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和元问心也在此时走下车,结了车费。走进了小院内。
荀玉看了老猎户一眼,将信将疑地松开手。
狼狗嗷呜了两声,走过去,站在了老猎户身后,不和荀玉一般见识。
老猎户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几人的身上。
这群人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你们找谁?”老猎户问,“我们不卖野味啊。”
元问心看着一只圆滚滚的土鸡慢条斯理地朝自己走来。
没忍住往后退了一点:“叔叔,我们找一个叫裴天因的。”
他把赢舟在阿婆那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只不过更有礼貌一点。并且提出天色不早啦,想在土屋里吃顿晚饭,说完,还塞了五百块钱饭钱。
护林员靠山吃饭,工资少得可怜。一个月一千五的补助。夏季有高温补贴;腊月有过年补贴。平均算下来,能领到一千八左右。
在镇上,已经算是中高收入群体。
再往上就是公务员和教师。
没医生,看病要去县里。
五百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刚好。
“喔,噢。”老猎户听完,点了点头,把钱推了回去,然后朝后面吼了一声,“四毛!找你进山带路的。”
他旁边叫“三毛”的大黑狗也跟着汪了两声。
荀玉乐呵道:“师傅。你家狗叫三毛,人叫四毛呢。”
“挨着取名呗,大毛到四毛都是捡来的。大毛供出去读书了,二毛是条白狼,可漂亮了……前些年老死了。三毛就是它,二毛的儿子。怂的很。也不知道是哪条土狗的种。四毛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说到这,老猎户不由得道:“怎么还没过来。估计是又没戴助听器。三毛,你领人过去。我去拿助听器。”
赢舟有些意外:“助听器?”
“嗯。是,他耳朵不好使。说是泡了水。助听器就一副,平时舍不得带。进山才带。县上红十字的嬢嬢赞助的……要我说她就是看我们四毛长得俊。想摇回去当上门女婿。”
“要我说,不管是倒插门,还是去大城市里干点别的,都比跟着我当护林员好……但那小子轴,认死理。而且也不会说汉语。算咯。”
老猎户乐呵呵地说着,朝着屋子里走去。
而被叫作三毛的土狗则是摇晃起尾巴,示意他们跟上。
元问心谨慎地把定位发到了安保群里。
这是他专门找的团队,还在路上。个个都在部队里待过,身手很好。
他小声道:“感觉不怎么靠谱啊。耳朵不好,又不会说普通话。到时候沟通都是问题。要不还是等我找的登山队?”
赢舟抿起了唇:“你之前你爬过珠穆朗玛峰。领队找的夏尔巴人,不是安保队。”
元问心思考片刻,觉得赢舟说的有理。
说着,后院到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院子里磨刀。
顶多二十来岁,他坐在长凳上,面前是用得发白的磨刀石。熟铁做成的刀像一轮弯月,溜光。
穿着裤子,但没穿衣服。
皮肤晒得棕黑,看起来很健康。窄腰,身上的肌肉隆起,像绵延的群山。
裴天因低着头,汗水从鼻尖滴落。看得出鼻梁很高。
或许是因为是少民,或许是缺乏什么微量元素,头发不是纯粹的黑色,偏向暗红。
他的身上纹着奇怪的图腾。从手背到手肘,脖子、腰腹上都有。简洁又神秘。左耳上,还戴着枚银质的耳环。
荀玉走在前面,看见人之后,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捂赢舟的眼睛,但忍住了。
他承认面前这个男的还挺帅。
但这也不是对方大白天袒胸露乳的借口。
这身体和健身房里练出来的死肌肉完全不一样。和高强度体力劳动练出来的肌肉也不一样。
像豹子,像狼。像一些很凶猛的动物,充满野性。
而很多时候,野性、兽性这种词,是和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联系在一起的。
毕竟人也是动物。
只是赢舟不是小女孩,还成年了。看两下是不会长针眼的。
裴天因同样发现了这些客人。
不过不是靠听觉,而是触觉。有东西靠近,地面会有震动。人和动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抬起头,眼睛很亮。
赢舟甚至觉得这双眼会像动物一样,在夜里反光。
而元问心的感觉就更直接了。
——这人一定杀过人。
“裴天因是羌彝,族长会兼任祭祀,大概是这样的吧?我也不懂,所以有文身。他们那边未婚男性会戴耳环。耳坠子老贵了,碰都不让人碰。”老猎户绕到了窗户边,叫了声,“四毛!助听器!”
然后,他从窗户里,把助听器丢了下来。
裴天因抬起手,接得很稳。
他把刀放下,去水龙头那边接水,洗了个手,然后用毛巾擦干,穿上衣服。这才郑重地戴上了助听器。
这玩意不好找,还贵。丢了就没了。他一向用得很小心。
老猎户说是镇上红十字会送的。但他和裴天因都清楚,是从别人脑袋上拿的。
之前有个毒贩子,躲进了山里。武装部队来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人。
裴天因接到了通知,抄起刀往山里走。第二天就拎着血淋淋的人头回来了。
人和动物,在山里都一样。
他们都是猎物。裴天因是猎人。
这个毒贩子早些年耳朵中弹,一直在用助听器。裴天因把人头交了回去,助听器却藏了下来。
领导还说希望裴天因来他们军区。这么好的身手,不该浪费了。
可惜裴天因是真不会说汉语,再加上他也不愿意离开封山镇,遂作罢。
老猎户靠在窗户边,乐呵呵道:“直接跟他说就行了。他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懂,很灵性。”
元问心:“……”
灵性不是这么用的吧。
裴天因打量了面前三人一圈,开口:“找我什么事?”
这句话在其他人耳朵里是“@#¥#¥@%”,但赢舟却准确无误地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
兴许是小时候听过。
赢舟:“我们想去许家寨。你能带个路吗?”
裴天因回答:“嗯,行。”
简单得让赢舟都有些意外。
裴天因捡起插在泥巴地里的刀,用刀尖指了指元问心脚上的皮鞋:“让他把鞋换了。”
说完,他用布擦了擦刀上的泥巴,然后别在自己腰间:“明天早上五点出发,三天后会下雨。雨多不进山。”
赢舟如实转达了裴天因的话。
元问心顾不得追究为什么赢舟能听懂藏缅语,蹙着眉问:“明天五点吗?是不是太仓促了?”
裴天因:“@#¥@#。”
赢舟:“他说最近山里要下雨。明天不去的话,就要等下个月了。”
裴天因跟着点了点头。
元问心:“……”
说实话,他很好奇,赢舟是怎么从那短短几个音节里翻译出这么长一串文字的。
荀玉开口:“明天出发也没事,我东西带的很全。不用补。”
知道这次要进山里徒步,荀玉带了很多户外产品。
譬如帐篷、卫星电话、净水器、打火机、拐杖和烧燃气的灶。都是军工厂出品,质量一顶一的好。
“不远的,”赢舟回忆道,“顶多五六个小时的路程。”
他当初是靠一双腿走出大山的,那时候才六岁呢。
元问心面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什么。
他并不是很娇气的人,相反,小时候每个暑假都会被他爹丢到国外去集训,还练过一段时间的枪。
三个人回宾馆,各自收拾起了行李。
赢舟对大山并不怀念,但他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听说过哪哪闹山火,哪哪被野狼袭击,亦或者哪哪被山洪淹没。对山林自然有几分敬畏。
他换上了防水冲锋衣,考虑到昼夜温差,还多穿了一件里衣;包里塞满了矿泉水和压缩饼干。
唯一留下来的电子产品是手机。自带指南针和摄像功能,也许能用上。还带了个满格的充电宝,以防万一。
东西的种类不多,但因为装了水,很沉。
从宾馆赶到封山镇还要一段时间,他们凌晨四点就醒了。这一次荀玉有了点经验,提前找宾馆的人租了车。
县上根本没人开出租,乡村公交车一天两趟。早上九点和下午三点。上次还是拦的一辆路边车。底盘很烂,颠簸的赢舟差点吐了。
整个凌霄县都凑不出一辆像样子的车。
这辆车的牌子是比亚迪,suv,宾馆老板的,如果不是荀玉开出了2000的价格,老板还真舍不得借出去。
荀玉忙前忙后地搬着赢舟的行李,很是殷勤:“这儿我来就行,小舟吃饭没?让宾馆给你下点热乎的饭吃。你胃不好,别饿着了。晕车药我放你外套口袋里了。”
元问心穿着冲锋衣、登山靴,站在宾馆大门口,手抄在口袋里,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荀玉:“……你行李也放这吧,我来装。”
元问心好烦一男的。
赢舟觉得让荀玉一个人操劳不太好,但手还没碰到行李包,就被元问心拽着胳膊到了宾馆的餐厅里。
元问心点了两份鸡蛋面。
赢舟坐在椅子上,乖乖地:“不等荀玉吗?”
元问心把墨镜摘下,微微撇了一下唇:“别管他。”
荀玉这狗东西,可是想撅赢舟的。
他没一脚把荀玉踹到凌霄江里,已经是看在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了。
元问心带的行李和赢舟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几个信号弹。
卫星电话属于远水救不了近渴。他找的安保队已经抵达了A市。大概今天中午就能带着装备来到大封山。
一个安保组的人候着,每天拿三万美金的工资,救援的时候十万一天。直到元问心出山。
如果没出事,这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
但元问心一向把自己和亲友的性命看得比较金贵。
他去过很多无人区,沙漠、冰川、雨林、高山……
被放在第一位的,永远不是那些罕见的自然风景和名下多的有些不清楚具体数额的钱,而是安全。
三个人吃完了早饭上路了。
赢舟坐在后面,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若有所思。
其他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去郊游,元问心甚至带了一台手持式摄像机。
早上五点,SUV准时抵达了封山镇护林队。
老猎户醒的很早,大门上悬挂着一盏白炽灯。他正倚在门槛边上抽烟,三毛这条大狼狗就在他身边摇着尾巴。
老猎户长叹一口气:“要是咱们大封山也像大凉山那样出名就好了,昨天连了一下信号,大凉山那边在搞火把节,好多人去旅游。那边彝族人的日子好过不少。”
说完,他转头,看向土院的另一边:“四毛啊,这次进山不带三毛吗?”
三毛的前肢着地,趴在地上,发出了“嗷呜呜”的声音。
听起来很想跟着。
阴影处传来了交谈声:“它太蠢了。而且进山后顶多欺负一下狐狸兔子,没用。”
赢舟侧过头,这才发现裴天因就靠着墙。
他站在阴影中的时候无声无息,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直到他出声,大家才发现,暗处有人。
这大概是猎人的天赋。
荀玉暗中吐槽:“长得黑就是好。”
搞暗杀都不用穿夜行衣了。
绝不承认自己居然有些嫉妒。
裴天因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穿的也是冲锋衣、登山鞋,还带着手套。和想象中的少数民族装扮很不一样。起码没穿花布和狼毛袄子。
不过背了一把弓,手里还拿着把竹竿和尖刀鞣制成的矛。腰间别着匕首,左耳上挂着的耳坠子随着山风轻轻摇晃。
背着一个巨大登山包的荀玉一愣:“你就带这么点?”
裴天因瞥了他一眼。
那种感觉不好说,就像是山里的狼看见了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土狗。
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优越感。
裴天因:“#@¥。”
赢舟翻译:“他说他会打猎。”也带了打火机。路上还有几个山民的据点。附近几个村寨共用的。
荀玉目瞪口呆:“不是,山里的都是保护动物吧,能吃?”
赢舟:“裴天因说他从小吃到大,你看不惯可以报警。”
荀玉:“……”
打猎当然也不会专门找保护动物打。顶多打几只兔子,或者河里捞鱼,摸几个鸟蛋。
山里还有一些野菜和药材。
主要原因还是别的野生动物也不好吃,没必要。
裴天因和老猎户嘀咕了两句,老猎户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藏缅语说着:“走之前拜拜山神吧?”
老猎户:“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多一层保障,不行吗?”
裴天因这才低下头。跟着老猎户走进了土房的偏楼。
赢舟有些好奇地跟了过去。
老猎户看见了,但却没阻拦。
“咱们大封山的山神,叫太岁。”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昏暗的小阁楼里,一尊深黑的雕像就在神龛中。神龛蒙着绸布,绸布上的花纹异常精美。
仔细看,其实和裴天因身上的图腾有些像。
赢舟匆匆看了眼。
被供奉的山神看不出材质,既像木头又像石头。长得像是一截老树根。黑色的树根上还长着小根须。
周围的药材味很重。
裴天因点燃了三株神香,插在了神龛前。然后转身,示意赢舟跟上。
现在是八月底,但昼夜温差让山林起着一层雾。
裴天因掏出了老年机,在手机上打着字,片刻后,扬声器自动播放出了声音:“未来三天的天气都不错。但三天后会有降雨,争取在三天内回程。袖子扎紧,有水的地方会有蚂蟥。”
元问心懵了:“等等?许家寨不是就十几公里吗?怎么还要三天。”
裴天因在手机上打字:“悬崖上的索道断了,没人修。要绕路。从黑山沟穿过去。”
元问心蹙眉,拿出手机一阵敲敲打打。然后把资料截图,发到了他们三人的微信群里。
黑山沟,位于北纬三十度西南一带。海拔三千六百米。内部有悬崖、峡谷、草甸、原始森林。还有数不清的暗河,时常有本地采药人在沟里失踪。
而且沟内因为大量玄武岩的存在,各自释放磁性,导致地磁异常。不管是指南针还是子午测量仪,都会在沟内失灵。只能靠着经验丰富的本地人向导辨认方向。
哪怕是户外极限运动界,也很少有人尝试徒步穿越黑山沟。
主要是这地方并不出名,困难却一点也不小。
大家更喜欢去南极洲、塔克拉玛干沙漠、珠穆朗玛峰、亚马逊森林、德雷克海峡之类的地方打卡。
赢舟想回老家,元问心是赞成的。
但如果这个过程充满着未知和风险,他就不那么支持了。
这么一想,也许他嘴里的另一个“赢舟”,真的存在过。
要不然很难解释,小赢舟是怎么顺利抵达省会的。
那一定是山神的庇护。
元问心:你没有户外徒步的经验,身体也不算好。我把安保队的人叫来,让他们去吧。你跟我在外面等着。
元问心:我不希望你冒险。
氛围有些许的僵硬。
裴天因不在群聊里,他只能感觉到面前的队伍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赢舟明知道会激怒元问心,但他还是在聊天框里固执地输入:我想自己去。
元问心放下手机,沉默不语,双臂交叉,手指使劲掐着自己胳膊,明显正在控制自己的脾气。
荀玉开始打圆场:“就几十里山路,走得快一天就到了。没事。”
荀玉:“而且咱们不是请了救援队吗,来都来了……”
他不是心大。在尼泊尔军训的时候,荀玉去过比黑山沟更危险的地方。
起码大封山边缘,还有正常的人类村落呢。
既然能住人,那都不是什么大事。
元问心刀子一样的目光割过荀玉的脸。
荀玉说的,元问心都知道,他只是感觉到了不安。
在自然的伟力前,人类太渺小、也太不堪。
裴天因看向赢舟,询问道:“天快亮了,还不出发的话。没办法在太阳落山前赶到许家寨。”
赢舟打开后备箱,把登山包背在了身上:“走吧。”
元问心冷着脸,同样背上了自己的行李。
他翻出了四台蓝牙通讯设备,一人发了一部对讲机。
裴天因还是第一次用这个玩意,他摆弄了一下,别在自己腰间。
荀玉问:“你会用吗?要我教你吗?”
裴天因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说的是,队里有对讲机,只是用不上。他不是猴子,也不是野人。
大山的孩子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们是山林、峭壁、苍鹰和狼的主人。
但赢舟觉得,这句话可能影响到队伍的团结,没有翻译。
裴天因继续道:“@#¥@%。”
赢舟翻译:“他说,山里有雾,很多地方有瀑布,水声很大,会听不清人说话。有些地方路很窄,只能单人走。大家前后相隔不要超过20米。发现自己掉队后立刻停下求救。”
说完后,他走过去,用小手指勾了一下元问心的手:“哥。”
鼻音很重。故意的。
元问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却反手握住了赢舟的手:“走山路小心点。你走我前面,我看着你。”
四个人朝着浓雾弥漫的山里走去。
老猎户牵着三毛,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雾中。
他蹙眉,忧心忡忡:“许家寨啊……四毛,你从那边出来的,应该清楚……肉太岁,沾不得啊。”
刚进山时,大家还有说有笑;很是放松。
但跋涉了一上午后,背负最多行李的荀玉已经开始像狗一样喘气了。
山里不热,只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大家都遮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不流汗的时候还好,一流汗,这衣服就像在蒸桑拿。
越往山里走,脚下的路就越窄。一开始还能让大家并排走,现在就只能一个个通过。
这里看不见高楼大厦,头顶也没有飞机的影子。原始到所谓的“路”只是前人踩出来的一片秃地。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山民走出了这座大山。旧时花了上百年踩出的小路,已经长出新的荒草。或许再等十年,蓬勃旺盛的森林就会吞没掉这些人类存在过的痕迹。
赢舟仰头,吞了大半瓶矿泉水,又用毛巾擦了额头上的汗,避免它流进自己的眼睛里。
电子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荀玉举起蓝牙通话器,开口:“裴导啊,到饭点了,现在能吃饭吗?”
走在最前方的裴天因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蹲下,抓起一捧土,用指尖搓着黑色的腐化泥土,轻轻嗅了嗅。
“改道。附近有野猪。”他面容严肃。
在山里。裴天因宁愿遇到老虎豹子,都不愿意碰上野猪。野猪皮糙肉厚,一般的□□根本打不死,非发情期状态,还喜欢成群出现。两百公斤以上的野猪绝对是山区的一方霸主。
野猪没有固定的发情期,只要食物充足,什么时候都能下崽。
从气味判断,附近有一头强壮的成年公猪。
裴天因是不怕野猪的。但此时还带着三个拖油瓶,这群人在靶场打打固定靶还行,一遇上活的动物,脑子能不能反应过来,都是一个问号。
所以,他宁愿绕路,也不想正面迎战。
更何况野猪虽然有个猪字,但因为没阉过、脂肪少、皮糙肉厚腥味重,肉还炖不烂,怎么也说不上好吃。
领头的向导调头,往另一条崎岖的路走去。
荀玉虽然知道原因,但心里难免有些嘀咕。不是怀疑裴天因话里的真伪,而是好奇对方为什么能闻出气味。
他走在队伍的最末端,悄悄学着裴天因的样子,搓了一把泥土。
山里的泥巴都是黑色的,腐殖层很厚。
荀玉闻来闻去,都是一股泥巴味。细小的灰尘被吸入了鼻腔,他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元问心悄悄加快了脚步,试图离荀玉远点,因为感觉丢人。
中午赶时间,没人生火。大家用压缩饼干泡矿泉水应付了。
下午五点左右,赢舟的耳边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
他抬头,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穿过山谷,面前是一条大江。
这里是凌霄江上游,河道里插着一条粗铁棍,上面画了条红线。那是历史最高水位线。
赢舟站在了裴天因的身侧,看向了河岸的另一头。
那边的河谷地要矮一些,能看见一条荒废的黄褐色土路朝着山林深处延伸。旁边还有些荒废的梯田。梯田很窄,看上去只能种两排菜。
太阳高悬,村寨看起来却格外寂静。乳白色的雾弥漫在河谷一带,挥之不去。
赢舟的唇下意识地张开,感觉到喉咙里哽住的郁气。
近乡情怯。
他从来不怀念这个家乡,但在最近几个月的梦中,总是梦见它。
赢舟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另一个赢舟牵着他的手,他们正走在离开家的路上。
赢舟问:“我们要去哪?”
它说:“回去。”
赢舟想,他们明明是在往外走,为什么要说回去。
但他走出村落,才发现,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赢舟在梦里回头,看见了一株蜿蜒着的树……它的枝干像是挣扎着的人,跟在赢舟身边,爬了一路。
枝干是纯黑色的,看起来已经枯死。而枯木上,居然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赢舟从梦里惊醒,泪流满面。
所以他才这么想要回老家一趟。
不能他自己跑了出去,另一个赢舟却被永远地困在山中。
裴天因指着那根棍子:“地质水质监测站的员工,每年都会在汛期结束后过来看水位线。水不深,最高的时候只有八米。但这条河落差大,水流很急。从来都没有船。”
每年夏季,那些不信邪在河边洗澡、洗衣服的山民,都会淹死了不少。
“许家寨本来就在这条河对面,但渡河铁锁断了。现在只能绕着河岸走。”
裴天因简短地介绍完后,从背包里翻出了几条带铁钩的绳索。
这是他自己带的包,洗的倒是干净,但怎么看都有些旧了。
裴天因把绳子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头的铁钩,则是扣在了河谷峭壁的麻绳上。
元问心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安全绳,眉毛高高抬起:“就没有别的路吗?”
元问心当年爬华山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么简陋的安全措施。
他眼前是一条很窄的路,看不清路的尽头。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湍急的河流。
唯一的安全措施是横着贯通悬崖的化纤绳。看起来承重还不错。每隔一段路,绳子都会从钉在山里的铁圈中穿过。
这些铁钉,是当初裴天因和老猎户摸着山崖钉进去的。
“没有。”裴天因回答,“当初为了进山我们找了很多条路。这是难度最低的一条。”
赢舟老老实实地翻译了这段话。
元问心狐疑道:“剩下的路是什么?”
“挖个山洞。或者绕到另一边,从四百米高的悬崖瀑布上爬下去。”
前者是需要太多人力财力;后者是找死,急着投胎。
在说话的时候,裴天因已经走上了山路,他把铁钩铐在绳子上,一边滑动铁钩,另一只手压在山壁上,让自己尽可能地贴在山崖上,寻找着一个着力点。
赢舟看着他,也打算跟过去,但耳麦里传来了裴天因的声音。
“你先等一会。这条路很久没走了,我检查一下铁钉有没有松。”裴天因顿了顿,“要是锈得太厉害,我也没办法带你回去。只能等下次了。”
他得和老猎户修一下钉子。
于是,赢舟乖乖等在了陡峭的山崖边。
裴天因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好在这个距离还能用蓝牙通讯。
裴天因:“为什么想回去?”
赢舟沉默片刻,回答:“找人。”
“寨子里已经没活人了。”
赢舟思考了一下,用不怎么熟练的方言回答:“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有人在那里等我。”
他是汉人,藏缅语能听懂,不会说。他说的是自己老家的方言,虽然是西南官话,但有很重的康巴语痕迹。让本地人来听都未必能听懂。
裴天因突然道:“许家寨的人死了活该,等你的未必是好人。”
“为什么……?”
“他们养肉太岁。”
赢舟不由得一愣。
太岁。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称呼。
一开始,是卖山货的老伯泡太岁酒。
后来,是指路的婆婆,说许家寨的人养肉太岁。
再后来,要进山,老猎户让裴天因拜太岁。
最后,就是现在。
赢舟:“我六岁就被拐走了,今年二十,这是第一次回家。太岁到底是什么?”
“大封山里有很多个寨子,在解放前,一直互相敌视。那时候可没什么一家亲的说法……山里的资源有限,只有最强壮的人和他们的家属可以活下来。”
裴天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概是因为在攀爬悬崖,呼吸微沉,听得人耳朵发痒:“有个猎户误入大山深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开春的时候,他从山里走了出来,说在山沟里,是靠吃‘太岁’活下来的。还说太岁可以再生。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冬天会饿肚子。”
不用饿肚子,这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人们最朴素的愿望。
他们靠天吃饭的时候,并不知道在几百里外,自己的同胞已经富裕到可以把牛奶倒进河里。
“太岁,长在树根上。像菌子又不是菌子。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割下来,第二天就能再生。于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养太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