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手下的人再也没了挣扎的动静,沈孟枝松开手,把昏迷的侍卫拖到墙边安置好,随后自己走进了书房。
房内未点灯,他点了一截火烛,微弱光芒登时照亮了一小片阴影。
李晟的书房格外宽敞,起居室布置奢华,名家画作、白玉青瓷,摆满了整整一面墙。这里面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令人眼红心热的宝贝,足以让一户三口之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沈孟枝走近,指尖在其中一樽青瓷花瓶上轻轻一抹,随即捻了捻。
这些名画珍宝,李晟却如此随意地摆着,上面没有积灰,想必是有下人经常打扫。
那他最为珍视的东西,为了避开外人的触碰,会放在哪里?
沈孟枝蹙眉,自书架后走过,忽然步子一顿。
他挪开脚步,随即蹲下身来,食指微扣,敲了敲身下的这块地砖。
下面应该不是实心,齐钰从前就用这样的方式存了不少栀子酿,那块地砖走过时,脚步声会略微有些不同。
地砖边沿格外整齐,沈孟枝仔细地将它撬开,烛光登时照亮了下面掩藏的东西。
《春日宴》。
他目光一凝,伸手探去。
这一卷画轴保存在一方玉匣中,想来是李晟格外重视,又加了一层保护的罩子。他指尖一动,将画罩剥离下来,失去束缚,画轴立时缓缓铺展开来。
传闻周羲和作此画时,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灵感迸发一笔挥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但沈孟枝只是屏息,拉住这名画的一角,轻轻一撕。
世人鲜少得知,周羲和作《春日宴》时,用了两张宣纸,一张春景,一张游人,二者相合,于是春光明媚游人胧约,意境与画技俱是登峰造极。
只是宣纸本就薄如蝉翼,即使黏合后,也难以发觉其中关窍,所以哪怕李晟收藏这画许多年,也没有发现其中秘密。
而周羲和,正是在这薄薄的缝隙间,藏了一件东西。
沈孟枝已将宣纸剥离开一道口子,却忽然蹙起眉。
里面空无一物。
他神色微微变化,终于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唇角抿开一线,平直得近乎冷硬。
……画是假的。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无法再细究这幅画的来源,只能匆匆将一切恢复原样,转而抽身向外走去。
路过那昏迷不醒的侍卫时,沈孟枝顿了顿,然后走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尽数倒入了那侍卫的口中。
药粉化开的一瞬间,侍卫的手指动了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醒过来。
沈孟枝凑近了些,低声道:“今晚的事,你一概都不记得。”
话音一落,那侍卫无意识的反应立刻静了下来,紧接着,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枝枝小露身手
有人在他身后,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沈孟枝没有应声,只是指尖微动了动,探向侍卫的鼻息。下一秒,那锋刃便又与他的肌肤贴近了几分,压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沈孟枝恍若未觉,自言自语道:“原来……是睡着了。”
颈边一阵刺痛传来,那人手上愈发用力:“回答我的问题。”
“在下受御史大人之邀赴宴,”沈孟枝道,“宴中觉得胸闷,出来走走,不成想就撞到了这位大人倒在了地上,这才上前查看。”
他声音平稳,语气缓和,没有丝毫紧张心虚之态,饶是如此,悬在颈侧的刀还是没有松动。
“你不是封灵城的人。”对方道,“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怎么相信你?”
这番话倒也在意料之中。沈孟枝微微一叹,正要开口,却见一抹鹅黄倏地闪了过来,身形格外轻盈地闪到了二人中间,一边笑一边道:“徐太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握刀的人正是徐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来人一眼,神色没变,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不少。
听夏松了一口气,一脸头疼地把刀刃从沈孟枝颈侧移开。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不然如果见了血,摄政王绝对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打包丢到河里。
沈孟枝对于他突然冒出来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很意外。他看了听夏一眼,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情绪,随即转向徐瑛,声容平静,笑意浅淡:“原来是太尉大人。”
徐瑛颔首,终于收刀回鞘。他仍是蹙眉打量着沈孟枝,半晌,道:“听夏,你认识他?”
听夏干咳一声,嘟囔了一句。
徐瑛:“什么?听不清。”
听夏又看了沈孟枝一眼,对方也正眸色淡淡地看过来。他“唔”了一声,抬头望天,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摄政王的故人。”
徐瑛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也不是迟钝的人,只需一细想,就知道听夏口中的“故人”绝不简单。
徐瑛眉宇紧皱:“既然如此,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御史大夫的书房外面?”
听夏也是刚刚赶到,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望着倒地不醒的侍卫,觉得有些棘手。
沈孟枝却在这时笑了一声:“在下已经看过,这位大人只是睡过去了,如果不信我,把他叫醒问一下就是了。”
徐瑛神色沉沉地看来,听夏忙摆手道:“江公子,我们不是不信你,只是……”
“没关系。”沈孟枝道,“我也不想再有什么误会。”
让这么一个人躺在书房门前也实在不像话,听夏干脆上前,掐着人中把人给叫醒了。
他一松手,侍卫就直挺挺地坐起了身来,满头是汗地大喊起来:“谁?谁……”
目光触及徐瑛,他立刻一哆嗦,低下头去:“见过徐……徐太尉。”
徐瑛面无表情,听夏嗤笑一声,道:“还真是睡着了。亏你还是李御史的侍卫,这么不称职,怎么招进来的?”
那侍卫浑身冷汗。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是这副样子偏偏被摄政王的人看到了,如果御史大人知道……他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
“请大人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御史大人!”侍卫慌张道,“小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兴许、兴许是太累了……小人真的没有玩忽职守!”
抬眼间,他忽然瞥见一袭白衣。愣了愣,下意识从喉咙中溢出一声:“你……”
沈孟枝站在听夏与徐瑛身后,面容隐在阴影里。对上侍卫视线的瞬间,他勾了勾唇角,缓缓抬起手指,抵在唇前,无声吐出一个字来。
——嘘。
一刹那仿佛心神震荡,侍卫登时哑声,目光逐渐变得茫然。
听夏松了口气,道:“看来果真是误会!”
等听夏二人回过头时,沈孟枝已经垂下眼睫,低声道:“既然如此,江某就先回席了,夜间实在太冷……”
话音未落,他掩唇轻咳一声。
这一咳险些把听夏的魂儿给咳出来,他急忙道:“好好,你先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沈孟枝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听徐瑛道:“对不住,江公子。”
他脚步一顿,半晌,笑了一下,温声道:“江某的命格还算硬,太尉大人,无须在意。”
沈孟枝走的时候无人在意,回来时倒是被三三两两的人发觉了。他这一身白衣在衣罗穿锦的一众朝臣中格外显眼,又是一副生面孔,立刻便有人问了起来:“御史大人,不知这位是……?”
李晟看过来一眼,淡淡道:“这位是褐山书院的学生,方先生亲传弟子,江枕。”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楚戎已经哼笑一声,挑衅道:“老三,你认识啊?”
这一句话登时把旁人点醒,场上多出许多窃窃私语来。
楚晋神色漠然,淡声道:“旧时书院的同窗,点头之交罢了。”
赶回来的听夏蹙起眉,总觉得这句话跟沈孟枝先前的那句“还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戎嗤笑:“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他跟你没关系咯?”
楚晋看了他半晌,也笑起来。
“谁说的?当然有关系。”他眉眼盈盈,“我跟他……有仇。”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且惊天动地,一整场的官员、连同毫不知情的听夏,都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沈孟枝不言也不语,目光平静,落在一干人眼中,完全就是默认了的样子。
“……”
楚戎本来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此刻噎在了嗓子里,脸色铁青。他本想借此机会羞辱沈孟枝一番,结果被楚晋一呛,再去折磨对方,反倒像是遂了楚晋的意,借势报复一般。要传出去,必定会落人话柄。
次次落了下风,楚戎脸色无比难看,显然快要到了爆发边缘。李晟见状,不得不打圆场道:“好了!”
他强撑出一抹笑来,对众人道:“诸位,接下来是小儿的抓周仪式,有什么事,宴后再说也不迟。”
“去叫乳娘把启儿抱来。”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这御史府上的小公子,心中难免好奇。李启此刻方百日,站也站不稳,但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浑然不似李晟的死气沉沉,极为讨人喜爱。
听夏奇道:“李晟这个小儿子怎么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楚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听夏自他眸中品出了一丝促狭的意味,立刻明白过来,澄清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楚晋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听夏觉得他这副嘴脸着实可恶,怒道,“你别说话了!”
那边乳娘已经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席间的空地上,李晟一声示意,便有人在地上摆满了抓周用的物件,只等这小公子去抓。
李晟开口,声音无比慈祥:“启儿,去吧。”
李启咬着手指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满地的金算盘、玉如意等物,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都是些他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他心中既好奇又害怕,尤其是看到梁王那张脸时,更是险些吓得哭出来。
楚戎:“……”
他不耐地站起身来,冷冷丢下一句“没意思,本王出去走走”,便不由分说地离席而去,留下众人神色愕然。
李晟轻咳一声:“继续。”
梁王走了,李启皱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这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大秦的九州明珠。
摄政王的这张脸,得天独厚,受天眷怜,天上的神仙下来也要夸一句赏心悦目。心情好时,便似海棠逐水去,波光潋滟风和日丽,令人眷眷不能已。
李启显然也被吸引住了。
楚晋笑意浅淡,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看着那小鬼慢悠悠、吃力地向自己爬来。听夏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哎,他朝你过来了啊。”
他支颊,眉眼盈盈,饶有兴致道:“是啊。”
他都不用抬眼,也知道此刻李晟的脸色必然极不好看。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眼睁睁看着御史府的公子向摄政王爬去,手即将抓到桌沿之时——
李晟忽而道:“启儿!”
这一声威严肃沉,极为压抑,暗含斥责之意。李启一抖,惶然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向他忽然严肃起来的父亲看去。
李晟深吸一口气,看向楚晋:“摄政王,小儿不懂事,莫要介怀。”
“没事。”楚晋顿了顿,又笑起来,“挺好。”
“……”
李启被打断,瞬间失去了目标。他不敢再看楚晋,茫然四顾,那些摆在地上的官印书本在眼前晃过,看得他眼花缭乱,再加上李晟方才严厉的呵斥,心中更加惶恐。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
与身边这些暗自审视着、让他害怕的大人不同,那个人的周身带着一种令人无端心安的气息。他就安静坐在那里,冰魂雪魄,静影沉璧,仿佛与周围的事都无关。
李启呆了片刻,随即一种寻求安慰的本能令他情不自禁地向那里爬去。
众人看着李晟的宝贝儿子突然有了动作,不知道他要爬向哪里,纷纷猜测起来。
“看方向,是要抓这官印啊!这小公子,此后必然能如御史大人一般,官运亨通!”
“非也,我看是要抓那笔砚,日后必成一番锦绣文章 。”
“不对不对,应该是那金算盘……”
然而下一秒,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启毫不犹豫地爬过了那一地物什,继而头也不回地向着下席爬去。
这是要去哪?
听夏目光发直,喃喃道:“姓楚的,你快看,李晟他儿子是不是往你师兄那边去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原本悠闲自在看好戏的摄政王,霍然起身。
沈孟枝难得有些讶然。
李启此时已经爬到了他的桌前,好奇地张望着。李晟的声音太过遥远,这个小鬼压根听不见,眼睛发亮地伸出手来,想要去碰这个温柔哥哥的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晟的宝贝儿子,选中了他。
饶是沈孟枝冷静自持,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也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要避开,目光触及李启的眼睛时,却忽然怔住。
李启的瞳孔很黑,黑得有些异常,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视线对上的一瞬,沈孟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僵在了原地。
而那只白嫩的小孩子的手,几乎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下一刻,一把绣着负雪银杏的团扇,毫无预兆地横在了二人中间。
李启的手指碰上轻纱扇面,一愣,呆呆地抬起头来,撞进了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他一手松松持着这把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扇子,一手撑在桌沿上,姿态优雅又格外强势地把人挡在了身后,将李启望向沈孟枝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目光被隔绝,沈孟枝猛然回神,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面容隐在团扇之后,旁人只能窥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唯有楚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将那扇柄又攥紧了些。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扣住了沈孟枝发凉的手,后者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却被他强硬又不容拒绝地握紧,直至将手指全部挤进对方的指缝中。
沈孟枝像是终于被他安抚过来,手指僵了僵,随即犹豫着反扣住了他的手。
楚晋原本阴沉的心情立刻晴朗许多。
他垂眸看向李启,唇角笑意深深,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个人啊……我可不给。”
李启懵懂看着他。
却听李晟远远道:“摄政王,你这是何意?”
楚晋轻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过去,道:“御史大人,我忽然想起,与这位江公子还有些旧日恩怨未结。”
“人我就带走了,诸位尽兴,我先行一步。”
“至于什么时候还……”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
“看我心情。”
作者有话说:
楚楚:没别的意思,就给你们看看我老婆。漂亮吧?时间到了,人我带走了)
第52章 坦诚·我很想你,带我走吧
封灵城的摘月楼是大秦第一高楼,塔顶可谓风光无限,伸手可摘月。
沈孟枝被压在栏杆上时,难得分了下心,侧过脸扫了眼身后汹涌的江水。
下一秒被楚晋钳着下颌掰正了过来,他不得不微微仰头,与之对视。
默然对视良久,后者忽而笑了下,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轻声道:“还行?”
“……”
沈孟枝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之前和听夏交谈时,那句敷衍的——关系“还行”。
楚晋没给他开口狡辩的时间,又道:“还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最烦你这样古板的人、幼稚……嗯?”
他尾音压得格外低沉,像一坛封存多年酒香浓醇的栀子酿,格外勾人也格外醉人。
沈孟枝弯着眼睛,眼底溢出细碎的笑意,被拆穿后反而更加从容,像是知道对方没法把自己怎样。
楚晋垂眸,手指擦过他的唇角,不轻不重地抹了一下。触感柔软,施力后唇色略微泛白,随即又很快恢复红润,颜色漂亮得很。
“你这张嘴,从多少年前就是心口不一,”他压着声音,“……真该被惩罚一下。”
摄政王难得有如此斤斤计较的时候。沈孟枝忍着唇上传来的痒意,笑盈盈道:“你不是也说,和我有仇吗?”
“……”楚晋咬了咬牙,“你明知道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根本不想让沈孟枝牵扯进自己与梁王的仇怨之中,如果不这样说,楚戎绝对会又生是非,到时候沈孟枝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离开胥方?”他蹙起眉,难得有些紧张,“是不是李晟找到了你?他跟你说什么了?”
楼顶风有些大,夜风偏凉,沈孟枝本想回话,不料被风一吹,喉咙间激起一片痒意,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楚晋神色一变,倏尔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来,贴在了沈孟枝额头。
“刚刚在席间我就想问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手下的皮肤温凉,生出冷意,这是大病初愈之人才有的迹象。
沈孟枝本能地想要敷衍过去:“没什么,风寒罢了。”
闻言,楚晋神色沉沉看了他一眼,忽而手往下滑,向他肩头探去。
沈孟枝见势不妙,立刻伸手去挡,奈何楚晋动作太快,一手擒住了他试图反抗的双手,另一手继续去扯他肩头的衣料。
指尖触上那微凉布料时,沈孟枝低声喊了句:“楚晋!”
楚晋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
沈孟枝触及他的眼神,脑中的说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他僵了片刻,最后,只能吐出无济于事的几个字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有没有事,我说了算。”
楚晋神色变得有些冷。
“如果没事,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检查你的状况?你动作的时候,左肩比起来更迟缓凝滞,难道这也是因为风寒吗?”
“李晟带回御史府的那个人,被动了私刑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沈孟枝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有些懵:“……私刑?”
他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当时脖子上的伤痕被人看到了。只是他当时身处御史府,李晟必定会让他的人守口如瓶,那么楚晋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楚晋在李晟身边安插了眼线,倒也不是不可能。沈孟枝细细想来,自己确实漏了一个人。
他眨了眨眼睛:“那位杜大人,是你的人?”
楚晋面色沉沉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承认之后,事情就变得合理起来。杜昶夫作为楚晋安插在李晟身边的卧底,暗中传递了情报,楚晋才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
这步暗棋,不知已经埋了多久。也许秋江画舫一事,楚晋能出其不意给予李晟反击,也离不开这个人的手笔。
楚晋淡声道:“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可以去问他。”
看他架势,分明是不准备轻易放过自己了。沈孟枝叹了口气,道:“好吧。只是左肩略有些脱臼,很快就养好了。”
说完,他就感觉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力道紧了紧。
隔了许久,楚晋又开口,嗓音有点哑:“还有呢?”
沈孟枝心跳快了些,但还是装糊涂:“还有什么?没有别的了。”
他不想坦白,因为这一道伤痕不是很好看,他不想让楚晋看到。
楚晋目光落向沈孟枝的脖颈,对方今天穿的衣衫领口很高,玄玉扣一直系到了最高处,将底下的皮肤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们告诉我,”他伸出手,指尖点上那枚玄玉扣,“你这里,也有一道伤。”
咽喉处向来是人之要害,沈孟枝心头跳了跳。他避开对方的视线:“没有,兴许是看错了。”
楚晋道:“我不放心。”
他手指一动,那玄玉扣就随之解开,一线月白肤色跃入眼中。
这动作实在过于狎昵了。沈孟枝不自在地偏过头,低声道:“你别这样。”
楚晋已经将三枚扣子全部解开,却见眼前人的脖颈光洁如初,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掐痕。
沈孟枝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我说了没有。你看。”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抹上了一层脂粉,虽然有些别扭,但好歹能瞒过对方。
就当他以为自己终于瞒天过海时,却听楚晋突然问:“你什么时候换了香料?”
沈孟枝微微一顿。
楚晋蹙起眉,忽然抬手,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抹。
一层淡白的脂粉赫然出现在指腹上,伴着浓郁的异香。
楚晋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愣了一秒,随即抬眼,看向僵在原地的沈孟枝。
眼前人的肤色细腻瓷白,臻于完美,唯独脖颈上的伤痕显得极不和谐,像是名瓷上碎裂的纹路。
这道掐痕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可怖,长长一道横亘在皮肤上,可见施暴的人必定下了死手。
楚晋原本以为这伤痕应该不至于如何明显,对方也应该并无大碍,如今却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生死一线,又是怎样的窒息疼痛,他怕一细想,自己就再忍不住胸中翻涌的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沈孟枝轻声问:“很丑吗?”
楚晋猛地回神,呼吸有些颤抖。他压抑着心底那些无比恐怖的念头,用手指温柔地、一遍遍地抚过那道掐痕,道:“不丑,一点也不丑。”
顿了顿,他又问:“还疼吗?”
“大夫说很快就会消。”沈孟枝摇头,“早就不疼了。”
楚晋深吸一口气,神色阴沉下来:“是李晟?”
沈孟枝顿了顿,表情有些复杂:“不,是梁王。”
“梁王?”
楚晋低声重复了一遍。
梁王为何会出现在李晟身边?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宴席上楚戎的表现,慢慢道:“……所以,他的确与李晟有关系。”
御史大夫会找手握一半兵权的梁王做靠山,也的确说得过去。
沈孟枝摸了摸脖颈上的掐痕,对上楚晋的视线,他笑了一下:“看来梁王跟你也有很大的仇怨。”
楚晋涩声道:“抱歉,终究还是牵连到你。”
他轻轻地碰了碰沈孟枝的眼睫,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对方再次受伤。
他实在太怕,太怕,怕到只要看见一丝的裂痕,便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人破碎掉而终日惶惶。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遭受这些。”
公子说得对,他有了弱点。
楚晋垂下手,半晌,扯了扯唇角,自言自语道:“也许那时在胥方,我不应该找你,从此扰了你的清净。算起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想要收回手,然而下一刻,却被人一把攥住。
沈孟枝紧扣住他的五指,一如在百日宴上,楚晋与他十指紧扣一般。
“我不想听这些。”他难得有些生气,“你已经找了我,清净也扰了,现在,你又不要我了吗?”
他的神色平静,声音却有些不稳,听得楚晋心口一窒。
他心口不一的心上人终于坦诚了一回。
“褐山太冷清了。”沈孟枝低声道,“我承认了,我很想你……带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这你要是还能拒绝就说不过去了啊楚晋\(`Δ’)/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孟枝良久,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堪称空白的神色。
“那句话,”他声音有些急促,“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想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八年,你也一直没有忘记我,是不是我在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
沈孟枝垂眸不语。
楚晋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萤室的那方无字碑,是不是我的?”
——无从下笔,不可言说。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立那块碑时的心情,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始终没有落下一字。或许当真是因为不可言说,这些年来,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如果不是楚晋还活着,他或许会带着这个秘密离开,百年之后,烂在泥土里。
他踟蹰着道:“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听见头顶一阵尖啸的破风声,带着凛冽的杀意呼啸而来。
楚晋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瞬间,他面上柔和的神色便消失得一干二净,猝然冷冽下来,一把将人揽至身侧,躲开了冲着沈孟枝后心而来的一支羽箭。
没有喘息的时间,二人旋身闪到摘月楼的柱身之后,格外惊险地与随之而来的几支羽箭擦肩而过。楚晋望着那深深插入木柱之中的箭矢,表情冷得吓人:“山上有弓箭手。”
沈孟枝道:“有人要杀你。”
在都城中明目张胆地埋伏弓箭手,意欲刺杀当朝的摄政王,幕后之人必定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对方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等楚晋一死,便取而代之,随后施以威压,不会有人敢细究这次的刺杀之事。
想到这里,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之后的境况必然是九死一生。
沈孟枝呼吸有些不稳。他捏了捏楚晋的手指,语速很快:“你快走,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温热的触感自眼前传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楚晋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显得轻而沉:“闭眼。”
沈孟枝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他的腰身被对方紧紧箍着,耳畔是平稳的心跳声,可这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安慰。
“你要做什么?”他近乎破音,“楚晋,你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遽然而至的破空声。
密密麻麻的箭矢转瞬即至,闪动着银光的箭矢构成了一张没有死角的包围圈,顷刻将这摘月楼刺了个穿。
而在这样的攻势下,只有一种活命的方法。
沈孟枝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身上的人已经完全倾身压了下来,将他牢牢地护在身下。
自始至终,遮在他眼前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