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by封灵三清 CP
封灵三清  发于:2024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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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约刚成立的时候,他便心知肚明,这位世子,明面上是友好往来的使臣,实际上只是用来牵制的一枚人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上一秒是休戚与共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一旦鱼死网破,首当其冲的,就是质子。
所以旧秦将一国的世子送来时,萧琢还有些惊讶。
虽说这位世子并不如何受宠,只因是旧秦君主的唯一嫡子,才封了世子之位。可是让他入质燕陵,是不是代表着,旧秦王室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
萧琢眼底漫开一抹笑意。
一位招人嫌的世子,不受宠爱,备受冷眼,甚至要被赶到千里之外的异国。
——多么熟悉。
他面上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紧接着又恢复如常,笑着举起酒杯:“世子,湘京一别,许久不见。以酒会友,孤同你喝一杯。”
楚晋站起身来,遥遥一礼,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原先背着光,再加上有意隐匿身形,所以萧琢很难注意到他。此刻站起来后,明台烛光映亮面容,恰到好处地铺上了一层辉光,如同蚌中宝珠乍现,近乎强势地闯入了众人视线。
萧琢眼底亦是不受控地一亮,终于认真端详了一番,感慨道:“听闻世子有‘九州明珠’的美誉,果真如此。”
楚晋笑了下,只是不太真诚:“一副皮囊而已,还算看得过去。”
这话轻飘飘的落到众人耳里,程度无异于听见沈恪说自己小门小户、齐玦说他家家业平庸。虽然很谦虚,但是听起来更刺耳了。
萧琢神色如常,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如今世子的王叔、兄长均在前线征战,前些时日,旧秦国君还向我询问世子的近况,想必也对世子颇为牵挂。”
楚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对他口中的“颇为牵挂”不置可否。他礼貌地笑了下:“多谢王上告知。臣……也一直牵挂他们。”
面不改色地撒谎对他来说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可要装得这么肉麻,难免一阵反胃。楚晋微笑着坐了回去,连喝了几杯酒下肚,好歹把那阵恶心劲压下去了。
此前萧琢脸上一闪即逝的怜悯他没有错过。他不知道这位燕陵的君主听说了什么,又脑补了什么,才会和颜悦色地扯个谎来安慰他。
或许是萧琢把这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形象演得太入迷,想要借此博取他的好感。
可惜他想错了楚晋与旧秦王室的关系。
谁规定不受宠的儿子就要努力获得宠爱?谁说过被嫌弃的家伙就要卑微地讨人欢心?
他可不是那群人眼中摇尾乞怜的狗。
楚晋唇边笑意转凉,目光落入杯中清冽的酒液,澄镜般倒映出一张薄情寡义的脸。
宴席中的空气醉人,惹人发困,他决定出去吹吹风。
燕陵宫内有一处偌大的依山湖,素风清凉,落叶萧萧,是个醒酒的好去处。
楚晋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影在那儿了。
他愣了一愣,随即认出了对方:“沈太尉。”
沈恪看起来像在等人,看过来的时候,紧蹙的眉头还没舒展开来。他目光落到楚晋身上,神色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淡,微微颔首:“世子。”
很少有人能让楚晋感受到压力,但这位沈太尉算一份。尤其是与他独处的时候,这种不明缘由的怪异感觉便更加清晰。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楚晋无声叹了一口气,不指望对方率先开口了,于是道:“太尉是在等人吗?”
“算是。”沈恪道,“我等的就是你。”
这句话可就有点悚然了。尤其对方还是冷着一张脸、一副活像要寻仇的样子。
楚晋笑容一僵,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我?”
他快速地思考了一番自己得罪了太尉大人的可能性,却丝毫没有头绪。正一头雾水,却听沈恪淡淡道:“开玩笑的。”
楚晋:“…………”
沈恪可能不知道自己没有开玩笑的天赋。他这个人说什么都像是真的。
不过他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楚晋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笑道:“沈太尉好像不太擅长开玩笑。”
“是吗?”沈恪想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不是因为畏惧而迎合奉承他,这让他感觉有些难得,不由多看了这位世子几眼,“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楚晋来了点兴趣,问:“那第一个是谁?”
有二就有一,看来这传说中不苟言笑、冷面无情的沈太尉,私下里还经常跟别人开玩笑?
沈恪道:“我儿子。”
“哦,”楚晋了然,“原来是雁朝将军。”
沈恪没点头,也没说话,于是他的回答被一段长长的沉默取代,像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我听说雁朝将军是一个很个性的人,”楚晋越发觉得这对父子很有趣,“似乎与太尉大人的性格截然相反。”
似乎是太久没有跟别人如此寻常地说过话,沈恪声音缓和了许多:“云言的性格随他母亲。”
“沈夫人?”楚晋想到了方才宫宴上萧琢提起沈夫人时沈恪的反应,不由重复了一遍。
然而沈恪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顿了顿,略过了这个话题:“有时候像他母亲多一点也是好事,开朗一些,活泼一些,不会整日沉默寡言,我还要逗他开心。”
结果,尝试了几次后,他的小儿子就很认真地对他说,父亲,你真的不怎么擅长开玩笑。
沈恪当然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他是个只会上阵杀敌的武将,却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能笨拙地练习。
“真难啊。”沈恪慢慢道。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异国的世子,一个他才见过两面,却从褐山寄来的书信中听说过许多次的年轻人。
楚晋想象了一下每日下朝后的沈太尉绷着一张脸,表情僵硬地变着花样逗自己儿子笑的样子,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太尉大人似乎一直在努力做好一名父亲。”他道,“我想,您的儿子,他一定都明白。”
沈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须臾,开口道:“世子,你……”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忽而一变,语气陡转直下:“弯腰!”
破空声自身后骤然袭来,楚晋在沈恪开口的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几乎是同时弯腰向后仰去,只见一道白刃正贴着自己的面颊横扫而过。
他神情微微一变,遽然向后撤去,随后看向沈恪的方向:“沈太尉!”
这是宫宴,臣子不得携带兵器,于是两人都是赤手空拳。眼见那白刃又向沈恪刺去,楚晋目光一凝,却没有动作。
沈恪一边躲闪,一边向湖边退去。眼看那剑法越发狠辣,将要刺来,他眸光一闪,步伐骤然一转,出现在了那刺客的身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冷着脸,一脚把人踹下了湖。
冬日的湖水冰冷彻骨,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那人掉下去的时候把冰面砸出个洞来,动静很大,瞬间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趁侍卫去捞人的时候,沈恪走到楚晋身边,问:“世子没伤到吧?”
楚晋仍蹙着眉,目光沉沉望向远处,一直延伸到冰冷的湖底。
“沈太尉觉得,”他道,“那名刺客的目标是谁?”
对方在试探过他之后就不再纠缠,反而对沈恪步步紧逼,实在蹊跷。
沈恪的面色平静得很:“是我。”
楚晋抬头,看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那只安排一名刺客,是不是太轻率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远处林中忽而寒光一闪,数箭齐发!
这一举动毫无预兆,几乎就发生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湖中的刺客吸引、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候。
楚晋瞳孔轻缩,泛着冷光的箭矢在视线中飞速放大,他甚至没有时间警告其他人,只来得及拽住最近的沈恪,猛地向湖中跳去。
即便如此,也还是太慢了。
眼看一支箭就要射中自己,楚晋下意识做好了准备,然而沈恪却突然拽着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转,还未等他看清状况,两人便纷纷坠入湖中。
冰冷的水灌入口鼻。
作者有话说:
沈太尉是怎么逗儿子的呢?^^
沈恪(严肃:其实你小时候是个茄子。
沈孟枝:……
沈恪:是真的,你兄长见过。(沈云言憋着笑狂点头)
沈孟枝(认真:……父亲,你真的不太适合开玩笑。

歌女早已被遣散下去,桌上的残羹冷饭无人敢妄动,均是大气不敢喘地端坐席间。
萧琢坐在最高处,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终于褪得干干净净,浮现出几分怒意。
他攥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突然猛地向前掷去,斥责声紧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这是宫宴之上,竟然能在孤的眼底下发生这种事!”
楚晋披着大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见萧琢的怒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像是黏在了手里那杯暖身的姜茶上。
在寒冬腊月的湖水里泡过一遭,寻常人恐怕早就去了半条命。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手脚现在还是没知觉的,脸色也白得像鬼。
更要命的是,他给沈孟枝买的血珊瑚手钏在混乱之中也掉出来了,不知道沉到了湖底的哪个角落里。
楚晋勉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安,打起精神分析起方才的局势。
先是派来一名刺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令远处的弓箭手射杀目标,一击必中。
只不过,这究竟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沈恪的安排?
从那个刺客出现的时候,他就开始心神不定,仿佛之后会有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厌恶极了这种事情不受掌控的感觉。
楚晋深吸一口气,看向对面的沈恪。当时为了救他,沈恪被箭矢擦伤,一同落入湖中。现在对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神色依旧冷淡,即使遭遇了这样的事,仍不见丝毫愤怒之色。
齐玦坐在他身边,这位御史大夫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琢扔完了杯子,又问:“抓到人了没有?!”
下面有人急忙回道:“禀王上,抓到了几个,正在拷问。”
“快点!”萧琢不耐烦地催促道,“一炷香之内给孤结果!”
那人得了命令,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晚一秒都会被波及到。长安殿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楚晋眼皮沉重得很,湖水灌进了耳朵和喉咙,以致现在灼痛无比,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可有人偏偏不让他如愿。
“世子,当时只有你与沈太尉在场,可还记得什么细节?”
楚晋掀了掀眼皮,看清了说话的人。
他面无表情道:“娄大人想听什么细节?”
娄崖仍然是那张令人讨厌的青白脸,好像他才是掉进湖里的人一样。他神色严肃:“宫中出现刺客,这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又是如何接近的?他们的目的是谁?这些都事关重大,希望世子仔细回想一下。”
楚晋听得耳朵疼,敷衍道:“我不知道,当时太黑,什么也没看清。”
娄崖还不死心:“既然如此,世子宴席中途离开,可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知道这娄大人是抽了什么风,逮着人就不放了。楚晋平静地答复道:“没什么,一时醉酒,出去吹吹风而已。”
为防酒醉后殿前失仪,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娄崖也说不了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楚晋一眼,随后又转向沈恪:“沈太尉……也是出去醒酒?”
沈恪终于分给了他一个眼神。他身姿高大,又居于上席,所以看人时,往往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在这样冷淡又威严的注视下,心虚的人总会无所遁形。
娄崖的笑容有一秒的发僵。
“有人来传口信,”沈恪盯着他,缓缓道,“说章 大人约我在玉露亭相见。”
此言一出,那位突然被叫到的章 大人顿时吓得坐都坐不稳了,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顶着众人投来的视线,硬着头皮道:“王上,臣从来没有约过沈大人见面啊!臣对此事全然不知!”
他这一头雾水不似作假,萧琢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遭,随意摆了摆手:“章 大人,你坐下。孤没有问你的罪。”
“只是……”他眸光闪烁几下,迟疑道,“如果不是章 大人,那传口信的人会是谁呢?”
娄崖低声道:“只怕是刺客设计引沈太尉到玉露亭,然后埋伏在那里的人手才……”
他点到即止,众人心中却已经因这句话掀起了千层浪。萧琢猛地抬起头,神色冷了下来。
他脸上是尚未褪去的怒火,眼底却冷静异常,一字一字道:“娄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盯上了沈卿?”
“有人再打我燕陵、堂堂太尉的主意?”
君王震怒,群臣鸦雀无声,无人敢作言。
楚晋眼皮忽而一跳。他蹙了下眉,揉了揉眉心,企图将愈演愈烈的不安压制下去。
然而,下一秒——
“王上!问出来了!”
来回禀的臣子急急忙忙地走入殿中,跪奏道:“那群人已经招了,供出一名主使,已经被侍卫司拿下。只是……只是这人……”
听闻消息,萧琢表情有所缓和,皱着眉道:“只是什么?”
那人迟疑地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见了坐在席间,披着黑色狐皮大氅、眉头紧蹙的那位旧秦世子。
与此同时,那人终于吞吞吐吐地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那名主使……是当时旧秦出使的随从。”
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楚晋先前烦躁的思绪终于冷静下来。
仿佛是终于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他心情反而平静了不少,隐隐作痛的脑袋也消停了下来。楚晋闭了闭眼,有些想笑。他目光垂落,沉在一碗明黄姜茶里,氤氲的热气笼住了大半面容,掩住了眼尾讥诮的弧度。
果然,兜兜转转回来,这还是针对他的一盘棋。
下棋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如何从这盘棋中全身而退。
萧琢的声音自上面响起:“把人带上来。”
随着他的令下,两名侍卫架着一个步履维艰的男子走入了殿中。那人腿上受了伤,身形狼狈,原本一丝不苟的额发装束都已凌乱不堪,在身后侍卫的强迫下,重重地跪了下来。
兴许是扯到了伤口,他身形有片刻不稳,但只是一瞬间,随即弯下的腰背又挺直了起来。
看守的侍卫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所有人的视线转到这个人身上的时刻,萧琢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从楚晋身上扫过。
这位旧秦的世子,陷在乌色浓黑的狐皮大氅中,衬得被湖水浸过的面容愈发寒白,一黑一白的强烈对比,可谓是美得赏心悦目。
传闻中他空有一副皮囊,却是个平庸无奇的庸才,不通文武谋略、只知诗酒玩乐,旧秦的王侯将相,均不将他放在眼里。
但传闻不会打消萧琢的疑虑。他生性多疑,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楚晋的目光也落在殿中跪着的那个人身上。他皱着眉,看着自己那位被生擒的侍从,面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茫然,似乎在竭力回想这个人是谁。不过一会儿,他神色微微一变,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浮现出一种被欺骗之后、后知后觉的怒火来。
“徐瞻!”楚晋像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连萧琢还坐在上面都忘了,猛地站起身来,“你敢骗我?!”
他这一声激动的责问瞬间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一瞬寂静后,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萧琢微微眯起眼睛。
看到被带上来的刺客主使是自己的人,这位世子第一时间做的竟然不是撇清关系,也不是帮忙求情,而是愤怒地兴师问罪。
饶是萧琢此前想象过多种可能,此刻也罕见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主要是楚晋方才的神情都太过自然,即使他刻意关注,也没有察觉到丝毫破绽。如果不是他装得太好,连自己也被瞒了过去,那就是如传闻一般,这位世子当真是个毫无城府、不堪一用的草包。
他偏了偏头,递给娄崖一个眼神。后者收到后,顶着不太自然的神情,问:“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晋仍沉浸在被欺瞒的怒火中,冷笑一声:“这家伙胆敢瞒着我,偷偷做这种事情,岂不是蓄意挑拨你我两国的关系,置我、置旧秦于不仁不义之地!”
娄崖眸光闪了闪:“那么世子是承认此人是您的侍从了?”
“是。”楚晋毫不掩饰嫌恶之色,“想必是出使前随便搪塞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了这种疯子。”
他的一言一行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娄崖迟疑片刻,暗中对上萧琢目光,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萧琢神色不明地观察了许久,半晌,微微一笑:“世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这群刺客的目标是我当朝太尉,绝不能草草了之。”
他顿了顿,继而缓缓问:“所以,世子对此事……当真并不知情么?”
“王上。”
一直旁观不语的齐玦忽而看了过来,淡笑道:“这次刺杀中,世子也险些被当作了目标。如果他真的知情,又怎会明知危险,还要与沈太尉一起待在玉露亭中呢?”
御史大夫语气平静、条理清晰,众人的思绪轻易便顺着他的引导,注意到了这反常的一点。
还未等众人彻底想通,却听自始至终、都对刺杀一事毫无反应的沈恪淡淡道:“玉露亭刺杀时,世子救了我一次。”
此言一出,满座皆陷入了寂静之中。
没有人质疑沈恪的话的可信度,也不觉得这冷面无情的太尉会偏袒萍水相逢的异国世子。萧琢掩去了眸底的阴鸷,扶额笑道:“原来如此,是孤多心了。世子切莫在意。”
楚晋仿佛松了一口气,脸色好转了许多,回道:“王上说笑了,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臣的过失。”
他对着萧琢微微一礼:“还请王上准许,让我来审讯这人,以免两国之间再生嫌隙。”
萧琢打量他片刻,道:“也好。”
楚晋这才直起身,转过头去。他越过坐席,衣摆擦着桌沿而过,一步步走得稳而从容。
走到徐瞻面前时,后者僵硬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挪到了楚晋脸上。
这是一张曾经令他轻蔑、令他不屑、又令他忌惮的脸。如今却高高在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而狼狈不堪、被轻视被践踏的人变成了自己。
徐瞻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世子……”
楚晋的表情带着嫌恶之色,眼底却平静异常。他背对着燕陵的君臣,垂下眼帘,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隐卫统领对视:“闭嘴,你已经没资格这么称呼我了。”
“徐瞻,”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为什么蓄意刺杀沈太尉?若是如实回答,或许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徐瞻咧嘴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身后的侍卫猛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得弓下腰去,但很快他又直起身来,仿佛卑躬屈膝是一件异常耻辱的事情。
楚晋又问:“谁指使你的?又是谁派你随我出使燕陵的?”
“为什么是你这个无用的世子来审讯我?”徐瞻讥诮道,“燕陵呢?连个像样的人都拿不出来了吗?”
他笑得越发狂妄,落在众人耳中刺耳无比。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楚晋忽然猛地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蹲下身去,生生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到与自己平视。
楚晋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像是被这句轻蔑至极的话所刺痛,然而只有与他面对面的徐瞻清楚,这个人的眼神始终是冷静的。
楚晋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到了两侧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徐瞻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也看清了那柄近在咫尺的剑。
下一秒,楚晋忽然松手,满脸烦躁地站起身来。他冷冷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刺杀沈太尉?”
徐瞻盯着他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凄凉,好像在笑自己如今的境地,又像在笑曾经的骄傲自负不值一提。
楚晋皱着眉退开几步,嫌吵一般捂住了耳朵。
看守的侍卫凶神恶煞地走过去,想要重蹈覆辙,强迫他闭嘴。然而不管怎么施压,徐瞻仍是没有停下。
他口齿间渐渐溢出血来,断断续续道:“楚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杀沈恪吗?可惜,可惜啊,沈恪没死……”
楚晋沉默地看着他。
徐瞻啐出一口血来,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回神的瞬间,骤然起身,拔出了身旁侍卫腰间的佩剑!
雪亮的剑刃向楚晋刺来。
“不过——杀了你也可以!”
刀剑入肉声响起。
死一般的寂静中,徐瞻的身体晃了晃,随后颓然倒地。
楚晋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人,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眼底却没有一丝情绪:“多谢沈太尉出手相救。”
沈恪将随手抽出的侍卫佩剑还了回去,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缓缓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反应过来后的殿内顿时一片骚动,萧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似乎在怒斥什么,但楚晋没什么心思去听了。
他视线落在徐瞻尚未冷透的尸身上。
无人察觉,那张已经破败灰白的面颊上,有一丝释然的淡笑。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楚楚是平庸草包

第33章 难圆·“滚。”
筵席结束时,宫外天已黑透。阴云乌沉,不见月光,落在人身上,亦是一片阴翳。
楚晋出来的时候,殿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仿佛整夜的笙歌灯火都只是一个浮华的幻影。
“世子!”
有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他跟前,脸色发白,焦急道:“下面的人传来消息,说徐统领的身份不知为何被发现了,今下午就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他死了。”
楚晋道。
那人一滞,随即不敢置信道:“什么?”
楚晋垂下眼,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透过乌黑的眼睫,落在面前的这张脸上。
他认得这个人,公子身边的隐卫之一,徐瞻的手下。
他移开视线,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宴席之上,他想要刺杀沈恪,最终又死在了沈恪手上。”
“刺杀……刺杀……?”徐允喃喃道,“怎么可能?公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指示!”
没有指示,徐瞻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可又是谁会处心积虑给他扣上这样的罪名?这样又是对谁有好处?
徐允瞳孔缓缓收缩。
他听见楚晋冷声开口,吐出了他脑中骤然出现的名字:“是萧琢。”
那个温逊大义、高高在上,似乎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其中的君王。
“用我的人,刺杀他的太尉,无论最后是谁死,萧琢都能从中获益。”楚晋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徐瞻死,他就可以除掉一位旧秦的眼线;沈恪死,他就能除掉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这位燕陵君主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好。”
根本就没有外人的刺杀,那些所谓的刺客,都不过是萧琢安排的死士。在刺杀沈恪不成后,便堂而皇之地把罪名安到了徐瞻的头上,演变成旧秦的一场蓄意暗杀。
更致命的是,徐瞻根本不会有辩解的机会。所有的证词都指向他,再加上他的身份,众人都会认定他的罪名。
从身份暴露、被押入牢中的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活命的可能。
这一点,楚晋明白,徐瞻也明白。他纵然再怎么不喜欢这位世子,为了旧秦的安危,也要保住楚晋如今的身份。
于是从进门的一刻开始,他就陪楚晋演起了戏。
萧琢猜忌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直到楚晋将徐瞻踹翻在地,才被隔绝一瞬。只这一喘息的功夫,楚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来杀我。”
随后他的目光偏移,引导着徐瞻,看向了侍卫腰间的佩剑。
为了瞒过萧琢,这是最后一步。
在楚晋的设想里,引导徐瞻拔剑刺向自己后,他会先假意躲避几下,然后反应过来的侍卫就会将突然发难的徐瞻杀死。
可是没想到,沈恪会率先动手。
他不清楚这位太尉大人是否猜出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的确帮了自己一把。
楚晋眸光沉沉,神色若有所思。
徐允低声问:“徐统领的尸身……”
楚晋回过神。
燕陵的人会如何处理徐瞻的尸体,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最可能是扔到乱葬岗一埋了之。
“我不知道。”他说,“起码他死得并不痛苦。”
萧琢绝对不会放过异国的细作,私下不知道会用什么非人的手段来折磨这位曾经的隐卫统领。
徐瞻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这样的践踏对他来说,只会比死还难受。所以楚晋选择在这出戏的最后,让他体面、完整、尊严地赴死。
楚晋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这一局,萧琢也不算赢。”
如果不是他正好出现在刺杀现场,又阴差阳错与沈恪相遇,只怕徐瞻之后,下一个被扣上罪名的就是自己。
只可惜萧琢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楚晋会出现在玉露亭中。
徐允道:“那萧琢是不是短期内不会再对我们动手?”
“想必他现在头脑也乱得很,自己认定的眼线怎么又成了破坏两国盟约的疯子,”楚晋淡淡道,“让他头晕去吧。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轻易去做。”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萧琢是怎么察觉徐瞻身份的?”
风声呼啸,唇齿生寒。他望着远处漆黑无影的王宫,庞大的建筑群间灯火浮动,像无数双蛰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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