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冰把烟接了,叼在嘴里,立刻有人拿出打火机替他点上。
“得了吧,哪次发财少得了你们?”牧冰轻笑一声,话接得从善如流,“刘青那店发大财了吧?开业那天路口挤得水泄不通的,就差上新闻了。”
青年们一阵哄笑,叫刘青的那个更是脸上都快笑出花了,“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冰哥的眼睛!”
时夏有点怔神。
不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里,牧冰从来都没有抽过烟,他都不知道牧冰居然会抽烟。
然而他接过香烟的动作就像一个十足的老烟枪,一缕烟雾从他勾起的唇角吐出,萦绕在干冷的空气里。
年薪过百万的技术大佬看上去和这些机车混混没什么不同。
这一瞬间,那种只有学生时代才有的痞坏味道,又回到了牧冰身上。
“哥,拼几圈?”小五不知道从哪拿来一个摩托车头盔,扔给牧冰。
牧冰叼着香烟单手接住,下巴往时夏的方向一抬,“不了,今天主要是带他看看。”
一群人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注意到牧冰身后还跟着个人,一下子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时夏身上。
时夏头皮发麻。从学校毕业这么久,他头一回有种被不良少年包围的感觉。
“你们好。”他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冰哥,这是……”小五投去疑问的目光。
看样子牧冰从来没有带人来过这里,他但凡带过一次朋友,这些人都不可能露出这么稀奇的表情。
“我男朋友。”牧冰简洁了当地回答,“时夏。”
“牧冰!”时夏震惊得大脑空白。
而这些人的反应完全超出了时夏的预想。
没有震惊,没有质疑,更没有厌恶的表情,短暂的安静之后,热烈的起哄声和口哨声起此彼伏。
“冰哥牛逼!”
“嫂子总算追到手了!”
“卧槽不容易啊!”
牧冰一巴掌拍在为首的小五脑壳上,“鬼叫什么,钥匙给我。”
小五笑嘻嘻地钻进帐篷里,不一会儿拿了把摩托车钥匙出来,扔给牧冰,“那你带嫂子好好玩!我们不打扰了!”
“不打扰了!”
“嫂子注意安全啊!”刘青冲时夏比划了个手势。
牧冰啧了一声,那几个青年立刻笑嘻嘻地散开,只留牧冰和时夏还站在原地。
时夏还处在一种蒙圈的状态里。
牧冰把叼着的半支烟熄了,手里的摩托车头盔按在时夏脑袋上,“不用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走吧。”
“去哪儿?”时夏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带你飙车。”
走到帐篷的对面时夏才看见,有一整排摩托车藏在树叶的阴影里。牧冰哗啦一声掀开遮雨布,有一辆崭新拉风的摩托,一看就知道和别的车根本不是一个价位的。
“这里算是个机车爱好者的俱乐部。”牧冰一脚跨上摩托,拿起车把上挂着的头盔戴好,“民间组织的,不算很正式。我前几年觉得压力大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发泄,效果很好。”
“你还有压力大的时候?”时夏觉得不可思议。
“有啊。我又不是神仙。”牧冰笑道,朝时夏伸出一只手,“上来。”
时夏看了一眼摩托车后座那巴掌大的面积,有点犯怵。
他从小就被胡云婷教育这种两轮摩托车、电动车很危险,所以上学的时候连摩的都没坐过,现在突然说要带他飙车……
上回牧冰开汽车飙车都已经让他心脏够受的了。
牧冰跨坐在摩托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从斜前方回头看他,眼角带着笑意,“怎么,时夏老师,你害怕了?”
时夏的脸腾一下涨红。
这是十年前他给牧冰补习功课的时候,把他问烦了才会蹦出来的调侃称呼。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从牧冰的嘴里听到。
时夏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某种挑衅。他抓住牧冰的上衣下摆,勇敢地跨上摩托车后座,那块位置结结实实地下陷了一块。
“谁害怕了?不会是你害怕了就往别人身上推吧。”时夏嘴硬道。
牧冰笑笑没接话,只调整了一下车身方向,确定座椅承重,“头盔戴好了吗?”
“戴好了。”
“脚放在踏板上,别伸腿也别乱动。”
“知道。”
“最后,抱紧我的腰,我不停车绝对不可以松手。”牧冰往后一捞,抓住时夏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知道了吗?”
“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啊?”时夏不满道,“我看上去有那么弱智吗?我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用不着你这么替我——”
时夏的话还没说完,牧冰忽然冷不丁地发动了引擎,下一秒,整辆摩托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突然冲了出去,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操!”时夏惊出了一身冷汗,条件反射地紧紧搂住了牧冰的腰。
和坐在汽车上的感觉截然不同,狂风就在耳边呼啸,身上所有不贴身的布料都被吹得乱七八糟,外套的领子纷飞起来,打在胸口上甚至生疼。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只有肾上腺素在突突地往外冒,时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脱离地心引力飞出去了。
但是人不会飞,人只会重重地掉在地上摔死。
时夏简直不敢想象万一他不小心松了一下手,或者脚沾了一下地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
然后他就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有一块高高凸起的土坡横在路中间。
而坡后没多远,就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
“牧冰!”时夏高声吼道,“躲开!有坡!有坡!”
然而牧冰就像没听见似的,直直朝那个坡冲去。
时夏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高速行驶的摩托车在轧过土坡的一瞬间直接飞了起来,时夏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惯性从胸腔里猛地拉扯出来。
然后牧冰握紧车把,下压车头,稳稳地落在了前方的平地上。
时夏的心脏还没来得及咽回去,牧冰就在毫不减速的情况下拐了一个急弯,轮胎在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车身几乎45度角倾斜,以极快的速度完美避开了几乎就在眼前的柳树,拐上一条平坦的大道。
时夏前胸后背全被冷汗给浸湿了,心脏跳得像擂鼓,劫后余生的庆幸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狂风依旧在他耳畔怒吼,却带来一种淋漓尽致的爽快。仿佛在刚才的一瞬间,人生中所有压力、焦虑和不快,都跟着飞速奔驰的机车一起甩了出去。
理智一点点回了笼,时夏才意识到牧冰刚才那熟练的操作和技巧,绝对不知道这样玩过多少次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牧冰,你他妈的简直就是个——”他骂人的时候卡了壳,“是个野人!”
然后他就听见牧冰爽朗的笑声毫无顾忌地回荡在空旷的荒地之间。
时夏还是第一次听见牧冰这样放肆不收敛的大笑。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牧冰永远都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人也能发出这么有感染力的笑声。
和牧冰在一起以后,时夏开始越来越多地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牧冰并不是不会笑,只是认为大多数情况不值得他发笑。
比如牧冰并不是情商低、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不屑于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比如牧冰其实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他人的情绪,甚至有针对性地给出正面反馈——如果他愿意,可以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伴侣。
比如牧冰真不是星梦开发的最新技术产品,他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在深处,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不经意地流露。
时夏没忍住,也跟着一起笑了。
在奔驰的摩托车上,两个人的笑声起此彼伏,就这样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之间。草地里的野鸟被惊飞了几只,叽叽喳喳地飞过夜空,消失在浓厚的云层边缘。
牧冰把车速控制下来,以正常的匀速行驶。
时夏笑累了,把头靠在牧冰的后背上喘气。
“爽吗?”牧冰问。
“我心脏都快被吓出来了!”时夏抱怨,“车飞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你简直就是想死还非要拉上我陪葬。”
牧冰笑起来,“那不叫陪葬,叫殉情。”
“滚。”时夏骂道,“谁跟你殉情。”
开到帐篷前时,牧冰降低了速度。小五搬了个马扎坐在空地上,看见他们就开始乐。
“水!”牧冰停下摩托,冲他喊了一嗓子,伸出手。
小五弯腰从地上的纸箱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隔空丢给牧冰。
时夏看着那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心想他们到底为什么不论什么东西都要用扔的,万一掉地上了多浪费东西。
好在牧冰依旧稳稳接住,反手递给时夏。时夏也不跟他客气,拧开瓶盖喝下去小半瓶,这才感觉狂跳的心脏有了一点恢复的迹象。
小五一边乐一边冲他们吹了个口哨,然后喊:“嫂子!怎么样,好玩吗?刺不刺激!”
时夏被水一呛,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牧冰拧了一下油门,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再乱说把你脑袋拧下来。”
对于这般恐怖威胁小五压根没放在眼里,只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转身躲进帐篷里去了。
牧冰重新发动摩托,带着时夏往前开了一段,停在一座长满野草的小山坡前,熄了火,从摩托车上下来。
脚踏在地面的感觉有点轻飘飘的,时夏扶了一下车座才站稳,而后忽然有点想笑。
“笑什么?”牧冰问。
“没事。就是想象了一下佟蔓蔓他们要是知道你下了班能变成这副样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什么样子?像个街头混混?”
“要是不看你身上穿的这套五位数的西装。”时夏说,“怎么也得是三个街区的街霸吧。”
牧冰笑了,摩托车钥匙在他指尖晃了一圈。
“和小五他们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其实很轻松。他们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心思,每天想的事最多就是怎么赚钱和怎么吹牛。摩托车是这些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他们既不会想人生有什么意义,也不会给爱好附加过多的价值。在这里没有利益关系,也就没那么多避讳。只要习惯了他们的说话方式,这里其实是个很让人放松的地方。”
牧冰扶着旁边的一棵树绕上小山坡,时夏跟在他身后。
“所以你才会把我的事告诉他们?”时夏问。
牧冰停下脚步,从前方回过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时夏愣了愣。
“当然不是。”牧冰靠在一棵树干上,借着月光望向时夏,“我说过,爱上你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如果条件允许,我很乐意在任何时间地点,跟任何人承认这个事实。”
时夏一时间说不出话。他的眼眶冷不丁有些酸胀,于是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前走。
这一次牧冰没有揭穿他,只是穿过夜色捉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带着他一起爬上山坡。
这个山坡并不算高,视野却异常的好。
牧冰在坡顶的一片草皮上坐下,然后抬头看看时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时夏走过有些潮湿的泥土,在他身边坐下。
从山坡顶上刚好能够俯瞰整个摩托车场地,以及远处道路上的点点光亮。车灯像流水一样不断在夜色里穿行,又消失在更远的彼岸,跟黑夜融为一体。
此时此刻,时夏觉得一切都非常安静。安静到他能听得见风声、鸟鸣,还有身边人的呼吸。
“感觉好一点了吗?”
过了一会儿,牧冰开口。他屈着一条腿,从膝盖上方看向时夏,坐姿不管在哪里都这么潇洒随意。
没头没脑的,但时夏就是知道,牧冰指的是上午胡云婷的事。
牧冰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从那上面转移出来,才带他来飙车的。
时夏点点头,冲牧冰笑笑,“很解压。有这么一个地方能搁下生活中的所有事,放松神经,真的特别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挺羡慕的。”
牧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家对我管的特别严。从小不许跟学习差的同学一起玩、不许在学校外面买零食、不许用手机电脑、放学后必须马上回家……”时夏掰着手指头数道,“我小时候没玩过游戏,没看过动画漫画,也没有朋友。因为他们聊的那些话题我什么都不懂,每天除了上学写作业就是去兴趣班,所有周末都被塞的满满的。小学儿童节放假半天我妈都不会放过,一定要盯着我做完额外的数学题才让我睡觉。”
“我觉得他们对我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我将来能考清华北大,希望我能赚大钱,能当人中龙凤。但我其实一点也不优秀,学得慢,脑子也笨,每次都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勉强达到他们的一点点要求。”时夏说,“我一直都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但有一次题目实在太难,我没考到第一名,我爸就让我在外面走廊上跪了一宿,反思自己的错误和问题。”
“……”牧冰没有说话,只是皱起眉头,脸上厌恶的表情不加掩饰。
“在我印象里,他们好像从来没表扬过我。”时夏抬头望向远处,露出茫然的表情,“不管是考第一名,还是拿到奥数竞赛的奖杯,他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是我应该做的。我中考考上省重点高中的时候,查完成绩很开心,一进门就笑着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结果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们说我太骄傲,得到一点小成绩就忘乎所以,以后的人生要吃大亏。”
时夏深吸一口气,笑出声,“我小时候总是觉得他们很厉害,很高大,什么都懂,所以什么都说了算。长大以后才发现,他们就是很普通的工薪阶层,下班以后除了玩手机就是看电视剧,从来不学习也不进步。我爸还经常喝酒,喝多了就开始在家里砸盘子和碗,吼我和我妈,说要不是因为我们,他早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
“失败者总喜欢在别人身上找借口。”牧冰说。
“是啊。”时夏笑笑,“但是你知道吗?有些很简单的道理,在遇到你之前,我都不懂得。比如人并不一定非要考第一名才算成功,比如遇到不想做的事也可以拒绝,比如老师和父母说的话也并不都是真理。”
牧冰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记得我跟他们出柜的那天,他们俩像疯了一下,对我说了很多特别难听的话。说起来有意思,那些话难听到我当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结果才过去七八年,就已经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们俩歇斯底里的表情,我爸从厨房拿了把刀,一边挥舞一边威胁要砍死我,我妈在旁边不停地哭,说什么都没反应。然后我就跑了……再也没有回去。”
时夏低着头,喉结上下滚动,“那时候我真的好害怕,但是又特别爽快。我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但是我又特别恨他们,尤其是我爸,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还幻想过很多次,等我毕业以后,我要找一个特别好的工作,还要找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然后把offer甩在他脸上,告诉他我离开家以后过得更好,告诉他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然后时夏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向牧冰,声音像漂浮在半空,“但是他好像已经死了。牧冰,我爸爸死了。”
潮水一样压倒性的情绪就是在这时候突然袭来的。
他甚至分不清这应该叫做悲伤,还是痛苦,还是某种未知的混乱。起初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然后身上也跟着发冷,止不住地颤抖,就算拼命压抑也控制不了喉咙里哽咽的声音。
牧冰伸手抱住他,掌心在他后背上用力搓揉了一下,低声说:“哭吧,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
时夏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都没有哭得这样痛快过。
压抑的抽泣在听到牧冰的话之后逐渐变得放肆,不再压抑声音,也不再忍耐颤抖,他抓着牧冰胸前的衬衫布料像抓住黑暗里的一根稻草,哭得昏天黑地,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牧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夏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哭声也小了下去,一种尴尬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牧冰那五位数的西装已经被他的眼泪弄得一塌糊涂,他甚至不知道这衣服是不是必须得干洗。
“哭出来是不是好受一点?”牧冰用指腹拭去他脸上残留的泪水。
“对不起,你的衣服……”时夏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抽泣。
“你真有意思。”牧冰叹了口气,“这时候还有闲情操心别人的衣服。”
不等时夏再说出什么,牧冰已经撩开他鬓角的发丝,低头吻了上去。
大概是夜风的原因,牧冰的嘴唇很凉,但也很软。他撬开时夏的齿关,舌尖轻柔地扫过内壁,在这个过程中,温度渐渐攀升。
时夏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白天工作时牧冰说过的话,然后睁开了眼。
牧冰放大的脸庞映入眼帘,鼻梁高挺,眉眼精致。闭阖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地将眼型修饰得完美。
温热的吐息在极近的距离萦绕,时夏第一次感觉到从牧冰身上传来的气息这么真实。
以及原来人在接吻的时候,表情真的会比平时更丰富。
就在时夏怔神的时候,牧冰忽然睁开了眼睛,墨一样漆黑的双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盛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和戏谑。
时夏被吓了一跳,脸一下就红了,一把推开牧冰,“你干什么!”
“不是你先睁眼看我的吗?”
“我那是……”时夏语塞。
牧冰笑了起来,“时夏,你是真的很好猜。”
这个烂人。
又在逗他。
“滚滚滚。”时夏没好气地把他推开,从地上捡起那瓶矿泉水,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了。
他的眼眶还红着,鼻子还发酸,但是那阵突如其来的悲伤已经渐渐平复了。
牧冰好像总有一种神奇的,令人安定的能力。
尽管很多时候他嘴巴很毒、没情商、能把人气出心脏病,但他也总有办法带他从一段情绪里走出,重新回到现实。
“再坐一会儿,还是回去?”牧冰问他,“或者我带你再飙一圈,小五他们十一点以后才走。”
时夏摇摇头,从草地上站起来,“回去吧,已经挺晚的了。”
“好,你什么时候想来,我们随时都可以再来。”牧冰说。
时夏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重新涌上来的酸意压下去。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超过十点半了。
时夏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牧冰停车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的男朋友正盯着面前某个虚空的点发呆,如果不是眼睛还睁着,怎么看都像是睡着了。
“时夏。”牧冰叫了他一声,“到家了。”
时夏这才猛地回过神,“哦”了一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这个时间小区里很安静,连遛狗的人都已经回家了。时夏跟在牧冰身后走进楼道,楼道门在身后应声关闭,但他们这个单元一楼的声控灯不知道怎么出了毛病,这一声巨响也没能让顶灯亮起来。
其实走廊窗户里透进的光也足够人看清脚下台阶,以往时夏回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意过,可是这一瞬间,莫名的不安感忽然包围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前面两步远的牧冰的胳膊。
“怎么了?”牧冰放慢脚步。
时夏发现他很难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
“没事,就是……有点黑,一下子没看清,现在没事了。”时夏含糊地说道,慢慢松开手。
但是牧冰在他的手要离开的前一秒,忽然反握上去,拉了一把。
时夏猝不及防,一下摔进了牧冰的怀抱,后者借着这个力道,用手托起他的屁股,一下子把他抱了起来。
“牧冰!”时夏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这一嗓子倒是把二楼的声控灯给喊亮了。
“这样就不怕看不清了啊。”牧冰勾着笑,一脸的理所当然。
“你——放我下来!”时夏脸颊通红,又不敢喊得太大声,生怕哪一层楼的邻居听到动静出门查看。
“别乱动。”牧冰在时夏屁股上拍了一下,“在这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拍的这一下声音不大不小,但在无人的楼梯间里不断回响,耻得时夏只想找一条缝钻进去。
他怎么……他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就!
脸皮也太厚了!
但是时夏骑虎难下,只能抱紧牧冰的脖颈,尽可能把脸埋下去。
这混蛋成天坐办公桌前敲代码,也不知道到底哪来的一身腱子肉,竟然就这么抱着他连气都不喘就上了三楼。
房门在身后关闭的一瞬间,牧冰压着他往沙发上倒去,然后就是他熟悉的混乱、滚烫和一发不可收拾。
接吻的间隙,牧冰抬起头看着时夏。他的刘海被身下人抓得乱七八糟,一滴汗水从前额滑下,墨色的瞳孔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要做吗?”牧冰说。
时夏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他认命了。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永远不可能拒绝得了牧冰的邀请。
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栽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了。
于是战场从客厅移动到卧室,时夏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把自己赤条条地全交给对方。猎鹰却不疾不徐,耐心地盘旋、观察、让步、操控,逼得时夏埋在枕头里红了眼眶。想逃离的手还没碰到床头板,就被牧冰一把握住,按在松软的床铺上。
“别躲。”牧冰胸膛下压,声音低沉有力,“这次我会很温柔的。”
“骗人!”时夏嚅嗫着抗议,“你哪次不是……”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牧冰低下头,跟时夏额头相抵,声音放低。
又是这句话。
听起来像哄骗,感觉上像谎言,从那双如刀锋似的薄唇里说出来,像什么蓄谋已久的阴谋诡计,悄悄地潜伏着。
可是时夏现在知道了,牧冰只是在说出事实。
没有诡计,也没有阴谋,和某个暴雨的夜晚,那杯只有一根吸管的奶茶一样,是停留在漫长岁月中的既定陈述。
时夏妥协了。他红着眼瞪向牧冰,“那你今天必须戴——”
牧冰拉开床头柜抽屉,撕开一小张塑料包装,然后塞进时夏手里。
“可以。”牧冰的声音慵懒地拉长,听上去颇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但是你要帮我。”
牧冰言出必行,真的没有骗人。
这一次,他自始至终都很温柔,时夏觉得自己像是被泡在温暖的泉水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被温和地托起,珍惜和爱护。连快乐也是温吞的,迟缓地流进大脑,让他很轻易地陷入其中,漂浮和沉溺着。
牧冰最后咬了他的后颈一口,慢慢地拔出来,把盛满液体的套子打个结丢进垃圾桶。
时夏吃痛地“嘶”了一声,伸手捂住被咬的地方,“你是狗吗?”
“是狼。”牧冰从身后抱住时夏,低下头,精准地在刚才烙下的牙印上又补了一口,贴近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公狼在交配的时候会用牙叼住母狼的后脖颈来防止她逃脱,同时标记气味和宣誓主权。自然界很多哺乳动物都有类似的习性。”
时夏觉得好笑,转过头看他,“那你是想标记我,还是想防止我逃跑?”
“都不是。”牧冰吻了一下留着牙印的地方,“我想把你留在这里。免得你总是把话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自己去面对狂风骤雨,然后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孤零零的,什么都做不了。”
时夏顿时一阵心虚,“说什么呢,我哪有……”
“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葬礼?”牧冰轻咬一下他的耳垂,揭穿他。
“我,呃,也没有……”时夏硬着头皮解释,“主要是这件事跟你又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我自己处理,没理由把你给卷进来……”
“时夏。”牧冰打断他,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朝自己转过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和你的事都没有关系,那谁还能跟你的事有关系?”
时夏眨了眨眼,没说出话。
“我是你的男朋友,为什么连我都不能依赖一下?”牧冰说,“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宁可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最后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一身狼藉才罢休。”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时夏争辩。
“可是最后心疼的人还是我。”牧冰伸出手,撩起时夏鬓角的头发,在指腹间捻着,“就当是为了我,学着自私一点,不行吗?”
时夏几乎要被牧冰这个毫不掩饰的柔和目光所烫伤。
牧冰说的是对的。
在他开口之前,时夏还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扬言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牧冰是他这艘漂泊小船的锚点,如果连牧冰都不能依赖,他就真的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了。
时夏咬咬嘴唇,把脑袋埋进牧冰的胸口,“我说想的话,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牧冰在他的头顶按了一把,“当然。”
第65章 很难不记得
时高阳的葬礼时间定在这周日的上午。时夏犹豫了很久,还是在周五这天请了半天假,带了一束花去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的家,看望胡云婷。
牧冰开车送他。从公司到时夏以前住过的那个家,足足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有许多道路时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走,却这样突如其来地在面前延伸,熟悉又陌生。
他们甚至路过一条高中时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那所学校早在五年前就搬去了别的地方,那片地皮给了一所电力厂,周围的商铺和小摊也跟着撤走,现在的街边要多冷清有多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