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慢慢摇着橹,三艘花舟破开清澈碧波,夕照下涎玉沫珠,清脆悦耳。到了傍晚,两岸人家升起了炊烟,袅袅入云。街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商贩吆喝叫卖,浣衣女三两结对,见了悠悠驶来的花舟,皆是停了手下的动作,齐齐望了过来。
褐山书院的诸人大多是名门子弟,自然气度不凡,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人群的目光。这三艘花舟,一个比一个亮眼,到最后,便是路人也再走不动了,驻足凑到岸边围观起来。
楚晋自然不用说,他这“九州明珠”的美誉是世人共睹的,明艳靡丽几乎到了逼人的地步。沈孟枝在他身侧,竟也没被这颗明珠的光芒比下去。他气质温润淡漠,明珠的光芒并未灼伤他半分,两人坐在一起,竟出乎意料地相得益彰。
齐钰平日虽然为人直爽明朗,但却生得一副天生风流的皮囊,倘若不张口,也自是燕陵第一流。这御史大夫家的公子,是一块未琢的璞玉,表面再怎么抱朴质拙,平日再怎么平易近人,本质里也是光风霁月,清贵不可攀。宋思凡则是天生冷相,气质矫矫不群,沉稳内敛。似是宋家文人墨客一脉相承的风骨,他根骨中便有一股韧劲,苍劲似竹。
即便是拘谨唯诺的薛勤,放到人群中也是亮眼的公子哥,烙在骨血中的气度不凡。
载了五人的花舟一出现,旁人皆是移不开眼,下一秒,漫天的物什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胥方人向来热情,也格外捧场。不一会儿,几人脚下身旁就堆满了各色物品,女子的轻罗小扇、脂粉香囊,男子的折扇发带、玉佩扳指等等。
河道边有卖瓜果的小贩笑道:“几位公子哥,我这没什么值钱东西,蜜瓜要是不要?”
齐钰立刻道:“要,怎么不要?”
那姑娘又笑着说:“嗳,但我看中的是你旁边那位,我给他成不成?”
他身旁的宋思凡一愣,还没开口,齐钰就自来熟地道:“巧了,我跟他可熟!他的就是我的,你扔过来吧,我让他以后常来买你家的果子!”
宋思凡一脸懵:“齐钰你……”
没等他反抗,那小贩已经道了声“好嘞”,随即干脆利落地挑了个最大的蜜瓜扔了过来。
旁人见状,也纷纷效仿。有人指着沈孟枝道:“我要是想送他灯笼呢?”
“我跟他也熟!”齐钰道,“我让他以后上街都提着你家灯笼!”
沈孟枝:“……”
又有姑娘羞涩指向楚晋,含羞开口:“那他……”
齐钰左手抱瓜,右手提着灯笼,斩钉截铁:“我改日把他的发带送你!”
结果楚晋不干了。
他眉梢轻挑,笑了声,倏尔抬手,两指轻轻一抽,扯下了头上的发带。顷刻间长发披散下来,倾泻如瀑,随风而动。乌发色泽莹润,映得面容玉白。
他两指挟着那根随风飘扬的发带,送至那姑娘面前,眉眼弯弯:“别听他的,我给你。”
那姑娘看呆了,半晌也没回过神,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对方把发带放在了自己手里,同时接过了自己手中的发簪。
齐钰自知理亏,哼了一声,又去忙别的去了。
楚晋随手拢了下散发,却听沈孟枝无奈道:“你跟齐钰争什么。”
他动作一顿,随后懒洋洋道:“没什么,单纯想要赢。”
沈孟枝瞧着他神色,没忍住笑了。
有了方才齐钰的移花接木和楚晋的美人计,路人的积极性被点燃,他们行过一处,就有无数双手塞来各种东西,到最后,几乎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沈孟枝本能地觉得不妙,见齐钰又接了一个夏瓜,下意识开口想要制止:“齐钰,你等等……”
齐钰站在船的一侧,已经接过了瓜,闻言,回头看来一眼:“嗯?”
话音刚落,一阵水波拍打过来,船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即毫无预兆地向一侧倾倒过去。
沈孟枝只来得及闭上眼,就不受控地落入了水中。
济水虽然清澈,但也深达数米,他呛了几口水,岸上众人的喧哗声透过水波朦朦胧胧地传到耳中,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沉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双手紧紧地拽住了他,制止了他下沉的趋势,然后用力把他拉到了水面上。
空气入肺,沈孟枝猛地呛咳出声,晕头转向地咳出了好几口水。他感到有人轻轻拍他后背,等他缓过神时,那人却收回了手。
他拨开额前湿淋淋的头发,抬眼看去,薛勤和宋思凡躺在被重新翻回来的船上咳嗽,齐钰正拧着衣服上的水,看见自己,关切道:“江枕,你没事吧?”
沈孟枝摇了摇头。
身后楚晋突然道:“你不会水?”
沈孟枝咳得嗓子有点哑,轻声道:“嗯。方才谢谢了。”
他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说话间,下颌的水汇成一小股,缓缓滑过纤瘦的脖颈,然后没入衣领之内。
过了许久,楚晋才开口:“不用谢。”
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几人也没了心情继续泛舟,纷纷停靠上岸去。
此时夕阳已经快要没入天际,天边一线红光渐渐消散,晚风习习,吹在身上,很好地缓解了炎夏的燥热。
齐钰对宋思凡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自然地引着沈孟枝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见距离差不多后,齐钰凑到了楚晋身边,清了清嗓子,客气道:“楚兄,我有一事想问。”
楚晋瞥他一眼,也客气地回道:“齐兄请讲。”
“是这样的。”齐钰道,“之前在花柳巷解天字的时候,识心一关,你留的字条究竟是什么寓意?”
楚晋步履不停,唇角却微微一动,是浅明笑意,悠悠道:“我的心。”
“你的心?”齐钰觉得不可思议,“空的?”
“不,”楚晋道,“是黑白。”
他忽而驻足,侧头望向沈孟枝的方向。对方似乎也正在与宋思凡交谈着什么,笑意柔和,察觉到他的目光,安静地抬起眼来。
宋思凡还在回味着他方才回的那几个字:“……是非黑白?”
“嗯。”沈孟枝声音轻而飘渺,“一颗纯白之心,哪怕身在泥潭,也不会有所染。”
宋思凡蹙眉,又问:“可你如何明白他的意思?你们明明才认识了几个月。”
“世间的千万种关系,远不能用时间衡量。”沈孟枝看着不远处交谈的楚晋二人,缓缓开口,“这世上有的人白首也如新,有的人……”
他微微一顿。
另一头齐钰不解道:“那你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楚晋轻笑,重复道:“……什么关系?”
二人迎着漫天霞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口。
“倾盖亦如故。”
“倾盖如故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世子委屈死了,现在看齐钰就是各种不爽哈哈哈
下一章 表白
第21章 烟火·我赌你喜欢我
为了弥补几人花舟落水,齐钰当晚大手一挥,一掷千金,在红袖楼大摆宴席,把后厨都快搬空了。
沈孟枝以茶代酒,闲闲支颊,看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酒,觥筹交错,吵吵嚷嚷。一桌都是酒量大的,菜还没动几口,酒已经空了几坛。便是腼腆如薛勤,也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大着舌头与一帮人谈天说地。
沈孟枝难得见他们这么高兴,不觉也露出一线清浅笑意。齐钰抱着酒壶摇晃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江枕,来一点吗?”
还没等对方回答,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忘了,你不喝酒。”
“没关系,”沈孟枝道,“给我倒一点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齐钰一愣,半晌才回道:“好。”
银酒盏接了满满一杯,清香甘冽,映出人面。沈孟枝接过,慢慢一饮而尽。
这个酒比不得燕陵栀子酿,他喝了一杯,没什么感觉,问:“这酒叫什么?”
齐钰豪气万丈:“不知道!点了壶最贵的!”
沈孟枝:“……”
他正在为当朝御史大夫的钱包发愁,齐钰忽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和他面对面,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叫了一声:“江枕。”
沈孟枝随口应了一声:“怎么了?”
齐钰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忽而道:“其实今天你来之前,我跟楚兄打了个赌。”
沈孟枝没有接话,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们在赌你今天会不会来,我赌你不来,他相反。”齐钰顿了下,“……结果我输了。”
他垂下头,神色有些挫败。
“他说的对,是我自认为对你足够了解,于是整日自以为是擅作主张。细想一下,好像一直都是我在先入为主。”
从褐山起,他印象里的沈孟枝便从不碰酒,但当年在沈府时,两个少年分明也曾偷偷月下同饮。
他习惯了沈孟枝现在温和规矩的样子,可当年在沈恪的鞭子下,死死咬着牙也不服输的家伙,分明也是他。
他知道沈孟枝鲜少下山,心安理得地认为他是不喜欢,却忘了从前那困在沈府高墙之中的孩子,日夜都盼着能出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是沈孟枝成为“江枕”之后。
时间太长,他已经逐渐忘记了故友的模样。直到今日他才惊觉,自始至终,自己都在把沈孟枝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
不碰酒、不下山、温柔顺从,那是江枕。
——不是沈孟枝。
齐钰是见过那个少年心性的沈孟枝的,可是他忘了。
除了他,还剩谁来缅怀他的这位故友呢?
齐钰茫然道:“我很失职,我甚至比不过楚晋。是因为他,你才渐渐有了曾经的样子。”
也只有借着酒意,他才敢对沈孟枝坦诚。即便如此,齐钰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沈孟枝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他是失望透顶,还是把自己骂一顿,或者打一顿?
齐钰闭上眼,认命了一般。
良久,他听得头顶有人轻轻一声叹息。
“你没有错,是我。”沈孟枝语带嘲意,“最先忘了自己的人,是我。”
他一哂:“困住我自己的,不只是你们,还有曾经的我。”
齐钰猛地抬头,惊疑不定:“你……”
“嗯,我知道。”沈孟枝安然浅笑,“那时候,我听见了。”
因为早到了一会儿,所以听见了那人为他反驳,为他与众人对立,为他破开枷锁。
那些不曾理解、刻意压抑的情绪,那些一闪而过、一笑了之的念头,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原来不是不讨厌。而是喜欢。
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心动如擂,所以心生杂念。
齐钰看着他的眼,很慢很慢地散了些酒意。
话已至此,哪怕他再心大再迟钝,也明白了过来。他哑然失笑:“你这是……想逼先生再加一条诫规啊。”
齐钰听见沈孟枝笑了一声,然后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倘若如此,”他道,“……那我也认了。”
酒过三巡,场上不负众望地醉倒一大片。一群人像是河底的水草,摇摇晃晃,杯子都快举不稳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齐钰和楚晋这种纵横酒场已久的老手还面色如常。饶是如此,楚晋也有些酒意上涌,他不动声色地推掉了齐钰又一次的劝酒,借口到门外透一透气。
等到了回廊,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在那儿了。他斜倚栏杆,不知坐了多久,眼帘低垂,似是睡意朦胧。
楚晋在门外驻足,一言不发地望了他良久。席间的美酒醉不了他,此时却觉得微微有些醉了,连带着心里一把火,隐秘地烧了起来。
他不自觉放轻了动作,轻轻靠了过去。
那人应该是睡着了,对来人毫无察觉。他手臂轻轻搭在红袖楼的朱漆木栏上,晚风习习,衣袖挽起,露出莹润的一截腕。他侧头枕在臂上,乌黑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发尾压得微卷,勾人一般。
楚晋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勾住了,要么就是这酒的后劲太大,让他不受控地伸出手去,将遮住沈孟枝眉眼的碎发轻轻拨开了。
后者仍是没有醒。楚晋松了一口气,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目光专注地从他光洁的额头,一直流连到淡色的唇。
不只是若有若无的目光,每一处,他都曾用指尖细细描绘过。以致于他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指腹传来的触感和热度。
楚晋捻了捻手指,喃喃道:“师兄。”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被赋予了一种隐秘又禁忌的诅咒。他被这种感觉刺激得笑了起来,再也没开口,安静下来注视着对面人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沈孟枝眼睫轻颤,随即睁开眼来。
早在他睁眼前,楚晋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看见身旁多了一个人,沈孟枝一愣,反应了半天:“你怎么也出来了?”
睡了一段时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哑。
“里面一群醉鬼,我出来清静一下。”楚晋道,“你与齐钰说了什么?看他今晚架势,像是要把我灌死。”
“……”沈孟枝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理清了有些昏昏欲睡的头脑,神色无奈,“不用管他。”
“语焉不详,避重就轻。”楚晋一只胳膊架在栏杆上,撑着侧颊,歪头与他对视,“和他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么?”
他神色平静,声音也平静,但语气里的不满饶是路人都能听出来。沈孟枝凝了他半晌,没忍住一笑。
他意有所指:“你怎么跟在花舟上一个样子。”
楚晋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样子?”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着眉看了一周,似乎在确认齐钰有没有在附近。天知道前两次被打断后,他险些气得笑不出来。
这一行为逗笑了沈孟枝。他鲜少地笑弯了眼睛,扶着栏杆直不起腰来:“哈哈哈,你好像真的很不想见到齐钰。”
楚晋回过头来,看着他:“有那么明显?”
沈孟枝没告诉楚晋他的表情像老鼠见了猫,他唇角笑意还没压下去,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为什么。”楚晋似笑非笑,“你还没回答,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孟枝收了笑,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倾身上前,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缩短到咫尺之距。这一举动突如其来,甚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饶是楚晋也原地愣住,怔怔地任他端详了许久。
他看见沈孟枝眸中明亮,似揽了星光,随后唇齿微动,吐出几字:“让我心里……无端欢喜的样子。”
鼻尖有清冽酒香萦绕,楚晋低声道:“师兄,你喝酒了?”
沈孟枝答:“嗯,喝了一点。”
楚晋问:“一点是多少?”
沈孟枝道:“只有一杯,齐钰给我的。”
他有问必答,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与平时无异,但楚晋知道,他这是醉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都说过让你别喝酒了。”
沈孟枝道:“想喝就喝了。”
楚晋敢打赌没喝醉时的沈孟枝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也绝不会有笑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极少有如此鲜活轻快的时候,情绪饱满,而且好像很爱笑。
这是被酒精激出了第二个自我吗?
楚晋的目光停在他唇角轻松笑意上,仿佛被牵动一般,也缓缓笑了起来:“师兄,所以……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沈孟枝神色一瞬间变得迷茫起来,半晌,又摇了摇头。
他慢慢找回了游离的神智,轻声开口:“我是不是醉了?”
从来只见过醉的人硬说自己没醉,倒是没见过对自己认知如此清醒的。楚晋笑:“是。”
沈孟枝犹豫道:“我刚刚说什么了?……耍酒疯了吗?”
这么快就断片了?
“没什么,”楚晋意有所指,“不过倒是让我见识了一下师兄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孟枝面色一白:“……什么?”
楚晋瞥了他一眼,故意吊人胃口一般,一点点回忆道:“有点任性,有点随性,有点……可爱。”
他说的这些词从来没有人用在过自己身上,沈孟枝消化了大半天。他别过脸去,夜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酒后失态,你别放在心上。”
红袖楼是胥方最高的酒楼,视野也是一绝。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最高一层,垂眼望去,便能看见满城灯火如星。当空一轮孤月,照得绿瓦红墙,琉璃飞檐,过往行人,皆披了一身月华。火树银花十里街,宝马雕车香满路,夜市千灯,街市喧嚣,满目繁华人间。
楚晋轻倚栏杆,姿态随意,陪他看着这大千世界。良久,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真不巧,我已经自作主张,把你放在心上了。”
沈孟枝蓦地睁大了眼,转过头来:“什么?”
也是这一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撕裂人世喧嚣。随即几束红光扶摇直上,冲破碧云万里,于云霄之巅轰然炸开,花焰七枝,一时间照彻夜色如昼,吹落满城星如雨。
灼目的烟火一瞬间剥夺了他的耳目,视野中一片白茫,他的耳畔被半空焰火绽放的声音和人们的欢笑声环绕,于是嗅觉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
在一片喧嚣中,他鼻尖忽而掠过一袭浅淡檀香,随即有微凉的唇瓣贴上他额头,在眉心处长久地一吻。
烟云深处花昙一现,顷刻便成过眼云烟。待尘烟散去,重归寂静,怦然心跳便再藏不住。
楚晋望着他,半晌,一声低笑。
“在花柳巷,我有话没说完。”
他前额轻抵着沈孟枝的额头,见对方并没有推开他,笑意更深。两人鼻息交错,他能听见沈孟枝的呼吸声乱得厉害,连带着自己的心也疯狂跳动起来。
“你说不讨厌我,是什么意思?”楚晋轻声道,“仅仅是不讨厌吗?那我跟齐钰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满足,也不甘心。
他抬起手,惩罚般碰了碰沈孟枝的唇角,很软,指尖辗过便是一抹漂亮的粉色:“我真的差点被你哄过去了。”
沈孟枝动了动唇,嘴硬道:“……是你那样问的。”
当时楚晋问他讨不讨厌自己,他本来也没有别的可以说。
楚晋笑了:“那我现在重问一遍?”
未等对方回答,他望进沈孟枝眼底,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师兄,我赌你喜欢我。”
沈孟枝与他回望,见他目光沉沉,轻启唇齿,字字乱人心弦。
“——这个赌,我赢了吗?”
楚晋从沈孟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专注、从容、笑意深深,所有忐忑与不安都被隐藏得很好。
他没有说错。自己是在赌。
从幼时开始,他的人生就布满了一个个关乎生死的赌局。为了活下去,他永远冷静,永远理性,也永远在赢。
从没有一个赌局,让他像今天一样紧张与焦躁。
沉默在这时变得很漫长。楚晋生怕再多一秒自己的笑容都会撑不下去,心跳声在耳畔震声如擂鼓,他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下一刻,却感觉到一只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沈孟枝碰了碰他的唇,轻得如同安慰一般。
他说:“你赢了。”
楚晋在他的手覆上来的一瞬间,便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僵了许久,冷掉的血才从四肢百骸中回暖过来,半晌,忽然道:“师兄,你刚刚在亲我吗?”
沈孟枝:“……”
他正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遮在楚晋眼上的手却猛地被一把抓住,拉了下来。楚晋扣住他的手,放至唇边,轻声道:“那可不算亲。”
一阵天旋地转,沈孟枝猝不及防被他压在了栏杆上。他后背倚着朱漆栏,楚晋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笑意盈盈地自上往下看了过来。
“这才叫亲。”
红袖楼的花灯迷眼,歌舞靡靡。
他低下头来,吻了明月。
作者有话说:
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
从出生起,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漫过了小腿,攫取热度,冷得人发抖。
褐山书院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赤烈烈的颜色,映在惨白的雪地上,像凝固的血。
身后忽然有人在喊:“师兄!”
他扭过头,看见书院众人。他动了动口,刚想问“怎么了”,却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绕过了他,向后面走去。
他愣了一下,回头望去,看见一个人被他们围在中央,面容模糊,辨认不清。
不知为何,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他的心就疯狂跳动起来。
寒风自北往南吹,将那些人的声音远远吹到他的耳中:“江师兄,南墙的灯笼挂好了!”
“晴雪崖也挂好了!对联也都写好发下去了……”
“今年除夕好冷。胥方这边的习俗,天越冷,压岁钱越多,红包拿来!”
笑声,风声,雪声,一同灌入他的耳朵。
他挪动僵冷的腿脚,想要走过去,却一下子绊倒在地,落入厚厚雪层中。刺骨的冷意冻得他一颤,挣扎着想要爬起时,却倏尔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江枕。”
挣扎的动作顿住,他僵在雪地里,口鼻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凝结成雾,视线更加模糊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楚晋脸上的笑意。只可惜这笑意也不是冲他而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向人群中央走去。
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他像是一块融化的雪,在这茫茫一片白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人群快要走过时,他竭力伸出手指,拽住了中间那人的一截衣角。
一种强烈的不安与焦灼撕扯着他,活像要将他生生剖开。他疼得蜷缩起来,但仍是死死地,勾着那块布料。
“我才是,”他喃喃道,“我才是……”
那个人停下了脚步,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还是看不清这张脸。
“不,你不是。”那个人说,“你是沈孟枝。”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江枕。所以,终有一天,是要还的。”
沈孟枝猛地睁开眼睛。
他茫然地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视线缓慢地聚焦,而后疼痛和乏力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记不清了?
沈孟枝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扣着。他侧了侧脸,看见了一旁正阖眼休息的楚晋。
对方倚在床边,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疲倦,饶是睡梦中,也紧攥着他的手,力道丝毫不减。
他睡得很浅,沈孟枝刚才细微的动作就把他惊醒了。楚晋先是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眼底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伸手探向沈孟枝额头。
“退烧了。”他松了一口气。
沈孟枝愣愣地看着他,混沌的头脑有一刻没有跟上他的思维,但那只搭在他额前的微凉的手,很好地舒缓了醒后的余痛。
他还想再回忆起睡梦里的细节,却发现那个梦已经烟消云散了。
沈孟枝接过递来的水,一边润喉,一边慢慢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红袖楼里众人烂醉如泥,不会有人知道几步以外的凭栏处,偷偷溜出席间的两人在漫天烟火中安静地接吻。
这是一件格外刺激的事情。只要有任何一个人从席间出来,都会无可避免地撞见这一幕。所以当两人分开的时候,沈孟枝从脖颈到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紧张和刺激带来的薄红。
他浑身发热,头脑也发热,口干舌燥地回去后,又灌了一杯茶水,可这状况还是丝毫没有好转。
沈孟枝以为是那杯酒的后劲终于报应来了,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在场也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单纯的酒醉后,此前被忽视的种种苗头便反扑般猛涨起来,迅速吞噬了他残余的意识。
祸不单行,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又正好站在红袖楼的台阶上。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不受控地向下倒去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却又被拽得一同向下滚去。
沈孟枝总算是知道自己这身酸痛是从何而来了。他手指蓦地一紧,抬眼便往楚晋身上打量:“你怎么样?摔到哪了?”
当时对方垫在他身下,可是实打实地滚下了楼梯,肯定会伤到。
楚晋一句“没事”还没出口,转眼看见窗外人影闪过,话到嘴边,又自然地拐了一个弯:“疼。”
他语气跟真的一样,装可怜得恰到好处。沈孟枝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状况,也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蹙着眉,伸手便要查看:“哪里疼?”
楚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侧腰闪到了。”
说完,便十分配合主动地牵着沈孟枝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腰上。劲瘦的腰腹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热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到手心,楚晋的外表太漂亮也太具有欺骗性,以至于沈孟枝摸到那恰到好处的肌肉时,竟然愣了几秒。
他不确定地又摸了摸,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好像比自己还要……结实?
正胡思乱想着,一声大喝自门外骤然炸响:“你们在干什么?!”
沈孟枝手一抖,下意识用了点力气,楚晋脸一白,“嘶”了一声,顺势倒在床上,正正枕上了沈孟枝的腿。
沈孟枝的注意力立刻被他的一声痛呼吸引了过去,瞬间松了手劲:“弄疼你了?”
他正要撤开手,却被楚晋牢牢按着不让动。后者脸色有点白,应该是真的被捏疼了,但是唇角却勾着:“疼,师兄帮我揉一揉。”
沈孟枝僵在床上,抬头看看撞见这一切的齐钰。齐大公子的脸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上半张脸还保持着刚进来时的愤怒,下半张脸已经呆滞麻木了。
他目光定在楚晋腰间的那只手上,砰地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一切可能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