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又展开:“你说的有道理。”
他拿出玻璃瓶,里面装着10枚小丑丸。
“所以,为了让其他人幸福快乐的活着,轮到你去死了。”
赢舟划亮一根火柴,雨和风都没能扑灭这道火光。
他把燃烧着的火柴丢进了瓶子里。
赢舟行走在一片白色的大雾中。脚下有路,但很窄。转头,是斜着的土坡。他正行走在悬崖上。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往前走着,但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头发变短了,也变黑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四毛不见了。
要不是身上还穿着研究所出品的作战服,赢舟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和谁交换了身体。
山路被掩映在低矮的树丛间,土地并不平整,可能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泥浆。
赢舟若有所思地朝前走着,当他看见一条长长的索道时,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下方是一条湍急的江,江那边,是赢舟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叫许家村。村子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姓许。上学要走三公里,去医院要到镇上,有唯一的卫生所;平时是赤脚医生带着几瓶青霉素和消炎药到处给人看病。
赢舟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几年前读高一,听到许文玲说起终于通了公路。言语有些欣喜,又有些叹息。
他们都不可能回去了。
索道和旅游时的那种索道是不一样的。没什么防护措施,人坐在一个大框子里,稍微动一下,就晃得厉害。
赢舟有些不太熟练地拨弄起旁边的启动机关,在拉杆滑到最上面一档的时候,静止的篮筐微微晃动了起来。
他走了上去。
脚下的江水滔滔,奔流不息。
小学的时候刚去城里读书,赢舟在自己的作文里写了这条路。
同桌说他编故事,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地方。或者有人压根不相信这条路存在。人对自己没见过的事物,总是心存怀疑。
只有班主任老师听了会叹息两声,偶尔有吃不完的饼干零食,会让赢舟带回去。
但这其实并不好玩,尤其是风大的时候。
起码小时候,赢舟很害怕自己会掉下去,一直到现在都有些轻微的恐高。
赢舟又一次跨越了这条江。
再往前,就是他呆过几年的家。
人会下意识地遗忘自己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并且在潜意识里把它当做一种报复。
赢舟本以为,自己的记忆会很模糊,但他却本能地找到了方向。
走了十几分钟的山路,一座村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家家都有种田,田坎上有皮肤黝黑的农民正在劳作,还有人抽着劣质的旱烟。每座房子都是灰扑扑的。家里条件不好的,房子就一层,房顶还是秸秆和茅草;家里条件好点的,会修上砖瓦房。
外公早些年是公社的厨子,几个舅舅也进镇里,当了工人,家里条件一直不错。不仅修的砖瓦房,背后还有一片竹林,能挖笋吃。门前是水塘,养了些野鸭子,还有条看家护院的土狗。
赢舟小时候经常嫉妒那条狗吃的比他好。
偏僻的村庄是很排外的,但每一个人路过赢舟都熟视无睹,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
赢舟伸出手,在一个路人面前晃了晃,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下意识地绕开了他。
老农民是不太可能具有这样的演技的。
赢舟猜测,这是愚人的能力,“常识修改”。
在其他村里人眼里,他是一团空气。尽管从物理角度上,他存在着。
很显然,愚人把他送回了老家。
目的总不该是为了给许文玲扫墓……许文玲也不葬在这里。
他凭着记忆往前走,很快,眼前出现了那座熟悉的砖瓦房。灰黑色墙壁上刷的标语还很新,“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浓浓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向碧蓝的天空,趴在地上的狗鼻子动了动,突然吠叫起来,但却没能看见从它面前走过的赢舟。
赢舟十分小心眼地走过去,但走了几步,又折回,一脚踢翻了它的狗碗。
这是他当年一直想干、但没来得及干的事。
大土狗看见自己碗里的剩菜剩饭翻了,顿时更愤怒了。
它“汪汪汪”了半天,可惜看不见罪魁祸首。只能无能狂怒。
大门是开着的,这很正常。农村里的门一向不怎么关。赢舟走进了客厅,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日历,02年,十一月。
今年他六岁。
赢舟记得这一年。因为02年的12月,许文玲带着他去了省城。当时,她全身上下的钱,只够一趟离开的车票。
没买回来的票,他们都再也没有回来。
“……送我回这个时间点干什么?”赢舟喃喃了一句。
点燃小丑丸,会来到愚人的世界;但这里其实是小丑自己的精神世界,会出现小丑最想要的东西。
赢舟可不觉得,自己想要这段灰扑扑的、看不见未来的生活。
他继续朝前,往厨房走去。
浓烟很呛人,厨房里传来了小孩的咳嗽声。
赢舟来到门边,朝里望去。
然后,他看见“自己”踩着小板凳,站在灶台前,正在往灶里加着柴火。
营养不良,五六岁的小孩饿得面黄肌瘦,但一双手却很粗糙,指甲缝黑黑的,脸上也是黑黑的。
赢舟愣住了。
一般来说,他是晚上七点左右,才会从村小学走回家。
那时候,家里的饭都是许文玲做的。所以赢舟从小到大,都没烧过饭和火。算是村里小孩里养的比较娇的那一类。
面前这个小孩显然不是。身上的衣服不怎么干净,裤子可能是捡的别人的,偏大,裤腿挽了好多圈,像一个鼓鼓的甜甜圈。
小赢舟也在一片烟雾中看见了他。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还是村里小孩里难得一见的双眼皮、高鼻梁;但在一张过于瘦削的小脸上,不太合适。像小猴子。
“你是谁?”小孩问他。
操着一口淳朴的家乡口音,刚去城里读书的时候,赢舟没少因为这个被笑。
赢舟唇微动,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中年妇女骂骂咧咧的声音:“挨千刀的小杂种,我说家里的狗怎么叫起来了,还以为遭贼了,怎么是你在烧灶?不是跟你说了要干柴吗?你想把房子点燃是不是?跟你那死鬼妈一样没用。”
一个身材健硕的妇女越过赢舟,径直走进厨房。一只手拧起了小赢舟的耳朵,把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一直拖到了门前的院坝上。
小孩疼的眼眶通红,泪包在眼睛里,要哭不哭的。
之前的烟雾太浓。赢舟这才发现,这个小孩身上有很多新旧不一的伤。
从地里赶回来的人是赢舟的外婆。
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大声骂着正在院子里罚站的小孩。
赢舟躲在墙边,听了一会。说的是他妈说好外出打工给家里挣钱,结果钱没挣到,还被野男人搞大了肚子,生下他这么个小野种。又说他命里晦气,克死父母,卖都卖不掉。
赢舟愣住,然后勉强地笑了一下:“原来这个世界里她死早了。”
第一次收了五百块钱,人贩子还没走出山里,摩托车翻了三次,摔到骨折了,赢舟还屁事没有;人贩子觉得邪门,硬是把小孩送回来,要了三百五十块钱回去。当自己的医药费。
第二次的人贩子艺高人胆大,觉得赢舟这小孩长得还行,智力也没问题,应该能卖上大价钱。唯一不好的就是年龄稍微大了一点。
他花了四百,买下赢舟。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早就被警察盯上。打拐队在车站人赃俱获,人贩子被抓去吃牢饭了。
而赢舟又被送了回来。
连续两次,赢舟也算在本地拐子圈出了名。路过的拐子都不收,怕自己重蹈覆辙。
男孩也不收,晦气。
“跟你妈一样烂手里!”外婆“啐”了一口,把痰吐在了地上。
邻居扛着锄头路过,嘀咕了一句:“卖孩子还有脸到处说……”
“那你他**的出钱给我养啊!我没让他吃还是没让他穿??你家媳妇几年前生了个小闺女,还没满月小闺女就不见了。听人说你是大清早赶着丢县里医院门口了?这事你怎么不说说?”
邻居的腰压得更低了一点,垂头丧气,不说话了。
但他羞愧的不是把自己孙女扔了,在他眼里,能在医院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他是看见小女孩被抱进医院,才走的。
他羞愧的自家的儿媳妇到现在都没生出孙子。
老太太一口气骂了大半天,都不带喘气的。看得出来日子真的挺苦。
骂完后,把一桶脏衣服放在了门口,朝他扬了扬下巴:“去河边把衣服洗了。”
小孩永远是软弱的、发不出声的。
他们是还没长成的幼兽,只有毛茸茸的爪子和不怎么锋利的乳牙,不会捕猎、更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生活的家再糟糕,离开这里只能饿着肚子流浪。拥有的一切,都是大人们的施舍。
比起干活的人,他更像是不幸生活的出气筒。
小赢舟拖着差不多到他腰的塑料桶,往河边走去。
外婆在后面挥着竹条大吼:“抱着去!别给我拖烂了!买个塑料桶很便宜吗?你还没这桶值钱!”
于是,小孩把桶抱了起来,穿过树林,一直来到小河边。
接近傍晚,天色已经转黑,家家都在生火做饭,还在外面的人不多。
赢舟看见,身高还不到一米二的小孩,熟练地取出了衣服,铺在洗衣石边,让水流冲洗着脏衣服。
一米二,进景区免门票,餐厅自助餐半价。
小孩长期营养不良,顶多一米高。
十一月的水已经很冷。更何况现在又是晚上,小孩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赢舟在竹林里观望了一会,然后走了过去。
这种感觉其实挺奇怪的。
尤其是面前的小孩,是他,又不是他。
小赢舟的脚踩在水里,说是河,更像是小溪。水浸在他的小腿肚位置。涨水的时候,能到腰。
他扫了眼赢舟,然后漠不关心地低下了头。
赢舟问:“小朋友,你叫什么?”
小孩沉默片刻,回答:“不知道,我奶我爷叫我小杂种。”
赢舟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看着面前的小孩,却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难过。
他好像有很多话,却无从开口。
小孩蹲下身,用肥皂搓起了衣服,手指冻得通红。
天要黑了。他把衣服尽力拧干,抬头一看,赢舟居然还站在原地。
他提着塑料桶,本来都打算走了,却又一次转身,开口:“我见过你。妈妈有张照片,一直没舍得丢。后来我藏起来了。”
都说儿子像妈,但赢舟和许文玲长得却不太像。主要是骨相很不一样。
许文玲的长相偏柔和平缓,像泉水;赢舟像起伏有致的山峦。
小孩没有说剩下的话,但赢舟却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被压抑很深的期待。
……很久以前,在赢舟还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期待。
每年过节,其他小孩外出打工的爸爸会回来。赢舟问许文玲,他的爸爸呢?许文玲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于是赢舟后来再也没问过。
他期待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来带着他和妈妈脱离苦海。
但爸爸不会回来。他的爸爸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枪毙的逃犯。
因为太明白这个小孩在想什么,其他的话好像都说不出口了。
赢舟沉默许久,回答:“你叫赢舟;赢很难写;舟的意思,是小船……跟我走吧。”
-爱欲之小丑,特点是薄情。
-你明明无欲无求,为何却总是苦痛?
-痛苦来自于这个不安全的世界。
-你是蹒跚学步的小兽。
-你是被围猎的祭品。
-所以,我亲爱的小孩。你要学会逃走。
-从牢笼里、从无序的森林里、从猎人握着枪的手里。逃走。
-你不仅要逃走,还要学会反过来,解决掉那些迫害着你的东西。
-你不期待明天,但你知道明天一定会来临。所以你会握紧自己手里的武器。
-你不相信神,但你是自己的神明。所以你会庇护你自己,倾尽全力。
-你,可以不爱任何人。但你深爱你自己。
-去吧,去保护他。愿神保佑你。
这大概是现在的小赢舟最想听到的话。
但他的唇抿的很紧,整个人在水流的冲刷里瑟瑟发抖,迟迟不愿意说出那个“好”字。
他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一无所知。对方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出头,比起爸爸,更像是哥哥。他们过去毫无联系,许文玲病死,这个男人都没来看一眼。他凭什么要跟赢舟走?他又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
他一直都过的很疼。被打被骂的时候身体会疼,做家务割猪草的时候手会疼;阿奶说饭给狗吃都不会给他吃,让他去找别人要,被邻居奚落的时候,脸会火辣辣的疼。
这些疼痛都需要被弥补。
小孩子不懂那么多道理,他只是又高兴又委屈。
偏偏赢舟在这方面的经验也少,双方都是棒槌,尴尬又僵硬地站在原地,等着另一个人先作出决定。
嗯……毕竟都是自己,这很合理。
但赢舟觉得,自己多少还是要比面前的小孩多长那么十几岁的。
所以他率先妥协了:“走吧,带你去城里玩。”
他走过去,牵住小孩的手。
没妈的孩子过得是要惨一点,提在手里,像是一只小猫。
赢舟牵着他往山路上走,小赢舟转头,看向还泡在水里的衣服,有些纠结:“外公外婆会骂……”
挨骂倒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会挨饿,还会被打,甚至会被关到泡腌菜的地窖。
赢舟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以后都不回来了。”
小孩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离开村庄的路,比赢舟想象中顺利。
河水里既没蹦出什么怪物;夜晚的路上也没有猛兽。
小孩走累了,赢舟把他抱进了怀里,隔了一会,又在路边捡到了一个背篓。
感觉很巧。
他挑了挑眉,把小赢舟装了进去,大小竟然刚刚好。
要从村里走到镇上,才有通向省城的大巴车。
赢舟保持着正常的步行速度,保守估计走了差不多三十公里。这才遇到了第一个城镇。
赢舟都快到长途站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一件事,他没有现金。
小孩已经醒了,赢舟把他从背篓里放了下来,牵住了他的手。
小赢舟的鼻子吸了吸,眼神看向路边的早餐摊。一对夫妻正在卖牛肉米线。
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却一个劲往那边瞟去,手还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
这个世界是假的。
赢舟想,而且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他完全可以靠着不太道德的手段获取一些启动资金。
但是……
“哎,怎么有个流浪的小娃。”卖米线的阿姨走过来,揉了揉效小赢舟的脑袋,“跟你爸妈来赶集吗?你爸爸妈妈呢?”
小孩一愣,转头,看向了旁边的赢舟:“……这里,啊。”
阿姨自顾自地说着:“喔,爸爸妈妈等会回来啊?那吃不吃米线,阿姨给你煮一碗。小孩真瘦……我家崽跟你差不多高,胖多了。”
小赢舟手足无措地在小摊前坐下,求助的眼神不断看向了旁边的赢舟。
赢舟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吃吧。”
小孩这才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筷子。
他很快吃完了一碗米线,连汤都没剩下。
一个中年人从小孩身边路过,口袋里落下一张粉红色的纸票。
这个年头可是没什么实名认证的,全靠站务员手撕副券。
小赢舟眼疾手快地捡起这张票,但抬头的瞬间,那个大叔已经消失在了人流中。
赢舟接过票,看了眼,终点站正好是省城,A市。
早餐摊的生意莫名变得很好,还有好多人排着队等。摆摊的店家忙不过来,见小赢舟一直坐着占位,朝他挥了挥手:“你爸爸妈妈还没来呢?那这碗粉算阿姨请你了,不用给钱了,去赶车吧。别来不及了。”
赢舟就这样跟着上了车。
人满为患的车上,不少人都是站着的,目光还非常谨慎。这年头车上到处都是扒手,运气不好还会遇上路霸,偏偏小赢舟身边的座位却是空着的。
赢舟思考片刻,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一直是聪明的小孩。
小赢舟看向玻璃窗,死死抿着唇,窗户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他怔然了许久:“妈妈说你死了。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在骗我。所以她到底有没有在骗我?”
其实这件事,赢舟也想知道答案。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周围人都说他是杀人犯,被枪毙了,于是赢舟也不问了。
后来进了异能局,赢舟心血来潮,查过父亲的档案。
父亲叫赢天,很少见的名字。加上住址和户籍地,基本没有重名的可能。记录的讯息和其他人嘴里说的没什么不同。
“我不是你爸爸。”赢舟很认真地回答,并没有敷衍他,“我就是你,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
如果,思维算是一个世界的话。
这对一个才六岁的小孩来说,未免太超前了。
小赢舟的表情更加茫然了。
他张大嘴,不知所措:“那你过来干嘛的?”
“要找一个叫愚人的小丑,杀了他。”赢舟回答,“但我还不知道他在哪。我朋友说,如果它出现,我肯定能发现。但我不确定,说不定这是愚人故意透露出来的假消息。”
小赢舟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塑料壳凉鞋:“喔。”
……原来不是来找他的。
小赢舟犹豫很久:“你是我,我是谁?”
“你也是我。”
小赢舟:“那我为什么是我?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找到我吗?”
这问题未免也太哲学了。赢舟给不出答案。
第一次在现实中遇见小丑,是在省城的游乐园,赢舟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就算找不到愚人,省城也会有更好的环境。如果把小孩一直留在老家,那他的人生可能会发生很大程度的偏差。
赢舟知道这是一个虚假的自己,但这个小孩太真实了。骨头咯人,眼睛会流泪,小心翼翼又局促。明明没人教导他,却依然乖巧懂事。
大巴车开了六个小时,在下午三点,抵达了A市的客运站。
这和赢舟印象里的车站很不一样。
他还在车站出口,看见了中介贴的小广告。
租房、食宿,以及卖房。
未来寸土寸金的A市核心城区,房子才1800一平。旁边要修的CBD都还没拆迁,还是当地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赢舟没忍住开口:“以后这地方要涨到六万呢。有机会找银行借点钱,早点付个首付,以后生活可以轻松很多。”
话说完后,他自己都是一愣。
就算涨到6万又能怎么样,还要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买套房吗?
小赢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赢舟可以不吃不喝,但手里牵着的小孩不行。
他琢磨了一下,要不要把小孩丢到妇联或者孤儿院门口。
这年头户籍都还没联网,省城离许村几百公里,消息是传不到那么远的。
孤儿院兴许是比留在外公家里好一点的。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归宿。还容易被一些不法分子领去采生折割,丢在人流量大的商场或者车站门口骗钱。
赢舟想,他之所以会担心这么多,是因为这个世界看起来太真实了。
和之前去过的小丑们的精神世界都不一样。在这里,他是上帝,是旁观者,唯独不是他自己。
“饿了吗?”赢舟问。
小孩点了点头。
下一秒,一张刮刮乐随着风飘到了小赢舟的脸上,也不知道是谁掉的。
赢舟若有所思道:“刮开看看吧。”
小孩拿着这张彩票,到了车站旁的彩票站,一声不吭地把彩票刮开。
“哎呀,小朋友,你中奖了。”
2块钱的彩票,小赢舟居然刮出了1000块,都够买省城一平房子了,而且这奖金还是店长立刻兑奖。
1000块不是1000万,虽然多,还没到需要申请的程度。刮刮乐彩票和其他彩票不一样,小孩也能买,再说,现在管的也不严。
这个数额对现在的赢舟来说,刚刚好。
小赢舟还是第一次来省城。赢舟先是让他买了张澡票,把身上洗了个干净,然后又带他去了批发市场,买了几套小孩穿的衣服。
若非看起来太瘦弱,现在的小赢舟完全就是洋气的城里小孩了。
赢舟也是来到省城后,才知道,后世游乐场的位置,现在还是一片荒地。建造游乐园的审批刚发下来,离建成还差整整五年。
他站在盖着“拆”的废旧厂房前,牵着小赢舟,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赢舟突然紧张了起来:“……爸、哥哥……是没找到‘鱼人’吗?”
他甚至都不知道yu是哪个yu。
“嗯。没找到。”
“那你会回去吗?”小赢舟竭力控制着,但他的声音依然在发颤。
赢舟低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小孩的这张脸。
对方的脸上藏着希冀和不安。
是他把小孩从村子里带了出来。
他或许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也是愚人的把戏吗?
“会的。”他揉了揉小孩的脑袋,“不过,在这之前,先教你声母韵母吧。顺便先去警察局,你就跟他们说,你走丢了。但警察叔叔问你哪儿的,你说不知道。”
他把小孩抱了起来,温和道:“走了一天路,累不累?”
X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
赢舟平静地叙说着:“嗯,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经历。他偶尔会消失,说是去找愚人了,不过很快又会回来,通常不会超过一个月。”
医生是德高望重的老专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赢舟敲了敲桌子,“我必须要找到他。你能让我找到他吗?”
医生沉默片刻:“……请稍等。赢先生。”
主任起身,来到了家属室。
坐在等候区的家属同样年轻,是元家的长子,赢舟的养兄。叫元问心。
十多年前,元问心的父亲收养了一个走失的孤儿。说要改姓元,但这个小孩很坚决,不让。
医生叹了口气:“根据脑电图和谈话,我们初步推测,是精神分裂。”
医生小心翼翼地朝着元问心解释:“人类有两种防御措施。第一是遗忘,第二是对抗。而在遭遇某些重大的、难以承受的精神创伤时,这两种正常防御措施都失效了,就有可能出现第三种防御模式,那就是分裂。”
“而我为什么认定这是分裂而不是多重人格,是因为您告诉我,你们从来没有发现另一个‘赢舟’。分裂的典型症状是幻视和幻听;多重人格会有类似于被另一个人‘鬼上身’的症状。”
“您的弟弟有很严重的童年创伤。幼小的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于是臆想出了一个成年的‘我’。他可能真的看见了这个不存在的‘我’;很多精神分裂患者,会分裂出更多的人格,用于面对生活中自己难以应付的情况。影视里,也有很多描述这一类精神疾病的影片,譬如《致命ID》、《搏击俱乐部》……”
元问心的手插在西装的口袋里,眼神很飘忽,似乎有在听,又似乎没有。
14年前,元成去内陆城市出差,把在警察局里呆了一个星期的赢舟捡了回来。
他说这小孩走丢了,除了姓名,问什么也不答,身上也没个证件,跑了好几个派出所,都没查到一个叫赢舟的。
而且,小孩说自己爸爸妈妈都死了。
警察们正在维持大会堂的治安,顺便商量着把赢舟送去孤儿院,刚好被路过的元成听见。
元成就把赢舟带回了X市的家,闹了个人仰马翻。
他的妻子以为是领回来的私生子,爷爷奶奶更是蹙眉,说要是入家里的户口,怕对元问心有妨碍,非要养不如入家里司机的户口。
于是元成直接立了个遗嘱,遗产九一分,元问心占九。又找了个算命的,说赢舟命好,有福,旺家;最后把亲子鉴定书给了自己的妻子。
赢舟这才在元家顺利地呆了下来。
而且真的像算命的老瞎子说的那样,赢舟到元家后,本就富裕的家庭锦上添花,趁着时代的春风,长得枝繁叶茂。
赢舟在户口本上也叫赢舟。哪怕他明知姓元能获得更多好处。
元问心一开始,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的。小赢舟一个人上学放学,回到家就闷在卧室里看书。像个透明人。
他的态度无疑也影响了大院里的其他小孩,大家都不爱跟赢舟玩,到了学校也是这样。
于是,赢舟就被其他小孩欺负了。
元问心也是意外发现的,家里的司机等了半天,也不见赢舟下来。
他去赢舟的班上找他,发现赢舟在一个人在扫教室、拖地、擦黑板;人还没旁边的扫把高。
一般来说,放学后扫地,都是全组一起打扫卫生的。
赢舟看见他,很意外,抬头,懵懵懂懂地叫了声“哥”。原本枯黄的头发剪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黑黑的软软的;白皮肤,大眼睛,跟洋娃娃似的。是很少见的漂亮小孩。
元问心觉得自己的心房被击中了,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他的小弟之一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哥,我帮你教训了那个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