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跟他道了声谢谢,老人走了,离去的背影萧索不少。
寒无见感到喉咙里发苦,顾影道:“你先坐下,我去给你请大夫。”
“我没事。”寒无见拒绝他,找来纸笔,给他写了个药单子,道,“麻烦你直接去帮我抓一份吧。”
顾影看了一眼单子,治风寒的,没有多少僵持,点点头,转头离开了。
陈相因走进来。看了他一眼,几乎是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那人是王府的?”
寒无见应了一声。陈相因又问:“李暮哥哥没了?”
寒无见连个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喉咙也发不出声音。陈相因冲过来拽起他的肩膀,动作粗鲁,厉声问他:“李暮哥哥是被王府里的人害死的,对吗?”
陈相因很厌恶王府,寒无见也是慢慢了然的。寒无见咳嗽起来,陈相因眼里缠了血丝,他也在养伤,李暮的消息近乎击垮了他。
陈相因几乎是咄咄逼人一样,好像寒无见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什么都听说了。我只想问你,寒无见,你知道他是多么是奇偶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让他替你去金阁?!”
寒无见抬脸,半晌哑口无言,“对不起。”寒无见似乎承认了这个错误。其实他不知道,他不是很了解——
“寒无见你这个人会不会太——”陈相因无法形容了。寒无见令人再厌恶,也不是个轻易让人辱骂得了的人。陈相因攥紧拳头,问他,“他现在在哪里?”
寒无见咳嗽着告诉了他位置。“他要火化了。”寒无见低声补充,又咳嗽起来,再说不了完整的话,他感到一阵迷茫的颤栗。
陈相因一听,快速跑了出去。
寒无见撑着头,倦怠思考。林伯敲敲门,引起他的注意。
寒无见看见林伯,送走了两任主任,老人仿若一夜老了十岁,整个人缩水,像虬结的糙树根。
寒无见吞咽了一下,开口就是:“对不起。”
对方摇摇头,把一个盒子捧过来,沙着嗓子道:“我觉得,这个有必要给您。”
寒无见小心接过,老人不及他吩咐,先走出去了,把门掩上。
寒无见打开,是一个木偶,只雕刻了大体人形,粗短胳膊腿,努力做得可爱些,还没有细致修理,旁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的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的提示,“要刻上阿见的名字”“不能刻得像巫蛊娃娃”“会被陛下嘲笑的”云云。
寒无见攥着纸片,压在额顶,猝不及防失声哭了出来,支起胳膊护在耳畔,弓起身子。
顾影冒雨包了药跑过来,在窗边望见了寒无见崩溃哭泣的模样,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
林伯走过来,跟他道:“给我吧,我去煎给他。”
风拂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水汽,火化地燃起黑色的烟雾,谢兰因琢磨了下局面,问谢庭:“父王,为什么您要管这种小事?”
“管什么小事?不过过来看看谢余这副狼狈模样罢了,你说这多久没瞧见了,”谢庭笑,“不过死了个人,就把他打击成这样了,不成大器的东西。”
谢兰因道:“李暮毕竟是他多年故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
谢庭看了他一眼,谢兰因聪明地不说下去了。不说谢庭也能猜到,不过懒得教训他,只是拍了拍他被雨水打湿还没干的背,道:“回去换身衣服,为一个没什么价值的人淋湿肩膀,真是不成体统。”
谢兰因道了一声“是”,和父亲分道扬镳。照谢庭的态度,是不希望他再跟寒无见搅和在一起了。
谢兰因路走到一半,发觉林琅不见了,问,来人回话道:“方才外面有个来闹事的,林琅大人过去协商了。”
“协商?”谢兰因不悦地眯起眼睛,这确实像是林琅会做出来的事。
说话间,那个被父亲新近调过来的顾影回来了,向谢兰因低头简单叙述了买药的事,就欲走,被谢兰因叫住。
谢兰因道“顾影,你留下,我安排你一个私人任务,不用报告给我父王。”
谢兰因侧眼向他,目光似乎是一种威胁,让他认清所处局面。
“拜托,就当我欠你个人情。”陈相因仰头望着台阶上的人,语调几乎降做了恳求。
林琅抱着胳膊,第一次应付这样的陈相因,他颇为无奈:“说真的,你还是别进去了,被世子看到的话,”
门打开了,林琅一惊,拉着陈相因就想跑,结果发现出来的人是李高,他一身疲惫,眼神落向二人。
陈相因脱开林琅的手,上前急问李高:“李暮哥哥,他……”
李高摇摇头,又拍拍陈相因,陈相因红着眼猝然就要往里面冲,被李高叫住:“有多余的力气还不如好好留着做自己应该的事,你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了。”
几句话劝住陈相因,李高靠近陈相因,低声:“你最好记住这一切。”还吩咐了什么,陈相因脸色发白,强硬着点点头,走开了。
林琅在不远处,本来想叫一声陈相因,后面来了人说是世子找他,叫他赶紧过去,林琅只得赶回去。
陈相因走了两步,挂念起来林琅,回头望了一眼,但林琅已经跑远了。
李高回来时候,谢余衣服还没换,没有像往常一样不是批折子或者看书,而是坐在桌边,手里握着酒瓶,然后狠狠砸到地上。
“朕会让他们去死。”谢余道。
他身上还是出宫那套软白袍,袍角有些泥渍,乌云始终笼罩,不知道何时会重新大雨。他腰间的玉佩不知道哪里去了,李高走了两步,在门后的狭小缝隙发现了它的残骸缝隙。
玉是皇室昔年为每一位皇子打的,质地柔软,雕刻精致。谢余这一块是后面补替的,无论是材料还是造价都比不上其他皇子的金贵,但也胜在低调,当时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有就不错了。
这事情也有寒相的功劳,也就是说,谢余能得到这种皇室身份的标志性的认可,是有寒无见的一份在里面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是吗?他问自己,带着无尽的讽刺意味。
李暮觉得很好看,可能没有其他皇子那么贵重。他说,但是它也是独一无二的啊。而且我很喜欢它的花纹。
喜欢的话以后送你好了。谢余道。
等到他当上皇帝后,很少再把这块玉佩拿出来,将它放入箱底,意味着皇子时代的结束。偶尔出宫会选用一下它,那也都是极少的事。
李高走近谢余,想为他披上衣服,谢余拒绝掉,道:“叫个人把御书房里的折子都搬过来。”
李高劝慰:“陛下,那些都是不怎么相干的,放着也无妨。”
“朕知道,无非是荣安王手下那些人的狗咬狗罢了。”
李高出去,吩咐人去做了,又叫了两个人去煮醒酒茶。
谢余听见,没有责怪他多管闲事,只是道:“再拿一只火盆来。”
“陛下,如今这……”
“就放在寝殿中间,把门都打开。”
李高叹了一口气,道:“这天气总是冷一遭暖一遭的,陛下还是少喝些酒吧,小暮若是还在,看见了……”
谢余望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李高合时宜的闭嘴了。
“再拿些酒来。”
李高点点头,刚想退出去,听见谢余冷不防的进一步吩咐,“叫寒无见滚进来见朕。”
“……现在?”李高想说什么,隐忍了下来,李暮是他亲侄子。他知道谢余为什么感到如此不可抑制的愤怒。
“当然,别那么说。”谢余揩了一把脸,咬了咬牙,似乎清醒许多,“叫他来见朕,立刻,马上。”
外面一声惊雷,惊醒寒无见,窗外沙沙雨声响起,听起来像是落的冰粒。
寒无见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也许没有多久,林伯进来了,给他端了一碗药,放下,无声捂了捂他的额头,点点头,并不和他说话。也许他也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地步的,他和陈相因一样对寒无见产生了不可言喻的憎恶。
寒无见张了张嘴,闭上。他感觉已经好些了,药很苦,但不会苦到心里去了。
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寒无见快速站起来,是景行。他打算过去看看,门口出现了另一人,拦住他,道:“寒将军,陛下有请。”
“陛下?”寒无见微有些错愕,他想起了白天的事,陛下不想他接近阿暮……至死不行。
“寒将军,老奴知道您有很多疑惑,我只能告诉您,陛下也很苦,若是他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您……”李高望见了寒无见后面跟出来的林伯,都是李暮老家人的旧相识,相见无不有些动容,念及阿暮,他竟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的,我明白。”寒无见哑着声音点头,“我从来,从未对陛下有过不忠之心。”
林伯点点头:“那您现在就进宫吧,陛下如今很需要您。”
夜已经深了,但寒无见没有多迟疑,点点头。
林伯在后面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寒小公子老奴会好好照看的。”
寒无见向他鞠了一躬:“麻烦您老。”
寒无见本来还想换一身衣服,他穿的的衣服还半干着,头发也没有束好,但李高催他,说是陛下等着他。
寒无见上了马车。李高等他坐稳,才又开口,而且仿佛是在心中挣扎好一番之后的结果。
“寒将军,老奴多少也是看着您长大的,知道您心地宽厚,这里于私,老奴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寒无见道:“没事,您说吧,您是阿暮长辈,这些年您在我眼里,也跟我长辈一样。”
“既然您提到小暮,我也不再绕了。”他沉吟,道,“我身份下等,说不了什么,陛下对小暮情深义重,如今小暮去了,他必然是万分伤心,意志消沉,加之王府的事总是令他不顺心……如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您还能劝慰他。”
寒无见没有开口,他继续:“你不用自谦,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有目共睹的,当然您也很伤心,我只是希望您在陛下面前不要过多表露了,以免让他总是迁及伤心事……您多念着还生在世上的人,多为陛下着想吧。”
寒无见目露伤情,缓缓点点头:“您的担心我明白。我会……注意分寸的,多多劝慰他,不致让他总是伤心。”
李高点头,“对,继续为死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马车自夜色中驶离。屋檐上闪过一个黑影。
不多时,顾影拂了拂身上雨水,跪下一五一十报告了所见行踪:“……陛下命他进宫了。”
谢兰因用白布擦着长剑,剑身照出他一双眸中微光,他问:“进宫做什么?为李暮的事?”
顾影如实道:“不知道。”
林琅在旁边着急:“快走吧,他总不能一怒之下杀了寒将军,那并不是寒将军的错。我们再不走王爷真的有可能动手的。”
谢兰因拿上自己佩剑,回头看了一眼顾影:“去弄清楚。”
“是。”
临了,说是其他人不必过去。
寒无见冲李高点点头,下车,提灯宫人与他道:“大人快去吧,陛下心情很坏,喝了好些酒,已经砸了好些东西了,我们害怕惊动太后那边。”
寒无见担心道:“我这就去。”
外面凄风冷雨,雨势犹如帘幕,寒无见拿了一把伞,没让人跟着,径直奔向谢余寝宫。
根本没挡住多少雨,他半个身子淋透了,好些的头又昏然起来,雨声打得殿外梧桐扰人心弦。
寒无见跑至殿前,不见一个宫人,灯也没有点起。
谢余坐在殿内地板上,赤脚,面前点着火盆,他正伸手把身边一本本折子丢进去烧了。
寒无见喘着气跑过去,被雨淋得有些狼狈,头发跑散了,垂下腰,他望着谢余,一时间感到突兀,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无限悲情。他几乎没见过阿余这个样子。
谢余叫了他一声“阿见”,寒无见应了一声,朝他靠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谢余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朕不想你看到他吗。”
寒无见摇摇头。谢余道:“他在手上用指甲划了一个王字。”
“仵作朕已经处理了。”谢余问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寒无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余道:“是荣安王杀了他。我不会放过王府任何一个人。”
寒无见喃喃:“是这样吗?他们不是没有找到原因,说是意外,误会……”
谢余怒极:“你真的相信他们的鬼话,相信谢兰因的鬼话?而不是阿暮!”
谢余几乎算是凶狠的抓住了寒无见的手腕,寒无见一惊,眼眶迅速红晕,“不,我没有,莫不是……真的是这样,我也不会放过杀了他的人。”
谢余把他拽过来,用力抱紧了寒无见的腰,手指碰到他冰冷的发,声音哽咽:“他们从来不会放过我,所有人,包括我所谓的兄弟姊妹,谈什么情谊……阿见,朕什么都没了,朕什么都没有了。”
寒无见俯身抱紧谢余,心疼得无以复加:“陛下,不会的,您还有大魏的子民,还有大魏江山,还有忠于您的臣子。”
“阿暮没了。”谢余站起来,抚摸寒无见的脸,“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寒无见望着谢余的面容,浓烈的酒气铺面而来。寒无见点头,声音沙哑,“臣,臣永远不会离开陛下。”
“真的吗。”谢余问他,“你会为我做任何事的,对吗?”
寒无见不住点头:“臣万死不辞。”
“别再自称臣了。你知道吗,”谢余凑近他,“其实这些年朕一直很害怕。但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陛下……”
“也不要叫陛下。”
“阿余,你放心,就像我们儿时说的那样,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你说你会为我做一切的。”谢余向他逼近,寒无见不自觉后退,靠上板壁,他们呼吸交融,浓重的酒气。
“……你想的话。”
谢余按住寒无见的腰,突然就开始亲他,连亲带咬,从额头到嘴唇。
寒无见身躯感到一阵颤栗,眼神迟缓僵直,抬手阻止推拒:“陛下,别这样,我们不该这样,您根本不知道您在做什么。”
谢余望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简直是吓到的寒无见,更用力去压他的身体,寒无见避无可避,想侧开,碰落一只花瓶,清脆一声。
“臣该死。”
寒无见想去捡拾,谢余捞住他的腰粗鲁地按进自己怀里,从背后抱住他,手臂有力收紧,低头在他脖颈上流连,咬他的耳垂。
寒无见呼吸变得急促,手忙脚乱去掰他的手:“陛下,臣该死,臣自去……领罚,陛下,您喝醉了,陛下,呃……”
谢余咬了他一口,就在脖子上,一排带血牙印,寒无见感到一阵心痛和难堪。谢余这样做其实无异于对他进行羞辱,将他们从小奉为圭臬的教养与礼数全部践踏,将他们往昔所有的相敬如宾踩在脚下。
“陛下,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眼泪自深红眼眶落下,滴在谢余手背,说不清究竟是在为谁流泪。他最后痛苦地妥协,“至少别是现在,别在这种情况下。”
“阿见,阿见你听我说,”谢余握住寒无见的手,攥在自己手心,勾带了几缕发丝,寒无见感到指尖发麻。
“朕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谢余勾起他的下颌,半是哄劝半是强迫,“这里的夜太冷了,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真的不想。我难受得紧,我想你陪我,就今晚,可以吗。”
寒无见挣扎的力道慢慢松了,他低着头,把习惯握剑的手放到脸上,说不清是想拒绝面对什么。
还想说什么,再说不出口。谢余将他打横抱起,抱入了垂下的层层帘幔之中。
谢余将他放在铺了鸭绒锦被的床上,手指顺着他的喉结下滑,勾开他包得严谨的衣领,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翌日初晴,谢余整理一番,已经上朝去了。
寒无见迷蒙间睁开眼,头晕沉的很,巳时才有宫人进来,发现了狼藉床褥半昏迷的寒无见,叫了一声什么,匆匆跑出去了。
李高去请示谢余,道:“陛下,寒……寒大人病了。”
谢余手中笔停了,闭上眼睛。昨夜他是几乎半强迫地要了无见。寒无见在床上既不熟练又足够隐忍,对床第之事就像面对战场一样,被撞得狠了才会抑制不住喘息几口,某些时候真的很叫人没有办法。
谢余长吁一口气:“这种事别来烦朕。你去给他请个太医。”
太医隔着帘子给寒无见把脉,但并不是把面遮了太医就真不知道这躺着的是谁了,太医道:“这,汤药是随时可以备的,不过还是提早沐浴得好。”
风声很快便传出来了,甚至有甚嚣尘上的架势。
“陛下宠幸了个男人。”皇后遮着扇子与淑妃闲话,把听说二字都省了,“这日头可是烈起来了,陛下真是无处泻火呢。”
淑妃笑起来,比起皇后对皇帝不满的言溢于表,她规矩得多,“陛下说到底还是看重前朝,不问后宫。”
“行了,知道陛下喜欢玩起男人了。”皇后道,“寒家不是要走了吗,两日后就是花宴,正好,我可不想看到什么有辱斯文的碍眼事。”
寒无见喝了药便好些。头脑稍微清醒,有关昨日的细节便争先恐后。他望着帘子发了会儿呆,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李高带了粥水给他,让摆菜宫人下去,与寒无见道:“太医让您短期内吃点清淡的,与及,万事不要过劳了。”
寒无见蜷手点头,身体疲软着,他喝了一口水,问:“陛下呢?”
“陛下在御书房。”李高亲为他捧菜,道,“他昨日喝了太多酒。王府那边把骨灰坛送过来了。您要去看看他吗?”
谢庭进来时看见了门口的顾影,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顾影抱拳:“回王爷话,父亲让我跟着世子。”
谢庭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进去了。
谢兰因正和几位大人谈笑,手指间玩弄着一块玉佩,公事谈得七七八八,话题扯到寒家身上来了,大都贬低寒祁之不识时务,言语间对着王世子尽是奉承。谢兰因挑挑眉。
王爷进来了,其他人起身退出去。谢庭问他:“顾影怎么外面站着,你有什么事分派了他么?”
谢兰因起身让座:“小事罢了。”
谢兰因心里清楚,谢庭是看不惯林琅行事,想让他回塞北当将领,把顾影塞过来给自己当副手。
“小事?说到小事,那些人私吞税金的事你别查了,”谢庭顾自倒茶,“皇后办了宫宴,那几个王爷估计都要回来闹事,我就不去了,你去看看。”
“闹事也是难免的,谢余大刀阔斧推行新政,踩痛了谁的脚,届时也都知道了。”谢兰因知道父王藐视皇帝威信,包括皇后母族在内,都是不值一提的。谢兰因过去看个热闹也就是。
“说起来,老师一家平反的旨意也下来了。谢余真是孜孜不倦呢。”谢庭笑,“他们要离开京城了。”
谢兰因脸色微变:“他要离开京城?”
谢庭停下了喝茶,瞥了自己儿子一眼,把茶杯放下了,道:“寒无见到不一定会走。虽说他现在正在风口浪尖,遣他去地方是个不错的决定。”
谢兰因以为他说的风口浪尖指的是李暮的事。“父王何以见得,他就会留下来?”
“猜的。”谢庭反问了一句,“最近他的事情不是闹得快人尽皆知了么。”他笑了一声。
寒无见简单吃完,换了一身衣服,到了御书房前,廊下还积着水,阳光轻如薄翼,耀眼,但没泛起什么温度。
寒无见立了片刻,央了宫人进去通报,回来说是陛下正忙,无暇得见。
侍从道:“寒大人,您先回去吧。”
寒无见踌躇道:“没事,我等一会儿。”
这一会儿过去就是两个钟头,日头歪斜,但确实热起来了,寒无见站湿了鬓发。
侍从在廊下逡巡一会儿,与刚出来换班的人交接耳语,瞄向寒无见的眼神带着些嘲弄不堪。
“寒大人,”新出来那位侍从道,“陛下让您别等了,他今天怕是见不了你,陛下让奴才告诉您,昨夜的事情纯属他酒后荒唐胡闹,如有失言,请您担待。他让您回去休息。”
寒无见闻言,脑中像出现一片白光,头有点晕,怕是这几日太过疏于练习了。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心里也明白几分谢余的意思了。
回了他休息的侧殿,寒无见又独坐了些时候,脑海里部分是李暮,部分是谢余。他们说李暮的骨灰送过来了。寒无见闭上眼睛,刻意不去思考这一点。阿余恐怕不会让他靠近。
他们是对的。有时候他独处时候,也经不住要问自己,为什么会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没有找到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这一切,发展至今都是荒谬和可笑。谢余借昨夜之事,究竟是惩处,还是羞辱于他?
有人递消息进来,是父亲寒祁之的书信。父亲以家书形式,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不过尔尔。他听说了李暮的事情,稍微安慰了儿子,篇幅没有长过悼念他的大儿子。接二连三的事情的发生让彼此都麻木了许多,父亲总是比他看的透的。
“我与陛下有过交涉,此事毕,我与你母亲决定迁往南地沧州,远离是非纷乱。”父亲写道,“你最好收拾过后,与我们同行。”
寒无见第一反应是拒绝,这是他内心下意识的举动。但他从不会把自己的下意识意愿当做最终的结果实行,除非是在无意识经验要求更高的战场上。因他的下意识想法大多都是不合体统的想法,而他从来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
深思熟虑过后,寒无见提笔写了回复的信,让信使送去了。
考虑到这是父亲一早就决定好的结果,想必也是整装待发,寒无见无意再留在宫中,也不愿耽搁各处,便向李高请示出宫。
“如果陛下没有别的事需要臣了的话。”寒无见道。
“……您真的执意如此?”李高小心翼翼问。
寒无见虚弱的笑了一下,他道:“李公公,你我其实都明白,他不见我,其实心里还好受些。我不想再让他……”
寒无见说不下去了,他说的有些囫囵,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解释,李高会明白的。说起来谢余不愿见他,也是多少会刺痛他的。
“您稍等,”李高俯身,“我去为您通报一声,再为您备车。”
谢余已经提前拦截了寒无见的信件,看了一回,再叫人重新封好,继续送出去。
李高面露疑惑:“继续吗?”
谢余看信,语气字迹一如平常的规整隽秀,什么时候寒无见都总是这副讲究作派,好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一样,好像李暮死了对他没什么一样,只有谢余这种人才会有失风仪,才会想玩那种小孩子式的并没什么用处的复仇的把戏!
谢余看的有些心烦意乱:“他要走就走,给他备马。”
寒无见接到旨意,出门与随侍道:“我去了,你也回去吧,替我向陛下问安。”
那边寒无见的话还没带过来,谢余把笔重重搁放在桌上,叫道:“把那封信追回来,撕了。”
“是的,陛下。”
“让寒无见留下来,留在宫里,”谢余恢复了镇定自若,把一道早已写好的调动指令放在烛火上烧了,火焰吞噬掉上面墨写的“李暮”二字,“让他留下来,做朕的起居郎。”
寒无见上马车,其实他以为不用车也行,骑马可能更快些,刚要催促车夫,一个小侍急忙奔过来,嘴里叫着“停下”。
那人叫道:“寒大人!陛下让您留下来!”
寒无见闻言探出头,问:“可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寒大人,陛下想留你下来做掌记陛下言行的起居郎,当然,您可以拒绝他,陛下说您有选择的权利。还望寒大人慎重考虑。”
“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是的,”对方点点头,“陛下念着您,希望您留下来。”
寒无见抓着车门框的手紧了又紧。
对方上前一步道:“这个职位原本是留与李大人的。不是个多好的职位,大人们都知道,陛下也不愿放一些不熟悉的人在身边。眼下您是最好人选。陛下要奴才问您,李大人走了,您是不是也要离开他?”
寒无见松开手,垂头半跪:“微臣接旨。”
安排了人回去报信,寒无见走回梧桐宫侧殿,李高正在安排事宜,见着他,行礼:“寒大人,陛下说他今日在御书房下榻,您留与此处安歇便可。”
寒无见点点头,问:“陛下……可还安好?”他忍不住想知道谢余的情况,但心底却也知道,而且比谁都清楚,他暂时不会想见自己。
李高道:“陛下一切安好。”李高看了寒无见一眼,举止亲近了些,“陛下还未用晚膳,明日几个王爷都要入宫,他不得闲暇。奴才等会儿去劝着他吃一些。您何时用膳呢?”
寒无见道:“我去给家父再写封信,陛下何时用过膳,再麻烦您叫人拿来与我吧。”
李高退下了。宫人掌灯,寒无见拿着笔颔首片刻,一抹月痕正穿窗外梧桐而行。
外面匆匆走来宫侍,敲门:“寒大人,府上来了人,说是寒老爷有话与您,陛下请您定夺。”
寒无见应声:“好的,让他稍等一刻钟。”
寒无见简单写了书信,而后匆匆与人过去,一刻钟,差不多刚刚好。
来人是寒府昔日管家,家生子奴仆,世代服侍寒府老爷,如今已是第四代了。对方给他行礼,寒无见赶快请起。宫人提灯退下,寒无见把信给他,问了几句家人安好,得到简单的肯定回复后略安心。
管家望着寒无见,快速道:“老奴不便多留,只把老爷话与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