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长在木头上的,叫木太岁。”
那就是老猎户让裴天因祭拜的东西。
“再然后,有人发现,石头上,也能长出太岁。于是那叫石太岁。”
“太岁甚至能在水里长出来,那叫水太岁。太岁很好养活,不需要饲料,不需要浇水,甚至不用光照,第二天就能长出一大团……山里人靠它,熬过了一个粮食匮乏的冬天。”
“不同的寨子对它的看法不一。有人把它当山神,敬若神明;有人把它当山鬼,避之不及。”
赢舟琢磨,是他的脑海,自动把裴天因的话翻译地这么文绉绉。
“但又一个冬天结束后,吃太岁的人。全都病死了。村里的苗医、彝巫,都治不了。后来也就没人养太岁了。”
裴天因:“我父母就吃了太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没了。”
赢舟:“那你……?”
“不知道,没死成。曲目朗嘎说,是山神怜爱我。”
曲目朗嘎是护林队老猎户的名字。
裴天因:“而从人身上长出来的,就叫肉太岁。有人说,肉太岁能生死人,肉白骨。许家寨的人就是拐了个人,偷偷养这个。结果爆发了瘟疫。渡河索道就是那时候被其他寨的人割掉的。怕里面的人跑出来,把病传给别人。”
“那你觉得太岁是神是鬼?”
裴天因思考片刻,反问:“一定要是鬼或者神吗。为什么不能是人?”
元问心和荀玉都能听见耳麦里,裴天因的声音。
但没一个人能听懂这小子说了什么。
后来赢舟也不好好说话了。
这让荀玉很不爽。
就像是自己班上的班花,和隔壁那个经常逃课的鬼火少年,竟然在上课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偷偷传纸条。
他抓心挠肺,想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结果昧着良心打开一看,发现两特务用的是加密文字。
“你们在说什么啊?”荀玉没忍住,凑到了赢舟跟前。
赢舟回过神,回答:“一些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难道你们认识?”
赢舟小时候在许家寨,听那个卖酒的老婆婆说,裴天因的彝寨也在那附近呢。
赢舟还没想好怎么敷衍荀玉,裴天因的声音又一次从耳麦里传来:“我到了。安全的,过来吧。”
于是,赢舟合情合理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率先把自己的铁钩扣在了绳子上:“走吧,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下面虽然是河,但这个高度掉进河里,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裴天因的声音响起:“要不要我去接你?”
赢舟有些意外:“谢谢,不用。”
裴天因不说话了。
这条路不长,大概只有一百米。但赢舟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缓慢地从山崖一侧挪了过来。
看裴天因走的蛮轻松,但自己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崖是湿的,有水。手指抠的泛红也找不准着力点,而且脚下很容易打滑,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踩住半个脚掌。
他们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腰间带铁扣的绳索。
面对这样的险境,腿能不抖,已经超过了全球99.9%的智人。
赢舟走下山路,腿脚都是软的。荀玉和元问心也没好到哪去,直接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全是水声。
河流看起来很远,但冲击山崖的水声却很近。震耳欲聋。
他们现在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但穿过这条险路,面前的景色却让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高大的林木包围出一片长满鲜花的草甸,草甸的中央,是一个淡水湖。湖水不深,甚至能看见湖底的鹅卵石。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远处的群山,苍鹰在看不见一丝云朵的天空上盘旋。
夏天,天黑的晚。晚霞给远处的山峰洒上绯红的颜色。
这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风景。
壮美、瑰丽。
这就是裴天因不愿意离开大封山的原因之一。
荀玉喃喃:“是吊桥效应吗?好震撼的景色……感觉比其他地方看见的都好看。甚至还有点想哭。”
元问心从背包里拿出氧气罐,吸了一瓶氧,这才缓了过来。
他在地上躺了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模式,“咔咔”一阵猛拍。
不多拍点都对不起他刚才的腿抖。
裴天因已经在终点处等候多时,看见剩下三人全须全尾地走了过来,明显也是松了口气。
“快天黑了。”他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附近有之前猎户做的林屋。明天穿过山林,就能走到许家寨了。”
裴天因领着三个拖油瓶,往木屋走去。
木屋是很早以前修的,那时候经济不发达,打猎、采药,然后把战利品卖给大山之外的人,是很多山民唯一的经济来源。
但山林是很危险的,不管是去一两天,还是七八天,总是需要补给的时候。
木屋就是那时候建的。房子不大,露天的,挡雨都勉强。但总归是栋“人类建筑”,在毫无人烟的黑山沟,显得格外让人欣喜。
荀玉不由得琢磨:“在这里修个度假区,把路修一下……”
“很好看,但没人来。”元问心回答,“而且这是自然保护区,批不下来商业用地;别想了。”
木屋是很标准的木头结构,房子不大,四四方方的。
尖顶。房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门上有一把锈了的门闩,没上锁,裴天因走过去,打开门。一股子灰尘味。
这间屋子,裴天因每年也只会来几次。现在还会进山的人很少了,这是好事。靠山吃饭只能勉强不饿死。
真的想要过好日子,还是得去人群里、平原上。
可能是之前下过雨,木头铺的地板透露出一股子潮气,几朵小蘑菇在缝隙中蓬勃生长。
房间很小,也没有窗户和床。很简陋。第一任主人去世多年,子女都去了外地,后来,这里就成了附近山民的安全屋。
赢舟放下行李,有些好奇地弯下腰,观察地上长出来的白色小蘑菇。细细长长的一簇,头顶还有个平平的伞盖。
裴天因扫了眼:“这个有毒。不能吃。”
“我不吃。”赢舟摇头,“就随便看看。”
裴天因“嗯”了声,道:“我出门一趟,天黑前回来。”
荀玉背了一路的行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检查了一下地面和墙,拔掉了一些尖锐的木刺后,拉开行李包,拿出张薄薄的垫子,横着铺在了地上。
随后,荀玉又拿出打气筒,开始哼哧哼哧地打出了三个气垫枕头。背了一路的露营睡袋,也拿出来,铺在了地垫上。
“睡袋就三个。”荀玉主动开口,“这里不是专门的商业营地,晚上可能有动物。我和裴天因轮流守夜吧。一人睡上半夜,一人睡下半夜。明天要是还没回去,你和元问心来守。”
明天多半已经回去了。荀玉这么说主要还是为了减轻两个吃白饭的人的心理负担。
元问心倒是没有意见。
荀玉看着收拾规整的木屋,很是满意,他点头:“晚上做点饭吧?我带了燃气灶和一次性铝锅。咱们可以煮方便面吃!吃了一整天的冷东西,多少还是喝点热乎的,好睡觉。”
他高兴的还有一点。
过夜耶!一个房间耶!
四舍五入,忽略掉一定会夹在中间的元问心,那岂不就是他和赢舟一起睡觉了?!
野外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无人区,能吃上一顿方便面,已经是难得的美味。更何况方便面调料包在一代代公司的苦心钻研下,味道是真的不错。
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海拔比较高,水沸点低。没那么热乎。
大家都没有反对,于是荀玉兴致勃勃地来到户外,把灶放在了地上,点上。
他挑的地方很不错,在木屋外墙的边上。挡住了风。小小的火苗不至于被吹灭。
荀玉架起一口锅。吞吞吞倒了两瓶矿泉水下去。
晚上的山林会很冷。现在太阳还没彻底下山,但周围已经有了一丝凉气。
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水开了。
就在荀玉从袋子里拿出方便面,准备下面的时候,小院里突然传来了框框当当的响声。
荀玉走到正门,好奇地往外一看。
原来是裴天因打猎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布袋子。
布袋子是大方巾自己叠的。
而且他居然还背着一口洗干净的锅。
荀玉很震惊:“哪来的锅?!”
裴天因指了指小屋旁的杂物堆。都是一些修房子时剩下的木板、建筑废料,还有空的矿泉水瓶子之类的垃圾。
——他怎么就从里面翻出来了一口锅?!
小院里还有一个废弃的石头堆,只有两面,竖着的。荀玉都不知道那是干啥的,现在裴天因把干木柴往里面一堆,点燃火柴,他再傻都知道了,这居然是个灶台!
裴天因把锅架了上去。又捡来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另一边。现在这就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土灶台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远比他带的小燃气灶更有冲击力。
裴天因在灶台边坐下,解开了布袋。
里面是洗干净的松茸和四个大小不一的蛋。
荀玉很震惊:“这是松茸……?”
“嗯,刚进山里摘的。”他转头,看向赢舟,“我还去林子里架了个兔笼。运气好能逮到兔子,也可能是松鼠或者鸟。等会吃完我去看看。”
赢舟如实翻译了出来。
荀玉的城里小孩世界观摇摇欲坠:“那这个鸡蛋又是哪来的?!”
裴天因:“不是鸡蛋。湖边摸的。也有树上摸的。一样拿了一个。这个蘑菇可以吃,和蛋一起炒。”
他还记得赢舟在屋子里看蘑菇的事。
赢舟有些意外:“谢谢。”
荀玉的唇颤了颤,已经不想问那条已经被开膛破肚的鱼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裴天因却主动解释道:“这个是裸鲤,高原鱼。之前还有农业大学的专家来看过。”
这里海拔不算特别高,只有三四千米。湖也不算大,能找到这么一条鱼纯属不易。
之前曲目朗嘎总是笑他,说他是大封山的德鲁伊。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裴天因还没在山里挨过饿。
裴天因拿起弯刀,用刀把松茸削成了薄片。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罐子里挖出一团带着花椒粒的凝固猪油。猪油里不仅加了花椒,还有盐。
油脂和盐是山里极度缺乏的物资,但又是生存必要的原料。老一代的猎人喜欢喝猎物的生血,就是因为血里有盐。
裴天因对赢舟道:“赢舟,让那个高点的把方便面下了吧。没有土豆了。”
蛋白质、脂肪、糖、维生素、水、盐。人类所需的全部营养。
裴天因没学过那么多理论,他只知道没有土豆容易饿。没有肉、盐,干活会没力气。
之前树林的边上栽了些小土豆。因为纯粹靠天生长,最后还是被吃绝种了。
现在人少,更不会有人随手埋土豆块了。
裴天因一直说的藏缅语,骤然蹦出“赢舟”字,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周围人都很震惊。
元问心感觉发现了新大陆:“你学过普通话啊?”
裴天因心想,那么简单的东西,看一眼就会了,电视里也经常听,还用学吗。
他只是懒得说。
和外面的人说话没意思。其他人看他们跟看大熊猫似的,就算不带恶意,也足够大惊小怪。
他宁愿看一下午的、有海东青盘旋的天空,听路过的虫子的语言。
猪油化开,铁锅出现了滋啦啦的油声,鸡蛋和松茸下锅,香气很快飘了出来。
一顿饭居然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
中途,赢舟还想帮忙搭把手,以显示自己没那么像个吃白饭的。
但裴天因却低声道:“一边坐着,湖边去玩也行。天黑前回来,别添乱。”
赢舟白得跟他差好多个色号,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一看就不是个会干活的。
当年寨里的毕摩有人供奉,都没有这么不沾烟火气的手。
一次性碗筷被分到了大家手里。松茸鲜香,鸟蛋加了矿泉水,炒得刚好。带着一股子自然的蛋香。
元问心都得承认,刚采的松茸和刚下的鸟蛋的确有些不同。也许是心理因素,鲜味直冲天灵盖。
后面的鱼直接烤了。没那么多香料,而且浪费水。
赢舟分到了鱼肚子,这里脂肪最厚。八月份的鱼够肥了,肚子这截有半透明的油花。
荀玉看着自己碗里的鱼屁股、元问心碗里的鱼背,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裴天因。
吃完饭,裴天因去看了眼林子里的鸟笼。里面戴着了一只野鸡。
但野鸡都是自然保护动物,曲目朗嘎三令五申,吃的时候不准拍照、吃完也不准跟人说;再加上懒得烧水拔毛,而且这是一只没什么油水的公鸡。裴天因解开笼子,把鸡放走了。还多洒了一把鸟食给它。
山里的动物是有灵性的,裴天因一直这么觉得。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话。
不止是动物,植物也会说话。
譬如他去拜那截不长肉的木太岁。
每次,那个木桩子都在说,“帮帮它”。
帮谁呢?
曲目朗嘎说,自己是为了和大毛到四毛相遇,才诞生在大山里的。他们是天赐的宝物。
山下采药的婆婆说,她是为了供子孙走出大山,才活到了现在。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从林区回来,天已经黑了。裴天因和赢舟说了一声,让他们准备休息,然后扑灭了篝火。
夜晚,不需要光,最好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裴天因一个人在山里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他见证过很多猎杀的瞬间。
山里并不安静。
有很远地方的狼嚎,有山猪或者豹子踩到枯木的声音;有流水声,一些是从悬崖上流下来的,一些则是山涧。
裴天因压紧了耳朵里别着的助听器。
上半夜是荀玉守,他会守到凌晨2点。
裴天因其实不指望荀玉能守到什么。
小型野兽看见荀玉的块头,会自己绕着走。大型一点、而且会晚上来觅食的,声音也盖不住。
荀玉从怀里掏出了红外线望眼镜,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备注:军用版。
镜头里的画面是绿色的。
但山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会动的都是小飞虫,很无聊。
而且夜里的山很冷。
荀玉很快就冻的手发红,他放下望远镜,戴上了手套。坐在木屋的门口,因为不能玩手机,有点无聊,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有一道很漂亮的星河,就从他的头顶飘过。像是玉带。很明显。
荀玉呆呆地长开了嘴。
人类仰望星空,往往会发现自己的渺小。
荀玉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幸福的,但又觉得头顶的星河,作为背景也太假了。
11点,赢舟推开了门。轻轻拍了拍荀玉的肩膀:“你进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剩下三个小时我来。”
荀玉连忙摆手,说自己没事。当年看世界杯熬夜打游戏,哪个不比现在困。
赢舟推了推他:“保持体力,不要逞强。”
荀玉很感动,并且感觉到了一丝幸福,半推半就地回到了房间里,找到唯一空着的睡袋,躺下了。
他看起来还行,但实际上累的够呛。几乎是刚闭眼,就睡着了。连几分钟后,旁边的裴天因离开都没有发现。
裴天因推开门,然后,坐在了赢舟的旁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取下了身后的弓,警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
裴天因的眼眸真的很亮,而且居然真的有点反光,像猫科动物。还是红光。
“你也听到了吗?”裴天因低声问。
赢舟抬头,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听到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甚至有些隐秘的激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上高中,靳白羽跟他说,他也“记得”那个世界的时候。
赢舟睡不着。
一闭眼,就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很吵。有人让他回去,有人让他快走。
他也不想和元问心说。元问心只会在沉默片刻后,哄着他吃药。
裴天因回答:“我不是听力不好,是听力不太正常。去县里检查,说的是我听力范围有问题。更像是动物,能听见一些人类听不清的声音。但偏偏不太能听清人说话。”
比如现在,他就听见了……
山林里,两脚直立的动物行走的声音。
但有些奇怪。
从压住树叶的脚步声听,那个两脚直立的动物,体重很轻。
这不由得让裴天因想起一些山魈之类的传闻。
但护林队年年都会有扫盲教学,裴天因知道,过去传言的山魈只是大一点的猴子。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封山。
真要有什么妖怪,那也该是寨子里的毕摩敬若神明的……太岁。
裴天因闭上眼,听了一会,然后对准了西北方向,把箭,架在了弓弦上。
他拉开弓,屏息凝神。手里的弓是木弓,但需要的臂力一点也不小,裴天因直接拉了个满弓。
赢舟听见了轻微的沙沙声,很轻,像风。
下一秒,箭支“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颤抖的弓弦发出嗡鸣的弦音。
山里没有起风,裴天因的耳坠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在空中晃出一个精巧的弧度。
远处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中了。”裴天因说。
赢舟跟在了裴天因的身后。
裴天因本来想说让他在原地等着就行,但话锋一转,吐出嘴里的变成了:“夜里很黑,你跟紧点。”
夜里倒也不黑,月亮很亮,而且看起来离他们很近。在没有云遮挡的夜晚,像顶小路灯。
裴天因本来想拉一下赢舟的手,怕他走夜路不习惯,但赢舟走得很稳,于是他只好假装摸了摸背后的箭筒。
他们来到目的地,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射中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个人型的蘑菇繁殖架。
这个人的身上长满了棕黑色的菌子,皮肤枯瘦像是木桩。一朵朵菌花布满他身体的每一个位置,包括鼻腔和眼眶。
两朵蘑菇从他的眼眶里探出,像蛇一样前后试探着。恶心又诡异。
怪物被钉死在地上,正中脑门,手却还在颤抖着。
裴天因面色一变,直接用手里的刀割下了怪物的头,然后抓住了赢舟的手腕,像扛麻袋一样抗在了自己的肩上,冲出几步路到了旁边的山崖,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
不高,只有三四米。但也不算矮。
他速度太快且一气呵成。
赢舟听见了奇怪的“噗噗”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团棕黄色的颗粒在空中炸开。像极了孢子喷发。
刚才那张恐怖的蘑菇脸在赢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忍不住询问:“地上那是什么东西?”
“肉太岁。”裴天因语气不太好,“我还以为都死完了。之前许家寨就是闹这个病死的。”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类似的怪物太多次,赢舟的心情很平静。
赢舟:“这是不是不太科学?”
人会长菌子已经够奇怪了。更别提这菌子人居然还会动,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裴天因这个山里人居然很附和地点了几下头:“的确。可能是我们之前吃菌子中毒了。”
松茸菌是很难认错的,但大自然物种丰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类似的毒菌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
赢舟缓缓开口:“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裴天因肩膀硬硬的,咯着肚子,疼。
裴天因松开手:“不好意说,忘了。因为肉太岁会人传人,还不太清楚它的传播方式。所以我有些心急。”
赢舟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村子里全是这种肉太岁吗?”
赢舟笑起来太好看了。
容易让裴天因想起一些他熟悉的美好东西。比如冬天第一场雪,莹莹的白色挂在树间;春天结冰的河流划开,冰水汇聚成小溪。
裴天因足足反应了三秒,才开口道:“之前看没有,现在不清楚。当时有人找偏方,不知道从哪问到了,说肉太岁可以治癌症。于是说要花钱买。有多少收多少。”
“之前,寨子里只有木太岁、石太岁、水太岁,没听过什么肉太岁。但想来就是肉上长出来的。第一批是种在肉猪上的。”说到这,裴天因迟疑了片刻,“太岁这种东西,是建国前出现的。那时候世道不怎么太平,连苞谷都吃不上。许家寨那批人,也是那时候搬来的,说的是什么……高级军官。反正都是汉人。我们村的毕摩说他们是汉奸。后来解放了,在当地待不下去,才逃到了山里。也不让我们和那个寨里的人玩。”
赢舟努力回想了一下。
发现小时候村里的人的确面貌都不错,不像山沟里的人。
也有一些年纪偏大的太婆、太祖,长得很不错,举止优雅,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后来吃太岁,毒死了一批人。后来就不让吃了,所有的太岁都集中销毁。放火烧了。”
“我们都不知道许家寨的人还偷偷留了太岁的种。那个商人把东西全收了,并且说有多少收多少。但只要肉太岁。而且要红色的肉太岁。”
“一头肉猪,买来有农业局补贴,幼猪只要一百来块钱。但种出肉太岁,一卖就是好几千。当时我们寨里还有人蠢蠢欲动,也想种肉太岁,但被毕摩压下去了。”
“毕摩说,他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一个在猪身上养肉太岁的人被真菌感染了。
然后村里人惊喜地发现,红色的肉太岁,在活人身上长得特别多。
“后来就有人向拐子买人。我们把拐子打跑了,他们就去隔壁省偷偷拐。再然后整个寨的人都被传染。附近几个寨子的人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裴天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我们把山洪改道,让洪水把许家寨淹了。”
赢舟觉得,这件事都能拍三集《走近科学》了。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肉太岁了。当时都死完了。”裴天因回答,“而且,肉太岁也不会到处跑。”
当时放水淹山的时候,裴天因还小,只有十一二岁。他只见过一次肉太岁。
还是许家寨的人,找他们村的毕摩求救。
满身污垢的男人躺在板车上,身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菌花,没有刚才那个菌子人那么多,气若游丝。
因为对方给的价钱高,哪怕没什么好的法子,毕摩依然试了几次。譬如拔掉所有菌子,用公鸡的血涂满他全身。但这个人还是死了。死后,枯得厉害,像是一颗被吸干的果实。
“你们调查过那个商人吗?”
裴天因:“或许有吧,我也不知道。但他一直都给现金,从不赖账。所以大家都愿意信他。有人说是缅北那边来的。”
年代太久,当事人还都死差不多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想调查这么一个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赢舟还是打算试试,但要等回去以后。
“那许家寨岂不是还有污染源。你明知道,还要带我们去吗?”
污染源三个字被吐出来的很自然。
仿佛一直存在于赢舟的脑海里。
但他的生活中,明明很少接触到这种特殊的名词。
就像是一种微妙的本能。
也是这种时不时的错位感,让赢舟总是没办法彻底放松警惕。
裴天因回答:“你哥,给了曲目朗嘎十万块钱。有这钱,大毛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我们倒是无所谓,也不喜欢走太远。但大山不适合女孩。”
大毛是曲目朗嘎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还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远处的蘑菇人,裴天因打算等天亮后,再去看看。
肉太岁具有传染性。
裴天因听人说,传播方法是吃下一朵肉太岁。那些孢子其实不会传染人。
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会动的死人听上去很诡异,但裴天因并不害怕。人们试图用科学解释很多东西,但在科学之前,已经有神学试图对世间的一切做出解释。
但无论是科学还是神学,都是人们了解认知世界的工具。
既然这种肉太岁也是能杀死的,那就不用恐惧。
回去的路上,赢舟犹豫了几秒,开口:“裴天因。我想先让我哥他们回去,然后再去一趟许家寨。明天你能随便找个附近的村寨,说许家寨到了吗?我担心寨子里有未知的危险。
“我也可以付给你向导费。”
赢舟虽然还在读大学,但十万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平时元问心给的零花钱多,他生活简朴,也不怎么用。
裴天因垂下眼眸,瞥了他一眼:“之前我会同意带路,是还不知道肉太岁变异了。”
赢舟:“……喔。”
他的目光很游离。
三毛是一只黑色大土狗,妈妈是白狼。打小就聪明。
每次,三毛打算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裴天因问:“一定要回去吗?”
对啊,一定要回去吗?
有时候,赢舟也会问自己,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执着于一个真相?
但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如果另一个赢舟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他看见的、能亲手抓住的人,又是什么?
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很多抗拒和执着含义,裴天因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我随便找个寨子,说许家寨到了。然后我们撤回去,你再偷偷来找我。”
裴天因还真怕赢舟会一个人进山。
山里死人很正常。但赢舟死了,他会觉得很可惜。
赢舟由衷道:“谢谢。”
赢舟说要跟着裴天因守夜,但后半夜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睡袋里,蜷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