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by封灵三清 CP
封灵三清  发于:2024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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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不懂事,犯了一个错误。”沈孟枝神色自然地开口,“我的父兄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幸好被先生看中,就被带回了书院。”
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说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随口编的故事。
“……”楚晋哑然,“师兄,你逗小孩呢。”
其实如果概括来言,这段往事的确是这样的,只是他省去了其中缘由,于是听在旁人耳中,就变得格外荒诞不经。
见他不信,沈孟枝微微一笑:“嗯,骗你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换了个已经应付多年的说辞,“不过就是我的文章 被先生看中,所以便收了我为徒。”
楚晋蹙眉:“这么简单?”
沈孟枝道:“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众不同?”
闻言,楚晋毫不犹豫道:“直觉。”
沈孟枝微微一愣,半晌,笑了一下:“那让你失望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燕陵?”
“这个说起来没意思。”楚晋道,“我给你讲讲别的。”
沈孟枝放松了肩背,轻倚在树干上,听他缓缓开口:“从我少时起,身边就有很多人盯着。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的眼线,可能是我那野心勃勃的王叔,也可能是我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兄弟。”
“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盯着你。读书、吃饭、睡觉……如影随形,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下,稍有不慎,第二日我父王的桌案上就会多几篇折子。说我德不配位,说我不堪世子之位。”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
楚晋笑了一下:“我一开始很不爽,但是他们粘在这里,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我又觉得我习惯了。”
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当公子冷冷地拽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地上,去看清楚地板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时,他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你轻信的家伙。”公子冷笑出声,“你把楚戎的眼线当成朋友,掏心掏肺那么久,结果呢?”
楚晋神色麻木,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颗头颅上的鲜血,直至擦得面目全非。他不甘心,又用衣袖去擦拭,直到最后,露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容。
公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逼他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看清楚了吗!”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看清楚了。”
是假的吗?
可是那人明明在帮他处理伤口时会心疼,明明会帮他逃脱公子的惩罚,明明一脸笃定地说着朋友二字。
是真的吗?
可是他的头颅就摆在这里,满眼绝望。
……他快要分不清了。
只记得公子的声音近近远远,在耳边飘忽不定。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你亡。”
楚晋神思恍惚之时,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看去,只见沈孟枝已经毫无知觉地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睡熟了。
也是,他这些夜都没睡好,早该困了。
楚晋专注望着他恬静睡颜,将种种思绪皆抛之脑后,良久,伸出手来,轻轻在他唇上一点。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道:“我再等你半月。”
半月之后,再来讨债。

齐钰站在萤室门口,奇怪地看了眼那几束雪花般莹白的宣草。
沈孟枝正坐在桌前,慢慢研磨着药臼中的磷粉,闻言,抬头道:“你别乱动,我之后要用。”
此言一出,齐钰立刻收回了想要摸一摸的手,神色哀怨:“江枕!”
他心说至于吗,为了给楚晋做一盏长明灯,不眠不休、宵衣旰食近半个月。如今,连棵草他也碰不得了!
“那是宣草。”沈孟枝解释道,“初雪才生,雪融即死,叶片保留了极寒的特性,你若碰它,顷刻就会化为一滩水。”
齐钰吓得一缩,再也不看那宣草一眼。他悻悻到沈孟枝身边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沈孟枝冲他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
“神神秘秘的……”齐钰打了个哈欠,“楚晋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有。”沈孟枝慢腾腾地将石臼中的粉末铺到石碟中,“估计太忙了,这样看来,怎么也要等到年后了。”
“哦……”齐钰幸灾乐祸道,“那是他没福气咯。”
他本来还担心沈孟枝会因为无法亲手将礼物送出去而失望,结果看来,对方仍是心平气和得很。
“说实在的,”齐钰酸溜溜地加了句,“但凡你告诉他的话,除夕夜咱们世子肯定飞也要飞回来。”
沈孟枝手上动作一停,瞥了他一眼,顺手从桌上拿了个甘蔗,扔了过去。
齐钰手忙脚乱地接住:“干什么?”
沈孟枝道:“吃点甜的,解解酸。”
“…………”
齐钰愤愤一咬甘蔗,咔嚓清脆,“你肯定是跟楚晋学坏了!”
沈孟枝没理他,将磷粉均匀地扫到玻璃碗中,光线落下来,斑斓如虹,粼粼闪烁。
“看,”他示意齐钰来看,声音难得轻快,“怎么样?”
齐钰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御史家的宝贝公子自认览尽世间奇珍异宝,此刻也不觉咽了咽口水,憋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道:“他娘的……怎么就白白便宜了楚晋这小子,我真是羡慕死那家伙了……”
他这粗口爆得真心实意,沈孟枝哑然失笑,道:“这只是半成品。要做好一盏长明灯,步骤还有很多。”
“为什么送这个?”齐钰回过神,问,“虽然好看,但做起来也太累了。”
闻言,沈孟枝微微一顿。
半晌,他才语带笑意,低声道:“古籍上说,长明灯,照因果,明归途。”
他只是那日听楚晋无意中提了一句,他的生辰就是除夕那日,所以一时起意,想要悄悄送给他一个惊喜。
像他们这样的王室贵胄,天下琳琅异宝,都见过了。偏偏沈孟枝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的,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一定要独一无二。
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燕陵民间象征着长宁与缘结的长明灯。
除夕夜本就会点长明灯。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灯枯。一灯如一人,望尽因果,照彻长夜。
但单单是一盏油纸灯,又显得寒酸了些。
他记得燕陵古时有一种秘术,能隐匿纸上字迹,遇火则现。于是他在万宗阁挑灯,翻找了一夜的古籍,终于找到了有关记载。
——深秋时节的照夜清,十二峰山巅初雪后的宣草,从卵石中提取的磷灰。
他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些材料一一集齐,很快便是最终的一步。
事情进展到这里都格外顺利,沈孟枝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积攒已久的疲累。
“我有点困了。”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变得清醒一点,“这些东西,就先放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一声鸟叫,两人齐齐望去,便见言官正停在门口,探头探脑,尖尖鸟喙中还叼了一封信。
齐钰难以置信道:“这不会是楚晋的信吧?”
相比他一脸的惊诧,沈孟枝显得淡定许多。他招了招手,言官便飞了过来,落在他手心,将口中信一吐。
齐钰还在嚷嚷:“你们难道这些天一直都有来往?”
看清来信上的落款后,倦意被强压下去,沈孟枝不置可否,轻轻打开了信。
楚晋走时,没有带上言官,这家伙就充当了传信鸟,每当驿差将信件送来时,它就争先恐后地飞去衔来给沈孟枝。
信的内容简短,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沈孟枝读完,绽开一抹浅笑,随即又将信叠了起来,完整如初地放在了一边。
齐钰看得心痒痒:“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孟枝道,“一些宫中趣事罢了。”
“什么事这么有趣?”齐钰面现怀疑,“能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沈孟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秘密。”
宫中的事情诚然有趣,却也不能让他如此。他笑是因为这封信的最后,那人提笔懒洋洋地抱怨了一句。
——湘京虽富靡,不如褐山月。
他甚至能想象到楚晋披着外衫,倚坐在窗前,衔笔望月良久,继而闲闲落下几笔的样子。
年少时母亲同他道思念有形,他不懂。
走过人间数载,红尘中徘徊一遭,再思量,方惊觉。
燕陵都城湘京,与胥方相距千里,软红香土,四衢八街,富贵迷人眼。
楚晋坐在马车中,拨开窗帘,漫不经心往外看了一眼。
他几日前向书院寄信一封,告诉那人,自己会向萧琢请辞,于除夕那日赶回去。
这是他早有的打算。虽然沈孟枝从未提起过,他也大概能猜到,除夕那天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再者他也没想在湘京待多久,萧琢那些铺天盖地的眼线暂且不提,这阴不阴沉不沉的天就够让人烦心的了,一连十几日,都是一样的压抑。
楚晋望了眼云迷雾锁的天,松了手,帷帘垂了下来。
身旁侍从恭谨道:“世子,马车将要入宫门了。”
楚晋闭着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萧琢今日于宫内设宴,宴请群臣,他受邀前来,正好可以试探一番如今燕陵君臣的关系。
这也是旧秦派他前来的一个原因。不只是心甘情愿做对方手上的一枚人质,安安分分地作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来稳定两国的盟约;旧秦友好的外表下,深埋着更为庞大的野心。
而他就是实现这场野心所需要的,最不可少的一部分。
马车徐徐向内驶去,在内宫门口停下。
侍从向外看了眼,了然道:“前面是朝中的几位大人。”
楚晋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一眼,正看见几辆原地停驻的马车。与其余几个装潢华丽的相比,为首的一辆车身显得格外朴素,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有什么浮夸的图腾。唯有车顶镶了只玉燕,显得格外别致。
侍从絮絮叨叨地向他解释着:“这镀白金的是郎中令娄大人的马车,挂银穗的是御史大人的马车,雕金角梅花的……”
楚晋打断道:“镶玉燕的是哪家?”
话音刚落,便见为首的马车车帘轻掀,一道人影走了下来。
那人侧对着楚晋,正低着头整理袖口。燕陵那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他身边,远远观望着,却不敢轻易靠近。
他身姿挺拔,身形高大,虽然面上有风霜之态,仍不见颓势,两相对比,衬得身边的人都矮胖起来。
不知为何,楚晋竟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他愣了一下,随即将脑中那荒诞的念头打消了。
然而下一秒,他就蹙起了眉——
远处,那位大人倏尔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肃冷的眉目带了少许探究与警告之色,似一弯出鞘的雪刃。
超乎常人的警惕,楚晋想。
他顺从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心中不动声色地思量了一番。
侍从的声音晚了一步落入他耳中:“……那是沈太尉,沈府的马车。”
沈太尉,沈恪。
十六岁挂帅征战,效忠燕陵三十年,手握重兵的权臣。
的确是好大的威势,难怪萧琢对他忌惮至此。
早在旧秦时,他就对萧琢与沈恪之间的恩怨略有耳闻。听说燕陵先王还在时,沈恪似乎就对这位出身寒微的五公子不太看好,后面萧琢奉旨继位,百般讨好这位显赫重臣,后者也从未转变态度。
似乎有这位沈太尉在,萧琢这燕陵君主的位置,就坐得格外不痛快。但不论如何,后者始终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因此落在外人眼里,仍然是君臣相和的局面。
似乎沈恪是直言进谏的忠臣,而萧琢,便是不计前嫌、广为纳谏的明君。
当真如此吗?
楚晋扯了下唇,顺着侍从的指引下了车。
未等走几步,忽然听身侧传来一道温雅嗓音:“世子?”
楚晋循声回头望去,回礼道:“御史大人。”
当年他从旧秦远道而来,迎接的使臣便是这位御史大夫,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较之沈恪的不苟言笑,这位御史大夫显得随和许多,被前者衬得简直细雨春风。但能坐上这个位置,必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楚晋早就听闻他老谋深算之名,与沈恪一文一武,轻易便平息了前朝内乱。
齐玦正从马车上躬身而下,举止从容不失风度。虽然也是两朝老臣,不惑之年,可容貌未变,仍能见当年风姿。他微微一笑,道:“数日不见,世子在书院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楚晋也微笑道,“在书院时曾承蒙令公子关照,御史公子古道热肠,我与他很是合得来。”
齐玦想必也听惯了这等评价,心里很有数,道:“不必多言,我知道那小子的德行。”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一个方向,神色细微地一动。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友好地道:“世子,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楚晋顺着他的指引一抬头,看见了沈太尉那张冷漠的脸。
“这位是沈太尉,你兴许听说过。”齐玦道,“你入京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当时错过了,如今见一见也好。”
楚晋不知道这位御史大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地与对方打了个招呼。
“只可惜云言如今不在这。”齐玦叹了口气,只是不怎么诚心实意,“小雁将军可是很想见你一面呢。”
这可是未曾想过的。楚晋表情有些奇怪:“为何?”
齐玦道:“兴许是世子你在书院的事迹太过显赫了罢,齐钰寄回府上的书信里有提过。小雁将军当年也是方相的学生,世子做了他当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心生好奇,所以……”
还未说完,只听一直一言不发的沈恪忽然道:“没有这回事。”
被他一打断,齐玦也不再说了,笑眯眯地望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可惜说完这一句,沈恪就又变成哑巴了。他扫了两人一眼,目光着重在楚晋身上停了停,随后撇下一句“我还有事”,转头就往宫宴的方向去了。
齐玦一副很头疼的样子,温声对楚晋解释道:“沈太尉比较好面子,要维护小雁将军的形象。”
楚晋看着那个严肃的背影,结合齐玦刚刚的一番话,心中对沈恪微微改观。他唇角一抹淡淡笑意:“沈太尉似乎很偏袒小雁将军。”
闻言,齐玦神色不变,只是多看了他一眼。
“不只是小雁将军。”他语气听不出变化,不知有意无意,语带笑意道,“我这个旧交,向来就是这样。脸上有多么冷漠,心里就有多么在乎。”
作者有话说:
楚楚见岳父了)
以及论齐钰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除了怕沈太尉杀上褐山没透露沈楚两人的关系外,别的都当成流水账写了……

第30章 宫宴·好戏开演
宫宴在燕陵王宫的长安殿举办,楚晋顺着小厮的指引落座,抬头看时,正对上齐玦点头示意。
每逢年关,君主便会宴请群臣,共度佳节,亦是维系群臣关系。场上的臣子基本都是些楚晋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但按照公子查到的资料,倒也能一一对上号。
萧琢还没到场,便给了众人寒暄的时间。楚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扫过场上的诸人。
他注意到除齐玦与沈恪身边有几个把酒言欢的大臣外,另外一些人,则围在一个面色青白的男人身边。他身形与沈恪相当,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的瘦削,像是久病初愈。即便如此,他所穿所佩之物也极为考究,只是脸上的笑容不怎么令人舒服。
楚晋在脑中将几个名字一一对照过去,随后了然。
这位应该就是当今燕陵君主身边的红人,郎中令娄崖。
关于这位娄大人的传闻也丝毫不比旁人少,据说他当年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做起,一步一步、用尽手段地爬上了当今的位置。似乎还曾做过沈恪的手下,为了讨好后者,可谓是跑上跑下当牛做马的地步,只是沈恪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还把人调到边关吃了几年沙子。
楚晋喝了一口酒,有些好笑地想,燕陵这位太尉好像还得罪过不少人。得亏有齐玦在中间和稀泥,不然怕是要遭好多人嫉恨了。
正想着,对面的娄崖忽然隔着人群望了过来,眸光一闪,随即笑道:“原来世子也在。”
楚晋挑了挑眉,看着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距离变近后,越发能看出娄崖的气色并不很好:“娄大人。”
“世子认识我?”娄崖惊讶了一瞬,笑容更深了,甚至有几分得意,“我原本还想介绍一下自己,没想到世子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有人向世子提到过?”
楚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原本想好的句子在唇齿间周转一圈,又咽了回去。他翘起唇角,特地顺着对方的心意道:“是,在旧秦的时候,便听说了娄大人的名字,多有褒奖。”
娄崖不动声色地往沈恪的方向看了眼,接着摆了摆手,道:“世子抬举了,我这点成绩,比不得沈太尉。”
话虽这样说,他的眉宇却是舒展的,似乎极为愉悦。半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对了,还没问世子在褐山书院的生活如何?可还习惯?”
几乎每个人与他寒暄时都会问上这一句,楚晋耐着性子道:“一切都好。”
“听说褐山书院有诫规三百,清心寡欲,不比湘京这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娄崖一副关切的样子,用熟稔的语气道,“世子想来很不适应吧?不如宴后来我府上一坐,请来几位湘京最好的美姬,一同对饮……”
“不必了。”出乎他的意料,楚晋面带微笑,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我明日便回书院,时间紧凑,只怕要辜负娄大人的美意。”
如果是从前,为了维系他这副酒囊饭桶的面具,他一定会答应娄崖的提议。迷离馥郁的脂粉,缱绻醉人的丝竹,对桌伸来的无数双递酒的手……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前的他可没有什么牵挂的东西,也没有急着要见的人。大不了醉过一日,昏天黑地地吐一遭,直到傍晚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悠悠转醒。
可现在不同,有人在等他。
娄崖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对方会拒绝。他笑容一僵,不过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原来如此。怎么这么急着走?”
楚晋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家中养了只金贵的鸟,别人看着我不放心。”
娄崖面色稍霁,意有所指地笑道:“早听说世子风流之名,果然,看惯了这些寻常玩乐,湘京城倒比不上一只鸟儿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鸟儿,能让世子这般见多识广,都时刻牵挂着?”
他急于挽回些面子,索性顺水推舟,把根源都归到楚晋不务正业、沉溺逗鸟这上面。楚晋心里好笑,心道这娄大人还挺注意形象,当真是敏感又虚荣。他扯了扯唇角,懒得回应,却听有人徐徐道:“先王爱鸟,宫中置百笼,其中一只颇具灵性,能啼鸣报时,伴在王侧。先王每次出游,都要带它在身边,派侍从跟随。”
楚晋微微侧头,看见了白衣儒雅、端坐席间的御史大夫。而他身边,是正蹙着眉的沈恪。
齐玦面向娄崖,神色从容,反问道:“先王都如此,世子何尝不可。娄大人,你说是不是?”
娄崖的表情有一瞬间无法形容。他一动不动地盯了齐玦片刻,又看了眼面容冷淡的沈恪,终于又笑起来:“御史大人说的是。”
说完,他也不再多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楚晋若有所思地看着娄崖远去的背影,脑中又闪过他方才的那个笑容。
这位娄大人能坐到今天的位子,确实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能忍。被御史大夫当众拂了面子,还能忍气吞声,回复、神情都毫无破绽。
也不知道他这么忍了多少年。这样的人,一旦爆发,才是最可怕的。
楚晋收回目光,喝了一口酒。
开宴前的寒暄并未持续太久,萧琢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大殿高堂。
他年纪颇轻,刚过而立之年,但与他的几个兄弟相比,身量要矮上许多。
这位燕陵君主面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果真如外界传闻一般,端得一副宽厚温良。这是楚晋第二次见他,与从前相比,萧琢的气色要好了许多。他对起身行礼的众人压了压手,和声道:“平身,赐座。”
筵席开,宫女自两侧款款而过,精致玉盘手手相传,其上摆佳肴美酒,送至各个桌上。殿中数十位燕陵美姬,琉璃鞋,金缕衣,拨银击玉,妖歌曼舞。
这等歌舞升平的场面不知不觉便让人心情放松下来。萧琢的嗓音也格外柔和,衬得他整个人都无比亲和,与众人闲聊时,就像在谈论家常,从这一点来看,萧琢确实符合百姓心中和蔼可亲的形象。
群臣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放心大胆地喝起酒来。
眼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萧琢浅酌一口酒,目光状若无意地看向沈恪,随即放缓了声音:“沈卿。”
此言一出,底下的动筷声都小了许多。
沈恪放下酒杯,望了过去:“臣在。”
面对君主,他的神色还是往日一般平淡。不过萧琢毫不在意,继续温声道:“雁朝在前线立功无数,孤想着,这也有你一份功劳。能为我燕陵教出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你的苦心,孤的荣幸。先王有你,孤有雁朝,燕陵有沈家,当真是一大幸事。”
他顿了顿,继而语带笑意道:“因此,孤想封沈家为忠勇世家。”
底下倏尔一静,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向沈恪看来。
忠勇世家,这等荣誉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望尘莫及。这需要一个庞大家族百年的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才换得如此称号。从此往后,说得直白些,即便沈家的后代从此不学无术,也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这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封赏。
在一道道心思各异的视线中,沈恪依然冷静:“谢王上美意,但臣尚且担不起这等封赏,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闻言,众人的视线又有了变化,带了些不可思议,似乎是在震惊沈恪竟然要拒绝此等殊荣。
“你担得起。”萧琢神色并未因为沈恪的话而变动丝毫,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回答。他眼底含笑地看了沈恪良久,这才不紧不慢道:“先别急着拒绝。孤还打算,追封沈夫人为一等诰命夫人。”
此言一出,沈恪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但绝不是所有人预想之中的喜悦或是激动。
相反,当这张脸上冷峻的神色丝丝瓦解后,显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但还没等楚晋看清这怒火背后的含义,他便猛地把头低下了。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沈太尉骤然变色?
楚晋觉得萧琢背后的意思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萧琢方才的话又迅速回想了一遍。
是提到了沈夫人?既然是封赏,为什么要用“追封”两字?
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却见沈恪已经抬起脸来,眉宇间的躁郁还未全然褪去。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冷道:“臣不需要。”
这一句可以说是拒绝得毫不客气。众人喧然,场上登时一片窃窃私语,虽然顾忌着沈恪还在场,但诸如“不识好歹”、“狂妄自大”这类字眼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一切都在按照君王预想的方向发展。
紧张凝滞的氛围中,娄崖恰到好处地开口:“沈太尉,这可是沈家上下的殊荣,万万不可因个中私情而冲动决定啊。”
这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众人再看沈恪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沈恪没答,连一眼也没分给这位娄大人。
他身侧,齐玦淡淡道:“娄大人似乎很想要这封赏,沈太尉不要的,正好可以请王上转授给娄大人——只是不知道一个区区不到十年基业的娄家,担不担得起?”
御史大夫向来自诩温文尔雅,鲜少说话如此带刺。如今一发威,群臣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娄崖更是险些呛到。
楚晋心想齐钰当真是这位御史大人的一大败笔,那家伙要是有他爹三分功力,早就成就一番事业了。
娄崖脸色难看,还想说什么,却触及沈恪冰冷的眼神,瞬间败下阵来。
底下吵得欢,萧琢却没有丝毫被影响,转而换上了一副惋惜的神情,勉强露出笑容:“既然如此,孤也不好说什么。”
活脱脱一个被权臣针对、委曲求全的谦逊明君。
众人看沈恪的眼神更加不满,萧琢却十分周道地替沈恪解围道:“这件事是孤考虑不周,诸爱卿不要再议。来人,上菜。”
作者有话说:
燕陵文武二人组:
御史大夫负责笑眯眯地嘴炮输出,背后是杀气腾腾给他撑腰的太尉

第31章 夜刺·宫中惊变
有了这样的开场,众人原先的侥幸又落了空。果然这沈太尉与萧琢在一起,就绝对没有太平的时候。
被当众拂了面子,萧琢仍然不见怒容,没事人一样继续与大臣们把酒言欢。无论是什么人来看,都会觉得,他对沈恪的态度,当真是谦逊恭卑到了极点。
他越是温逊,旁人眼中的沈恪就越是狂妄。时间久了,朝堂之上的人心就会不可避免地向萧琢倾斜。
这就是他招揽人心的好手段。
场面只凝滞了片刻,就又活络回来。众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刚才的事情,话题转了一遭,又转回了燕秦两国的盟约上。
这次的宫宴也有几分庆祝前线大捷的意味。萧琢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圈,最终,定在了旧秦送来的那位世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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