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叫我来,”渊低声道,“是要叫我一起沐浴么?”
许若凡:???
“我、我几时叫了你?”
许若凡心中有些不安,心跳却莫名地加快。
脑中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人不算是人类,他们之间有厚厚的壁障,不大可能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个人此前还非要与他双修……
渊微微自地面腾起,以一种人类无法办到的姿势,稍稍往前挪了些许。
许若凡睁大眼,看着祂奇异的动作。
一股黑雾,忽的探入水中,缠绕住许若凡的手腕,将他的手缓缓拉出水面。
“你叫了我,刚才。”渊道。
许若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水珠自他手背滑落下来,那漆黑的黑雾攥着他手腕,好似一道无法挣脱的镣铐。
他的食指,有一枚与那黑雾同色的黑戒。
黑雾漫过手背,卷上那枚黑戒,缓缓蹭了蹭。
许若凡眼睫微微一颤,低了眼,声音不自觉有些干涩:
“方才我只是看着这枚黑戒……想到过你。”
“那便是了。”渊的目光看着那泉水,眸色深了些许。
片刻后,黑雾像是流沙一般,滑入了泉池,在其中凝为实体……成了那黑衣魔物。
许若凡慢半拍发现,渊已入了温泉,与他泡在同一个池子里。
还离他那样近……
“人泡在水里,有何意义?”
渊也像方才许若凡那样,展开双手,靠在池壁,闭上眼问。
祂的神情,冷得好似不将任何凡尘俗物看在眼里。
问出的,却是像小孩子一样的问题。
许若凡一愣,继而噗嗤一笑,随口道:
“就跟泡茶似的,泡久了,人味儿散开,这水里便有了人气,人里也有了水汽,不再那么干燥乏味。”
渊越听,越是蹙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说的……是人话么?”
……他竟被渊给内涵了。
许若凡轻咳一声,尴尬道:
“怎么就不是人话了?简而言之,洗个澡么……怎么,你们做魔便不用洗澡?”
渊低眼看着涌动的水波,沉默了片刻:
“曾有人做水牢,对付魔物。”
许若凡微微一怔,看着渊:“你……害怕水么?”
“今日之前,有些厌恶。”渊淡淡道。
今日之后,怎么便不厌恶了?
不知怎的,许若凡双颊一热:“……哦。”
他应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渊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角弯了弯,没有点破。
短暂的沉默,在许若凡看来,不知为何,有些焦躁的漫长。
他别过视线,开口道:“顾飞白要我入铸剑山庄。”
“你要去么?”渊问。
许若凡摇摇头:“我不想去,我只想带走爹娘。可如今似乎不得不去。”
他偷觑了那放松泡澡的黑衣魔物一眼:“你不是想要攻铸剑山庄么?”
渊微微抬眼,似是对他所知之事有些讶异:
“是。”
“那我若是入了铸剑山庄,你会连我一起杀了么?”许若凡看着对方的双眼,认真问道。
渊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刻,勾了勾唇:“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要灭铸剑山庄么?”许若凡严肃地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想把我的魂魄吸空。”
有一瞬间,渊有些尴尬地移开眼。
随即立刻敛下双目,遮住眸中异样神色。
“嗯?”许若凡挑了挑眉,瞪着渊,不依不饶地追问。
“现在不要了,”渊慢吞吞地说着,漆黑无光的眼眸抬起,看着温泉中湿漉漉的青年,忽的亮起星星一样的光芒,“我只想与你双修。”
“……”许若凡噎了一下。
不对……
等等,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三句话不离双修……
许若凡脱口便想拒绝,可想起上一回他拒绝渊之后,对方便整个人郁闷地失踪了,顿时有些说不出口。
“待我取了铸剑山庄,你认真考虑一下好么?”渊从那托盘之中取了条毛巾,给了许若凡。
许若凡看着神情认真专注的黑衣魔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又觉不对劲,心中更是焦躁不安。
“等等……不对,你为什么非要去攻铸剑山庄?其他几个门派不是更好下手么?”
许若凡忽的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
这是一个在书中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如今书中反派本尊就在自己面前,许若凡自然是想知道,PAO泡拯理渊究竟是为什么,先去攻了那铸剑山庄,后来,又一连端了各大门派,最后将整个人间,都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渊闭了眼,轻声道:
“铸剑山庄存在一日,你我永为仇敌。”
许若凡怔了一下。
“少主,您还好吗?这神水恐不宜长时间浸泡……”远处,传来那名侍从催促的声音。
许若凡暂时没有心思理会那名侍从,转身对着渊道: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不去攻打那么多的门派,也能够……”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了。
那缭绕暧昧的黑雾,连同那个黑衣魔物的身影,都不见了,只余水面上轻荡的波纹。
许若凡怔怔看了那水波半晌,最终,只是轻叹了口气。
眼看侍从的催促之声渐急,许若凡也不再耽误,快速洗完澡,便从那池子里出来。
岸边,他原本脱下的衣袍,早被侍从们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丝质的白色长衫。
那丝绸清凉细腻,握在手中,好似掬了一捧柔顺的清水,顺着指缝间滑下。
一摸便知价格不菲。
许若凡又摸了一把,舒舒服服将这长衫套在身上。
很快,方才离去的侍从们便围了过来,替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许若凡正闭着眼,忽的察觉,手上又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是侍从如常的神色:
“今夜正是十五,天色疏朗,恰好能看清月色。庄主邀您至剑阁旁淬金亭小叙。”
许若凡眯了眯眼,认真观察这名侍从,只见对方神情全无异样,配合地点点头:
“我这便过去。”
那两名侍从为他擦干头发便退下了。
许若凡低头看了看掌心,展开被揉皱的字条,里边是一行他已有些熟悉的笔迹——
“三日后立储。朕要禁军叛将的名单。”
禁军叛将的名单……
许若凡沉吟片刻,指尖微动,将纸条缓缓撕碎,揉散在微风中……
夜凉如水,银盘般的圆月高悬深空之上,一旁点缀着稀疏淡星。
许若凡被人领着,走向剑阁。
快到目的地之时,他瞥到一旁的小湖之上,立着一个小亭子,上书“淬金亭”,便停了下来,自发走了过去。
湖心的淬金亭之上,顾飞白一袭金黄衣袍,正独自坐在席上,面对着月色,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同自己下棋。
许若凡走了过去,没有打扰对方。
顾飞白背对着他,先开口了:
“你若是白子,下一步会如何走?”
许若凡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围棋棋局,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
“……不好意思,我不会下围棋。”
顾飞白一愣。
良久,终是失笑:
“果然,你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当初,他可是世间难逢敌手的棋者,这个棋局,轻而易举便能解了。”
许若凡目光在那复杂的棋盘局势上逡巡,良久道:
“斯人已逝,顾庄主还请节哀。”
顾飞白道:“就算经历有所不同,你与他,终究是一体。”
许若凡不再继续同他辩解,拈了枚白子,笑道:
“我虽不懂围棋,但懂得一种黑白棋子的玩法,名为五子棋,顾庄主您可有兴趣?”
顾飞白微眯了双眼,略带审判地看着他。
片刻后,神情一松:“说来听听。”
“五子棋又名五子连珠,黑白棋轮流执子,先在棋盘上形成横向、竖向或斜向的五颗同色连珠棋子,即为获胜,”许若凡看顾飞白饶有兴趣的神情,笑了笑,“这是乡野间的玩法,虽不及围棋运筹帷幄,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顾飞白好奇地同意了。
许若凡虽让对方下了先手,却仗着顾飞白第一次玩不熟悉规则,光速赢了他两局。
直到对方好胜心上来,他装作一时大意,让顾飞白的五枚黑子连了珠。
顾飞白拍掌,大笑:“倒是有趣!”
“可惜,可惜!”许若凡作懊恼状,抬眼看顾飞白高兴的神色,接着道:“在我还未出生之时,爹娘便已离开京都,定居在了偏远的地崖。久闻皇都繁华,这几日倒是才领略到了。可惜……当初他们本有机会在皇都大展宏图,若爹一直待在这里,现在若不是个镇妖司的正使,也是个禁军统领了吧。”
他望着那朗朗月色,神情追思,长长叹息了一声。
顾飞白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
“这皇都,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儿。”
许若凡不信:
“如今,皇城外妖魔肆虐。普天之下,怕是没有比皇都更安全之处了。”
顾飞白微微一笑:“镇妖司正使可是皇都最为清闲的肥差,若不是张景锡有个丞相爹,哪里轮得到他坐?”
“……那禁军总能凭些真本事吧?”许若凡无语道。
顾飞白微微挑眉道:
“你向来清高,今日倒也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
许若凡笑笑:“我从来不过是个贪财贪安的凡夫俗子罢了。没那些个胆子,看起来自然清高。”
顾飞白哈哈大笑:“你倒是比前世精明许多。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那禁军统领倒是得凭些本事爬上去,可坐不坐得住,却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许若凡微微一怔:“难不成,是您说了算?”
顾飞白给许若凡斟了杯酒,笑意不减:
“怕是如此。若那孩子要做些什么,索性别用禁军了罢。那北调而来的谢将军、吴将军一行人,倒是从未被我‘染指’过。”
许若凡:“……”好家伙。
顾飞白这家伙,显然早把什么都算好了。
此时此刻,许若凡倒是担心起皇帝来……
他哈哈干笑了一声:“此言差矣,倒是多谢顾庄主指点。”
顾轩宇朝他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凡凡,对你,我向来是最有耐心的。”
许若凡一怔,眼睫敛下,望着自己杯中酒。
水波粼粼,酒中倒映着皎皎月色,和他自己的模样。
许若凡轻轻放下酒杯,终究没有喝下这杯酒。
这一夜,顾飞白拉着许若凡,对他说了一些凡间剑过往的事。
许是因为回忆太过久远,又似有几分失真,许若凡听在耳里,却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却能感觉到,他对凡间剑,爱之深。
无论这是出于一名剑痴,对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的爱意;还是出自一个铸剑者,对自己最呕心沥血的造物的爱意……顾飞白,把那种深刻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了许若凡面前。
到最后,他让许若凡取来凡间剑,伸出手,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眶通红,不见了他平日的潇洒自如……
许若凡不觉产生几分莫名的愧疚。
两人分别之后,许若凡将凡间剑抱回了屋里,通过那侍从,给皇帝同样回了一张字条:
“谢吴清白,禁军团灭。若无万全之策,万勿立储。”
此信寄出,他已仁至义尽。
许若凡知道,当今皇帝……根本无法直接与顾飞白这个千年老不死对抗,所以才劝说皇上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想到万全之策,再行立储不迟。
至于皇上是否信任他、又是否愿意听他的话,那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了。
许若凡知道禁军已全军覆没,回了那字条后,便没有再继续徒劳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几日以来,在顾飞白三番五次的邀请下,许若凡常常前往剑阁,与他见面。
顾飞白以一柄桃木剑为例,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剑阵;教他如何最大限度地以目前的状态,发挥凡间剑的效果;也教他时时刻刻尝试与凡间剑通灵,尝试着与它合为一体。
在这铸剑山庄庄主的教导下,几日过去,许若凡已经基本能够用凡间剑来自保,不再担心他人来袭击自己之时,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他能感觉到,他在使用凡间剑之时,凡间剑之中,似乎开始传来一点微弱的回应。
或者说,这并不是回应,而是某种共感。
这是与凡间剑往日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的状态。
然而,就在那一日,许若凡细细感受着凡间剑微微的震颤之时,一群人围住了这所别院。
与此同时,别院外,传来了皇帝立四皇子为储君的消息。
皇上果然没有动用禁军,反而把那些禁军都圈禁起来,下令他们不得行动,然后火速用吴将军与谢将军的人马,制住了三皇子与顾飞白的别院,打算把两人同时制住。
然而,顾飞白这边虽看似没什么反应,三皇子那边,却似早有预料,很快派人潜入地牢,解放了大批禁军,发动宫变,直接攻入皇宫之中,挟持了皇帝,想要逼他让位。
此时,许若凡正与顾飞白对坐在淬金亭里,两人下着五子棋,下得不分胜负。
淬金亭外,一行人马闯了进来,将顾飞白押到了剑阁看守。
临去之时,许若凡看到顾飞白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淡淡的、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
眼看着众人将顾飞白带走,许若凡伸出手,悄悄摸了摸食指上的黑戒。
那片黑雾,倏忽袭来,隐隐缭绕在他四周。
“渊!外边怎么样了?我爹娘现在如何,你知道吗?”他忍不住焦急地问。
“宫变之时,修竹院大乱,我已趁乱将他们转移走了。”渊的声音,自那黑雾中传来。
不知为何,许若凡听着,渊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
他因爹娘安全而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却不自觉地又担心起渊来。
“你怎么了?”他望着那黑雾,却始终未从那黑雾中窥见人形。
那雾色丝丝缕缕缭绕,淡淡的,好似有些缥缈。
“无碍……”渊的声音,忽而化为了几重,重叠而虚无。
“渊,你怎么了,你在哪?”许若凡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
一下子,周围的守卫目光都齐刷刷剜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终是重新坐了下来。
渊见他追问不休,低声道:
“这几日,无涯峰趁我不在,突然袭击了魔域。我回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又赶了回来罢了。”
许若凡大惊:“赶回来……你强闯了皇城外的阵法?”
“嗯哼。”渊的声音越□□缈。
“你怎么能冒这个险?谁都知道皇城的那些个阵法极克魔物……你非要再次闯回来,不要命了吗?”许若凡心中不由得有些火起。
他知道渊很强大,可不知道他还是个这样的犟种。
闯进皇都,竟比祂的命还重要……
“嘘……让我安静会,我要睡了。”渊的声音越来越小。
“渊、渊!”许若凡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唤了祂几声。
“别吵我,让我睡……”渊低声道,“不必寻我,我就在你手中的这枚黑戒里……”
许若凡微微一怔,看到周围缭绕的淡淡黑雾,倏然消散了,再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食指上漆黑的戒指,越发冰凉起来。
渊……再度沉睡了。
就像他初次见到祂时那样。
只是不一样的是,那一次,祂沉睡在凡间剑之下;这一次,祂沉睡在他手中的黑戒里。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收起所有不安的心思,抿了抿唇,将那黑戒轻轻摘下,小心地放入衣内的暗袋之中,贴着心口之处,小心保护起来。
伏笔却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埋下。
自从当今皇帝动了反抗顾飞白的心思起,结局便似乎已经注定了。
就在许若凡在淬金亭中,担忧渊的状态之时,周围看守他的人马,出现了一丝松动和慌乱。
只因一个身影被押了过来——
正是三日之前还意气风发、谋划着要反抗铸剑山庄的当朝皇帝。
那皇帝仍是一身龙袍,在太监的搀扶下,不时低头咳嗽一声。修长身躯在那宽大的龙袍之下,更显出几分虚弱。
押着他的那几人,动作虽透着几分尊敬和不安,步伐却未曾放慢些许。
他们正将皇上押向剑阁。
许若凡心念一动,自那淬金亭中走了出来,走向剑阁。
他站在剑阁之前,就着虚掩的门缝,朝里看。
只见数十把名剑,安然树立在剑架之上。
烛光晃动,顾飞白的身影斜靠在烛光后的一把躺椅上,皇帝却是站在他面前。
“成玉,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的,”顾飞白叹息一声,“你却令我如此失望。”
成玉,是当今皇上的字,在顾飞白口中,却多了几分亲昵与……轻慢。
萧成玉似是笑了一声,还没笑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一旁的太监想上前搀扶,顾飞白抬抬手,便止住了他的动作。
萧成玉早有预料,独自咳完,擦去唇边鲜血,淡淡道:
“朕这条命也不剩多少时日了,总得为皇子们做点什么。想不到,这一回,却是誉儿先动了手。”
顾飞白勾唇:
“三皇子虽胸无大略,却懂得用人之道,不会疑心忠臣。是你过于急躁了,成玉。”
皇帝悠然叹了一声,怔怔望着一旁森然林立的剑。
顾飞白抬抬手,命人将一卷早就写好的折子铺在了桌上,准备好了朱红的印泥:
“该你了,成玉。”
萧成玉走到那折子边上,看了那折子几眼:“让位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顾飞白笑着摇摇头:“怕是不可。”
萧成玉脸上终于现出愠色:“把老四的尸毒解了!”
门外的许若凡闻言,吃了一惊。
皇帝立储之后,第一件事,定是把四皇子严密保护起来,防止他遭人暗算。想不到,他竟还是中了毒。
“此药无解。你,也该长长记性。”顾飞白叹了一声:“我不会一直纵容你。”
“顾飞白!朕只剩下这两个皇子!”萧成玉怒道。
顾飞白面带微笑,毫不松动:
“犯了错,便要付出代价。印下这方玉玺,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门外的许若凡惊了一下。
顾飞白……这是要弑君?
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虚掩的门缝中,只见萧成玉脸色灰败,颤颤巍巍地取出玉玺,沾了印泥,缓缓按在那纸让位的诏书上。
他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取了一条白绫,缓缓接近了萧成玉。
许若凡想起与皇帝初见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手中塞了纸条,又郑重许诺保他父母平安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虚掩的门忽然被撞开,众人的目光,都朝这望了过来。
那侍卫打扮的杀手,也停住了动作。
许若凡笑了笑,径直走了过去:
“这儿还挺热闹啊。顾庄主……啊,皇上,您怎么也在这里?”他好似才看到萧成玉,故作惊讶道。
那杀手拿着白绫,犹豫地看了顾飞白一眼,不知该不该动手。
顾飞白展开剑扇,看着许若凡,眉目间漫上笑意:
“在门外偷听了这么久,你终于进来了。”
许若凡也呵呵地笑:
“若凡这不是才刚到么?一到这里,便是这样大的阵仗。”他话中有话,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顾庄主用完的剑,都要把它扔进熔炉里头销毁么。”
顾飞白神色一柔:
“剑非人也,人会背叛,剑不会。”
“顾庄主此言,倒是让在座的人都自惭形秽起来,”许若凡喃喃道,“外边几百双眼睛,看到皇上进了剑阁,若是有去无回,顾庄主也完全不在意么……”
“我只是不愿,你对我心寒。”顾飞白说完,朝着那杀手示意:“先下去吧。”
许若凡看着那侍卫打扮的杀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萧成玉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许若凡,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
许若凡叹了一声,看着桌上那传位给三皇子的诏书,摆摆手道:
“位子也让了,儿子也呆了一个,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呢?反正这天下,该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散了吧。”
“成玉,听见了,便下去吧。”顾飞白对着萧成玉道。
萧成玉抬起眼,看看顾飞白,又看看许若凡,眼里不知是怨气,还是感激。
他终是转身走了。
扶着他来的那太监,也想扶着他回去,却被他一袖子甩开,又一边走,一边兀自咳了起来。
那背影萧瑟之极,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
许若凡叹了口气:
“庄主真是好手段啊,就连这皇位,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顾飞白合了扇,扇骨抵在唇边,勾唇笑道:
“凡凡若是要嘲讽我,便别用这样一副真心夸赞的语气。我听在耳里,倒是快乐得紧呢。”
许若凡:“……我嘲讽你做什么?”
他还怕顾飞白哪天对他再无所求,便也像对付这皇帝一样,将他快刀斩乱麻杀了呢。
“我只想提醒你,苟富贵,毋相忘!”许若凡抱拳道。
“我怎会忘了你。”
顾飞白看似心情很好,又摇起他那风流无双的剑扇来:
“这皇城整日勾心斗角,待着属实糟心。凡凡,收拾收拾,明日,便随我回铸剑山庄吧。”
许若凡怔了怔:“铸剑山庄?我去铸剑山庄做什么?”
顾飞白道:“你便不想看一看,当初那凡间剑,究竟是从哪里出生,又是如何生出剑灵,最后化形为人的么?还有那忠诚于你的剑奴……”
许若凡对凡间剑的出身,不是很感兴趣。
顾飞白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什么。
许若凡一拍脑袋,猛地想起:
“对了,无名!顾庄主,我怕是得先走一趟……”
许若凡想起,那日无名带着唐三思的玉扳指离开之后,再也没了踪迹,不禁有些担忧,忙火急火燎地辞别了顾飞白,从那别院中出来,向着那日二人分别之地赶去。
不过,他此行,倒不仅仅是为了找无名。
更是想借机摆脱顾飞白。
无名身手矫健,又精通刀法,一人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许若凡待在那顾飞白身边,倒是一天比一天发怵。
尤其是,亲眼见着他命人杀萧成玉之后。
在他眼里,都是活了千年,渊虽然强大至极,又为妖邪魔物,却总是一副懵懂干净的可爱模样。(渊:?)
可顾飞白却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一张笑面之下,不知掩盖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眼看着顾飞白同意给他一些时间去寻找无名,许若凡当下便脚底抹油,飞速溜出了顾家别院。
这场兵不血刃的宫变,并没有影响百姓们的生活,街巷里依旧人来人往。
众人虽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口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方才发生的那一场大事,却未曾停下自己日常生活的脚步。
许若凡穿梭在这街巷之中,一边搜寻无名的身影,一边以顾飞白教过他的身法,在人群中闪转腾挪,这才甩开了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跟踪者。
他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的黑戒,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重新戴回自己的食指。随后一路打听着,走向了唐家的府邸。
他沿着高高的围墙,还未走到正门,便察觉头顶传来一阵异响,忙侧过身,及时让开。
一个孔雀绿的身影,从那围墙上翻了下来,哎唷一声,一个踉跄,双腿勉勉强强站在了地上。
许若凡差点被这人撞个正着,正想说他几句,定睛一看,发现眼前人正是唐三思。
“唐三思!”他不假思索地叫道。
唐三思拍了拍被震得发麻的大腿根,倒吸一口凉气,瞥了许若凡一眼:“你谁啊?”
许若凡忽的想起,自己没有戴面具。
难怪唐三思认不出自己来。
“我,樊若许啊!我差人将那玉扳指给你,你见着那人了吗?”许若凡问。
“樊先生,是你!”唐三思面色大喜,当下也顾不得双腿仍旧发麻,三两步上前便握住许若凡的手。
许若凡轻咳一声,退开些许,看到他空空如也的后背:“你的潮水剑呢?”
唐三思懊恼:“别提了!我爹给我没收了。当初明明是他说我不务正业,让我去找点正事做,学习其中道理。如今我拜入御虚宫,把那潮水剑灵养出来了,回到家,他还说我不务正业!”
许若凡轻咳一声:“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父亲说的正业,是做公务员之类的?”
“什么员?”唐三思皱眉。
就在这时,头顶上再度传来一声异响。又有一个笨重的灰色人影,自那围墙之上翻了下来。
许若凡眼睛一亮,叫道:“无名!”
——跟在唐三思身后下来的,正是肩上被踩出两个鞋印子的无名。
见到许若凡,无名僵硬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怪异的、像是笑容一样的表情来。
唐三思叹道:“总算认了亲了!这家伙拿着我给你的玉扳指,要我跟他过去,可去哪里、做什么,统统说不清楚。还一直跟在我背后,连我爹也赶他不走,我真是服了他了!等后来他终于搞明白要我做什么,你早就不在镇妖司了。”
许若凡噗嗤一笑:“我被皇帝叫走了,问了几句有的没的。没什么大事。”
无名闻言,似有些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