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楚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徐统领,我再说一遍,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他声音森冷,“守好你的本分,其他事情,与你无关。”
徐瞻神色一僵,缓缓攥紧了拳。
他在王室多年,早已习惯了来自高位者的威势,鲜少有人能让他低下头去。若说从前,他确实对眼前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格外不屑。看着他对外沉溺于酒色,做出一副风流草包的姿态,明知是假的,渐渐地,竟也被骗了过去。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恍然发觉,眼前的人似乎已经脱离了掌控。在顺从的表象下,荆棘一般,肆意滋长的野心。
他是装的?不止骗过了世人,连自己和公子……也被骗过了吗?
心神俱震下,经年的高傲让徐瞻下意识想要把主动权重新抓回到掌心。他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交心于他,可若他骗了你呢?这样的事情,世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悚然一惊,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楚晋已经抬起头,盯住了自己。一线冰冷杀意毕露,令他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这种感觉,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被毒蛇盯上了。
徐瞻骤然想起一句话:旧秦世子最恨欺骗之人。
他张了张口,勉力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说过,请您不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楚晋一顿。
良久,他才语带笑意地低声道:“若是连他也骗了我……”
“那我此生,恐怕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思凡兄,我想不通啊。”
宋思凡一把从齐钰手中夺过了半空的酒坛,隐忍道:“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你天天跑我这来喝酒是发了哪门子疯呢!”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大半夜被这家伙闹起来了,以至于如今睡也睡不安稳,生怕下一秒就听见有人把他屋门拍得震天响。
齐钰没了酒坛做支撑,瘫倒在地上,魂不守舍道:“我想不通啊!江枕他,怎么就……”
“怎么就喝了楚晋的迷魂汤,中了楚晋的美人计,整日与他走在一起,留你一人孤苦无依。”宋思凡捧着诗卷,头也不抬地接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齐钰一卡,话都被他抢完了,半晌,又憋出一句来:“真是见色忘友!”
“江师兄与楚兄重归于好,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宋思凡疑惑,“怎么真到了这一天,你先闹起来了。”
齐钰悲愤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不能说,咱们的好师兄与那旧秦世子在一起了。哪怕沈孟枝并未让他对此事守口如瓶,但单是为了他这至交的名誉,他也不能对旁人提只言片语。
宋思凡冷笑一声:“好,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赶紧抱着你的酒滚出去。”
他这气来得毫无预兆,齐钰的酒瞬间清醒了几分,直愣愣地望着他,语带迷茫:“不找你,我找谁?”
宋思凡:“……”
确实,若是旁人,被这样天天折腾,早就受不了把人赶出去了。也就自己脾气好,能容忍这祖宗到处撒泼。
宋思凡如此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好”,自始至终都只是对齐钰一人的。
祖宗睁眼望着房梁,喃喃自语:“我从未见过江枕这个样子。”
宋思凡忍不住道:“你与他认识很久吗?”
齐钰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
在旁人眼中,他与沈孟枝是书院相识;可实际上,两人一出生就打过照面了。
燕陵的御史大夫与太尉,本就是莫逆之交,因此齐家和沈家向来交好。
齐钰幼时随齐玦到沈府拜访时,曾偶然见过沈孟枝几面,印象格外深刻。沈家那个粉雕玉琢的二公子,总是坐在自己的一隅天地里,无论看到何人,听见何事,他的神色始终冷淡如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再能让他内心波动。
可当齐钰把这件事告诉齐玦时,他爹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沈家没有什么二公子!齐钰,你给我记住了,这件事不许与任何人说。”
齐玦对他这独子向来有求必应,从没有如此声色俱厉地说过话。齐钰吓傻了,点头似鸡啄米。
……直到后来,他才断断续续地从他爹口中了解到,沈家确有一位二公子的。只是沈府上下,都把这二公子的存在给瞒下了,为的就是避开当今王上的眼。
为此,这世人眼中并不存在的二公子,十多年也未曾踏出沈府半步。
他就这样,望着那面不高的墙,于这漫漫孤寂中,数过了三千日夜。
“我总觉得他一个人惯了,好似对什么也不上心。”齐钰小声道,“可竟然有一天,他会为了某个人主动跟我分享他的喜悦,甚至愿意打破他这么多年坚守的诫规……”
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人。
齐钰的声音太小,宋思凡没听清,蹙眉问:“什么?”
半天也没人回答。等他凑过去看时,齐钰已经歪头睡着了。
宋思凡拿起手边的酒坛,慢慢喝了一口。
半晌,他才幽幽叹了口气,拍了拍齐钰的脸:“你睡着了,我却清醒了。”
齐钰迷糊中含糊嗯了两声。
见状,他又问:“你明晚还来吗?”
齐钰又嗯了一声。
宋思凡道:“那说好了。”
明明表面上嫌弃不已,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从前兄长说他为人矛盾,自己还不信,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宋思凡缓缓蹙起了眉。他想不通自己在矛盾什么。
夜色正浓,有人酣睡在侧,有人对酒消愁,明月不答。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结束倒计时!
第26章 秋乏·我只喜欢你
元历三十七年秋,燕陵、旧秦两国与代国宣战。旧秦以公子楚戎为将,率十万精兵,出兵彭城。随后燕陵派雁朝将军沈云言,领骑兵三万、步兵五万,攻打石城。
战事初,代国防备不及,力不从心,不日便连失两城,人心动荡。雁朝将军大捷,乘胜追击,与旧秦军队会合,向东往代国都城汴阳进军,势如破竹。一时之间,雁朝将军的威名远扬,家喻户晓,百姓茶余饭后,俱是津津乐道。
“雁朝将军果真所向披靡。”
楚晋坐在桌前,懒懒拨弄着沈孟枝送他的灵芝,“听说他年少时就随沈太尉四处征战,平定了当时的内乱,果然是少年英才。”
沈孟枝正低头给言官喂食,动作有些滞缓,闻言也没有反应,似乎正在出神。
“师兄,”楚晋绕过屏风,转到他面前,凑近去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又挥挥手把委屈巴巴的鹦鹉赶到了一边,“你近日怎么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声音轻缓,语气认真,沈孟枝回神:“……没什么。”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神色是掩不住的困倦,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一般。楚晋蹙起眉,将他侧过的脸又扳正回来,沉声道:“你这几天睡不好么?”
沈孟枝含糊应了声,搪塞道:“偶尔会失眠,不用担心。”
“你若是睡不着,”楚晋道,“我可以陪着你。”
沈孟枝失笑道:“那我要是整晚都醒着,你岂不是要陪我睁眼到天明?”
他说完,楚晋倒真的沉思了几秒,随即也笑了,语气自然:“不行吗?”
沈孟枝一愣,一时之间竟无法接上他的话。他哑然片刻,才道:“用不着这样。”
“我想多看看你,师兄。”楚晋顿了顿,“过几日,我要例行去湘京朝见,会停留半月。到那时,就见不到你了。”
沈孟枝闻言怔住,目光轻动,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楚晋道:“还不确定,也许是这月底,也许是年后。”
如今湘京城内形势尚不明朗,他去日未定,一切都可能有变数。
沈孟枝默然良久,忽而轻声道:“除夕那日……”
楚晋抬起头来:“嗯?”
沈孟枝注视他片刻,半晌,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变成了:“没什么……早日回来。”
异国世子年底进京朝见,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只是楚晋不说,久而久之,沈孟枝也忘记了。他想着自己除夕那日给对方准备的礼物,有点发愁。
生辰礼,是要当天送的吧?可若那时楚晋还没回来,岂不就晚了吗?
沈孟枝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对方一定会答应下来,但以自己的私心相挟这种事,他始终做不到。
楚晋撩起他一截头发,缠在手心把玩,同时开口问:“需要给你带点什么吗?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沈孟枝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了。”
他这表情实在可爱,楚晋笑出声来。
他转而悠悠道:“给心上人买东西,怎么能说是哄小孩呢。”
这是逗他逗起劲了。沈孟枝头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到了湘京,别太招摇就行了。毕竟还要进宫……”
他话音忽地一顿。
这样的宫宴,不止萧琢会到场,朝廷重臣也会奉旨出席。
所以,沈恪也会在场。
就像楚晋不知道燕陵那位高权重的太尉的另一层身份一样,沈恪也不会知道这位世子与他儿子如今的关系。
楚晋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蹙眉:“怎么了?”
沈孟枝猛地回过神来,静了两息,才扯了扯唇角:“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你这次进宫,想必会碰到御史大夫。”
“齐御史……”楚晋了然,“齐钰他爹?”
沈孟枝道:“嗯,怕是要问起齐钰在书院的成绩来。”
到时候,齐钰的小命就捏在楚晋手里了。
后者明显也想到了这点,笑了两声,又道:“那我可得替齐钰美言几句。不过,听说沈太尉与齐御史交往甚密,应该也能一并见到。”
“他与齐御史年纪相仿吧?可惜只有沈将军一个独子,不然,次子应该和齐钰差不多大,说不定也要被送到书院来。”楚晋随口说道,“要是这样就好了,齐钰也不用缠着你一个人不放,什么事都跑来横插一脚。”
沈孟枝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楚晋神色如常,闭着眼,一无所觉,仿佛刚才说的都是无心之言。
他的直觉太过敏锐,有那么一瞬间,沈孟枝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沉默许久,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终于开口,声线已然平静:“可是他没有。”
楚晋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重复道:“是啊,可惜没有。”
他语气很遗憾,仿佛被齐钰打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听得沈孟枝想笑。
他想说,就算有,也还是今天这个局面。因为江枕和沈太尉的次子本就是一个人。
但想了想,还是说:“如果真是这样,万一你喜欢的人变成了那位沈公子呢?岂不是还要和齐钰吃醋?”
楚晋阖着眼,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他这几日因为进京的事情也格外忙碌,所以此刻也是困倦得不行。
沈孟枝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本来就是突然出现在他心头,他也不假思索地就问了出来,问完一细想,感觉反倒像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太清醒了。
就当沈孟枝以为楚晋已经睡着、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那缠着自己发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随后松开,循着方向摸到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摩挲了下。
沈孟枝猝不及防,愣了愣,对上了楚晋的眼睛。
他微阖着眼皮,视线自微张的眼缝倦懒地扫过来,感觉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不会。”沈孟枝听见他说,“我只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文章 节奏问题,这两章 拆了,所以字数会不太均衡
第27章 照夜·别生气了,笑一笑?
雁朝将军沈云言的前线捷报如浪潮般涌来,代国似乎在两军夹击之下,再无还手之力,一时之间,燕陵士气高涨。
沈孟枝从方鹤潮那里得知了兄长近日的消息,心中稍安,顿觉轻松了许多。等到夜深,他便如前几日一样,披了外袍,悄悄走了出去。
他顺着小路慢慢走到了晴雪崖,随即从怀中摸出一个琉璃盏,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树下。
此时已是深秋,花叶凋零,崖上均匀地铺了一层残枝败叶,又因为水汽潮湿,草叶快要腐烂成泥。在一地腐死的尘泥中,竟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无数萤火虫,光芒四散,远远望去,似繁星群动。
沈孟枝专注看着这群小虫,有一只正停在了梨树枝干上,无知无觉地闪着萤光。他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倏尔向前伸手,五指合拢,攥成拳状。察觉到从指缝处漏出的微光,他松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把这只萤火虫关进了琉璃盏中。
正当他要抓第二只时,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师兄。”
沈孟枝猛然一惊,转身看清那人后,瞳孔轻缩。
他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在他对面,楚晋正站在不近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我担心你睡不着,索性过来看看。”楚晋道,“只是去萤室没找到你,却在这边撞见了。”
他一顿,随即神色不明地问:“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一瞬有些心虚,却仍是故作镇定道:“我有一味药,需要抓几只萤火虫做药引。”
楚晋蹙眉:“所以你这几夜,都是在做这些?”
沈孟枝见再瞒不下去,只得坦白道:“是。”
夜色昏沉,他看不清楚晋表情,只听得对方沉默许久。沈孟枝知道自己借口瞒着他,有些不地道,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不是有意……”
却听楚晋打断道:“你要几只?”
沈孟枝猝不及防,一愣,答道:“十只。”
楚晋收回视线,不再言语。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不过片刻就抓了五只,均关进了琉璃盏中。当他再要伸手时,却被沈孟枝拦了下来。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够了。”
楚晋看着琉璃盏中的六只萤火虫:“你不是要十只吗?”
沈孟枝仍是抓着他手腕,低声解释道:“这些流萤生于夏秋之际,秋末将死,萤火渐弱,也就没有太大药用价值了。”
楚晋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那琉璃盏中的萤火虫果然光芒微弱,连飞行都显得力不从心。
过了一会儿,沈孟枝抬眼,对上他目光,提议道:“要坐一会儿再走吗?”
见楚晋没有拒绝,他微微一笑,拉着他到树边坐下。晴雪崖瀑声潇潇,正值深秋,落花流水,更添萧瑟之意。
沈孟枝抱着琉璃盏,盏中萤光扑朔,映得他眉目轻柔,时明时暗。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知道吗?这些流萤,有一个别名,叫做照夜清。”
——燃我身与魂,照得百夜清。
楚晋目光微动,也随他低声念了一遍:“……照夜清。”
静了片刻,他忽然道:“我记得,萤室的萤,是你自己取的字。”
沈孟枝一愣,没想到他知道这些,想了想,转而轻笑。
“是齐钰告诉你的吧?”
“嗯。”楚晋望着他,不依不挠道,“所以是什么意思?”
沈孟枝侧过脸去,安静凝视他许久。他目光幽深,眸中情绪翻涌,似哀恸又似决绝,纷纷扰扰,难以平息。
楚晋呼吸一窒,听他开口,低声道:“若我为腐草,翻飞作萤火,将照长夜清。”
萤火虫掠过他面容,落在眼底,像盛了火光。楚晋出神地看着他,看他坐在秋夜的烂泥枯叶上,在这浑浊的天地中,暗无天日的夜色中,却有着安静纯白的光芒。
灼灼逼人。
他低低笑出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人间灯火不够明亮,就点燃自己的头颅。从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还气吗?”
沈孟枝微微坐直了些,见楚晋挑着眉不回答,索性伸出手来,凑到他唇角,给他扯出一个笑来:“笑一笑嘛。”
楚晋哪见过一向清冷自持的师兄变着法子逗自己笑,心中郁气渐消,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沈孟枝一会儿,忽而一把握住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不满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沈孟枝展颜:“冻到你了吗?那我下次不碰你了。”
明知道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这么说,楚晋还是没绷住,咬牙切齿道:“我没说不行。”
“可你的表情好像很介意。”
“不介意!”
楚晋说完,深吸一口气。这几日下来,沈孟枝功力见长,轻松几句就能把他的情绪撩拨起来。
沈孟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真的不介意?”
楚晋道:“真的不……”
他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双手抵在他身侧,轻轻低下头来。
长发自他肩背滑落,垂落下来,与楚晋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身后是流萤数点,莹黄浅绿,点缀于发间,流光溢彩,飞舞似星轨,拂衣若生花。
在这熠熠星火间,沈孟枝低头,在楚晋额间落下温柔一吻。这个吻带点秋夜的微凉,一触即离,轻得像是幻觉一般。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便直起身来,坐了回去。将散开的头发拢至身后,唇边是一丝少有的狡黠笑意:“那就好。我还担心我的嘴唇太凉,你会介意。”
这个笑看得楚晋一怔,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翻身过去,带着他滚倒在地。草木的幽香萦于鼻间,惊起一片流萤,自二人身侧飞起,似花灯燃燃,照亮面容。
“师兄,你未免也太敷衍了。若是要哄我,光亲额头可不够。”
沈孟枝枕着他的手,轻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
楚晋屈腿,一手支在地上,撑起上身,居高临下地望进那人眼里。
他唇角带笑,眸光潋滟,低声开口,暧昧不已:“……暖你唇齿。”
说罢,他轻轻勾起身下人玉琢般的下颌,目光在淡色的唇上描摹一周,随后低头,想要吻上去。
快要触及他唇瓣时,沈孟枝忽然偏头,楚晋的唇便擦着他清瘦颌线,落到了瓷白脖颈上。
他抬手,覆在楚晋唇上,挡住了他的攻势。见对方眸中带着一丝恼意,沈孟枝笑了一下:“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楚晋的声音透过他掌心传出来,有点儿闷闷的:“师兄,我想吻你。”
沈孟枝心中似被轻挠了一下,一瞬间泛起细密的痒意。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目光温和地凝着楚晋双眼,开口却极为无情:“不。”
感受到强烈的怨念,顿了顿,他又缓缓加了一句:“等你从湘京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这家伙当真是学坏了。
他面无表情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起身坐回了树下,凉风一吹,终于平静下来。
沈孟枝捧起琉璃盏,听见他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来褐山书院。”
像齐钰宋思凡这样的名门子弟,多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像沈孟枝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沈孟枝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垂眸望着琉璃盏中扑飞的流萤,目光安静,思绪却倏尔飞远。
其实原本,他可以像齐钰一样,风风光光地被家中送来读书。
其实他应该是沈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能与湘京的世家公子结伴,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一日看尽满城花。
其实他应该接过父亲兄长手中的长剑,上阵杀敌,意气风发,做世人传颂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
新王登基,理应请太史令推演天文,占星卜卦。
那日推演出的星象,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新任的君主便一反常态,在宫中宴请沈府家眷,尤其对即将出世的沈家次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七个月,已经是显怀的时候了。萧琢望着沈夫人,用玩笑的语气道:“沈卿这次若得了个女儿,可不能再像沈将军那样,教些打打杀杀的本领了吧?想必要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紧。”
沈夫人笑容依旧温婉得体,小心地护着腹部,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却不安地蜷了起来。
“若是位沈将军那般的公子,”面带微笑的君王弯下腰来,神色亲昵地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轻了声音,“……那可真是天助我燕陵。”
当晚回府后,沈夫人便腹痛出血,哪怕险之又险地保下了这一胎,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地弱了下来。
沈恪陪侍在床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手,背挺得笔直,却不发一言。
沈家出了一个将军,便不能再出第二个。君主的眼中,向来容不下权臣。
于是那年寒冬,沈夫人身怀六甲,诞下沈家次子。堂堂沈府上下,不贴红反挂白,家仆婢女,皆身披缟素。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满目皆是一片冰冷的白。
世人皆知,沈府那备受瞩目的二公子刚出世就夭折了。
但无人得知,那本该死去的婴孩却被偷偷养在了沈府内院,瞒了十多年。
沈恪想让他的儿子避开沈家的命运,却不想,自己又亲手把他推入了另一条荒诞无稽的路。可在这森冷皇威下,要保一个人的性命,本就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
但想要瞒住天下人,哪有那么简单。
沈孟枝在沈府的第十二个年头,犯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燕陵那时动荡,沈太尉与长子沈云言自外征战,平复叛乱凯旋归来。消息一来便传得家喻户晓,十里长街,俱是捧着鲜花迎接军队的百姓。沈府高墙外的欢呼声听得他心痒,于是躲开了管家的视线,便与齐钰偷偷溜出了家门,装成小厮的样子,混入了接风的人群中。
城门开时,他听得耳畔欢呼声雷动,听得铁骑声滚滚,听得众人高呼。于心潮澎湃中,他情不自禁,也轻声叫了一声父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这次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娄家的看门。那个看门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朝的郎中令娄崖。
娄崖此前便与太尉一党有嫌隙,当日便暗中入宫,将此事禀奏给萧琢。
欺君之罪,其罪当斩。他无心的一句话,就会拖累得沈府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这生死关头,当时身为府上郎中的江启找到了沈恪。
他说:“沈大人,我那个罹患绝症的次子,承蒙府上照顾多年。但因他的病,命不久矣,连我也束手无策。我受过您的恩惠,无以为报,若是可以,就让他去替二公子吧。”
没人知道沈恪与江启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战场厮杀生死绝境中也不折腰的堂堂太尉,半跪在冰冷石板上,老泪纵横,似一节被风霜压垮的竹。
后来,郎中的儿子被送入宫中,平了沈府的罪孽。那个告状的看门,领了沈府封口的银子,点头哈腰地改了口。于是送到萧琢面前的奏报上寥寥几语,提到的,只是一个沈府的无名小厮,因为自小在沈府长大,所以认了沈恪和沈云言为义父兄。
无人在意这等不起眼的角色。于是萧琢挥挥手,此事不了了之,可郎中的儿子也没再回来。
风波平息后,江启也离开了沈府,回到了故乡渔崖。沈孟枝私自出府,引来杀身之祸,于祠堂前受沈恪三鞭,长跪一日一夜,后大病七日。
沈恪从未对自己的小儿子下过重手,长鞭抽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孟枝跪在地上,即使双手是血,脊背仍挺得笔直。血珠自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冷硬的石板上,鲜红一片,刺得他眼睛疼。
他咬着牙硬生生地受完了这三鞭,却还是固执地望进沈恪双眼,动了动唇,因为疼痛而声音发哑:“父亲,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若是当年,您于襁褓之中就把我掐死,是不是现在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沈恪手中的长鞭骤然坠地。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喃喃道:“回不了头了……你我、江启、还有这天下——都回不了头了!”
沈孟枝仰着头,始终不肯低下来。
他听见沈恪的声音缓慢地响起,一字一字、似刻在他骨血中——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
“你今后,姓江名枕,父为江启,兄为江涣。”
“你就替江枕在这世上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沈恪夺去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名姓,踩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害得一人白白枉死。
沈府已经容不得他了。
于是他褪去锦衣,换上布衣,掩去姓名,来到了褐山书院。
一晃数年。
沈府的事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手上的伤疤也已经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