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的儿子并没有感到冒犯,而是礼数周全地为他行了国礼。就在当时,谢余甚至都没能把它学好、学会,而寒无见看上去却是那么从容不迫、没有蹩脚、难为情,举止风度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谢余不顾礼数,偷偷拉住寒无见,问他能不能做自己的伴读。寒无见很为难,告诉他可是我已经答应要和八皇子念书了。
最后他还是做了谢余的伴读,他在之前其实始终没有答应过谢余。谢余也只提过这种事一次。这都是谢余后来无聊告诉李暮的,李暮问他,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无见会情愿来做他的伴读的呢?
谢余道,这没什么好难猜的。
李暮一度对此感到很难理解。
李暮印象中,无见一直是用的最好的东西,吃的最好或者并不好吃但是很贵重的食物,他的衣服都很柔软,听说不是进贡就是宫廷内造,大家都很喜欢他,李暮暂时还没办法考虑如果有人不喜欢无见这种事,就是惯常喜欢用弹弓欺负人的皇子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我小时候木讷,皇子们喜欢欺负我,捡石子砸我的脑袋,然后阿见就会冲出来帮我打回去。阿见小时候很会打架,大多数都是因为我。不过我没想过他会去当兵,”李暮苦恼道,“阿见其实并不喜欢杀人,他很少伤害别人,几乎没做过这种事,我是这么以为的。我想他是为了陛下去的,并不是他自己说的为了家族荣誉。当时兵力孱弱,没人会想到荣安王会发展自己的势力。”
陈相因道:“不一定,当年这一切其实已经有迹可循。我怀疑先帝很可能就是故意为之,他一直不敢把权利彻底交到一个人手上,别看他整日醉生梦死烧香拜佛的,精着呢,未必就不知道别人谋划着什么。”
“是吗,”李暮道,“上面人的心思真令人猜不透。不过阿见比他们简单多了,他一直都很优秀,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出生名门,能力出众,人还那么好,说真的我一直很羡慕他。”
“我知道。”陈相因道,“不过你也要知道,李暮哥哥,他为人究竟如何,其实我并不关心,与我无关。”
李暮简单笑笑,“我只是觉得也许对他没必要抱那么多敌意,他对你也没什么意见的,陛下也很信任他的为人。”
“我对他没有敌意,说真的,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还有,说到陛下,”陈相因去洗手,抹掉手上油脂,不咸不淡道,“李暮哥哥,我并不觉得陛下真的有多放心他。”
“这话……是何意?寒氏一向是为陛下所倚重……”
“寒氏勋贵,这是一面,但承受的压力也可想而知。陛下是个很精明的人。”陈相因把纸包里的骨头倒出来,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几只杂色犬蹿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李暮道:“你最好把它们管劳一点,别吓着阿见了。”
“不会,他们很听话的。”陈相因道,“在养狗方面,陛下比我出色多了。阿暮哥哥,你要明白,如果你要管住底下一群狗,不仅是要给他们一点好处。”她把一块肉扔了下去,“让他们去抢一块肉,最好你死我活,这样才好收场。”
陈相因拍拍手:“寒祁之肯定不想这样下去,他想退出这个朝堂漩涡的中心,那么就得把内阁和权利全部交出来,而且未必还能全身而退。他死了一个儿子,但换来的是陛下和王爷等双方的首肯,只要他退的够干净,其他人未必会为难他,日后他们寒家仍然可以留下一亩三分地,寒祁之的算盘应该是想下放去地方,不得不说这确实是高明的保全之法。”
“寒无见的兵权被架空后,他下辖的兵力就是直归皇帝,这点毋庸置疑,”陈相因不甘地捶手,“我当时应该去许陌年那边的,这样看来他还能往上爬很大一段空间。”
面对陈相因对政局变换的高度敏感,分析头头是道,李暮只是苦笑:“那么想过去的话,叫阿见去和他打个招呼好了,许将军做过无见副将,他很尊敬阿见的。”
“算了,爬那么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暮问:“那个,相因啊,听你这么说,你是觉得陛下之后不会再受制王爷的势力了吗?”
“我可没那么肯定。”陈相因道,“我只是单纯觉得,王爷多少有点犹豫。陛下比他们果敢得多。当你把一块肥肉丢下去,他们的眼里就只剩下肉了,陛下一定深以为然。”
“你们在说什么?”寒无见把水桶放下,笑笑,“好像听见了我的名字。”
李暮站起身道:“我们,我,等你吃饭呢,对了阿见,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是迷路了吗?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的。”他有些愧疚。
“没事,遇到一个朋友,随便聊了两句,我记路线什么的很熟的,阿暮你不用担心。”
寒无见看了看陈相因,后者简单招呼了他一下,似乎并不介意他有没有听见什么。
寒无见确实没听见什么,除开隔着墙听见的自己的名字,就是刚进门时他说的最后一番话。
私议朝堂在政事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他嘴里那番话,那种不以为然的隔岸观火的态度,让寒无见在心里微微讶然。这是个眼界和野心都不弱的少年,只是要看他的能力是否配得上了。
李暮叫寒无见吃饭,亲自帮他盛,还怕他吃不惯。寒无见自言还好,军中有时吃的比这个还坏,别说萝卜青菜,就是草根也没得嚼。
李暮被他逗乐,陈相因也笑了一下。
第30章 兄长
饭毕,陈相因去睡靠近柴房的侧房,寒无见本来是独睡一间,洗漱毕,夜半李暮来敲寒无见的门。
寒无见问他做什么,本来想掌灯,被李暮打断了。李暮抱着被子过来,要跟他睡一起。
说想和他睡一起的时候,李暮显得有些窘迫,他道:“我怕你一个人睡不习惯,这边有些潮湿。我记得我们之前,你说你不喜欢一个人睡在陌生的环境,所以,我想着这两天和你睡,你也不用觉着不好意思。”
但那都是他们十几岁时候的事情了,岁月如梭,一晃已是十年,寒无见从军都回来一遭了,不禁有些好笑,不过更多是一种动容。
“进来吧,外面还冷着。”
两个人躺到床上。寒无见知道李暮说的哪回事。那大概是他们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宫廷宴会,他们留宿宫中。
寒无见应该住在靠近谢余寝宫的位置,和李暮隔好几个分院。李暮宿在冷宫附近,荒芜寂静,李暮不敢一个人呆着,但是他也没敢说出来。
寒无见看出来了,于是半夜拉着谢余翻墙去找他,三个男孩儿点着蜡烛说鬼故事,一直到半夜,谢余不得不回寝宫应付第二天的礼仪准备。
寒无见留了下来。寒无见跟李暮说,他不习惯一个人呆在陌生的环境。所以他们两个晚上一起睡觉。
李暮年岁比寒无见还要大上一点,但总瑟缩着肩膀,看上去比寒无见瘦弱得多,寒无见习惯性会照顾他,这些年来始终如此。
两个人躺在彼此身侧,都一时间睡不着。他们已经不是那时喜欢作动不已的少年郎了,人世沉浮几载,都不太习惯身旁有人的感觉。
李暮主动开口:“无见,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先给你道歉,相因和伯伯,他们只是有些警惕,并没有恶意。”
寒无见道:“我知道,没事的。”任谁都没办法彻底接纳生活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的。
李暮忽然想起来陈相因那番话,陛下对阿见也有介怀?因为他是寒家人?
寒无见道:“阿暮,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多愁善感,你不用时时刻刻注意我的心情的,我觉得能活下来面对一切就已经很好了,我没那么轻易被打倒。”
“无见,你和陛下……”李暮突然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他本意是想问他们关系最近怎么样,但不应该这么问,陛下和阿见怎么会凿枘不合呢。
寒无见听他突然提起陛下,心里漏了半片。他以为李暮是发觉了什么,尽管这些年来寒无见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无论是礼数还是在日常来往,他与谢余都是再正当不过的君臣关系,庄重,谦让,毫无那些市井八卦里下三滥的狂热、虚假、做戏般的粉饰涂抹,纵然京城时常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风言风语……
何况这些年来寒无见一直未有婚配,李暮就是再迟钝,也可能悟出什么。
阿暮会怎么看待这种事?他心思一向单纯,对盛行的南风也几乎是一无所知,阿暮会觉着这种心思就算不会公之于众也是龌龊不堪的吗。
“阿见,我知道,其实陛下对你真的非常非常好。”
李暮开口,打断寒无见的思绪,寒无见微有些错愕。
“陛下经常埋怨我做事不够好。但他从来没有对你不满过。因为你一直都是很努力很优秀的人才,你这种人放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
“陛下对你是真的好,我想他在某个意义上真的很欣赏你——应该不会有人不这样欣赏你。从小到大他都把最好的试图送给你,讨你欢心,这些年我一直看在眼里,他真的拿你当很亲近的朋友,就算他做了陛下也是。”
说着说着李暮感觉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就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满楼风,躁动,沉闷。
“无见,陛下是真的对你很好,”李暮道,“不过如果他要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下。我没有要挑拨的意思,”
李暮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他身为陛下,可能会有些身不由己,你在为他做事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啊,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暮有些沮丧,对自己的表述能力毫无信心,那感觉就像一脚失足踩进了泥泞里。
寒无见把手放到李暮手上:“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暮又怎么可能有恶意呢。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真的谢谢你能这么为我着想,阿暮,也许会词不达意,但是你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重要,尤其是在这样时候……知道还有你这样为我着想,我真的很感动。”
李暮也轻松笑出来:“哈哈,你不嫌弃我是呆瓜就好了,我们也算是亲兄弟家人了。”
“是啊,你不嫌弃我落魄至此就好。”
李暮反握了握寒无见的手:“好了,快睡吧,你明天还要去处理寒武大哥的丧事呢。”
寒无见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驱赶那些搅作一团缠了他好几天的胡思乱想和郁郁寡欢,李暮陪着他,让他少有地成功浸入了一无所有的苍白梦境。
寒无见大哥出殡的日子是个晴天,人不多不少,除开一些已经获取释放的奴仆,就是寒武生前的知交故友。
寒家其他的人暂时无法前来,只有寒无见身穿孝衣,在纸钱纷纷扬扬撒下时送走了他命运多舛的兄嫂。
他比想象中平静,看上去像是被劳累磨平了菱角,只有在看到自己五岁的侄子时才动容稍许,走过去一把将裹在白色孝服的寒景行搂进了怀里。
谢兰因混在人群里,眼神一直落在寒无见身上。林琅道:“世子,有句话不知道我当问不当问。”
“你既然都这样说了,就别问。”
林琅仍然迅速开口:“按理说,我们已经可以不必要注意寒将军的举动了,上次您去看他他不领情,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为什么今天还要绕远路过来?是王爷还有什么事情让您处理吗?”
谢兰因嫌他多嘴,瞪了他一眼。林琅还想说话,目光被走进门的李暮和李暮旁边的陈相因短暂地吸引了。
谢兰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觉得跟在李暮身边的人有点眼熟,他刚想尾随上去,林琅将他往侧边一推:“世子,寒将军过来了!”
谢余早就望见过谢兰因。某个意义上,王府应该不会再对寒家的人纠缠不休了,这纯属是无用功,谢庭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那谢兰因又来做什么?
根据密报,谢兰因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地来找寒无见,次数之频繁,很难让人怀疑……如果不是他父王让他过来探口风的,而是他自己要来的呢?
谢余笑了,拉过寒无见的手,装模作样翻看,叹息一声“怎么好像又瘦了,朕很心疼”,转过身发现了被推过来的谢兰因,装作才看到他,于是把手放下来,干咳两声,道:“王世子是来吊唁的吗?”
寒无见也飞快撤下手,问:“兰因,你怎么来了?”
谢兰因虚一行礼,眼睛却注视着他们挨得很近的手:“臣是路过,念及父王与寒相昔年师生情谊,遂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皇兄还真是情深义重。”谢余把“情深义重”这四个字念的稍微重了些,似乎要提醒寒无见正是谁将寒家送上了这番境遇。
寒无见也是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感到一种空虚与疲劳,不想再同他们进行表面的话语拉扯了。
谢余看出寒无见窘境,一手扶在寒无见腰侧,一手帮寒无见勾了勾落下的头发,挨他极近,几乎将他搂在怀里,悉心安慰道:“没事的,阿见,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吧,就跟我们之前一样,好吗,嗯?”
动作之亲昵,看的一旁的林琅都微有些咋舌。难道……传闻中陛下好男色是真的,而且还是和寒将军?
寒无见没有察觉什么不对,点了点头,和谢余走了。谢兰因攥紧拳头,连拜别的礼数都忘记了。
林琅把自家世子拉到一边,嚼舌头:“世子,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陛下对寒将军未免太……世子,你怎么了?”
谢兰因瞪着前面两个人远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谢余把手从寒无见身上放下,心里发笑,有意思,真是有些意思。
谢余问寒无见:“虽然王府在这件事上动的手脚着实可耻,甚至害死寒爱卿……但兰因对你好,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的呢。”
“我们两家多少有些交情,他把我当哥哥对待,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觉得他拿你作兄长。”
寒无见心不在焉:“什么?”
谢余叹了口气,似乎是换了个话题:“我听闻,兰因时常出入秦楼楚馆,而且都是男风。这也许是他一直不肯谈亲事的缘由。”
寒无见讶异:“是吗,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他虽与你亲近,但也不会事事都与你说吧。”
寒无见想,这倒也是,想起来之前林琅说兰因有难言之隐,或许就是暗示这个。不过都与他无关了。
第31章 寒武
事毕,央了李暮把景行带回去,寒无见一个人在堂屋里再度留了一会儿,被他撞见两个婢女正嚼他舌根。
“这寒五公子也不见得是个情深义重的,虽说他与老爷年岁相差大,不甚亲熟,但他毕竟是老爷弟弟,怎么也不落一滴眼泪。”一个端着托盘的女子倚着红柱道。
寒无见不像过去那样有人开道报他名号,突然绕出来撞见她们,双方都有些尴尬,两个婢女忙行礼。
寒无见深知自己庶人身份,不受礼,冲她们摆摆手,解释道:“陛下口谕,我今天还能留一晚,有劳二位。”
一个侍女行完礼一溜烟跑了。剩下当事侍女吓坏了,寒无见不过是名分落魄,怎么说还是高人一等的,她慌忙跪下道:“寒五公子言重,贱婢眼拙,冒犯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没事的,还劳二位姑娘告诉我书房在哪里。”寒无见倾身想帮她扶一下快要斜倒的茶盏,结果吓得她后退,杯子干脆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响声惊动了在不远处的谢兰因,他看见寒无见竟然蹲下去帮一个侍女捡碎片,往这边快步走来。
“对不住,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真的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就是想简单地问一下路。”寒无见帮她拾起碎片,再次抱歉,提醒她别划伤手掌。
侍女见他如此温文尔雅,尽管眼底是遮不住的疲乏,却没有迁怒下人的意思,心中升腾起好感,大着胆子瞧了他的侧脸,就算只是寻常平民装束,也是遮不住的雅量高致,俊秀非凡。
谢兰因看见了,放缓脚步,侍女为寒无见指路,寒无见道谢,起身走开。
侍女还在眺望寒无见背影,谢兰因的脚步在她身旁停下,她一愣神,礼数慢了一拍,俯身在地:“拜……拜见王世子。”
谢兰因冷冷睥睨她一眼,道:“你最好注意自己卑贱的身份,不是什么人你都能随便说话议论的,再有下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奴婢,奴婢知错!”
林琅在旁边,劝他:“哎呀,她就是一个小侍女,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不必要这样吓她。”
“我不开玩笑,”谢兰因停下,伸手挡住林琅,“寒无见一向没有礼教,怎么,你跟他久了,礼法也不会了?不用你跟我,你退下。”
知道他去找寒无见,不喜欢被人记录言行,林琅抬手:“好吧,但别消失太久,其他人解释起来很麻烦。”
谢兰因不理会他,朝寒无见消失地方快步走去,小跑两步,很快追上他。
寒无见在寒武曾经的书房门口,发现门似乎被人动过,他还没推开,抬眼窗边瞥见了一个人影,好像是陈相因。
“寒无见。”谢兰因在背后叫他。
寒无见刚想回头,他不明白谢兰因怎么又私下来找自己,是拉开距离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不能再这样继续剪不断理还乱,寒无见把手从门上收回,装作没听见从旁边绕走。
谢兰因有些置气,冲上来抓住了寒无见的手腕:“你有必要真的对我这样视而不见吗?”
寒无见努力维持心平静气:“兰因,我跟你说实话,真的别再像小孩子一样缠着我了好吗,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吧。”
“小孩子,胡闹?寒无见你能不能睁大眼睛看清楚,能不能别把我总是当成一个孩子?我跟你差不了多少年纪,你觉得自己很长辈是吗?你觉得我每天找你是很闲的行为吗?”
寒无见抽开手:“我今天很累,不想跟你继续胡闹。”
寒无见要走,谢兰因复叫住他:“你觉得我们害死了你大哥是吗,你觉得这就是我的问题,不给我一点争辩的机会,不听我解释。”
寒无见转身,似乎是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听着。”
“你大哥是自缢的,因为这件事查下去牵扯的就不仅仅是税银和海舫了。你心心念念的陛下未必就没有掺上一脚。”谢兰因靠近他,因为置气唇有些发白,“如果你要那么想我,皇帝的推波助澜不比王府的人做的少!”
寒无见等谢兰因平复,拍了拍他:“其实我并没觉得是你的错。我父亲说了,他想退出内阁,愿意洗掉朝上一些人,只是难有双全之法,也许他也没想到大哥会自戕,我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感到后悔。兰因,”
寒无见还想再说点什么,最后放弃了,又拍了拍谢兰因的肩膀,似乎叫他保重。
“你会离开京城吗?”谢兰因问他。
寒无见认真思考了一下,谢余的模样浮现在他心头,“会吧,”寒无见道,“也许派遣去北部,继续和北狐的野蛮人打交道,那边老朋友也多些。”
谢兰因还有好些话想说,堵在喉口,心乱如麻。
“留下来。”谢兰因道。
“什么?”寒无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谢兰因语气和平时都不太一样,没那么冷冰,多了几分试探的劝服。
书房里传来一声响动。谢兰因非常警觉,抽出腰部随身匕首。
“好。”寒无见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伸手把谢兰因拉了回来。
谢兰因差点贴上寒无见的脸,“你这是做什么?”
寒无见噎了一下,道:“我大哥生前喜欢养鸟雀,就在蔷薇篱笆那边,你想去看看吗?”
谢兰因瞥了一眼书房,道:“好。”
两个人沿着没什么人的长廊走了一遭,挂在廊下的笼子已经被清空了,连根羽毛也没留下。大哥的私有财产应该暂时收归朝廷,允许简单的服孝已经是恩慈,没人知道前来处理的官员把这些鸟类怎么了。
寒无见原本只是想拖谢兰因一下,如今望着空空如也的内庭,却有些触景生情。
“我大哥是个颇为严厉的人。”寒无见道,“我小时候都不怎么怕我父亲,我最怕的是他。父亲并不管教我,我留在母亲院子里,说起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她们拿我当女孩儿养的,因为是最末的孩子,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求,说,只要我一辈子幸福快乐就好了,这是我母亲和姐姐们的原话。”
“但大哥不那么认为,他总觉得她们会惯坏我,所以经常检查我的功课,领我去和皇子们说话,让我特别注意要和皇后的儿子玩,不准和庶出的孩子聊天。除开这些,他几乎不会理我。我更喜欢我逗我开心的二哥。直到有一天,”寒无见偏头琢磨了下,似乎不知道怎么继续。
“直到有一次,我练习骑射的时候从马上摔了下来,摔得很惨,他刚好在现场做监察还是什么,把我拉起来,让我不要哭,皇子们都在一旁看着,他警告我不能哭出来,如果我还想毫无畏惧地拽住缰绳,无论是猎场还是战场,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我不能丢掉我合乎身份的尊严。他真是丁一卯二的严厉呢对吧,”
寒无见简单凑出一个笑容,很快笑容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湖水般的平静。
“但是在当天晚上,他去给我买了我喜欢吃的果脯甜糕,还有一些糖食。他说他不知道我喜欢吃哪一种,所以干脆都买了。但其实我当时已经十几岁了,换牙过后就没有怎么继续喜欢那些东西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就好像一直记得。我前几年地方巡查回来,他没亲自过来接我,只是让人送了几部新书,一些茶具和宫廷新式糖品。”
谢兰因静静听着,不时“嗯”一两声,表示他听得很认真。
寒无见说完了,谢兰因道:“只因未到伤心处。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强撑着,他不让你哭出来只是想磨练你当时的意志,但现在不一样,真情流露不丢脸,抑着反而不好。”
“是啊。只不过现在多少人都看着的呢,要是让他们看见我寒无见那副被打击到的脆弱模样,岂不是太便宜了,”寒无见摇摇头,“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他们会知道,我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坚韧得多。”
谢兰因看向寒无见,有片刻失神。寒无见一直都是这样,好像没什么能够将他攀折。他总是轻易就能摄住他人的目光,自内而外,无法形容。
意识到谢兰因站位上也不同自己一道,他填补式解释:“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其实我很高兴你能听我说这些,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没有跟李暮也没有跟谢余,“我有时候觉得不能麻烦别人,让别人听自己滔滔不绝有时候真的很失礼数。”
“看人吧,”谢兰因道,“是别人确实会。你的话,勉强可以忍受。”谢兰因补充一句,“我是说你可以跟我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寒无见笑出来:“哈哈哈,那谢谢你,说实话跟你倾诉了一些之后,心里真的好受多了。只要你别为我小时候那些幼稚的事发笑。”
谢兰因问了一句“是吗”,道:“谁都有幼稚无能的时候,这没什么可笑的。”
作者有话说:
2023年快乐!
第32章 算命
“听说你从小身体也不怎么好,现今还要时时调养,这样还能做一名武将,说明你意志坚定。”谢兰因道,“记得你还在北方的时候,总是重伤不愈。”
“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凡事总爱冲在前头,以为这个世界上所谓需要忍受的苦难只不过是军营里的起早摸黑,草根菜叶,不会有比呆在军队里受磨练更辛苦的事了。”
寒无见感叹,“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年轻。和你现在差不多吧。你怎么还没个一官半职,有想去哪里吗?我没有要揣度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以你现在,去哪里都不算是难事吧,前途一片光明啊。”
谢兰因毫无隐瞒,干脆利落地回答:“父王让我去内阁。”
寒无见有些惊异,不过很快也疏解了:“前朝卫却十八岁就做了侍郎,及冠后就在内阁扶摇直上。想来你不会比他差太多。”
“卫却,一个靠妻妾扶持的人,有什么好可以拿来谈论的。”卫却娶了公主,妾室也是出自将军府,就算他有几分才华,谢兰因对其仍然不屑一顾。
寒无见点点头,“这么说来,兰因是个颇为看重感情的人呢。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没有。”
“你还年轻,也不必要像其他世族子弟那样先置几房妾室,遇着喜欢的姑娘再做打算也不迟。不用太注重门第,心地和性子才是重要的,到底也是要你自己喜欢。”寒无见说完笑出来,道,“好吧,这话是我姐姐与我说过的,跟我催过很多遍了,不知怎么,劝起别人来总觉得她这番话说的很在理,只是于我不太适用。”
谢兰因对他说的自己看重感情这回事其实并不认同。“行吧,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不会那么随便的。”谢兰因敷衍一句,望着寒无见道,“我心匪石。”
不远处阁楼上,一道暗影闪过。皇室暗卫把所见所闻呈上,谢余忙里抽空看了一眼,“啧”了一声,道:“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情比金坚呢。”
“李高。”
李高恭敬上前,听候吩咐。谢余道:“听朕旨意,把那两份礼物送给王世子。都是要入朝的人了,多经几分人事才好。”
谢兰因回府时候心情还很好,谢余凭空来了赏赐,四男四女,都不过十几岁初长成模样,妖童媛女,看着就让人生厌。
礼官给他传话:“世子,陛下让下官顺带传您一句话:不该肖想的东西就不要想,有再大本事也未必能拿的到手。”
说的几分是内阁,又有几分是寒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