数百羽箭瞬时紧随着二人的坠落而来,然而瞬息间,两人已经落入了翻腾的江水中,顷刻便被水流吞噬。
等到弓箭手不甘心地向江面继续射箭时,却再也没有见到两人的踪迹。
见状,头领摆了摆手,让手下停止了攻势。
“怎么办?老大,让他们跑了。”有人道,“梁王殿下吩咐,务必要杀了摄政王……”
头领阴沉着脸色,望着汹涌的江水,半晌,格外不耐烦地冷冷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后者缩了一缩,却听他说:“你还想不想活命?要是让梁王知道人跑了,你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可是……我们如何交差?梁王说了,要亲眼见到摄政王的脑袋。”
头领眯起眼睛:“摄政王中了箭,本就是重伤,这条江水流急促深不见底,他跳下去,必死无疑。”
“梁王吩咐的事,我们已经做到了。至于他要的东西……”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对一旁的手下耳语道,“到路边找一个叫花子,把脸毁了,脑袋献给梁王,就说楚晋死了——”
“是时候改天换地了。”
沈孟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痛,如被辗过一遍。
他甫一吸气,就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将喉间的江水全部吐净后,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艰难地睁开眼来。
两人是被江水冲到岸边的。他此刻正躺在楚晋怀中,被那人紧紧护住,饶是如此,身上也多出了不少伤痕,被水流冲刷,泛着白。
天边已经微微亮起,沈孟枝吃力地坐起身来,手指抚上身旁人的脸颊,小心翼翼:“楚晋?醒一醒,我们逃出来了。”
无人回应。
等了一会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楚晋?”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江边白雾茫茫,密不透光,压抑得很。明明太阳已经从天边露出了一线,可冷意还是一潮一潮地侵袭而来,冷得他如坠冰窖。
“我救你,”他喃喃道,“我能救你,你不会死……”
沈孟枝呼吸不稳,极力压低上身,帮对方将胸腔内的江水按压出来,然后低下头,贴上了他冰冷的唇瓣。
真冷啊。
连渡出去的每口气,都似乎结成了冰。
他不知道渡了多少气,直到被江水寒意侵蚀的肺都生疼。楚晋的呼吸终于不再微弱,却仍是微蹙着眉,双眼紧闭,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沈孟枝怔怔收回搭在他后背的手,却见掌心一片粘腻猩红。
他盯着那片血红愣神许久,忽然打了个冷颤。
八年,数千日夜,他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深夜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时,总有一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一片寂静恐惧中,再也不敢闭眼。只好缩在床边,数着窗外的水滴落声,捱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沈孟枝垂下头。
“我能救你。”
那些在梦里排演过上千遍的做法,那些一遍遍弥补的悔恨,那些没有成真的如果。
——他要走出那个折磨多年的梦魇。
沈孟枝竭力维持着冷静,慢慢探索过眼前人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衣服上撕下些干净的布条来,迅速地为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但那人还是没醒。他的体温更低了。
沈孟枝不再迟疑,小心将他背了起来,望了眼面前陌生的山林。
远处有炊烟升起,袅袅而上,只消穿过这片山林,就有人家居住。
沈孟枝将身上人背得更紧了些,随后,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别睡。”
他低声道。
可是仍然没人回答他。
沈孟枝咬紧了牙,忍着肩胛处传来的痛楚,继续向前走去。
……他恍惚间想起,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
也是满心惶然绝望,也是背上无人应答。
在这片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中,他一步、一步,爬过了燕陵十二峰。
回头看时,残阳映血,拖曳千里,不见来路归处。
作者有话说:
后面到第二卷结束就是回忆杀了……承接第一卷的回忆,主要讲沈楚二人误会后发生的事情和楚晋被刺杀事件^^
(一起围观楚楚的火葬场hhhh
自除夕以来,已经过了五个月。这期间,书院生活依旧如常。
只是这段时日,薛勤偶尔去萤室时,再也没有碰见来找江师兄的楚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疑惑。
更确切的说,这两个人同时出现的频率简直为零,除去每日到渡己堂上课,便再也没有交集。
薛勤看了看趴在桌上不知道睡没睡着的齐钰,有点犹豫,但终究是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悄悄走了过来。
“齐兄,”他拍了拍齐钰的肩膀,“醒醒。”
齐钰睁开一只眼,带着困意看了看他,又想继续趴下去。
“等等齐兄!先别睡!”薛勤忙道,“这是陈熙兄的假条,他叫我给你。”
齐钰被沈孟枝安排了个管假的闲职,只不过事太少,他下意识就给忘了。他接过假条,随意扫了一眼,忽而一愣:“这是陈熙写的?”
薛勤不明所以:“对啊。”
齐钰像是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江枕的字呢……哦我想起来了,他之前说要练字,我给了他一些江枕的字帖,想不到陈熙这家伙这么刻苦,现在这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薛勤意不在此,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在齐钰再次闭眼趴下之前,及时抛出了主题:“齐兄,你知道江师兄和楚兄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话一出口,他感觉齐钰的动作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道:“什么?他俩怎么了?”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薛勤小声说,“我总感觉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躲着对方。”
齐钰趴下去,声音从下面传来,闷闷的:“他们俩不一直是这样吗?”
薛勤脱口道:“才不是啊!”
“……”
齐钰沉默良久,道:“别想那么多了,我都睡不着了。”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独坐窗边的沈孟枝走去。
沈孟枝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如折竹般,不堪一握。
他难得在发着呆,手指轻点着窗外的竹叶,目光遥遥不知落向何方。
“江枕,”齐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郑重道,“明日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
沈孟枝回神,收回手:“做什么?”
“我认识一个朋友,从湘京来的,人称百事通。”齐钰压低了声音,“军队前线的消息,彭城、石城之战的过程,他都了如指掌。”
沈孟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想替自己打探些沈云言的消息,不由失笑。
“对我而言,”他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二国与代国开战已有半年之久,在这期间,有关沈家的动静,他都是自方鹤潮那边听说的。没有特殊情况,他不能擅自与沈家通信,因为一旦被人察觉,就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再见过亲人的面孔,或许等沈云言班师回朝时,他可以赶到湘京城,挤在迎接的人群中,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
如此,便已心满意足了。
齐钰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楚晋,发生了什么?”
除夕那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到萤室时,却见沈孟枝一个人站在屋里,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后来无论他怎么问,沈孟枝都沉默不答,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钰问得欲言又止,沈孟枝听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他越说没有,齐钰越觉得事情棘手。他挽了挽袖子,怒气冲冲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揍人,我打得过他!”
“……”沈孟枝道,“不要鲁莽行事。”
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们没有什么。我只是这几天太累了。”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累到的样子。齐钰每次去万宗阁,都能看见他点着灯,坐在里面翻着书,像是要把自己沉溺在书海里。
齐钰摆摆手:“我说真的,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尽情宣泄出来,不要憋着。”
“好。”沈孟枝笑笑。
他这一笑,齐钰心里的气又消了一半,半晌,没好气道:“那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下山?”
最近山上的事不算多,沈孟枝倒也没有多忙,于是点了点头。
“好!”齐钰剩下的一半气也消了,当即喜上眉梢,絮絮叨叨地计划起来,“那我们就先去河边的茶坊,与那百事通聊一聊,然后去芙蓉桥……”
沈孟枝一边无奈地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这几日的行程。
“这次只有我们兄弟两个!其他人统统靠边站……”
齐钰的声音在耳畔徘徊,他哑然失笑,继续写着字。
自窗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喘气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熙一点点闯入众人的视线。
他面色发白,额头满是冷汗,因为跑得太急,衣衫凌乱,显得有些狼狈,连呼吸声都微微颤抖。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人问:“陈兄,你不是今日下山回家了吗?怎么,忘带东西了?”
陈熙没有回答。
他目光惊恐无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这视线可怕无比,看得人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也出了身冷汗。
陈熙一一环视过众人,目光掠过齐钰,随后极慢极慢地挪到了坐在最末的沈孟枝身上。
沈孟枝已然抬起眸,安静地望着他,唇角还残存着一抹未消的笑意。
他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道:“陈熙?”
陈熙张开口,牙齿几乎都在打颤,因为太过惶恐,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嗓音,惶然吐出几个字来——
“雁朝将军……战死了。”
元历三十八年,燕陵军队在行进途中遭到埋伏,全军歼灭,雁朝将军沈云言战死于沉因山脚下。
闻讯,朝廷大震,举国哀恸。燕陵国君萧琢下旨,将以大将军之礼厚葬雁朝将军尸骨,抚恤沈府,同时,以郎中令娄崖之子娄兴为主将,顶替雁朝将军之位,率兵出征。
沈云言下葬那日,沈府满门素白,沈恪站在大门处,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目光在最初的恨意沸腾后,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近乎冰冷彻骨。
老管家紧紧搀扶着他,低声道:“大人……”
沈恪摆了摆手,指节轻抵着眉头,等那阵热意褪去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沉声道,“这个选择是不是对的。”
“这几十载,我已经做过太多选择。明明看不到结果,可还是不得不一路走下来。”
老管家眼周有些发红,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过的表情:“大人,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就让二位公子自己选吧。”
沈恪微微凝滞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明虞……我后悔了。”
老管家惊愕地抬起头来,胸中酸涩,难以成言。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从沈恪口中听到过夫人的名讳了。
“我送走了孟枝,送走了云言。”
沈恪轻声,双眼却直视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正安静地听着。
“这沈府终于变得冷冷清清,只剩我一人。我记得,你最爱热闹了,看到如今这样,八成又要怪我。”
“云言陪我多年,我已知足。我知他此去九死一生,终究出此下策,送他离去。”
“孟枝年幼,出生时又多磨难,你向来最宠他。”沈恪倏地顿了顿,“我也最……对不起他。”
永远挺直脊梁的燕陵太尉,终于微微佝偻了腰背。他眉宇深深地蹙着,唇角抿得平直,令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难过。
“大人……”老管家已然满脸泪痕,“您别这样说……二公子他,如今这样才是岁岁平安啊……”
沈恪扶着他的手,声音缓缓沉了下去:“……为人臣子,不得君心,是臣之过。”
静了几息,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眸中光芒冷冽如锋刃。
“君心不明,欲加之罪,是君不仁。”
老管家神色一凛。
“云言的队伍为何会突然受袭,又为何会苦守沉因山七夜都不得援兵。”沈恪闭了闭眼,“我本来以为,对云言的安排,兴许派不上用场。那本来是最坏的打算。可是……我对那个人,当真是失望透顶。”
老管家低声问:“大人,那沈家该如何打算?”
仿佛是决定了什么,沈恪缓缓睁开眼。
“先忠国,再忠君。”
他转过身,正要回府,余光却不期然瞥见一抹白色身影,隐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沈恪一愣,脚步顿住,侧头看去。
但那人已经悄然离去,背影匆匆,转眼便再寻不得。
老管家察觉他的不对,小声提醒道:“大人?”
沈恪骤然回神,摇了摇头,半晌,忽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来。
这笑容中的情绪太过纷杂,又苦涩无比,老管家从未见过向来铁骨铮铮的沈太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时不由愣在原地。
却听他低声道:“真像啊……”
老管家睁大了眼。
在他身后,沈府的大门重重合上,一如数年前。
“先生,我来请罪。”
夜里的地砖冷得很,跪在上面,顷刻就会被攫取满身热度。
身前的门还是没开。
沈孟枝再次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望着石阶上干涸的血迹,重复了一遍:“先生,我来请罪。”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又磕了多少个头了。
他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直等到模糊摇晃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方鹤潮的身影。
沈孟枝低声道:“先生……”
方鹤潮却打断了他:“沈孟枝。”
沈孟枝身形一僵,微微迟滞地抬起脸来,目光有些茫然。好像他听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完全陌生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世上,会害死很多人。”方鹤潮平静道,“就在刚刚,整个书院里的人,就可以被冠以欺君之罪,全部处死。”
“你今日却私自下山,跑回湘京,是想拉整个沈家、整个书院陪葬吗?”
“你觉得这个罪,你背负得起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沈孟枝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目光逐渐变得无措。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事发生……”
“那是兄长……”
“那是兄长啊……”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沈家上下去送死……”
“沈家不会送死!”
方鹤潮忽然怒吼道。
“我保得了你,就保得了别人!”他猛然抬手,以指为剑,似要划破这万里长空,“天塌下来,有我方鹤潮顶着——”
“只要我不死,江山社稷,就不会死!!!”
天际一道惊雷乍现,震得天地轰鸣。
沈孟枝抬头,心神震荡,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鹤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
他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擦去了沈孟枝额上的鲜血,柔声道:“孩子,别怕。”
沈孟枝望着他逐渐模糊的面容,怔怔落下泪来。
然后,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满腔情绪的突破口,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按沈恪这性格不会坐以待毙,老父亲操碎了心,把枝枝和他哥送走,自己默默抗
方相是既为师又为父,护着书院一群小崽子还要操心其他事
火苗摇曳,烧成烛花。
楚晋已不知第几次心不在焉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趁着给言官喂食的空隙,有意无意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夜已深,漆黑夜幕伴着潇潇雨声,将暑热消减了大半,竟多了几分秋意凉气。
这雨下了一晚上,还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楚晋颇有些不耐地啧了声,目光忍不住落在渡己堂前。
瓢泼的雨幕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从这场雨开始前,他便跪在那儿了,至今一动未动,如同雕塑般。
这是楚晋第一次见沈孟枝犯诫。若是之前,他确实曾千方百计想引得这个人破一次诫,可如今沈孟枝真的领罚,他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手下的言官嘤咛起来,委婉地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在此之前,它那魂飞天外的主人已经给它喂了八次食,而且在窗边一停就是好久,直到把食盆倒满才满身躁郁地走回去。
整整八盆鸟食,它的胃要爆了!
楚晋这才停下对可怜小鸟的折磨,垂下眼,望着鼓起个小山包的食盆,忽然问:“他还要跪多久?”
言官瞪着懵懂的鸟眼,与他对视。
却听自己的主人又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心口沉闷,心烦意乱。
他明明发过誓,绝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欺骗自己的人。
楚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躁动不安,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面无表情道:“他要跪,就跪着吧。”
说罢,他便熄了烛火,向榻边走去。
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很是难以入睡,楚晋躺在榻上,许久才酝酿起了一点睡意。
然而下一秒,言官的叫声就吵醒了他。楚晋立刻睁开眼,神色清明地望了过去:“怎么了?”
言官仍然在叫着,声音焦灼:“师兄!师兄!”
没等它喊完第二声,楚晋已然翻身下榻,向窗边疾步走去。
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向渡己堂前看去,却见水汽氤氲的视野里,再看不到那抹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倒在地上,淹没在雨幕下,没有丝毫反应。
楚晋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般道:“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随手扯了件外衫,面色阴沉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雨势颇大,水洇入衣料中,顷刻便有如寒意侵袭。楚晋眼睫都被打湿,视线里一片白茫水汽,不甚清晰。
也不知道沈孟枝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雨里捱过几个时辰的,不要命了吗?!
他冷着一张脸,匆匆走到渡己堂前,却在看见青石板上那一袭单薄白衣时,头脑中的火气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说起来,楚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沈孟枝比他印象中又瘦了许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时,总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他再也不会醒来。
雨水冲刷下,他脸色显得无比苍白,露出的一截腕骨仿佛轻易便可折断,似一枝不堪折的垂柳。
额前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沿着侧脸蜿蜒下来,在安静得几乎毫无生气的面容上,这点红糜艳又刺目。
在楚晋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来,动作极轻地把流到对方眼角的血迹擦去了。
指尖染上一点殷红,像是火,烫得惊人。
楚晋把昏倒的人抱了起来,无意间碰到他的侧脸,触手冰冷。他身形一滞,随即下意识把沈孟枝抱紧了些。
这感觉就好像抱了一块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化了。
他没再耽搁,抱着人往萤室走去。从前不觉得萤室有多远,可今夜却发现,原来竟要绕书院半周。
萤室未掌灯,楚晋走进去,先把沈孟枝放到榻上,随即去点了蜡烛,温暖的烛光一瞬间照亮了屋子。
沈孟枝的衣服浸了水,这样下去恐怕会加重寒气,楚晋便帮他把外衫脱了,又找了些汤药想喂他,后者却很不配合,怎么也不开口。
并非是因为昏迷,而是他在有意识地抗拒张口喝药。
楚晋百般都奈何不了他,眉间染上一缕无奈之色,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低声哄道:“听话。”
沈孟枝蹙着眉,仍倔强地不配合。
是药太苦了?
楚晋想起来沈孟枝平日里似乎的确比较爱吃甜的,萤室里也时常放些糕点,无一不是清甜口的。
他起身,凭着从前的印象找到了糖罐,伸手去拿时,却不小心蹭落了旁边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楚晋将它捡起来,擦了擦上面沾到的灰尘。
是一枚剑穗。
这剑穗呈白色,像是亲手编的,有些歪歪扭扭,不如市面上的好看,似乎编的人手艺不精。上面串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玄玉,玉色莹润,应非俗品。
楚晋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只粗略扫了一眼,随即自觉放了回去。
他舀了一勺糖,加到了药里,又走回了床边。
“加了糖,不苦了。”他道,“把药喝了再睡,不然晚上发烧会难受。”
楚晋手臂揽过沈孟枝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过来,他感觉到沈孟枝已经隐隐有发热的预兆,原先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泛起不正常的红。
楚晋忽然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冒着雨,将一个欺骗自己、别有居心的人抱回来,现在又想方设法地哄人喝药,连他蹙起眉头,都会下意识地担心他难不难受。
他什么时候这么重情了?
楚晋垂下眸,五指微微曲起,松松扣住了沈孟枝的脖颈。
微弱的脉搏在手心起伏,沈孟枝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衣领下的脖颈匀长脆弱,手稍微用力,便会让他痛苦地停止呼吸。
杀了他。
杀了他。
他们已经站到了对立面,没有必要再心软。
让他死在这里,死在他们兵戈相向之前。
楚晋松开手,须臾,无声无息地笑了下。
他是疯了。
他是万劫不复。
他是不忍心,是不见光,是不舍得。
……所以才会吻上去,吻开那人唇齿,将苦涩的药顺着纠缠的唇舌渡进去。
沈孟枝仍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蹙着眉,仿佛还是在嫌药苦。楚晋伸出手,擦了擦他唇角残余的药液,又用手指把他的眉头捋平了。
他又这样静静地看了对方许久。暗念潮生,无一不叫嚣着要他不要心软,要他掐住眼前人的咽喉,就像此前他无数次处死背叛者那样。
可他伸出手来,于半空中停滞片刻,最终只是掖了掖沈孟枝的被角。
药也喂了,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袖口却被人紧紧攥住。楚晋回头,身形一滞。
沈孟枝不知何时已泪流不止。
他仍然没有完全清醒,意识停留在梦魇中,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楚晋察觉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兄长……”
楚晋动作顿住,却听他意识朦胧中,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说好的……先开口的人……就输了……”
“你欠我一个愿望……”
楚晋需要俯下身才能听清他的话。他跪坐在床边,难得很有耐心地问,连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什么愿望?”
他问完,沈孟枝却沉默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楚晋都以为他又昏睡过去,却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但楚晋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我想要你回来。
衣袖被人死死抓着,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颤抖的幅度也克制得极轻。
明明近乎崩溃,又倔强固执得不行。
楚晋知道在梦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责任与义务答应这些,也知道梦醒后这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
他垂眸凝视对方良久,呼吸也尽量放得清浅,半晌,忽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顶,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直等到沈孟枝终于安稳睡去,楚晋才动了动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
他走到门口,刚刚带上门,却听见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循声望去,正撞上面色古怪的齐钰。
他看了看半夜黑沉的天色,道:“这话也应该由我问你。”
齐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萤室紧关的门,半晌,道:“出去说。”
外面雨势已停,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晴雪崖,齐钰率先道:“我半夜睡不着,看见萤室亮了灯,这才来看看。是你把江枕送回来的?”
“是我。”楚晋不咸不淡地道,“他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罚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