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路如何令人迷茫,日子总是要一天接一天地过。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避开人群出了城,穿过水雾湿润的密林,绕过熟悉的老槐树,回到了早已被他认定为家的桃源村小院。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许若凡微眯起双眼。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此前,边缘损毁的篱笆,他并没完全修好,现在却是焕然一新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损坏过的痕迹。
难道是渊回来了?
许若凡心中莫名有些喜悦,往里走了两步,小屋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若凡哥哥!”
朵朵蹦蹦跳跳地从屋里出来,窜到许若凡怀里。
他心中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失落,仍是笑着拍了拍朵朵的脑袋:“朵朵,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朵朵开心道,“阿爹下田去了,朵朵来找若凡哥哥玩。”
许若凡看着朵朵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开心起来。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摸出方才买盐的时候,老板送他的几颗饴糖,放进朵朵手心里:“乖乖吃饭的小朋友,有糖吃呢。”
“谢谢若凡哥哥!若凡哥哥最好啦!”朵朵开心地吃了起来。
“哼,再吃糖,牙齿全都掉光光!”鬼面忽然自朵朵身旁出现,朝着她做了个鬼脸。
朵朵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鬼面:“我才不要像丑哥哥那样,长那~么那么长的牙。”
“嘿嘿,我可不像你那样缺牙!”鬼面龇了龇牙道。
鬼面虽然在世上存活了千年,却因长年被困在桃源阵中,没有经历过太多人事,整个魔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跟朵朵讲起话来,丝毫没有代沟的样子……
许若凡看着他俩打打闹闹,笑了笑,忽然下意识地抬起眼,恰好与屋里一道漆黑幽暗的目光撞在一起,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许若凡:“!”
渊:“……”
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渊那漆黑修长的身影,几乎完全隐在幽暗的门后阴影处,只露出一双黑黢黢的、干净的、专注的眼睛来。
许若凡两步闯进屋内,完全将门打开。
于是有光照了进去,穿透迷蒙稀薄的黑雾。
他也不管屋内是什么状况,一口气道:
“渊,昨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我们虽然不能一起双修,但是,我很喜欢与你相处的感觉。至少在短期内,若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渊定定看着他,良久,勾了勾唇,似要张口说话。
“朵朵和若凡哥哥,也是好朋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许若凡一回头,见朵朵和鬼面的脑袋交叠着从门缝探了进来,不禁有些尴尬。他回身把他俩推出了门外:
“若凡哥哥现在在谈大人的事,朵朵和鬼面要乖乖的,先在外面自己玩……”
鬼面撇了撇嘴,嗤了一声:“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在它和朵朵面前合上。
许若凡关上门,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正要与渊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却没了刚才的那股气,一时有些语塞起来。
怦然关闭的门,扬起飞舞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打转。
黑影一晃,逐渐逼近。
渊带着独特的魔物的气息,朝他缓缓移动过来。
本该幽暗诡异的魔气,不知为何,在许若凡的感受之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日后,可以么?”忽的,渊认真问道。
“什么?”许若凡一怔。
“双修。”渊道。
许若凡扶额。他以为他们已经绕过了这个问题,没想到渊竟如此执著。
渊道:“执魔说,人类若是能活到成年的,定会寻求双修之道,越是强者,越是左拥右抱,不像魔物一般从一而终。你是否已有了别的意中人?或许,还不只一个。”渊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蹙眉,看着许若凡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控诉和不赞同。
许若凡逐渐瞪大眼,连忙摆手:
“等、等等,这是偏见,这是邪道,这是歪理邪说!人类之中,分明有专一的人;正如魔物之中,定有些滥情的魔。”
他声音低了些,轻声道:“不过,人的一生有那么多不测之事,与一人缘断了,与另一人再续,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议之事……”
作为一个称职的路人甲,他自是见惯了他人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就算并未亲身投入,也早已懂了个七七八八。
“那,你呢?”渊只是定定看着他。
“我……”许若凡噎了噎,喃喃道,“自是遇上了才知道。”
渊仍是定定看着他,神情带着深深的探究,好似想要穿过眼前人的躯壳,刺穿他的灵魂。
忽的,祂启唇:“那便是还没有遇上了。”
许若凡下意识顺着祂的话点了点头,良久察觉什么不对:“诶?”
“既没有遇上,那便可以是我的。”渊道。
许若凡望着渊从容不迫的模样,颇有些失神。
渊此人——不,该说魔——生来不被什么教条所管制,想吃许若凡的魂魄时,张口便吃;想见到许若凡的人,飞身便从地崖千里追来安州城,闯进那有进无出的桃源阵;如今,突然想与许若凡双修,也是不管不顾,张口便要双修……
许若凡只觉得,自己本来只是安然走在岸上,忽然被祂一头撞进了河里,如今鞋子湿了,衣服湿了,脑子虽仍是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人却已落入水里,被卷进那涌动的暗流之中……身不由己。
“你分明,也在意我的……”渊想起那水月镜中,许若凡与刘庸问起自己下落时的模样,不自觉勾唇,露出一抹在许若凡眼里堪称美丽的笑容来,漆黑的眸里,倒映的都是他的模样。
许若凡望着那粲然一笑的魔物,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有些热。
他抬手松了松衣领,仍觉心跳莫名加快起来。
“呃,我……”他“我”了半天,舌头打结似的,终是一低头,从屋里落荒而逃,“我昨日给你做的一大盆炒鸡还未吃完的,你该是也很喜欢的吧。”
渊定定站在小屋里,望着许若凡离去的背影。
祂指尖动了动,眼睫低了下来。
唇角却微微上扬:“……躲什么?”
许若凡从那屋里出来,砰地反手把门关上,也顾不得理会朵朵和鬼面好奇的目光,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里,找昨日剩下的那盆炒鸡。
然而……他一掀开盖子,发现锅中空空如也,连一块鸡骨头也没有给他剩下。
许若凡不由得蹙了蹙眉。
昨日他一个人没吃多少,该是剩下一大盆的。
难道刚才……
熟悉的混沌魔气,自身后浮现。
“躲得这么快,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渊声线低沉而无辜。祂略一停顿,缓缓说出后半句话:
“我已经吃过了。”
许若凡无语地朝祂比了个大拇指:“你……牛。”
这样一大盆炒鸡,也没有佐米饭和水,渊就这么吃光了……除了夸,他还能说些什么?
朵朵也从厨房外边探头进来:“还有朵朵,朵朵和黑哥哥、丑哥哥一起吃哒。”
“黑哥哥……?”许若凡瞟了一脸淡定的渊一眼。
下一刻,渊一个森寒的眼刀便朝朵朵瞪了过去。
也幸亏朵朵人小胆子大,她吐了吐舌头,敏捷地躲到鬼面身后,中肯地评价道:“黑哥哥比丑哥哥好看,但比丑哥哥凶。”
一下子,渊和鬼面默然对视,面色都沉了下来。
许若凡:“……”
朵朵这一句话,一口气得罪了两个魔,许若凡倒不知该夸朵朵诚实,还是该告诉她以后说完这样的话记得先躲远一些,免得他人来寻仇……
他轻咳一声,快速转移话题:
“这个,炒鸡的味道可还可以?放过了一夜,吃前本该热一热的,否则可能会吃坏肚子,你们今晚可当心了。”
他话音刚落,鬼面捂着肚子蹲下身,颇有些难过的样子:“你……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已肚子疼了!”
朵朵许是平时没怎么娇养,吃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倒还能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关心地学着大人对自己的模样,探探鬼面汗津津的额头:
“丑哥哥,你怎么了……”
许若凡轻叹一声:
“我怎么知道,这炒鸡我出去时分明好端端放在屋里,回来便被人吃光了呢……”
他不觉瞥了渊一眼。
许若凡合理怀疑,是渊偷吃的时候,被另外两人撞见的……
渊无辜回望着他,好似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于是最后,鬼面捂着肚子带着朵朵回了家,只留下许若凡和渊两人。
“你怎么就没事?”许若凡偏了偏头问。
渊瞥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大盘:
“我没想分给他们,他们偏要来抢。那小姑娘只尝了两口,丑东西却蹬鼻子上脸,一口接一口地吃。”
许若凡轻咳一声。
好家伙,鬼面又有了一个新外号么。
真是难为它了……
一段插曲过去,许若凡找了一个竹筐和镰刀,开始处理院子里青翠的杂草。
细密的汗水自他额角流了下来,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之中。
渊坐在刚修好的篱笆上,静静看着许若凡忙活,眼里光芒流转。
不知不觉间,微风吹拂而过,吹起祂漆黑的衣摆,也带起两三点草叶,在半空中飞舞。
许若凡正慢吞吞地除草,忽觉身前暗了一瞬,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祂蹲下.身,神情淡然,却极为专注地抬起手,摘去他头顶沾上的草叶。
而后,祂拈起袖口,轻轻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许若凡怔怔看着他。
渊的动作很自然,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许若凡轻声问:
“渊啊,若是有一天,我被迫离开了桃源村。你可以替我打理这个小院吗?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给它除除草,要是有什么地方损坏了,也稍微修补一下。”
“……不能。”渊干脆利落地应道。
“哦……”
许若凡应了一声,心头泛起一点淡淡的失落。
他该知道的,就算对方同他表过白又怎样呢?渊并没有义务帮他打理这小屋相关的一切……
刚才他竟试图让这个魔域一把手、本书大boss,做他的除草机、家具修理器?确实是有几分异想天开了。
虽然如此,可当他听到渊如此干脆的拒绝,还是忍不住有些郁闷……
“我会和你一起去。”渊道。
“哦……嗯?”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眼,颇有些感动地望着身边的魔物……
片刻后,他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什么时候,渊学来这只说半句话的法子?
“下回咱能一次把话说完么?”许若凡问。
“不能。”渊道。
许若凡:“?”
“慢慢来,才能长久。”渊深沉道。
许若凡:“……”
他忍不住扶额:“你怎么说话怪里怪气的?……等等,你是不是悄悄把那些话本看完了?”
渊眼睫颤了颤,颇有些心虚地低下眼:“没有。”
“呵……”一看渊那心虚的模样,许若凡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刚才祂竟蹲下.身,又是给他摘草叶、又是给他擦汗的;奇怪的话也是张口就来。
这些不正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么?
许若凡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只希望那话本里没写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被渊记在心里,奉为了什么真理……
与此同时,地崖边上,许府门外。
一队人马,沿街疾驰而来。
为首的人,高举着一册黄金纹饰的卷轴,撞开了门口欲拦的守卫,一路疾行,入了许府,高声道:
“圣旨到——”
“许府众人,速速前来接旨!”
许崇威从未见过如此紧急的圣旨。
他匆匆忙忙换了官服,叫上赵婉儿来到大堂。
全府上下的人,都紧急被宣来这里,跪在一旁。
那传旨的钦差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下魔物四起,地崖尤为要塞险地,念许家上下多年镇守地崖有功,擢升许崇威为中央镇妖司副使,即日携妻赴京任职,不得耽误。钦此。”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无人出声。
那传旨的钦差俯视着跪拜不起的许崇威,满面威严:
“还不领旨?”
许崇威……久久没有起身。
赵婉儿咬了咬牙,低声道: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等到大量魔物涌入地崖,便在这时候叫我们去京都!”
许崇威面色一变,想要拦住口快的赵婉儿,已经来不及。
那传旨的人冷笑一声:“大胆!皇命已下,定有深意,岂容你一个妇人妄加议论!”
赵婉儿不服气地抿着唇,面色冰寒,拈了拈袖中毒粉。
许崇威却是伸出大掌,轻轻按住她的袖口。
他酝酿片刻,抬头对着传旨钦差,缓慢道:
“拙荆不识大体,冒犯了圣意,臣甘愿代为受罚。”
那传旨的道:“哼,陛下英明神武,早有预料,免你们一死。许崇威,速速启程吧,莫要再胡言乱语,尤其是你!”他眼刀剜向赵婉儿。
赵婉儿低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腹的怒火,吞进腹中。
“臣,领旨!”许崇威面不改色,高举双手,将那圣旨捧在手中,行了个大礼。
待那钦差带人离去,他才长长叹息一声。
“走吧,婉儿,咱们启程去京都。”许崇威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几岁。
“可地崖正有妖魔聚集,我们若是此时离开……”赵婉儿眉间深深蹙起,溢满忧思。
所有人一看便知,皇上虽借着擢升许崇威的名,将他唤去京都,事实上,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虚职的名头,将他调离这里罢了。
这一去,凶险非凡,他们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更何况,地崖如今混乱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们抽身离开……
“若地崖妖魔倾巢而出,这几日,咱们布下的阵,也能顶上一段时间。皇上对地崖,或许已有了其他安排。”许崇威道。
或许,许家在地崖之畔积攒的威望,已让那位圣主不满。
或许,皇帝手边,已有了比许家更为锋利趁手的兵器。
或许,他们这一行,本就是另一个计划之中的诱饵……
许崇威揣测不了圣意。
到了这个年纪,比起天下苍生太平,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平安……
即使如此,从许若凡被献祭那一刻起,许崇威便已知道,他虽做了那么多年的许家家主,自以为守住了地崖周边的安宁太平,其实却连一方家宅也护不住……
幸好,那次献祭之中,许若凡活了下来。
思及此,许崇威神色安定了些许。
他握住赵婉儿的手,低声道:
“如今,我只愿凡凡能够隐姓埋名,永远不被牵扯进来……”
这一趟自安州城回来之后,许若凡便没有再离开桃源村。
他原本的规划,是在小院里种一些白山茶,慢慢将它们养出花来。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清理好了小院,便再没接着去找花种。
或许,他是害怕种下那些花儿以后,没有人能好好照看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他找来一些粗壮坚硬的木材,切削打磨,敲敲打打,在无名的辅助下,慢慢地,做一座秋千。
有了那黄衣人提供的密令,无名终于开始能即时回应许若凡所说的话,面上偶尔也有了喜怒哀乐的神色,不再像往常一副剑奴工具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这几天里,最让许若凡开心的事情了。
只是每次他都要连名带姓地叫他“凡间无名”,听起来倒像是要找对方的麻烦似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无名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不必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跟在人身后。
——却不知要用上什么法子。
一天里,渊总会有很长的时间与许若凡待在一起,但偶尔会突然消失,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周身气息冷冽极了,好似曾进了冰窖里,连眼神也好似冻结的冰刀,嗖嗖冒着寒气。
只有跟他待上一会,那寒意才逐渐消融下去。
许若凡没有追问祂。
渊所忙之事,不过是魔域之中的风风雨雨。许若凡对那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懒得过问。只要渊回来的时候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他便只当是对方散步遛弯去了。
秋千做成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正午。许若凡满意地看着简单却坚固的秋千,一屁股坐了上去。
“凡间无名。”他道。
无名看着许若凡,呆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距:“……我在。”
“无名,你替我推两下秋千可好?”许若凡问。
许若凡说完,转身便看着前方。
不一会儿,秋千被身后的人缓缓推动,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升到了高点,又缓缓回落下来,朝着后方荡去。
随着秋千的晃动,清风徐来,拂过他清俊的面容,带起漆黑的长发,远远看去,好似一幅绝美的画。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他很喜欢秋千带来的那种眩晕感,让人神魂都好似腾在空中。
然而,才荡了一会儿,身后那人便没再继续推了。
许若凡催促道:“无名,怎么不继续了?”
他正想睁开眼,下一刻,一阵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轻轻贴上他唇瓣。
许若凡惊愕地瞪大眼,这才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制住了秋千。
无名正远远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许若凡身后推着秋千的,已换成了一身黑衣的魔物。
此刻,那黑衣魔物制停了秋千,俯下身,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祂双目是闭着的,纤长的眼睫,正轻颤着,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一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
渊很快便离开了。
许若凡却是整张脸都像是被蒸熟了、热透了。素来敏捷的思绪,卡在了某一个点,久久转不出来。
“你、你……”他慌乱道。
“这样,可以么?”渊放轻声音,偏了偏头,询问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许若凡讷讷道。
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渊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极为令人惊艳的笑容来。
许若凡几乎要被这美色晃迷了眼,心中止不住地暗呼,果然是红颜祸水……不,蓝颜?
祂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他哪里把持得住?
渊漆黑双目落在许若凡淡粉唇瓣,喉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趁着他神思片刻游离,又快速往那唇瓣贴了一下。
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手捂住嘴,已是又慢了一步。
“渊!”他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渊餍足地伸舌,舔了舔唇瓣,低声道:
“若能日日如此,什么仇怨,什么魔域,什么江湖。通通不要了也罢。”
许若凡微微一怔。
渊……竟是这样的想法?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黑衣魔物神色忽的一变,俊美的面容沉了下来,好似又沉回那千年冰湖之中。
祂微微闭眼,好似正凝神倾听着什么。
许若凡知道,定是有人在给祂传音入密。许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要唤祂过去。
“凡凡,我离去片刻。”渊睁开眼,望着许若凡,轻声道。
许若凡动作顿了顿,头一点:“好。”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补上一句:“不过……”不过我可能也快要离开一会儿。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黑衣魔物所化成的黑雾,已飘散在了空气中。
许若凡望着那空旷之处良久,良久。
而后,他转头,叫了无名一声:
“我们也该出去看看了。”
许若凡带着无名出了桃源村,走向安州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向千帆楼前的刘庸,索要他承诺的消息。
因为挂念双亲,许若凡脚步便走得快了些,虽然察觉到周边似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也没有去管。
许若凡到了千帆楼,便急急忙忙将刘庸拉到了角落,问道:
“消息如何?”
刘庸幽幽看他一眼:“你分明在三日前便料到了,却非要老身给你东奔西跑、上下忙活一番。”
许若凡喃喃道:
“我虽知道有人要寻我,却不知那人背后是谁,又要我到哪里去。”
刘庸叹息一声,给了他一张遍布折痕的字条。
许若凡定睛一看,字条上写着:
许崇威夫妇接皇上调令,启程前往京都。
“京都……”他微微蹙眉。
这几日,渊总是频繁在桃源村与地崖之间来回,分明正在地崖搞事业,忙得热火朝天,当朝皇帝却把最了解地崖的许崇威夫妇给调走了……叫人着实看不清他的意图。
许家离京多年,长年在地崖之畔镇守魔物,在京都早已没什么声望;此前顾轩宇带着朝廷的人过来,还差点要了他们全家的命,那定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擅自决定的。
许崇威这一去,不像是升职,倒像是个鸿门宴。
许若凡闭了闭眼,想起铸剑山庄庄主笃定他三日内必定启程离开的模样,不免更觉得这个调令蹊跷极了。
眼下,他却是不得不去京都一趟了。
“刘庸,最后拜托你一件小事。”许若凡定了定神,望向刘庸。
刘庸佝偻着身躯,苦笑着,破碗往兜里一揣,屁股朝地上一坐:
“说吧!反正你我孽缘深厚,我估计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迟早得把这条命搭进去。”
许若凡见他一副大义赴死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笑:
“瞎想什么呢?若是日后那黑衣魔物再来找你,劳你替我告诉他,我有家事要处理,已去了京都。这样便好了。”
刘庸想到当时自己被那黑雾用金子戏耍的模样,胡子一吹,翻了个白眼:
“祂可最好永远别来找我。”
许若凡本想低调地带着无名,离开安州城。
然而,许是三日前那一场混战,将他这看剑的名声传开了去,一路上,到处都是瞧着他的面具便拦下他的人。他们希望,许若凡能替他们看看自己的剑。
这些人中,来得早的,已在安州城守了三日。
许若凡先是顺手看了几个案例,很快察觉,更多人听闻声讯,聚集而来,排在后方,牢牢封锁住了街巷。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是无法抽身了。
许若凡思索片刻,提高声音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承蒙各位对樊某的抬爱,只是现在樊某家中遭了变故,怕是要离开安州城一段时日,无法再给各位看剑了。”
许若凡没想到,安州城的消息传得这样快,他起初只想摆个小摊赚几两银子,如今连去路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推崇爱惜武器、饲养剑灵,如今地崖又出了那一连串的幺蛾子,自渊现世后,万魔聚集,众人自是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实力,以免日后成了魔物和流寇的盘中餐……
短短几日,这个“唤灵师樊先生”的名号,已在安州城悄然打响。
他的话音一落,果然众人都并不认可:
“樊先生有何家事,请说出来,我们为你分忧一二啊!”
“就是,樊先生,有啥事情我们想办法给你解决!”
“您先替我们看看这剑!”
许若凡闻言,心中一暖,片刻后又觉好笑。
若他真是有什么好解决的家事,只怕真的要请这些人帮忙。
只是,如今他哪怕只是摘下面具,就会被人扭送到官府去。
思索片刻,他仍是道:
“诸位的好意樊某心领了,只是事关樊某家人,我若是再多耽误些时日,恐怕双亲会有性命之忧。至于看剑之事……樊某承诺,待解决了家中难事,一定立刻回到安州城来。”
人群之中传来些失望的叹息。
众人不舍的目光下,许若凡郑重作揖,便要离去。
“樊先生,还请稍作留步。”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许若凡心中已是有些着急,不想再与他人寒暄,却仍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听那人要说什么。
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他看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
那青年高声道:“知州大人言,樊先生落脚安州城,本该由大人亲自上门拜见,不想却没有赶上时候,樊先生便要离开了。”
原来,自今日,许若凡戴着这副面具出现在安州城起,他的消息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那些候着他行踪的人,都已出手了。
“若是樊先生不嫌弃,我家知州大人遣了辆马车,又为樊先生安排了些落脚的驿站,这马车,定是比人的脚程快上一些的。”
许若凡怎么会嫌弃?
他这一路虽然可以御剑而去,可身后带着无名……且御剑需要看天气和时辰,若是入了夜,或是下雨,难免需要稍作歇息。
可马车便不一样了,只要换了马匹,便可以昼夜不停地行进。
不过许若凡知道,要用这马车……必然是会有些隐性条件的。
许若凡定定望着那人,等着他的下文。
那仆从打扮的人接着道:
“惟愿樊先生处理好家事,能够尽快回到这安州城来,为我安州城百姓分忧解难。”
许若凡点点头,抱拳朝那人道:
“樊某明白,谢过知州大人。”
另一边,赤红地崖深处,魔域。
安州城那里,许若凡害怕渊找不着自己的消息,特意向刘庸留了信。
他却不知道,渊要获得他的信息,实是不需要去找刘庸的。
此时此刻,黑衣魔物的神色有些阴鸷,双眉微蹙,紧盯着那水月镜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