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秦之战时,你跟他对上过。”齐钰回想起来还是心惊,“好在他没认出你……”
沈孟枝摇了摇头:“我那时戴着面具,他认不出。”
他动作间,脖颈处的青紫掐痕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烙在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格外可怖。
“你先别说话了。”齐钰低声道,“我先带你去见府医。”
好在冬日里天冷,衣服厚,披上外袍后,领口的鹅白长绒就将脖颈遮了个严严实实。二人出了偏院,找了名小厮引路,往府医的住处去了。
“我们进府前看到的那辆马车,”沈孟枝走得很慢,“应该就是梁王的。”
“怪不得。”齐钰皱着眉,“可他为什么会来御史府?”
沈孟枝淡淡道:“这也是我在意的地方。梁王,御史,这两个人之前可从未有什么联系。怎么今日却表现出一副熟识的样子?”
“莫非……”
话音未落,前面领路的小厮忽然一停,二人步子紧跟着一顿。
“杜大人。”小厮对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作了一礼。
沈孟枝看了齐钰一眼,两人学着小厮的样子,也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杜昶夫是被李晟叫来的,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外人。他愣了一愣,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人,道:“免礼。这二位是?”
小厮道:“是御史大人的贵客。”
杜昶夫“哦”了一声,目光却往沈孟枝身上扫去。对方披着素白裘衣,乌黑的发披落肩头,简简单单两种色调,却惊艳不亚于雪地泼墨、月映寒渊。他浓密的眼睫垂着,刻意避开了外人投来的视线,被风吹得轻颤,像一尾振翅的蝶。
风将领口鹅毛吹得低伏下去,沈孟枝抬起手,状若无意地遮了遮。但杜昶夫还是看见了他脖颈皮肤上一瞬间露出的可怖掐痕。
他心神一凛,却没说什么,目送着两人离开,自己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楚晋!!!你老婆被人打了!!!(大喊
府医收起药箱,又叮嘱了一句。
肩胛脱臼不是多么好纠正的,沈孟枝揉着余痛未消的肩膀,脸色有点白,道:“有劳。”
齐钰道:“那他……那我家公子脖子上的掐痕怎么办?”
府医瞥他一眼:“三天两夜怕是难消了,慢慢褪吧。”
“慢慢褪?”齐钰不满道,“这样如何示人?”
府医一时也被问住了,半晌,慢吞吞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盒。他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脂粉:“要不……用这个遮一遮。”
沈孟枝:“……”
他果断地站起身来,拔腿要走,被齐钰一把拦下来:“你跑什么?”
“我不用这东西。”沈孟枝道,“涂脂抹粉,像什么话。”
他脸上拒绝之色溢于言表,仿佛沾上一点脂粉是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一样。
齐钰知道这家伙在山上修身养性了好几年,清心寡欲得很,擦点脂粉对他来说无异于掉进红尘窟里,还打了几个滚。
沈孟枝认定的事情基本难以转变,他也没辙:“那……公子你就这么出门?”
“我换一件领口高一点的衣服。”沈孟枝道。
齐钰正要说上哪给你找衣服去,李晟已经踱进来了。他扫了两人一眼,随即看向沈孟枝,简洁明了道:“有人要见你。”
齐钰登时警惕起来:“又是梁王吗?府医说了,我家公子需要静养半月。”
“去不去,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李晟不阴不阳地哼笑了一声,“今夜启程回封灵,路上有要见你的人,江公子,自求多福。”
回封灵城的路上?
沈孟枝眸光一动,随即醒悟过来这是李晟打算把自己带在身边了。入京的目的达到,他脸上却看不出高兴之色,只是格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多谢御史大人。只是大人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会不会惹人怀疑?”
朝廷中的重臣,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下,如果御史大夫一声不响从胥方带了一个人回京,的确太过惹人注目。
这也是李晟在考虑的问题。他睨了对方一眼:“你想怎么做?”
沈孟枝略一沉吟,随即轻笑:“听闻不久后就是御史公子的百日宴?既然如此,大人带一个题字祝礼的文人回去,也没什么不妥。江某是褐山书院的学生,对命理文诣还是格外精通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意提起的建议一般,齐钰却立刻凝神,暗自屏住了呼吸。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混入这御史府的百日宴,可哪怕如今成功加入了李晟的阵营,想要进入百日宴,也绝非一件易事。
一切都要看这御史大夫的心思了。
李晟只是在听到“百日宴”三个字的时候,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随即盯住了沈孟枝的神色。后者的叙述依旧平缓,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当真是无心之言。
须臾,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舒展开来:“你说的办法,可以。”
这的确是唯一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就收拾一下东西吧,江公子。”李晟淡淡道,“今晚这一去,可不知何年才能回来了。”
沈孟枝一顿,转而笑了:“是啊。”
往后的路如何,也回不了头了。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
齐钰蹙着眉,格外不赞成地看着对方。
往封灵的马车走得格外慢,沈孟枝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一盒脂粉。在得知这百日宴的请帖也送到了摄政王府一份后,他就临时反悔,让齐钰去买了一盒,以备万一。
他原以为李晟与楚晋交恶已久,彼此不理不睬才是常态,那成想一个送了请帖,另一个还真答应了。
“是啊,我自己去。”沈孟枝有点头疼,“我见了他,还能应付一下,要是你跟我一起,他肯定就生气了。”
齐钰冷漠地翻了个白眼,转而又道:“那你小心点。还有一会要见的不知什么人,还不知是何居心。”
“好,等到了封灵城后,你就走吧。”沈孟枝道,“我记得宋家如今搬到了城中,宋思凡他……”
齐钰郁闷地打断他:“我不去见他,丢人。”
从前他经常笑话宋思凡抠门得很,如今自己落魄了,变得比对方还抠门,齐钰简直没脸看。
沈孟枝无奈道:“好,随你。以后有事,我再联系你。”
二人又无言端坐许久,听着耳畔车轱辘声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马夫掀开车帘,道:“公子,御史大人吩咐的地方就是这里。”
沈孟枝点点头,随即走下车去。
这人住在山间一处僻静宅子里,竹林十里,铺开一片幽幽绿意。沿曲径行至深处,便见一座以竹木搭起的乡间小筑,掩映在万千竹叶中,若隐若现。
自窗间飘出一阵泠泠琴音,如山涧泉鸣,清雅绝尘。
“什么重要的人住在这里?”齐钰低声道。
若当真是要重之人,怎么会不留一个侍卫看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让两个不明来历的外人随意出入。
“嘘。”沈孟枝轻声。
忽而一阵风过,吹得林中万叶声,沙沙不绝于耳。而在这片风叶婆娑中,二人捕捉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箭弦绷动的铮响。
——竹林中有人暗中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只要有多余动作,顷刻便会引得万箭齐发。
一个念头倏尔闪过,齐钰目光一变:“难道是……”
沈孟枝唇角牵开一丝平淡笑意。他提了声音,缓声道:“庶民江枕,见过魏相。”
屋中的琴音骤停,余音铮铮。
能有闲情逸致隐居在山野之中的,便是大秦那位告病的丞相,魏钧澜。
半晌,一道清朗声音淡淡传出:“进。”
屋中焚香四溢,清淡味苦,格外醒神。二人绕过竹枝屏风,走到正中院落。
天地一方似被囚于这四角屋檐下,有一人安然坐于竹榻之上,青衣潇碧,风骨清癯,手侧还陈着一尾檀木琴。两名侍童立于他身后,手中分别持着一副棋盘、两盅棋子。
沈孟枝视线自他们手上的东西一扫而过,随即一礼:“见过魏相。”
魏钧澜微微抬手,一指他面前的竹椅,道:“坐。”
沈孟枝依言照做,齐钰站在他身后,与他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格外规矩地低下头去。
两名侍童走上前来,将棋盘布置在石桌上,然后退去。
魏钧澜拿起黑子,目光在沈孟枝身上游移许久,转而微微一笑:“来,陪我下一盘棋。”
他什么也没有问,沈孟枝反而有些拿不准对方的动机。他垂下眼,伸手从棋盅里摸出了一枚白子。
二人凝神,不再言语,均是将神思放在了眼前这变幻莫测的棋局之上。
沈孟枝的棋术是方鹤潮亲手教的,也与这位燕陵前朝的丞相一脉相承。棋风静水流深,将对手沉溺在这种平和的假象中后,再骤然收网。先前埋下的看似无害的暗棋,此刻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阵脚,锋芒毕露,逼得对方缴械投降。
然而魏钧澜的棋招,却是隐。隐去玄机,隐去目的,隐去章 法,每一子都落得平平无奇,游移在沈孟枝的白子四周,若即若离。
即便如此,沈孟枝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出棋的速度愈来愈慢,上一秒自己布下的暗棋,下一刻就被魏钧澜反用来牵绊自己,到最后,手中棋子几乎无处可落,处处死局。
直到无路可走,他终于放下手,无奈一笑:“是在下输了。”
魏钧澜凝视着这副胜败已分的棋局,似乎仍在回味。半晌,他忽而问:“我听御史大夫说,你是褐山书院的人?”
沈孟枝道:“正是。”
“你的棋术,像极了我的一位老朋友。”魏钧澜淡笑一声,“这些年,我久居山中,竟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你的教书先生,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沈孟枝一怔,连着身后的齐钰垂在身边的手也微微一紧。
若不是今日,恐怕无人得知,大秦的丞相竟然与燕陵前朝丞相相识已久。
“先生姓方,名鹤潮。”沈孟枝并不完全信任对方口中的话,但还是缓缓道,“元历四十二年乘鹤西去,尸骨葬于褐山山麓,此后万万年,与秋江为伴。”
魏钧澜执棋的手一顿。
“原来如此,”他反而释然地笑了笑,“难怪,他当年没来与我赴约。”
魏钧澜神色依旧平静,再伸手向棋罐中摸棋子时,却不期然摸了个空。
沈孟枝注意到空空如也的棋罐,蹙起眉:“在下与魏相不过十几个来回,为何棋子已经空了?”
“这棋子是昆山玉所制,珍稀无比,穷尽世间,也只能制成这三十黑子、三十白子。”魏钧澜目光落在已空的棋罐中,“那时我与方相水平相当,常不分高下,便约定,此后对弈,就用这六十棋子见真章 。”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再开口时,似有一瞬的怅然。
“可惜此后……天下无棋。”
沈孟枝骤然攥紧手指。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魏相找我,就是为了与我下一盘棋?”
那怅然仿佛是一时的错觉,不过眨眼,魏钧澜已然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他,眸光深不可测。
“下棋,能看出很多东西。”他缓缓开口,“能看透一个人的神思,他的实力深浅,他的行事风格,他的心境变化。”
“——我从你的棋招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沈孟枝瞳孔微缩,语气却依旧平稳:“魏相这是何意?”
魏钧澜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自他身上扫过,似乎带了一点兴趣,继续道:“奇怪的是,你明明是一介布衣,落子却如行兵布阵,熟稔至极,倒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这可真是奇怪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说是不是?”
面对魏钧澜的压力比面对李晟时要更盛。这位大秦的丞相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权谋、心术,手到拈来,在他面前,须臾便有一种被洞悉的感觉。
“在下不明白魏相的意思。”沈孟枝垂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江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只是研习过兵法之道,诵读过兵家之术,兴许是与此事有关。”
“嗯,果如你所说,”魏钧澜道,“你能研读用兵之道,下棋时加以融会贯通,倒也难得。”
他这样说,就是不再追究背后缘由。沈孟枝尚未定下心神,却见魏钧澜从容起身,自棋盘之上摸出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递给他。
沈孟枝接过白玉棋子,蹙眉问:“这是……”
魏钧澜道:“一点薄礼,算是不打招呼就把你喊来陪我下了盘棋的赔罪。见棋如见人,你若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可这……”沈孟枝迟疑,“便凑不齐那六十子了。”
闻言,魏钧澜哈哈大笑起来,道:“无妨。”
半晌,他才止了笑意,再开口时已然平静:“本来……也再无人能让我动用这盘昆山棋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很快就进入百日宴,楚楚去了趟御史府结果从天而降一个枝hhhh
次日,摄政王府的门一开,听夏就如阵疾风般刮了进来。
他脸色难看地刮过前院,刮过回廊,一口气刮到了楚晋的书房,一推开门,就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范瞿自尽了。”
屋里点着熏香,是那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听夏在楚晋的书房里闻过许多次,似乎是叫千山映雪。一开始他觉得这香清冷素雅得过了头,不知道楚晋怎么喜欢上的,结果闻多了,自己反倒也越来越上瘾了,搞得他现在一闻别的香料就被熏得喷嚏打个不停。
后来听夏偷偷打听过,这千山映雪,取自每年极寒之日掠萤山卧雪松的松脂,炼松魄,凝成香粉。穷尽整个大秦,一年也只产十两。
奢侈!败家!
听夏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败家玩意在榻上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好,知道了。”
再宁神的千山映雪也救不了听夏了。他怒而走近,恨不得把榻都给掀了:“别睡了!范瞿死了,我们还怎么搞李晟?”
“本来我也没打算这次就搞定他。”楚晋眼都懒得睁一下,“我昨夜一宿没睡,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别来扰我。”
“……”
听夏不敢置信:“戴着人皮面具被绑了一天一夜的人可是我,天知道范瞿选的那破牢房床有多硬!难道我受的苦就都打水漂了?”
“我跟你的教书先生说了,给你放几天假。”
“你又敷衍我!”
这次楚晋连回都懒得回他一句,旁若无人地继续睡了过去。
他睡得安稳,听夏越想越气,越不要他安稳。他绞尽脑汁,总算是回忆起一件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的事来:“御史府那边有消息,说是这几日,李晟带了一个人回去,对外宣称是为百日宴请来的贵客。”
见楚晋仍是毫无反应,他咬咬牙,又加了一句。
“但是据我们安插在李晟那的眼线说,那位贵客似乎被审讯过,不知动了刑还是怎样,从御史府出来后,脖子上有一道很骇人的伤痕。是不是很奇怪?”
“……”
楚晋终于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听夏再接再厉:“你觉得李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主意?”楚晋淡淡道,“无非就是一招不成,想了另一招来对付我罢了。”
见他终于正经起来,听夏站直了些,道:“不论如何,还有三日便是百日宴。我们得小心点儿。”
虽然秋江祭祀一事过后,楚晋彻底立威,再无旁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但树大招风,李晟若此时再搞出些幺蛾子,必然有损当前局面。
想到这里,听夏忽然记起一事,问:“对了,你带去御史府的礼品,准备好了吗?”
楚晋道:“自然。”
“是什么?”
“画圣周羲和的《春日宴》。”
不料听夏却吸了一口凉气,愣愣重复道:“《春日宴》?你有《春日宴》的真迹?”
楚晋挑眉,同样反问道:“我不能有吗?”
听夏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那你可知道,李晟他那御史府的镇府之宝是何物?”
闻言,楚晋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试探着答道:“也是《春日宴》?”
不怪他不知道,他对这些名玩收藏之类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况且李晟得了这幅画四处炫耀的时间,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因此一概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听夏表情奇怪:“到底你的是假的,还是他的是假的?”
能让堂堂御史大夫视作镇府之宝百般爱护的名画,到头来若是个赝品,可真就贻笑大方了。
见楚晋一脸若有所思,听夏蹙眉,问:“你的画是哪来的?”
楚晋懒懒扫他一眼,道:“机缘巧合,捡来的。”
“捡来的?!”听夏声调都高了几分,“那你这幅八成是假的了。周羲和的画,哪有那么容易搞到。”
连李晟这当朝御史大夫,也是苦求多年,才从周羲和的后人手中重金买来的。
楚晋随口道:“是吗?我这幅倒是有人送上门来的。”
听夏一噎:“没费一丝力气?没花一分钱财?”
若是李晟听到了,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微微一笑,点头道:“没错。”
见听夏登时哀嚎不已,他奇道:“不是赝品吗?你为何还要哭天抢地。”
“周羲和的画,”听夏愤愤道,“哪怕是赝品,也值黄金百两啊!”
楚晋不置可否,勾了丝幸灾乐祸的笑来:“那李晟这桩生意可真是亏到家了。”
听夏蹙眉:“什么意思?”
“金银珠宝、苦求多年,换回来一个赝品,”楚晋笑,“他不亏谁亏?”
“啊?你说你的是真的?”听夏脱口道,“怎么可能!”
他反应激烈,楚晋却依旧从容不迫,悠悠看了他一眼。
“若我说,”他语带笑意,“这幅画,就是周羲和本人给我的呢?”
“……”
听夏慢慢瞪大了眼。
半晌,他语无伦次道:“可是传言说周羲和十几年前就已经下落不明……”
“他是下落不明。”楚晋道,“因为那时他已经疯了。”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眉心,找回了一丝清明。
“要不是今日你提起,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那时他还在燕陵做质子,大约是在褐山书院的第二年。
一个雨夜,那个浑身沾满泥水的疯子翻墙闯进了书院,竟然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轩室,闯了进去。
他丝毫没有做贼的自觉性,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翻翻找找,惊得言官上蹿下跳,连带着吵醒了楚晋。
他的第一反应是轩室进了贼,皱着眉提灯出来看时,手中灯只照亮了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黑影。
对方蜷跪在院子角落,肩头耸动,双手不停地摇动着,光源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扭曲。
楚晋意识到,他是在挖土。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开了口:“你是谁?”
对方的动作僵住,回过头来,被打湿的凌乱头发下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他用一种格外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楚晋,反问道:“你是谁?”
楚晋刚从床榻上起来,随意披了件外袍,抱臂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吗?我住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后,那人的眼神有了变化。先是一阵茫然,随即被一阵巨大的惊慌淹没,还未等楚晋看清,这种种情绪已经被一股彻头彻尾的疯劲取代。
疯子道:“放屁!我才是住在这儿的人!”
楚晋道:“你?你为什么住这里?”
疯子道:“笑话!我自元历二十年,就住在这儿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闻言,楚晋目光一凝:“你是周羲和?”
他还记得初来书院时,齐钰曾跟他提到过,轩室从前正是画圣周羲和的住所。
未成想,听到这个名字,那疯子却毫无征兆地发起疯来。他猛地跌坐在地,沾满了雨水和泥土的手骤然扯住乱糟糟的头发,癫狂般大喊起来:“我是吗?我是吗?是吗?!不对,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他边哭边笑,一会儿对着某个方向不停地磕头,一会儿又用手指蘸着泥水在墙上不知画什么。到最后,竟然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望着楚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当年……那东西就是这么被拿出来的……”
说完,疯子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许久。
渐渐地,他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那个人一直在找这东西……太重了,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楚晋险些被他误伤到,于是退后了几步。
然而下一秒,那疯子却猛然扑了过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来,嘴里喃喃道:“给你,这个,给你……”
楚晋定睛看去,竟是个卷轴。他不解道:“这是什么?”
疯子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拍起手来:“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
说完,他突然又沉默下去,半晌,竟变为嚎啕大哭。哭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守不住了!守不住!!!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对不起……”
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楚晋蹙着眉,谨慎地伸出手来,想将这卷轴展开,看一看是什么东西。
他手指碰上卷轴的一瞬间,那人的哭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楚晋,再开口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天际忽然一声惊雷,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周羲和浑浊不堪的眼珠。
“埋了它。”他说,“别告诉他们,是我干的。”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个大坑哈哈哈
第48章 梁王·御史府见心上人(加更)
百日宴设在李府。当朝的御史大夫老来得子,府上这金贵的嫡公子一生下来就得了万般宠爱,连这百日宴,也办得是风风光光,闹得满城皆知。
天色将晚,御史府的门前便停满了车辆,封灵城大半朝臣都受邀前来,华衣锦袍,扰扰如云。
听夏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嘀咕道:“李晟这次好大手笔。”
受邀而来的人越多,他李晟的名声越大,权臣地位跃然纸上。御史大夫此举,明面是彰显对这嫡子的宠溺之心,暗地里,却是为了告知天下人他如今的名势权力。
楚晋一脸懒怠地倚在窗边,道:“魏钧澜不是没来吗?”
“魏相?他如今还在称病,谁也不见,肯定不会来。”
“他什么时候肯出来,”楚晋悠悠道,“恐怕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
听夏被他这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搞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别乌鸦嘴!”
说完,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见最前面一辆马车中正有一人慢慢走下来。
那辆马车奢靡非凡,镶银嵌玉,厢顶安着三颗夜明珠,金碧辉煌,闪闪发光,将一旁的几辆照得黯然失色。
听夏看直了眼,情不自禁道:“好亮啊……”
他尚还眼花缭乱,冷不防听见楚晋道:“那是梁王府的马车。”
“梁王?!”
马车上的人露出身形,正是大秦延帝的二子,梁王楚戎。
他身形高大,神色暗沉,举手投足间是战场厮杀而来的暴戾阴鸷,居高临下看人时,狂躁之气随之而来,轻易便吓得旁人两股战战。
若论他的外貌,本应也算是俊美,只可惜有一道深深刀疤将这表象割裂开,露出暴虐的真相来。那道疤痕横亘他的左眼,将原本的面庞变得狰狞丑陋,将他变成了一个独眼。
听夏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梁王,饶是听说过他的样子,亲眼见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左眼竟然真的……瞎了?”
楚晋松了撩着车帘的手,目光跟随着缓缓走入御史府的楚戎,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他这只眼,是被谁废的吗?”
这种事绝非常人所能知。听夏立刻问:“是谁?”
那边,楚戎忽然站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仅剩的一只右眼倏尔看了过来。
听夏手一抖,却听耳边,楚晋轻声吐出几个字,含着浓浓的兴味——
“沈、孟、枝。”
听夏瞪大了眼。
“啊?这、这这……”
他听说这些年来,梁王一直抗拒以面示人,常年深居简出,身旁侍奉的人,更是未经允许不能抬头。但凡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就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除此之外,这位暴戾的王爷,却近乎着魔了一般,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到处找一个人。鲜有的几次外出,也是因为有了消息,他赶过去抓人罢了。
而被他抓到的人,必然会受到百般折磨,痛苦不堪地死去,连尸骨也被曝之荒野,任野狗啃食。
于是世人猜测,这个人一定是梁王的死敌。
“所以说……”听夏喃喃道,“梁王一直以来找的人,就是他?”
外头楚戎已经收回视线,走进了御史府中,听夏这才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楚晋随口道:“是吧。”
听夏表情奇怪:“可是沈孟枝已经死了啊。燕秦之战的时候,他不是因为通敌,被城中反抗的士兵百姓给杀了吗?”
“传闻的确是这样。”
楚晋微微侧过脸去,目光落到听夏脸上,颇有些意味不明。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窗外夕照漏进来,映在他面上一抹绯红光斑,平添了三分烟火色。
“我之前和你说过,他和胥方很像。”楚晋缓缓道,“同样因自己保护的人而死,同样被自己的国家判罪抛弃,只是胥方沉冤昭雪,他死后,仍是满身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