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白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许若凡听到寒霜崩溃的惊呼,却充耳不闻。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道沾染了鲜血的黑色荆棘之上。
最后一刻,渊所化成的黑雾,变成这道尖刺,贯穿了顾飞白的心脏,也被鲜血浸透了个彻底。
顾飞白曾经说过,邪魔一旦浴血,便会彻底失去人性……
许若凡怔怔看着那黑雾不断逸散开来,逐渐充斥了整个地崖裂隙,最后,遮蔽了天空,将这混乱的战场,笼罩在其中。
眼前是漆黑的,不见他物。
“渊、渊真正苏醒了……”有人绝望地哭嚎。
许若凡开始听到有哀嚎之声,还有接连不断重物从高空跌落在地的声音,像是有一股狂乱的气息,将他们扫落在地。
可他却什么也看不到,连那魔物的方位也无法确定。
“渊?”他声音有些微颤,试着朝那黑暗,轻声叫了一声。
周边漆黑的雾色似是窒了一窒。
却并没有回应他。
那些杂乱的砰砰声响还在继续,不过许若凡所在的地方,却尤为平静,黑雾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静止,不似外边波谲云诡地涌动。
方圆十里……好似只有这里,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顾飞白的声音,又回响在许若凡的脑海。
他与渊相处了那么久……明明渊已表明过心迹,愿意与他归隐桃源村,再不管那些纷乱世事。
可最后一刻,祂沾染上了人血,仍是回归本性,变回那残暴嗜血的魔物。好像一头失去缰绳的凶兽,席卷了地崖,无差别地攻击人类。
魔物,果真永远都是魔物,永远不可改变么?
许若凡不知道。
他向着面前的黑暗伸出手,只觉黑雾中,弥漫着一股死亡般的寂静。
渊没有攻击他。
自始至终都没有。
是因为,祂其实仍残存着意识,记得与他所相处的点点滴滴么?
还是因为,他曾是祂的祭品……
“魔物……”许若凡启唇,喃喃道。
“不,”他顿了顿,又叫了一声,“渊。”
黑雾仍是没有回应他,也并未减弱对外围的攻势。
那道低沉而混乱的声音,在雾色中回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渊已失去了理智,狂性大发。
如今,白轻流扔下凡间剑离开,顾轩宇又不可能独自得了对抗渊……此后这世上,恐怕唯一有办法制住渊的,只有手持凡间剑的许若凡自己了。
可他又怎么舍得杀祂呢?
许若凡抿了抿唇,右手抬剑,剑尖在半空中笔走龙蛇,画出一道聚灵阵。
眨眼间,白光闪现,道道至纯的灵气自那阵中涌出。
随之而来的,是亮起的天光。
周围的黑雾,接触到那股纯白的灵气,似是被灼伤一般,骤然收缩起来。
被黑雾裹挟的众人,便重新看到了蓝天。
他们还看到,那个手持凡间剑的白色身影。
渊因接触到聚灵阵聚集而来的灵气,痛苦不堪地收缩、聚拢,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攻击那个白衣身影,只是盘桓在他周围,怒吼着,咆哮着……
众人看得背后直冒冷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杀了祂,快!用你手中的凡间剑!”有人喊道。
许若凡敛了眉目,剑尖自阵中划过,竟将那道聚灵阵挑了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带着那道聚灵阵,缓慢地朝着魔域的入口处移动。
汹涌的黑雾在白衣青年周边环绕,发出阵阵低沉的、不明的呓语。
却一直都没有攻击他。
许若凡眼角弯了弯,面上笑容如春风拂过一般。
“来吧,”他启唇朝那黑雾道,嗓音如清冽的山涧,“我们一起。”
众人尚不知许若凡的话语是和用意。
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聚灵阵骤然爆发。
——是那名白衣青年催动了聚灵阵。
浓郁的黑雾汹涌着,好似能滴下墨水来,却是一点一点被白光推进了魔域的入口。
下一刻,白衣身影也瞬间进入那道入口之中。
紫红的魔域入口,随即关闭,再也消失不见……
安州城,千帆楼外。
“上回说到,十年前那一场人魔大战,只见天地变色,万马齐喑。整个地崖那是黑雾蔽日、血流成河啊!那大魔头渊触碰到了顾飞白的鲜血,便狂性大发,再不见往时理智模样,无论眼前是人类还是妖魔,统统都要赶尽杀绝!”
那说书先生一手狂摇折扇,说得是眉飞色舞。
一群吃瓜群众围在他周围,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别停在这儿啊!”
围观众人之中,有一名笑眯眯的白衣青年,举着一串刚买来的赤红糖葫芦,张嘴咬了一口,而后望着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模样,听得津津有味。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接着道:
“就在这时,一个白衣身影,拎着凡间剑,孤身窜入那黑雾之中——不是镇魔许氏之子、许若凡又是谁?相传这许若凡,乃是凡间剑灵转世,千年前,便是他牺牲自己,将那魔物镇压在地崖之下。如今他再次出现,誓要将这失去理智的魔物,重新镇压回地崖!”
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说书先生目光一转,视线忽的定在人群中那名吃着糖葫芦的白衣青年身上,猛地合扇,遥遥一指:
“喏,相传那许若凡的模样,倒是与那边那位白衣公子有些相似!”
那白衣青年举着一串糖葫芦,正要把它塞进嘴里,见众人目光齐齐集中在自己身上,止住了动作,偏了偏头,笑道:
“我啊……哦,我就是许若凡他粉丝~”
他生怕众人不相信,转过身来,让众人看自己背在身后的灰色长剑:“瞧~”
众人看清那剑的模样,更是惊呼了一声:
“像,果然像!”
“这便是仿那鼎鼎有名的凡间剑所造吧?”
白衣青年笑眯眯点头称赞:
“对!眼神老辣!”
“咳!”
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将众人注意力引回了自己身上,朗声道:
“可这许若凡啊,虽为凡间剑转世归来,千年来却无法修习武功,灵力丧失了大半,他持剑迎上那黑雾,转眼便被吞入其中,再觅不到踪迹……众人皆以为,他已命丧渊之口,却见一道白光自黑雾中心破开,驱散了黑雾,引着渊徐徐向着魔域入口而去……转眼便与那黑雾共同没入魔域的入口,两人竟是同归于尽!”
听书众人屏住呼吸,良久,问道:
“然后呢?”
“等等!刚才你不是说过,此时的许若凡根本不可能与渊一战吗?”
“对啊,那他是怎么可能把渊制服的?”
说书先生转了转眼眸,嘿嘿一笑:“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相传两人虽派别不同,却早已破除重重阻碍,结为了道侣!”
“什么?许若凡和渊,竟是道侣?”众人惊骇无比。
说书先生道:
“那不然呢?君不见,如今妖魔与人类纷争平息,再无争斗。若不是那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又有那地崖贸易做支撑,如何能维持如今的局面?”
“竟、竟还有这等秘辛……”众人仍是止不住地惊讶。
人群中的白衣青年一边听着,一边将那糖葫芦吃光了,笑眯眯转过身去,退出了人群。
他回身,向着身后不远处,伫立在一个小摊旁的黑衣身影走了过去,轻声道:
“桂花糕好了么?”
那黑衣身影,面容俊美,身形修长,周身似隐隐有黑雾缭绕,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祂回过头,黑眸定定看他,抿着唇,朝着那小摊老板抬了抬下颌:
“还在弄。”
小摊老板冷汗涔涔道:“好了、好了,早就好了。”
一抬手,竟差点打翻手里的桂花糕,忙又补上两个:“再、再送您两个。”
老板看着渊喜怒难辨的面容,就差没哭出来。
许若凡噗嗤一笑,也不催他,只向着渊道:
“那说书先生看着扯淡,说出来的内容,倒与事实有七八成相似。他们背后不会是有什么组织,专门在记录这些秘闻吧?”
渊的目光一斜,远远落在说书先生身后不远处,斜斜坐着的一道佝偻身影上,又很快移开:“谁知道呢。”
摊主将一包桂花糕放在许若凡手上,也不敢抬眼,接过银子:
“您走好!”
许若凡咧嘴一笑,打开包着桂花糕的油纸,浅尝了一口,顿时齿颊生津,忍不住赞叹:
“这桂花糕已有三年未吃了,现在一尝,还是好香。”
渊漆黑眼眸斜了过来,盯着他手里的剩下的半块:“我尝尝。”
许若凡正想把那包桂花糕递过去,渊却已低下头,在他咬过的那半块桂花糕上咬了一口。
粉嫩酥脆的桂花糕,便又缺了一块。
“嗯,很香。”渊低声道。
许若凡:“……”
他无语地又咬了一口桂花糕,忽的想到些什么:
“下月,我们回桃源村居住吧……对了,别让执魔知道,不然她又追着要你回去管那些魔域的事。”
“好。”渊勾唇,低低应了一声。
斜阳洒落,细密的柳叶道道垂了下来,倒映在清透的江面,点缀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
他们身后不远处,那说书先生仍是唾沫横飞,说着那之后的事,以及世人对这传说的种种猜测。
再远些,千帆楼门口,斜斜躺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是当初的头号包打听,刘庸。
十年过去,他容貌比当初苍老了不少,精气神还是一如既往矍铄无比,那一双鹰似的眼眸锐利极了。
那说书先生说完,待众人散去,小步跑到刘庸身边,殷勤道:
“师父,我今日说得如何?”
刘庸靠在躺椅上,远远望着一黑一白相携而去的背影,饮尽杯中酒,笑着道:
“今日,有贵人认可,我便不点评了。”
他心中迷雾,又扫清了一块——
原来,那一战过后,与魔域入口一同消失、看似同归于尽的两人,竟活了下来。
如今看那阵势,竟正云游四海呢!
枉他为许若凡忧心了十年……
多亏了那惊天动地的地崖之战,众人皆知,妖魔和人类其实本可以不对立,又因地崖贸易的基础,很快便握手言和。
如今,铸剑山庄换了人做主。
以地崖为中心,人类与妖魔,也逐渐和平共处、共同发展起贸易来。
只是,那魔域的入口,成为了只有妖魔知晓的秘闻,人类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刘庸望着许若凡与渊相偕离去的背影,又斟了点酒,淡淡一笑——
他早就知道,那人定可以解决这一切的。
刘庸长舒了一口气,惬意无比地靠在躺椅上,望着西沉的斜阳,扇着手中的大蒲扇,感受着清凉的微风。
口中口齿不清,胡乱哼哼着:
“问世间,情为何物~”
“山无棱,天地合,未曾与君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