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告辞了。”
斜沙城的人行事都风风火火,戚昔没拦得住,人就消失在了铺子里。
他看着那堆得满当的桌子,有些无奈。
可瞧着瞧着,眉心松开。
眼尾缓缓弯起,他打心底笑着,冷峻的眉眼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今日身着白色裘衣,长身鹤立。
像落雪的白梅,瞧着冷,散发的香气是浓的。
可惜难得有人瞧见这温润一面。
是他忘了,这里不是人情冷漠的地方。
他走到桌边,将这些礼物小心收起。都是些果干、糖之类的,放在斜沙城,已经是贵重的了。
入夜之后,天更冷了。
酒肆后面的厨房里,一盏蜡烛燃烧着。
斑驳的墙面上,倒映出瘦削的影子。
戚昔坐在灶台前,一边烤火,一边做晚饭。
这里的人习惯一天吃两顿。早饭吃得晚,第二顿都是下午了。
戚昔习惯了一日三餐,所以关店门后,还要做点吃食填饱肚子。
灶孔里的火大,锅里的水一下子烧开了。
戚昔将切好的红薯块放下去。精米混合着白糯的红薯,没一会儿便浓稠得能牵丝。
菜是今日留出来的卤猪头肉,再做一个清炒白菜。这就是今日的晚饭。
酒铺的后厨很大,里面搁着一张小桌子。
戚昔就坐在桌边,配着菜,喝了大半碗的粥。
窗外北风呼啸,如荒原巨兽,拉长声音嘶吼。烛光也跟着明明灭灭。
戚昔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声音,思索着如何给邻居们回礼。
这事宜早不宜迟,他打算明日出去看看。
房顶上,啪嗒落雪的声音大了。听着像小石子儿砸上来似的,密集又迅速。
戚昔快速被厨房收拾了,然后就着另一口大锅里温着的热水,照旧泡了个舒服的澡才回屋睡觉。
晚上,房顶上叮铃哐啷的声音不断。
戚昔翻来覆去,睡得不怎么安稳。
到第二日,窗外大亮,好似重新落下阳光。
刚辰时末,戚昔这会儿难得睡沉。
忽然,一声悲痛的哭嚎响起。如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戚昔猛然一颤,睁开了眼。
他凝神细听,才听到悲泣的嚎叫声不止一处。一声两声,是散落在酒肆四面八方的无数人在哭喊。
戚昔快速下床,前头铺子的门此时也被急促地拍响。
戚昔动作稍快,站起来时头又晕了一瞬。他微恼,手扶着门缓缓,才拉开。
入目,他瞳孔一缩。
门外的雪,已经堆积了半个门高。
徘徊在屋外的风轰的一声灌入,源源不断的哭泣声被携带而来,从他耳畔掠过。
他心上一沉,只浮现出两个字——雪灾。
“戚老板!”
“小公子,戚老板!”
听着是对面包子铺大娘的声音,戚昔站在这腿高的雪后,提起声音回:“我在!”
那边安静一瞬,继而声音更大。
“昨晚下了大雪,好多房子塌了。你快点出来把你家屋顶的雪扫了。别被砸到!”
“好,谢谢婶子!”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戚昔的心头像被扯了一下。
酸酸涩涩的,难以言说。
万幸,这会儿没有继续下雪。他回去屋,穿得厚实一点。随后推着门外的雪,一步步往外走。
到前面的铺子,他将门打开。
外面不停有闷响,他以为是邻居们在清理街道。但开门一看,全是身披甲胄的兵将。
戚昔愣住。
这斜沙城的兵将,他就远远见过两次。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人在跟前。
听见开门声音看过来的将士们也同样诧异。
谁家金枝玉叶的少爷跑出来了?
领着这一小队处理雪地的人看着戚昔:“您是这酒肆的新掌柜?”
戚昔点头:“你们?”
“我们是城里的守将,我叫常海。”
戚昔瞧着他被风霜吹得破碎的脸,问:“常河是你什么人?”
“我弟。”
说完,常海回身继续铲雪。
铲子一落,他身体陡然一震。
转头再看戚昔,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连带着他周遭的将士们都察觉他的异样,悄悄地一边铲雪一边打量石阶上的戚昔。
头儿至于吗?人长得也不吓人啊。
戚昔也不明所以,但他不打算多问。他冲着这些雪地里辛勤的将士们点了点头:“你们忙,累了可以来里面歇会儿。”
说着,他拿上屋子里的东西,去后院收拾雪堆。
常海心底激动地骂了一声:艹!
原来夫人长这样!
戚昔走了,常海立马反应逛过来。他挥手,急着道:“快,跟我去几个人帮忙!”
这并不算违背规矩,其他人家需要帮忙的,他们也去了兵将。
院子里的雪很厚实,靠戚昔一个人,确实很难清理。
“麻烦了。”戚昔道。
“顺手的事儿。”常海吭哧吭哧干活儿,激动得像跟前吊着胡萝卜的驴。
戚昔还听得到哭声,问:“其他地方情况怎么样?”
“就是那样。”
“伤了不少,也有十几个没了。”
长叹一声:“要是我们回来晚一步,怕是又要压死不少人。”
戚昔轻轻呼出一口气。
头一次,他知道了什么是雪灾。
“夫……那什么……府,府城昨儿个也下很大的雪。”常海一嘴咬住自己舌头,惊恐垂下眼皮。
嘘……差点差点。
戚昔:“嗯。”
常海再不敢多言,转头加快速度。
几个将士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猛子扎进雪里开始干活。不一会儿便收拾出大半院子。
兔子掏洞都没他们这么快。
戚昔见没有自己插手的地方,直接去厨房烧了一整锅的水。
拎着茶壶出来时,院子就已经清理完了。几个人拿着东西正要出去。
戚昔将茶壶搁在桌上:“喝点热茶再走。”
常海想说不用。
一抬头对上戚昔平静的眼睛,不知怎么一怂。
于是乎,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乖巧坐在凳子上,着急地喝水。边喝还要边悄悄地看那站在一旁看账目的人。
到后头,外面一条街上的兵都进来领了一碗热水。
这边喝完,没怎么休息,常海又带着人去清理其他地方了。
戚昔收拾碗洗了,紧跟着锁上门,往记忆中的地方去。
出了铺子往东走,拐过几条小巷子,入目就是丛丛蘑菇似的平房。
与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松软的雪已经堆到了围栏高。有些用木头与草盖做的房子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已经被压塌。
这边人很多,有兵将,也有眼神仓皇,刚刚被从房子底下挖出来的百姓。
戚昔还看见了过来帮忙的邻居。
宋大叔在里面帮忙清理积雪,宋婶子在一旁扫路面。两人埋头忙活着,呼出的水汽白茫茫的一片。
戚昔没上去打扰。
而是往里面继续走了一段路。
随后见到了当初那小孩的家。
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几座房子都塌了。房梁倾斜,被压断的木头支出尖利的刺。
院子里厚厚的凹凸不平的雪面上残留着殷红的血迹,三个屋子的门口都有。
戚昔目光微沉。
“小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宋四娘注意到了他,拿着扫帚走上前来。她打量戚昔一番,看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不禁有些着急:
“瞧你,跑出来做什么。”
“快回去吧。外面凉,咱们这儿都有人呢。”
戚昔扬起笑:“婶子,叫我名字就好。”
宋四娘嘴巴张了张,着实叫不出来。她干脆直接道:“你家收拾完了?可要帮忙?”
戚昔点头:“收拾好了,多亏了将士们帮忙。”
“那就好。”宋四娘笑着,瞧他还看着围栏里面的几座房子,声音低了低,“这三家,昨儿个都伤了人。”
“婶子可知他们在哪儿?”
“被抬去医馆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戚昔一顿,道:“婶子,我去瞧瞧。”
“哎呀,你……”宋四娘想叫他快些回去,但看戚昔这性子,都不是她能叫得住的。
去医馆里待着也比外面待着好。她干脆指了指医馆的方向,道:“行,就在那杨树巷里的济安堂。”
“谢谢婶子。”
戚昔说完,往医馆方向去。
宋四娘瞧着他衣服都好像兜不住的身子,还是不放心喊了句:“看了早点回去,外面冷。”
戚昔回头笑笑:“知道了,婶子。”
戚昔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门边抱着膝盖的小孩。
他身上裹着大人穿的毛褐,露出来的手指都沾着血迹。脑袋垂着,发如枯草。左右两边的发髻一边散了,一边还虚虚绑着。
他脑门搁在膝盖上。手指把裤腿抓得很紧。肩膀耸动,瞧着在哭。
而他背后,医馆里已经堆满了人。或躺或坐,都是从房子下挖出来的伤患。
戚昔放轻脚步,走到小孩的面前。
离得近了,能听清小孩压抑的呜咽声,极细。
像无家可归的小猫崽子似的,听得戚昔恍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但是此刻看着人好好,心中骤然一松。
见小孩还没有注意到他。戚昔上前一步,细腻如玉的手轻轻落在了小家伙的头顶。
“哭什么?”
小孩一震,呆呆仰起头。
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里,还在不停掉眼泪。
“大哥哥!”他惊讶又惶恐。
两只皲裂的小手立马将糊在脸上的泪水擦去。
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蜷缩起来小小的一个。
戚昔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眉眼温和:“哭什么。”
“怎么不找个地方躲冷。”见小孩不好意思收下帕子,戚昔收回搁在他头上的手。自己用帕子给他沾了沾眼泪。
小孩身子僵直,不敢动弹。大眼珠子紧张得快速转动。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你也病了?”
泪水冲洗过的眼睛更为干净,里面流露出好不掩饰的关心。
明明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戚昔摇摇头。
他直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爷爷呢?”
一听,小孩鼻尖一酸,嘴立马瘪了。“呜……爷爷护着我,腿、腿伤了,不让治。”
他仰头看着戚昔,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他依恋般地试图伸手去抓戚昔的衣角,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怯生生地收回去。
一个人缩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戚昔轻叹。
吓到了啊。
他倾身,手重新放上小孩的脑袋。手心微微用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泛着凉意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小脑袋。心想,还是笑着的小孩更可爱。
“哇呜……”小孩哭声忽然加大。
手上一滞,戚昔瞧着紧紧揪住自己衣服,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
“哭完这一次,以后就不哭了。”
小孩打了个哭嗝,像寻着火炉子的猫崽子,使劲儿往戚昔的怀里钻。
戚昔只拍着他的头,等他哭够。
终于,小孩抽抽搭搭地停下。
因为哭得狠了,脸上伤口撕裂,渗出不少血来。
小孩松开戚昔,瞧着被他弄得皱巴巴又沾了污渍的衣服,脖子一缩。
“哥哥……”他拉着戚昔的衣角。
戚昔撩起披风,用干净的那一边擦了擦小孩不断渗血的脸。“无妨。”
“哭够了?”他问。
小孩紧盯着戚昔,乖巧点头。
戚昔解了披风,拿在手上。接着拾阶而上。“那就随我进去看看。”
小孩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戚昔进去后目光瞧了一圈儿,外面坐着的人都是受伤较少的。而躺着的那些,都是已经治好了的。
戚昔避开众人的目光,低头问:“你爷爷呢?”
“在里面。”
进屋里去,戚昔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老爷子。
他双眼紧闭,躺在角落的病床上。额角破了口子,脸上都是干涸的血。
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但是一双腿却是形状怪异地搁着。
许是疼痛,树皮似的手还在不停颤抖。
“铁树?”
“是你。”老大夫看着戚昔。
戚昔冲着老大夫颔首。
原来小孩叫铁树。
小孩走到自家爷爷身边,两双小手钻进苍老的大手当中,嘴角又开始瘪。但这次愣是压着不出声。
“安爷爷。”小孩无助地叫人。
戚昔瞧着老爷子那状态,轻声道:“大夫,再不治疗,人熬不住了。”
老大夫吹了吹胡子:“这老头倔得很,愣是不让我治,药都灌不下去。”
戚昔看向小孩:“治吗?”
铁树抹了把眼泪,又将手塞回自家爷爷手心。“治,可是,可是钱不够。爷爷也不让。”
戚昔眸光涟漪四起,声音微哑:“钱不够可以挣,人没了就没了。”
小孩眼中含泪:“哥哥、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借我银子,我会还的。”
“我还好多好多。”
“铁树。”老人终于舍得开口。
小孩一下子绷不住,趴在老人身边哭得伤心欲绝。“爷爷,呜……你治好不好。”
戚昔移开视线,声音寒凉:“借可以,要写借条。”
“写,呜呜……我可以、可以写。”
戚昔瞧着小孩的脸,轻声道:“你写的不作数。”
老大夫摇头:“行了,我写我帮他写。让这老头子摁个手印,就是死了他也得还。”
老大夫心里嘀咕:明明想帮忙,偏偏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他立马赶人:“出去出去,我给这老头治。”
说着,他将早搁在桌上的药端起来,捏着老头下巴就往下灌。
老爷子不喝,安大夫劝道:“你死了,你孙子没人看着你放心?”
“要是娃子一个没想通,肝气郁结,再不吃不喝几天,也熬不过冬。”
“听话,喝下去。”
小孩哭泣的声音犹在耳边。
老人慢慢睁眼,看着戚昔。
戚昔冷言:“孩子什么都懂。你若真这么执拗,毁的是他的一生。”
“我也不会平白无故捡个小孩给自己添麻烦。”
老爷子双眼模糊地看着身侧的小孩。
手指颤动着,摸着他的脸。
“爷爷……”
眼泪自眼角流下,接着,他缓缓张开嘴,咽下那一碗药水。
老大夫:“行了,出去等着吧。”
戚昔带着小孩出去,外面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他找地方坐下,瞧着面前双眼肿胀的小人。“房子没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铁树:“以往那些房子塌了的人会住到大院子里去,等房子重新修好了才回来住。”
戚昔点头。
“需要准备东西吗?”
“婶婶说那里都有。”
如此,日子便还能过。
正分神想着,忽然,小孩直直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戚昔安静地看着他,只道:“起来。”
小孩不安,手抓住自己的破烂衣摆。眼睛亮亮的,直盯着他。
戚昔软和了面色:“起来。地上不凉?”
小孩突然猛地趴下去,给戚昔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戚昔拧眉,一把拉着他站起来。
像是知道惹戚昔不高兴了,小孩立马讨好地看着戚昔。“哥哥,谢谢你。你放心,我会还你银子的。”
戚昔面上还是冷着:“你要怎么还?”
小孩瞧着也不怕,他知道面前的大哥哥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我、我可以去卖葫芦。”
“我长大了还可以去搬东西,去当兵……”
戚昔摸摸他的头:“那你慢慢还。”
小孩在他手心蹭了蹭,坚定地看着他:“谢谢哥哥。”
戚昔曲指,弹了下他脑门。
“不用谢。”
看完了小孩,戚昔收好老大夫帮忙写的欠条,绕路往北边的另一边回去。
有些事儿,他可以帮忙。但不能无私的帮。
人性经不起考验,无偿帮了这一个,便会再有下一个。
倒不如像如此这般,还能让小孩学会些处事道理。
他现在虽然小,但已经懂事了。
往北的路巷子更深,也只清理出一条供人走的道路。
两边的矮房子完全陷落在雪地里,只能看见一个屋顶。
走着走着,逼仄的小巷子被甩在身后,前路逐渐开阔。
蓦的,甲胄碰撞的声音从大路传来。
戚昔止步。
这些清扫完雪的兵将队伍正走在南北大道上,向北而去。
这些将士是从南边清理到北边。
心中一动,戚昔往前眺望。
长长的队伍前头,是一匹黑色的大马。马被养得油光水滑,皮毛乌黑发亮。
马儿独自走着,蹄子扬得高兴。
戚昔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锋芒毕露的眼。
戚昔手心一紧。
瞳孔微颤。
男人落在队伍后头,身量极高。只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短袍,脚下蹬着长靴。
他发冠高竖,露出一整张英挺的脸。
眸中是有色彩的。
眼前阴影迫近,戚昔长睫压低。
待人才面前经过,他才缓缓松开手心。
脚步声远去,戚昔立马抬步,向着与男人相反的方向离开。
殊不知,在他走了两步之后,男人又立在原地,探究似的看着他的背影。
“将军。”
燕戡收回目光,问常海:“他是谁?”
“啊?”常海嘴巴张大,比燕戡还懵。
阿兴上前,一把拉过常海。自己站到燕戡的身边。
他嬉皮笑脸道:“怎么,将军眼熟?又或者,看上了?”
燕戡扫他一眼,大步离开。
阿兴哎哟一声,屁颠屁颠追上大步离去的燕戡。“我说将军啊,你看上人家,没准人家看不上你呢。”
瞧瞧,夫人那不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指定不想认。
阿兴老成地将手往后一背,撞着常海到一边儿去。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悄悄说话。
“不许告诉将军!知道吗?”
“为啥?诶,不对,将军不知道!”常海惊得声音都破了。
阿兴耸耸肩:“他那个时候不是瞎吗?”
“记得啊,也跟其他兄弟说一声,不能告诉将军。”
“为何?”
常海还没从将军居然不认识自己夫人的震惊中走出来,就听到阿兴这么奇葩的要求。
阿兴得意地笑:“将军又没问。”
“哈?”
阿兴翻了个白眼:“闭嘴吧你。没看咱家夫人理都不理将军的吗?他两夫妻……不对,两夫夫的事儿,咱们别掺和。”
常海:“懂了。”
回到酒肆后,戚昔将门一关,在门后站了半晌。
好一会儿,他面容平静,又重新将门打开,自己去了后院。
因昨晚的大雪,店里现在没什么人。戚昔脱了身上的衣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窝在床上。
房间里没有炭盆,依旧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冷得浸骨。
戚昔用被子将自己圈了一圈儿,背靠在床头。
起伏的心绪已然平静,他下巴搁在被子上,回忆刚刚的细节。
他确定,之前他的眼睛是瞎的。但是他并不能保证男人之前是否见过自己。
不过看刚刚那个样子,自己应该是没有被人认出来。如若认出来……
那必然像那天晚上一样,一句接一句的话。
戚昔泄气,身子往边上歪倒。
鸦青的长发散开,被枕在脑后。映衬着戚昔那张脸愈发的白。
屋里没有放炭盆。
他自己在外面走了那么久,手脚也冷。
在被子里窝了一会儿,身上始终暖和不起来。
戚昔起身,重新换上一身衣服,打算去厨房烧点炭出来。
走到前面,铺子又传来声响。
戚昔掀开帘子,店里坐着的两个人齐齐看去。
“掌柜的,来……”
霎时,两人的眼神变了。
明明一身锦衣,眼神却丑恶得如阴沟里的污泥。
戚昔被看得不舒服,表情顿时冷了下来。
两人意识到不对,摸摸鼻子。其中一人喊道:“掌柜的,来两壶酒。”
戚昔转身,上了酒菜。
他正打算离开,边上的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猪头一样的脑袋凑过来,笑得暧昧:“掌柜的,问你个事儿,咱们坐下聊聊。”
戚昔眯眼,看着肩上的手。
“松开。”
“嘿,就跟哥俩说说话。你……啊!!!”
杀猪般的叫声从铺子里传出。
戚昔手上用了死劲儿。
只听咔嚓一声,指骨直接被掰得断裂。
“啊啊啊!!!!”
另一人见状,愣了一瞬,怒意冲天:“你不识好歹!”
他拎起酒壶砸过来。
戚昔侧头躲开,抬起长腿往他肚子上狠狠一踹。几乎用了他能用的所有力气。
砰的一声——
那人砸在桌上,弯着腰大张个嘴,哼不出声来。
戚昔也顺势撑在桌上,平复呼吸。
他直直盯着两人,面无表情,眼神却近乎阴鸷。像幽暗的深潭,恨不能将人吞噬。
他忽然低笑一声,轻悠悠抬脚,踩在人的腿上。
“恶心。”
眼神如刀子在两人身上凌迟。
浓烈的恶意看得地上捂着手想要呼救的人如被掐住了脖子,霎时噤声。
疯子!这个疯子!
“怎么了!怎么了!”
街道上脚步凌乱。没一会儿,街坊邻居全部赶了过来。
待看到地上两个长得肥头大耳,一脸奸相的人,邻居们不用想,立马明白过来。
“你们干什么呢!”
“找死!”
大胡子闻声进来,瞧见地上两人哼哼唧唧,而戚昔还踩着其中一个人的腿上。
他噎了一下,随后果断扒拉开围着的百姓,一手一个抓起来往门外扔。
戚昔适时候松开腿。
宋四娘朝着门外看了眼,一脸怒意。见人挣扎着要跑,忙在人腿上补上两脚。
又跑回自家包子铺,拿上绳子将两个人捆了。
“龟孙儿的,竟然敢在我们胡油巷闹事!”
人绑好了,大家伙也围住戚昔,满脸关切。
“小公子,没事儿吧。”
戚昔甩了甩手,笑道:“没事儿。”
宋四娘气得胸口不停起伏。
刚刚她第一个听到声音跑来,就看见两个腌臜货往戚昔身上扑。要不是小公子躲得快,人都快跟着摔在地上了。
实际上,是戚昔踹了人有些脱力。
大胡子好生打量了戚昔一番,确定他没事儿才道:“我们将人送去官府,小公子你坐会儿,压压惊。”
几个邻居看了看唇色发白的人,有些心疼的坐下来。
他们这些天也想明白了,戚昔这个年纪出来的,可能是大户人家的,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受宠的。
至于生意什么的。
就小公子做生意的态度,也不像是跟他们来抢客的。
且瞧瞧这身子骨……明明就在酒肆干了不到一个月,比刚来的时候更瘦了。
“你啊……哎!这些人不是个东西。”东边食肆的武婶子道。
戚昔笑着道:“我也没什么。”
“能没什么!”武秀红瞧着他脸色不对劲,没在桌上找到茶壶,立马回自己铺子拎了一壶热腾腾的水过来。
“你这身板,人能顶你两个。”
“他们两人动手你也不冲着外面喊一声。我们又不是听不见。”
“以后都是邻居,作何这么客气。”武秀红性格不似宋四娘那么泼辣,但也是个护短的。
戚昔接过她倒来的水,默默地喝了两口。
胃里翻滚,戚昔立马咬住舌尖,才没在众人面前吐出来。
其他几人都低声骂着,看着也是真心替戚昔后怕。
他们都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如何不知道那些人家的腌臜事儿。
无非就是看见小老板长得好,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呸!真不是个东西!
门外,邻居们瞧着大胡子跟常河将两个人拖走,想也是送去吃板子。
“这定不是我们这儿的人,长得一个比一个丑。可不像我们斜沙城人大鼻子大眼睛的好看。”
“别说,是没见过。”
“听口音,是南边来的吧。”
“这会儿了他们来做甚?”
“不知道,不过大家都仔细盯着点儿。没准又来做什么坏事儿。”
大家义愤填膺。
边骂着,边还要来安慰戚昔。
小公子长得这么好,那两人跟狗粪似的,就怕把他们胡油巷的小公子熏到了。
武婶子担忧地看着他:“这脸色瞧着忒白了。”
宋四娘拧紧眉头:“吓到了吧。”
戚昔又喝了点水,看着这些街坊邻居,淡笑道:“没被吓到。”
宋四娘:“要不咱今天这店就别开了,回去躺躺。”
戚昔声音放轻:“好,听婶子的。”
邻居们叮嘱几句也就走了。
戚昔放下茶碗,忽然想到说要给他们的回礼还没有准备。
或许得过几天再去集市上看看了。
邻居们走后,他将门关上。
背靠在门上,戚昔放松身体,背脊微弯,脑袋也垂了下来。
他身体不弱,三餐也规律,以前还专门学了武术。只不过换了个身子,力气不足。
刚刚也只是……力竭。
戚昔将冰块一样的手搁在胃部,往下,移到了有一点点弧度的小腹。
肿瘤吗?
他伸出手,将衣袖拉了上去。
小臂泛白,淡淡的青筋在内侧蜿蜒。转动手腕,骨节微凸。
好像是瘦了。
回想到了斜沙城,自己的各种变化。
饭照常吃,但吃不了肥腻的、味重的。
身体时常疲乏,无力……脸色苍白,嗜睡。腹部之前还有痉挛跟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