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by桂花冰粉
桂花冰粉  发于:2024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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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惜迟当然没懂,道:“他不是死透了么?他魂体已经回无念境了。眼下都飞升了……唔……”
阎罗笑道:“还没。”
夜叉补充道:“常常半夜棺材板儿嘎嘎响,吓死鬼了。”
阎罗眼见木惜迟犹自发懵,便温言道:“现下南明公子已醒来,木仙子可要去问个究竟?”
“唔,好呀。”木惜迟怔怔地就要出去见南明,阎罗赶忙拦住道:“木公子,阴间规矩。您得……”说着向木晚舟的棺椁努努嘴。
木惜迟一开始没懂,后来懂了但不情愿。再后来自个儿说服了自个儿。他心道:“是了,南明并不认得我。他须得见了木晚舟才肯吐露实情。”便也不疑有他,一个跨步迈进棺材,狠狠砸在木晚舟身上,与其魂形合一。
南明在一众鬼怪围观之下,心中惶然不已,忽见阎罗敦厚庞大的身躯向自己疾行而来,到了近前方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只见那人纤瘦翩跹,泪光点点,不是木晚舟又是哪个!立时抢上一步将他搂在怀里,千般疼惜,万般亲爱,只觉不够。
南明吻着木晚舟额鬓,喃喃道:“晚儿……晚儿……我便非是在做梦不可!”
木晚舟在南明怀里挣扎扭动,忽的一把推开他,接着一弯腰,拿头顶心对准南明腹心,猛地牛一般冲撞过去。
南明登时被顶了个四脚朝天还带后滚翻。木晚舟还不肯罢休,站起身又要进攻。此时南明被顶翻在地,虽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心里记挂木晚舟,便尽全力翻身坐起,这一坐起,正好与木晚舟看了个对脸儿。
四目相交。
木晚舟一怔,两大颗泪珠儿吧嗒一齐落下,在南明心上狠狠砸出两个深坑。
木惜迟原先以为将南岑遥打发走,自己便可让阎罗没了顾虑,只要自己细细盘问总会问出点儿什么。
哪知南岑遥在来时的路上已想明白了他父亲这一招正是“祸水东引”, 必得令阎罗替他家背了这口黑锅不可。
此等计策若用在生死大事上当真既妙且毒,糊弄木惜迟这个小傻蛋甚是不费什么力。想通此节,便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此时他觅药归来,优哉游哉来到地府,却不急着进入。
忽的天际一道银光划过,南岑遥瞥了一眼,奇道:“这流星何其耀眼,连白天也能看的如此鲜明。”如此想了一回,忽的觉出不对,提气跃出数步,赶去流星落处一瞧,只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正避在阴凉处食草。
南岑遥立时认出这匹马便是他二弟南壑殊的坐骑,神驹飞电。料想二弟怕是刻意为敛去仙气,才不动用法术,反倒骑了飞电赶路。只是他来这地府作甚?莫非父亲见我和木公子迟迟不归,恐生变故,这便派了二弟前来襄援?可是他来地府,自可大大方方来,又这般鬼祟作甚?心随念转,南岑遥遂决意深入地府一探究竟。
彼时木惜迟与南明四目相交之下,忽的心头一股炙热徐徐升腾,直叫他面颊滚烫,浑身发软。他不知这正是木晚舟内心里与南明情侣两个小别胜新欢的绵绵情意。
等他回过神来,已不身在刚才的那处地方,而是来到一间石室内,身上竟不着寸缕,南明的脸近在咫尺,神情痴迷热烈。木惜迟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地将自己交付出去,与南明失魂缠绵起来。
木惜迟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一时要登临九重天宫,只是差最后一小步,还是没摸到云彩。一时堕入万丈深海,四面八方的鱼儿直欲往身体里钻,可仍是差那一小步,未及成行。
等到云散雨歇,木惜迟浑身湿淋淋地伏在南明怀中,颇有些意犹未尽。他手指在南明胸膛轻轻划拉,糯声糯气唤了声:“明哥?”
南明先时气喘如牛,现下已经快没了声息,像是活活累死了。木惜迟小嘴儿一扁,嗷呜一口咬在南明肩头。南明“哎唷”痛呼一声。但见他满眼疲惫倦怠看向自己,木惜迟心一软,忍不住疼惜道:“明哥,你还好么?很难过么?”
南明声音嘶哑道:“无妨。”他吻了吻木惜迟发顶心,温柔道:“晚儿,你比先前好似不一样了。”
木惜迟道:“怎么不一样了?”
南明道:“说不好,似乎……活泼了许多。”
木惜迟嘴一噘,哼了一声,忽的想起一事,问道:“明哥,你怎的没飞……飞去投胎?”
南明道:“我也不知。前番与你分离,只道是各自投生轮回,再也不能相见。今日从棺中醒来,恰似长眠初醒。跟着就与你重逢。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一回事。”
木惜迟道:“明哥,你做梦了么?”
实则南明这一“眠”,便真的如死了一般,身体内只余一缕对木晚舟眷恋难舍的残魂,能保尸身不腐,却难以支撑任何意识,更不可能做梦了。
但南明眼见木惜迟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自己,还是温柔道:“是的,我做了许多梦。”
木惜迟好奇道:“明哥梦见什么了?”
南明道:“梦见咱们从前的日子。”
木惜迟叹息一声,又往南明怀里缩了缩,道:“明哥别再梦见从前了。多么辛苦啊。”
南明道:“好,听咱们晚儿的。”
木惜迟狡黠一笑道:“那今晚明哥又会梦见什么?”
南明道:“我会梦见一个天仙。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看着我,对我说……”
木惜迟道:“他说什么?”
南明道勾住木惜迟下颌,吻了吻他小嘴,道:“他不必说,我都知道。”
木惜迟痴痴凝望着南明半晌,脸颊上早已飞上两团红霞。“明哥,你也和先前不同了。”
南明道:“哦?哪里不同?”
木惜迟道:“你比先前顽皮了。”
南明笑道:“真的?我只有顽皮而已么?”
木惜迟歪着头瞧他:“还有什么?”
南明道:“我会点灯了。我也会跑会跳,再也不会跌来撞去。我想吻你你也躲不开了。”
木惜迟认真道:“明哥,你吻我我怎会躲开!”
南明一怔,见木惜迟赤、裸的肩头莹润如玉,一头乌发散落在背上,几缕青丝因刚才的缠绵而被汗水打湿黏在他雪白的颈子上。一时不免血气上涌,喉头滚动几下。

一时不免血气上涌,喉头滚动几下。猛地咳嗽不止……
见南明气促咳嗽,木惜迟急忙替他拢好外衣,自己头发散乱衣不蔽体倒顾不上理整。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形容落进南明眼里又是怎样的刺激。南明本经过几轮云、雨已是虚弱空乏,此时被木惜迟近身服侍着,阵阵馨香自他白皙半露的身体传进鼻息。南明果然感到血热如沸,霎时鼻血如注。
木惜迟一惊之下登时手忙脚乱。他虽入凡人身躯,但灵力尚有一两成在,便伸手在南明背心处暗暗运功。南明感到一股温柔之力灌入后心,在血脉中如涓涓细流般脉脉涌动,十分受用。
木惜迟直等到南明脸色恢复如常,才敢撤走灵力。他这时方想起来此的目的,恨自己色、欲熏心,险些误了正事。
“明哥,我当日逃命到古刹之中,恰好遇到了你。你说这是不是机缘?”
南明柔声道:“自然是了。”
木惜迟道:“明哥,当初你为什么又会在那里呢?你真是在那里躲雨么?还是得了什么人指引才到了那里?”
南明不明其意,仍温言道:“彼时前朝败势已定。我本欲投江明志。那日我便在回乡的途中,趁着老家还未遭攻破,预拟将父母的骨灰启出带在身上,随我一道没入江中,哪怕葬身鱼腹,也好过任士兵凿开坟墓践踏破坏,教父母大人阴魂不安。岂料我被一场大雨阻断去路,只好躲进一座营造内避雨,便是咱们初遇时的古刹了。”
南明忆及往事,脸上尽是宁静安谧,“其时我坐于地,正自回顾生平,但觉人生索然,愈发认为投江明志乃是唯一一条可行之途。忽听到身侧窸窣伴着呼吸之声,我自然警觉喝问,接着你怯怯的声音传来,央告我容你在此纳身。后来外面兵戈马蹄声响,你虽未及表明自己身份,我却隐隐猜到你正自身处极险之境,而外面那些士兵多是为擒你而来。是以……”
木惜迟接口道:“是以,你冒险施诈将他们支走,救了我性命。”木惜迟顿了顿,半晌后道:“明哥,你从那时就……”
南明笑道:“晚儿,如若我说,从我起初听到你声音时就对你钟情,你会信么?”
木惜迟不答反问:“明哥,你会骗我么?”
南明一怔,敛容肃然道:“晚儿,我何曾欺骗于你!”
木惜迟见他神情激动,甚怕他身体难以支撑,立刻软下声音,柔声劝道:“明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当真。我自是知道你不会欺骗于我。”随后莞尔一笑道:“照此说来,古刹邂逅竟是天作之合。明哥你说,我们前世会不会也识得彼此啊?”
南明道:“必然识得!或许前世我俩是比邻而居的两片松叶,又或许是那池中的并蒂荷莲,再或许是鸳偶一对、鹣鲽一双……”
南明如此一一例举过去,木惜迟已是满腔柔情蜜意,伏在南明肩头太息不止。
南明忽然肃然道:“晚儿,与你初时一顾,我便将自戕之念暂且搁下,立意要护你周全。再后来,我便贪了心,想和你多耽几日,多听听你的声音。再往后,几日变成几年。兵荒马乱,世道艰难。我虽知自己体残,必会成了你累赘,可我日过一日,对你更加贪恋,求生求活之念愈盛。我诚然救你一命,却也误你终生。如若你当初另遇良人,如今便仍在人间享福也未可知……”
木惜迟不待他说完伸手拦住他嘴,急道:“明哥在说什么傻话!若明哥嫌弃晚儿,我立时就走。”
南明忙抱住他搂进怀里,“晚儿,当日若你离我而去,我必是可自戕以解脱离别苦,可我如今已是鬼了。阎罗大人说,鬼不能一死再死,你离了我,又让我怎去苦挨辰光呢!”
木惜迟道:“晚儿何曾割舍得下明哥!只是今后再别提另遇良人的傻话。”
南明立刻道:“是了是了,眼下还说这些作甚。只徒增伤怀罢了。”
小两口正自喁喁细语之时,南岑遥已高坐阎罗殿正堂饮茶闲叙。
“速疾兄。”南岑遥称呼夜叉在凡间的名字,“你也知道,我南府门风严明,家父命我等速去速回,小弟便不敢多耽一刻,然小弟来了这半日,你们几位的恩怨究竟了是没了?”
夜叉听他话里话外把他南家摘了个干干净净,心中暗道:呔!若不是你们家那位二公子起祸,踩着别人,自己飞升。完事儿后还不依不饶纠缠不休,我家大人哪就这样费劲了?倒有几张脸皮搁这儿摆谱儿?
仙干事?
心里虽这样想,夜叉言行间却还是毕恭毕敬,又是给他添茶,又是给他打扇。南岑遥长吁一口气道:“人间已到冬月,你们这地府怎的酷暑难捱。”
夜叉赔笑道:“仙子您有所不知,我们近日又是给火海里加柴,又是往油锅里添油。自然炙热。平素多是阴冷,轻则呵气成雾,重则滴水成冰。很有点阴间的样子。”
两人如此嗑闲又过了些辰光。南岑遥终于坐不住,起身向外走去。夜叉亦步亦趋地在后跟着,两人猛地在一个转角和阎罗照了个对脸儿。
“阎罗大人这是面壁思过呐?您不是在和木公子……”话说到这儿已觉出不对,见阎罗原本面向一扇石门站立,似在偷听什么。便心知有诡,立时一掌挥出,将石门震碎。随即纵身跃入石室。
石室内南明和木惜迟正星星月亮你侬我侬。忽的“砰”一声巨响,室门粉碎。两人都下意识将对方护在身后,可终是木惜迟快了一步。南岑遥瞧不见南明,又猛地和木晚舟照面,竟不识得。正自犹疑间,木惜迟开口道了一声:“少主。”
南岑遥恍然:“原来是木公子啊。你冷不丁这身装扮我倒真没认出来。”
事实上,木惜迟初次随众见晤他父子三人,南岑遥便一眼将木惜迟从人堆儿里挑出来,而后一次木惜迟独个儿见晤,他又忍不住夸赞“蜀地出美人”云云,他自早已将木惜迟的模样儿刻烙在脑海,绝不会一见之下竟认不出来。实是因为木晚舟的模样在旁人看来,虽与木惜迟肖似,但还是相差不小。除非两个人站在一处,由着细细比较查看,方能认出。
南岑遥当然不知此节,兼之不愿失礼,只好勉强装作识得。待他再要开口相询,忽地从木惜迟背后钻出一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向他胡乱揖了一揖,随即戒备森森地望着他。
南岑遥略一吃惊,但也全不当回事,走过去向木惜迟低声道:“走了。”
南明见木晚舟与陌生男子甚是熟稔,心内又是疑惑,又是妒忌,两厢之下,还是妒忌大大占了上风。拉住木惜迟道:“他是什么人?晚儿,你为何没去投胎,是不是被此人捉了去?你好似很怕他,他很凶恶么?他有欺侮你么?”
木惜迟转身柔声安慰南明:“明哥,我很好,此事繁复,我如今也没明了。须得日后再向你说清。”
是时木惜迟已探过南明的底,证实他身上确没有南壑殊的丝毫痕迹乃至记忆,只是个平凡的书生鬼。
南岑遥见一个其貌不扬的穷书生与木惜迟拉拉扯扯,心里也老大不痛快,这边也伸手拽住木惜迟臂膀,道:“走了,回家去。”
南明一见南岑遥动手触碰木惜迟,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回家”,再也端不住儒雅的仪表,喝道:“别碰他!他不会跟你走!”
南岑遥不耐烦,一皱眉问木惜迟道:“这位是……”
“哈?”木惜迟张大嘴巴,“你不识得他?他是……”
木惜迟走近一步,在南岑遥耳边轻声道:“他是你二弟……”
南明见两人挨得这样近,木晚舟似乎一点不抵触那男子,而那男子又自闲雅潇洒,翰逸神飞。颇有清华绝俗的仙人之态。晚儿但凡要在自己和他两人中选择一人跟随,自己哪有半成胜算!愈想心中愈伤怀,暗道:“南明啊南明。纵使你阳寿未尽,是个全须全尾的凡人,但与眼前这个男子相比,你怎能不自惭形秽!遑论你如今虽复明,但却成了个朝不保夕的鬼魂,又如何护得晚儿周全。晚儿虽说不提另觅良人之语,难保心中不为之所动。你又何必误他!罢罢罢,你且放手,成全他二人鸳栖蝶梦。”
虽这样想,可南明哪里肯就此放手。那边南岑遥听得木惜迟耳语,早惊愣在当下,不由得将南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而南明此时心中思量着将木晚舟交托此人,亦在端详其是否忠厚可信,生怕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二人两厢对望,一个惊疑不定,一个敌意难掩。
木惜迟搬过南明的脑袋面对自己,隔开他二人目光,对南明道:“明哥,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得随少主回去了。我如今跟着他家修习法术,是他家弟子,自然要听命。我很快再来看你。”说罢凑在南明嘴边落下一吻。
南岑遥心中惊讶犹自未消,此时乍见这缠绵情景,且其中一人还是他弟,另一个嘛,须臾前自己还想着纳入囊中……
登时一个激灵,又臊又尴尬,忙用广袖挡在眼前。向外退出道:“我去外面等你。”

第13章
南明本已决心割舍情意,将木晚舟奉与他人,正自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岂料木晚舟竟当着那男子的面与自己亲热如旧,毫不避讳。南明心里一宽,料想自己所测或许有失,晚儿与那人之间或并无情意。
木惜迟与南明依依惜别,回身走出石室。南岑遥因为尴尬,不便抬眼看他。木惜迟自行走回停放木晚舟棺椁的石室,将木晚舟的身体妥当安置在棺中。
南岑遥等候在外,见他复又出来,便不多耽,照来时那样携着他疾行,但刻意将彼此身体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等到了无念境中,南岑遥笑问木惜迟:“你的心结可解开了?”
木惜迟叹口气道:“嗳,一切都是命数,万般皆是缘法,我认了。”
南岑遥忍俊不禁地瞧着他摇头晃脑故作高深的小模样,心中十分喜爱,不由得伸手想摸摸他的脸颊。猛地一想到在地府他和南明的亲密举止,浑身又是一阵儿尴尬,手上去势一顿,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一背手,一转身,大踏步走开,声音却朗朗传来:“小木头,燃犀轩已洒扫妥当,你即日便从找死居挪过去罢。”
说回南明,他自木晚舟随南岑遥去后,唯有独坐相思,空自愁闷。正自呆头愣脑,忽的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一缕白光自他头顶心翛忽直上,转眼而逝。
飞电正在丛中悠哉寻觅嫩草,倏地耳尖一动,感知到主人气息,立即雀跃得跺蹄嘶鸣。接着背上一沉,当即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犹如攀上一座天梯。只见白衣白马在云中若隐若现,穿梭如箭,当真皓丽无伦。
木惜迟与南岑遥别后,先是去到燃犀轩视察了一圈。这才回自己的兆思居。途中经过一处青檐素瓦、雕饰随常的殿宇,初时远望只觉得过于古旧了些,这时近看却显得雅致。忽然意识到这里正是南壑殊的住处。
大殿门屏正中匾额横建,上书四个大字:
“松风无歇”。
木惜迟兀自将这四字颂念了五六遍。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花影你不在剑室侍候,怎地在此躲懒?”
木惜迟循声回头,与一个宽肩阔脸的绿衫青年看了个对脸儿。那人见到他也是一惊,道:“啊唷,我认错了人。你是谁个?我怎么没见过你。”木惜迟正要回答,一人从屋内走出,边走边笑道:“苔痕你成日价数我的短儿,太也讨嫌。今日你可错了,我是奉主上之命,回来拿些销金炭的。唔呀……”
来人也是个青年,一身紫衣,面庞隽秀都丽,身姿飘杳出尘。与那绿衫青年斗嘴斗到一半,怔愣看向木惜迟,显是没想到会有外人在此处逗留。
木惜迟面上一红,局促道:“二位兄台,在下是本届及门弟子,名叫木惜迟。……途径贵地,一时好奇,便……便……在下如有叨扰,还请见谅则个。”
从屋里出来那人道:“咦?木晚舟便是你呀?”
木惜迟脸红到耳朵尖,嗫嚅道:“是……的罢。”
那人又道:“我叫花影,”往那宽肩阔脸的青年一指,“他是苔痕。我们俩是主上的侍从。我们主上,你想必也知道是谁罢。兴许……兴许比我们知道得还多呐。”说着,嘻嘻笑起来。
苔痕显然更稳重些,嘴角只翘了翘,便道:“花影忒也无礼,公子别介意。”
木惜迟低着头,“不介意,不介意……”
苔痕道:“公子如无要紧事,请随我等入内一坐,略饮些茶水罢。”
木惜迟本欲婉拒,但被这两人“双面夹击”,实在不知拒绝人家后自己该如何体面脱身,便只得道:“如此,便……叨扰了。”
苔痕将木惜迟让进屋内,花影果真给他端过一杯茶来,木惜迟战战兢兢起身接了。花影笑吟吟看着他,半晌道:“你和我说说,主上在下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相貌变了么?”又转向苔痕笑道:“就咱们主上这样惜字如金,这一世别投生成了个哑巴罢!”
木惜迟心道,他不哑,他瞎。当然木惜迟不会说出来,他边假装抿茶,边偷眼打量屋内陈设。只见内堂主位正上方也悬着块匾额,上面也书写着四字:“明昧自恰”。和前一句“松风无歇”接起来,倒似有几分与世无争的禅意。
木惜迟诚惶诚恐地饮毕了茶,起身告退。花影道:“你要去哪里呀?”
木惜迟恭敬道:“小弟回兆思居。”
花影道:“那正好,你略略绕个几步路,替我到剑室给主上送个物什。我便不过去了。”
苔痕道:“花影,你怎地又胡闹!这里去兆思居,本不途径剑室的,这一绕远,又何止几步路。你存心编派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花影顿了顿,扯着苔痕袖子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方才在剑室,主上忽然要我回来拿什么销金炭。咱主上炼剑,何时需要用到那劳什子,明摆着要将我支使开。”
苔痕恍然大悟,道:“还是你机灵,换作我,万万想不到此节。可咱主上究竟干什么支走你?你要这孩子替你,主上见了生人,岂不更要着恼?”
花影道:“主上干什么支走我,我尚不知晓。但你别发昏,这孩子怎的是生人了?主上好些事,你我未必见得,这孩子却见得。你信也不信?”
苔痕忠厚老实惯了,心里没那么些弯弯绕,听了花影的话,似懂非懂,兀自讷讷。花影不再理他,转而向木惜迟道:“木公子,我和苔痕好些事情忙不过来,您便替我走一趟罢。”
木惜迟心说,你俩什么事情可忙?忙着斗嘴么?干什么随意差遣我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耐,恭敬道:“仙子大哥不必客气,小弟荣幸之至。”
花影笑道:“你一会子兄台,一会子大哥。即便你说着不拗口,我听着也累。便叫我名字花影就是了。”
木惜迟道:“是,花影……大哥。”
花影哈哈大笑,木惜迟窘迫得满脸通红,揖了一揖,转身飞也似的逃遁而去。
木惜迟头脑发懵,走过无数多条抄手回廊,行经仙鹤一对对,白鹭一行行,终于在迷路之前找到了地方。木惜迟擦擦脑门儿细汗,看着门楹上悬着的“剑室”二字,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见南壑殊正盘腿席地,阖目而坐。
木惜迟眼中看着他,脚下轻悄悄走近,见他身如修竹,面如白璧,虽神色安谧,额角却渗出细细汗珠。
“像。真的像。简直一式一样。”木惜迟瞧他似是已然入定,又四下悄然。便大着胆子走得更近些,蹲矮了身子,暗暗忖度,“原来下凡历劫,用的都是自己原本的样貌。那么少主怎的一眼竟认不出自己的弟弟呢?”
“好看,真的好看!在下界时,我一眼相中他这个瞎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瞧瞧这眉毛,宛似一对雄鹰的翅膀。再看看这鼻梁,就连最峻拔的山峰也比之有亏。而这张嘴,别看现下正矜持地抿着,似乎又冷又硬,哪知道实则又嫩又软,真是谁亲谁知道……”
思及至此,木惜迟忽的没来由浑身一激灵,头皮麻酥酥。他抬目上瞧,登时唬得一展眼,“啊唷”一声跃起连退数步。脚底接连踉跄。
原来,南壑殊早已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披霜带雪地射来两道精光。
这双眼睛……真难为他历劫时托生成了个瞎子。
木惜迟重重咽了口口水,努力保持镇定,然却似被人捏住喉咙,根本说不出话来。
南壑殊看了一眼木惜迟手上的销金炭,道:“阁下到过敝府?请教有何贵干?”
木惜迟:“我不是,我没有……我路过……喝茶……花影派了差事……”
木惜迟语无伦次,索性走近将两颗炭球往他身侧一放,便想要溜之大吉。生怕对方不与他干休。
刚奔到门口,忽然一股大力扯向他后心,一个立足不稳,整个人仰着摔将下去。
“啊唷!痛死了!痛死了!”转过头去,见南明端端正正坐在方才的地方根本一动未动。木惜迟大叫:“你这是什么法术啊?好生厉害。便下次再向你讨教罢。”
说着又要拔腿而逃,只听背后南壑殊沉声道:“方才你在作甚?”
“谁?我么?我怎的了?”木惜迟硬着头皮装傻,否则怎么说?就说色令智昏,色胆包天?趁着你打坐,竟偷偷瞧你?
想来南壑殊不易糊弄,木惜迟试着套近乎,“这不见了熟人。那个……前番在地府,咱……咱们两个……”
南壑殊打断道:“你在地府见到的不是我。”
“啊?”木惜迟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木惜迟无心之间说了句禅语,兀自琢磨,竟忘了逃跑。随后忽的一拍脑门,恍然道:“那晚可不就是你!”
南壑殊不置一词。
木惜迟又道:“那晚与归渚上,你用石子儿打我手背!是了是了,我早该猜到的。是你,就是你!那天我一掌给你送上路,你半夜就来找我了。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那时正要啃手呢?”
南壑殊:“……”
南壑殊良久不语,木惜迟以为他不欲理睬自己,忽的听他吐出一个字:“晚。”

第14章
木惜迟起初不明,后面反应过来。原来“晚”说的是木晚舟,凡间的木晚舟也有啃手的毛病。
“虽说咱俩有过一段渊源。不过你一直都是瞎着的。我啃手——我是说木晚舟爱啃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壑殊不耐地冷冷道:“啰嗦。”
木惜迟道:“看来你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记得。那么你今日为何又附上南明的身体?”
南壑殊不予对答。
木惜迟见南壑殊并不怎样厉色,胆子大起来。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南壑殊左首。“你历劫归来,眼见便要飞升了罢!你难道不知是托了我的洪福?”
木惜迟鼻中闻到一股熔金之气味。他全没在意,伸手扇了扇,继续道:“在下界时,你我所受情苦之深重,实则难分伯仲。终究我大人大量,将飞升之机让给了你。你父兄对我千恩万谢,你倒好!一句‘莫要再提’便一笔勾销了。的确,你是千尊万贵的无念境二公子,我是不见经传的旁门小仙。我没资格和你争什么,可……”
“你很想飞升么?”
“什么?”
南壑殊重复道:“你很想飞升么?”
“呵!”木惜迟干笑一声,“普天之下修道的神鬼仙怪,不论大小,不论根脚来头,谁不想着飞升了?”
南壑殊道:“我便不想。”
“嚯……你不想飞升……你不想……”木惜迟气极反笑,“那你下凡历劫为了什么呢?就为祸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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