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的宠妃,她最是清楚赵渊民被梦魇缠身多年。
而赵抑也明白她话中所指。
但却见他轻笑了声,道:“本王不在意。”
过去数年,贤王的名声如桎梏,让他不得不为其忍让,如今眼看一切唾手可得,为何还要退让?
他步步为营多年,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翻手作云,覆手作雨。
倘若前怕虎后怕狼,这个皇位他便坐不得。
赵抑望着裴姬,已将劝说当作耳旁风,回想近日被召见,打断问道:“您近日可曾见过何人了?”
裴姬顿了顿,发觉他已不再唤自己为“母妃”,心底竟生了一阵莫名的惆怅和失落。
她抹了抹泪眼,轻轻点头说道:“不过是一无关紧要,想自保的人罢了。”
回想雪云在自己面前提起姜挽之事,以她在后宫深居多年,猜测雪云恐不是为己所用,索性戳破对方的演技,给她真正想要的。
赵抑似乎猜到是谁人,不过懒得追问,只道:“后宫嫔妃多数都有亲族撑腰,您还是谨慎些较好。”
裴姬并未指名道姓,但也不打算隐瞒,“本宫告诉她,陛下从未如此怜惜过一个女子,甚至在病重之时还能榻前伺候。”
赵抑挑了挑眉,仿佛回到年幼之时,她也会以各种漂亮的话让自己改变选择,此刻作为旁观者去听,竟觉得有几分戏谑。
他敛起眼底的轻蔑,带着些明知故问说道:“那不知此人可相信了?”
裴姬捏着锦帕抹着泪痕,垂眼点头说:“她只求能保她性命,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今后弃之冷宫中也无人问津,本宫便应了她。”
赵抑又问:“她许是为世家派所用,恐不会这般轻易答应才是。”
谁知裴姬不屑说:“她知晓本宫从来无需在后宫拉拢旁人,便告诉她,若非是她足够出色,本宫绝不会瞧上她。如今赵渊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各宫嫔妃如履薄冰,她当然要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否则她毫无背景,能助她之人又在这高墙之外,她若走不出这座牢笼,又如何远走高飞?”
她疲惫坐回贵妃榻上,垂着腰看向地面,续道:“此人先前虽想接近皇后,但眼下谢家形势如何她怎会看不明白,本宫便许诺她的痴心妄想也无妨。”
待她说完时,殿内听见抚掌声,她倏地抬头看去,发现是赵抑轻拍着掌心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明所以。
赵抑笑了笑道:“有趣,果真有趣。”
裴姬觉得他的语气颇有讥讽之意,眉梢微皱道:“你这是何意?”
赵抑并未向她解释什么,敛起脸上的神态,又伪装成从前的模样,朝她客气地行礼作揖,道:“天色不早了,今夜不宜久留,本王便在此告退了。”
待他转身之际,裴姬从榻上站起,原本想斥他无礼,但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最后只喃喃唤道:“......清影。”
赵抑脚步停顿,沉默听着身后传来的话。
“你可会怪......本宫?”裴姬问道。
赵抑袖下紧握的手一松,望着前方说道:“不会,本王方才失态,不过是记起年幼之事。”
裴姬心中一紧,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赵抑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从前你曾说过,旁人都认为本王不够好,只有你义无反顾支持我,而你似乎,一直都很失望,所以本王才想做得更好罢了。”
闻言,裴姬握着锦帕的手收紧,欲朝他伸手拦下解释时,双脚却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底。
出了寝宫,赵抑将殿门阖上,不再去听殿内的悔恨声。
他看了看泼墨似的夜空,抬脚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下意识竟想见一见这位“父皇”。
然而,当他临近御书房时,看见那辉煌的宫殿映入眼中的那一刻,脚步缓缓停顿并未上前,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眺着。
御书房的灯火,就像皇城内的一颗明珠,令人目眩神迷,却又难以割舍。
到底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方可换来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王爷。”赵抑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闻声回头,看见悄无声息来到身边站着的曹晋,遂转身颔首道:“曹公公。”
曹晋躬身道:“方才宫女瞧见王爷伫立于此,不敢冒然上前打扰,敢问王爷可是要见陛下?”
赵抑摇头说:“罢了,陛下日理万机,本王并无要事。”
言语间,他记起今夜之事,若非自己主动将前事告之裴姬,恐怕裴姬会因曹光见之死,冲着他和姜挽而来。
赵抑续问道:“曹公公可知,云嫔近日是否见过裴姬娘娘?”
曹晋低眉顺眼站在一侧,听闻时思索道:“此乃后宫中事,奴才知晓甚少。”
话落,赵抑睨着他沉默少顷,道:“曹公公身为御前之人,若说不曾知晓,这个理由可是有些牵强了?”
曹晋连忙行礼道:“王爷恕罪,正因奴才整日候在陛下身旁,才无从打听消息。”
赵抑偏头看了眼御书房的方向,语气淡漠道:“原来曹公公的忠心不过如此。”
说罢,他转身走向宫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端午宫宴来临之前,沈凭得知苏尝玉的外伤已痊愈,他择了个时间前去苏府,还带了不少补品前去。
刚一踏进苏尝玉的院子,就看见院子中在闲庭信步的方重德。
两人打了照面,许是听见屋外的动静,苏尝玉身着一袭里衣便跑了出来,笑着朝沈凭打招呼。
先前院子皆是由家丁打理,但沈凭提出要他们离京后,苏尝玉便遣散了不少仆从。
但他平日会在院子中垂钓,杂草多起来就惹来不少蚊虫,方重德知道他很挑,闲来无事把他院子的杂草打理了下。
沈凭接过管事手中的镰刀,管事知晓他们有事要谈,叮嘱两句莫要割伤就离开了。
那厢苏尝玉跟在方重德的身边,指使着老人家把花花草草都收拾好,端着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而方重德并不在意,慢悠悠地剪着,没有因为他的啰嗦而着急。
沈凭情绪虽不算高涨,但嘴上的功夫一刻不落,“苏画秋,你好吵,别叫唤了,省得太师烦你。”
苏尝玉单手叉腰说:“沈幸仁,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让你出不了苏府。”
谁知沈凭将手中的镰刀一丢,干脆摆烂道:“那我今儿个就赖着不走了。”
两人虽吵吵闹闹着,但苏尝玉的嘴皮子还是偷学的他,不到片刻自然就处于下风,气得转身给他们端茶去了。
片刻后,院子的两人坐在草地上歇脚,视线也落在屋内来回忙活的身影上。
沈凭收起笑,盯着苏尝玉单手煮茶的动作,问道:“大夫可有说什么?”
方重德收回目光,抬袖抹了把汗道:“养着吧,这些时日他在练习左手拨算盘,右手也只是勉强拿得住长箸。”
沈凭说道:“吃穿用度不受影响最是好的,到了启州后,我让孙娘派人来盯着账房,不会有问题的。”
只听见方重德笑了笑,无奈说道:“他怎会甘心,估摸如今心里的气都没消呢。”
说着他忽地转头看向沈凭,打量须臾后,沉声续道:“节哀。”
沈凭一听,下意识扬起笑,试图打起精神回道:“都过去了,太师无须安慰我。”
“那便好。”方重德看回前方,对他眼球的血丝视而不见,“可定好何时启程?”
沈凭把近日发生之事言简意赅告知,道:“惊临应该快回京了,太师见了他后便可安排启程。”
方重德对此安排表示满意,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捂嘴低声咳嗽起来,让沈凭提心吊胆靠上前,连忙为方重德顺气。
但是他在触碰方重德的后背时,手中的动作停滞了下,神情有瞬间的恍惚,好似听见沈怀建的咳嗽声出现在耳边。
方重德察觉他的异样,但一言未发,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
屋内的苏尝玉听见咳嗽声后,连忙把手中的茶壶提了出来,只见他左手拎着茶壶,右手的掌心谨慎托着茶杯。
待行至两人面前,他也跟着盘腿坐下,率先给方重德倒了杯茶递上去,还不忘叮嘱对方小心烫。
沈凭朝苏尝玉看去,两人对视一眼,苏尝玉便知晓他想打听方重德的病。
“就是老了呗,能有什么大病。”苏尝玉抬手又为方重德倒茶。
方重德笑道:“嗓子痒罢了,死不掉。”
苏尝玉哼了声说:“也是,你都有徒弟了,哪还需要我给你送终。”
方重德却是笑笑不语,由着他胡闹,占尽口头便宜。
但这并未打消沈凭的顾虑,与此同时,他看着面前两人的光景,不禁回想起那空落落的沈府。
沈怀建离世后,他命人将沈家里里外外都整理了遍,把沈家值钱的东西都打包起来,之后将仆从遣散,留下管事和几名侍卫。
留下的都是事发当晚守着的人,沈凭原本打算为他们安排后路,但他们却因愧疚而留了下来。
相比还有人陪着争吵的苏府,沈府只徒剩清冷了。
此刻他们在谈天说地时,离开的管事又回了院子中。
管事朝他们行礼后道:“当家,有贵客到。”
苏府极少会出现贵客,即便有,都是商贾,但是苏尝玉从不让商贾登门拜访。
所以苏尝玉疑惑道:“什么贵客?”
管事说:“大理寺卿贺大人。”
苏尝玉愣了下,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嘟囔道:“他算什么贵客。”
管事只能把话传达,“贺大人说,有贵重之物想要当面归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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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的门被推开时, 门外之人倏地抬首向前看去。
只是一瞬间,他眼底的期待消失不见,随后回礼道:“大公子。”
沈凭上前一步, 目光扫过他手中拿着的金算盘, “给我吧。”
话落, 贺宽把金算盘递了过去,明白苏尝玉不愿见到自己。
但他仍旧放心不下,虽面色冷淡, 可眼底的担忧却无法遮掩,问道:“画秋的伤可还好些了?”
沈凭如实交代道:“并不好。”
毕竟是情伤, 哪能好得快。
贺宽一听果然着急了, 但却碍于在人前, 唯有尽力克制自己想要闯进去的念头。
他紧握拳头在手, 咬牙问道:“他可有什么话想......”
沈凭:“无话可说。”
贺宽:“......”
两人沉默半晌,唯有沈凭掂量手里的金算盘时, 金珠碰撞的声音响着。
沈凭心想这算盘还怪重手的, 不愧是纯金打造。
正当他在心里为金算盘估价时,听见贺宽说道:“既然如此, 我便不打扰了, 告辞了。”
“这就走了?”沈凭蹙眉道。
贺宽道:“我知他不痛快, 但百花街一事并非我所能及,今日前来, 我本要为了和他道歉,他既不愿相见, 我也不勉强。如今老爷子身子不好, 我别无选择, 还请大公子替我转告画秋, 过去种种,就让他忘了吧。”
话落,他毅然决然转身,朝着巷子外离去。
“贺见初。”沈凭把贺宽的脚步喊停,因方才的话而感到匪夷所思,面色凝重看着他。
所以这厮是来分手的?
贺宽背对着他说:“请大公子替我开解他,两家仇怨绝非我们努力就能化解,恕我不能用老爷子的性命,去换和他的长相厮守。”
沈凭无语凝噎,从前知他不解风情,但眼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费解,赵或为何会有这样的兄弟?
他本就心情不佳,如今又添一桩烦心事,“你废了他一条手,就这么报答他的吗?”
贺宽道:“那就当是......还了他从前欠老爷子的吧。”
沈凭冷笑道:“那是他和贺同喆的恩怨,用救你来还,当真是给你脸了。”
贺宽不想和他争辩下去,“无论大公子如何说,我贺宽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的。”
谁知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嘲弄声从他身后传来,“好,今后你我就此别过。”
贺宽顿时分辨出这句话的声音,旋即转过朝门口看去,果不其然,入眼瞧见门内站着的苏尝玉。
想到方才所言,他见到苏尝玉时竟哑口无言。
沈凭往旁边挪去一步,挡住贺宽想打量苏尝玉的视线,被这人气得无话可说。
贺宽见状马上拔腿朝门口走去,想检查苏尝玉垂着的右手,不料只听见“嘭”的一声,后门被苏尝玉无情关上,彻底将两人隔绝。
拍门的声响不断传来,贺宽在外头喊道:“苏画秋!让我看看你的手!”
但里头的两人却不想搭理。
贺宽还敢在门外威胁道:“你不开门,我现在就把门踢了!”
苏尝玉本就伤心极了,一听他这语气,直接气得掉眼泪,朝着门口的方向吼了一句。
“滚!”充满着怨气和委屈的一个字。
话音一落,拍门声戛然而止,沈凭无奈带人离开。
贺宽将手收了回来,没有继续敲门,因为他听见了驱赶声,也听清那声音的哭腔。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感觉那张脸颊就在面前,哭的时候会大吼大叫,任何情绪都瞒不住。
虽然会让他手足无措,但很好哄。
可贺宽清楚,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他会觉得有趣,但此刻他觉得苦涩,好像丢了珍重之物,内心一片空落。
苏尝玉感同身受,他和沈凭并肩走着,只有他一人边哭边骂,把贺宽从年幼骂到至今,连着贺远行都数落了遍,发誓见到贺远行一定会告状。
沈凭一路听着,也没有安慰他,任由他发泄,直到在临近方重德的院子前停顿了脚步。
回头看去,他发现苏尝玉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垂头给自己抹泪,还只能拿左手抹着。
因为右手抬起来很痛。
若是方才的数落是发泄,那此刻的苏尝玉是真正的伤心。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哪怕在百花街受伤后遭人误会搜身,他也能咬牙坚持,甚至气势汹汹为自己解释。
沈凭在原地站着看他,手里还替他拿着金算盘,一言不发听着他絮絮叨叨。
苏尝玉如今在苦学使用左手,所以抹泪的动作很笨拙,模样看起来别提有多心酸了。
他努力把这些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但事与愿违,到最后索性放弃,选择放声大哭,这样宣泄的方式,叫沈凭不由心生羡慕。
苏尝玉泣不成声说道:“做了当家人多年,只有贺家胆敢这般欺负我,前有骂了我数年的贺同喆,后有占我便宜的贺见初,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人。”
都怪幼时被欺负多了,每每一哭就停不下来,越想越委屈。
沈凭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到贺宽从小的成长氛围,对比苏尝玉而言幸福太多,哪怕是自己,都比苏尝玉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可苏尝玉并未真切体会过亲情,唯有如今的方重德给他包容。
沈凭忽然想起一人,孟悦恒。
当年初见孙作棠时,他们曾聊起孟悦恒之事,后来他才明白为何孟悦恒爱钱。
因为钱能给他安全感,如同眼前的苏尝玉,如同手里的金算盘。
精神若不能在感情上有所寄托,便把全部寄托在物质上。
毕竟于他们而言,出生那一刻就是乱世。
生逢乱世,先谋生后爱人。
回到沈府后,沈凭不自觉朝沈怀建的院子走去,刚要推门之际,突然听见耳畔有喊声。
“大公子。”是沈府的管事。
沈凭转头看去,眼底藏着的倦怠还未来得及收回,被老管事看得一清二楚。
他望着管事无力问道:“何事?”
管事顿了下,大概明白他是太累了,上前说道:“大公子,这是老爷的院子。”
沈凭推门的手僵住,他抬眼朝着头上看去,发现匾额写的并非明月居,恍然明白是自己走错了。
“忘了,原来不必请安了。”他捏了下眼角放松,“今夜不必为我温菜了,你们吃吧。”
说着他不等管事接话,转头朝着府外去借酒消愁。
端午宫宴转眼便到,今年礼部为祈福使出浑身解数,早在不久前便命人在宫中搭建祭祀坛,择了吉时后开始祭拜上天。
此次祭拜典礼后迎来宫宴,因祭祀的缘故,朝中大臣无一敢缺席。只是谁都没想到,皇帝在中途因不适离席,带着各宫嫔妃回了后宫。
原本皇帝离席后朝臣就该散去,但皇帝并未下明令让大家离开,众人不敢擅自主张,且皇子们和尚书省的三位宰相仍在,席上除了交头接耳之外,无人胆敢起身。
就在此时,三位宰相中有一人起身,引得众人瞩目看去。
谢文邺看着宴席众人说道:“既然陛下龙体欠安,诸位也不必有所拘谨,酬酢万变图的是自在从容,且随心所欲便是。”
话落,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有身影从席上起身欲离开。
可未料突然有人打断道:“听丞相大人话中之意,想来是陛下今后若都缺席,岂非皆由大人主持大局?”
席上方站起身的官吏闻言后,猛地又坐回了席上,众人循声转头看去,发现竟是孔伐在发话。
谢文邺面不改色道:“孔相过于断章取义了。”
孔伐将手中的酒杯搁置在桌上,看样子是喝了二两酒下肚。
他往众朝臣看去,大笑两声说:“此言差矣,下官只是不解,丞相大人方才所言,又将璟王爷置于何地?”
话锋一转,所有矛头都指向两派的对立上,可无人敢怒敢言,因为众人皆知孔伐向来直言不讳,即使是天子当前,若有不妥之处也会当面指出。
沈凭听见身边有窃窃私语声,他的视线流转在席上针锋相对的两派中,目光在赵抑的坐席上停留片刻。
赵抑若无其事用膳,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交谈哪怕祸及自身也无动于衷。
但这一幕落在沈凭的眼中时,赵抑更像有恃无恐。
自沈怀建离世后,沈凭再未踏足璟王府,此刻再见,恨意油然而生,却只能极力克制,迫使自己冷静。
因孔伐的挑衅,谢文邺不得不朝赵抑的方向投去目光,行礼后问道:“王爷恕罪,臣一时疏忽,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既被问起,赵抑便不能置若罔闻了,他搁下长箸时,抬首往谢文邺看去,看似打圆场道:“想必谢丞相此举,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本王倒不觉得僭越了规矩。”
他说时将话音拉长些许,温声续道:“只是孔相所言,倒是提醒了本王一事,陛下虽龙体欠安,但今日宴席与祈福息息相关,本王不敢枉作决定,不如派人前去将此事禀报陛下后,再作商议也不迟。”
赵抑的一番话,让这场宴席的氛围变得愈发紧张。
他无意中点了谢文邺自作主张,让所有人都对其起了怀疑。
又以自己无权作决定,衬得谢文邺权势滔天,不顾尊卑有伦,彻底把谢文邺置于进退两难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反观谢文邺,他依旧镇定自若,并未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
赵抑料到如此,倒也不着急,既然孔伐有意挑起矛盾,他也不介意陪着众人玩玩。
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能找到操控裴姬等人的幕后推手,此人深藏不露,哪怕他和裴姬撕破脸后多次打听,裴姬也不愿将其出卖,实在令人感到好奇。
而沈凭在席上一直沉默不语,此刻逐渐将注意力集中,开始留意席上身居高位的数人。
他的目的和赵抑一样。
今夜这场宴席,免不了有一场唇枪舌战,一旦鹬蚌相争,真正获益的那位,便是操控此前一切的“天王老子”。
孔伐将人派去求见皇帝,正当他们等消息回来时,发现曹晋居然折返而来,笑脸盈盈朝着众人扬了下拂尘。
他站在阶梯上说道:“陛下有旨,命璟王将各州贡品,赏赐诸位大臣后方可离席。”
沈凭闻言眉头一皱,忽感事态不妙,四周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又起一片交谈声。
毕竟派出之人未见回来,但皇帝的贴身太监却折身传令,一时间,无人能揣摩出皇帝此举之意。
待曹晋话音刚落,只见殿门前有身影出现,席上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是马继祥拉着兽笼进来,里面装的正是越州贡品梅花鹿。
待那兽笼行至宫殿中央时,只听见曹晋尖锐的嗓音高声喊道:“此乃越州贡品,千里马一匹——”
闻声那一刻,席上有两人刹时间惊醒!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末不加更,下个月狂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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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 沈凭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转头朝台阶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朝着曹晋一起投去目光的还有赵抑。
他们的视线穿过人群, 精准落在这位中途折返的天子近臣身上, 而紧随曹晋其后出现的, 则是被派去请命之人,那人甚至未能禀报,便给太监带离了宴席。
错愕、震惊、恐惧、匪夷所思。
所有的思绪接踵而来, 让他们彻底清楚一事。
是曹晋操控着这群前朝余孽。
曹晋是孟悦恒口中的“天王老子”。
沈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立于百官之前的曹晋, 自然也注意到他们两人投来的注视。
不过他依旧十分淡定, 他挥动着手中的拂尘, 把这场用选择决定生死的开局交给赵抑。
当沈凭缓缓转头看向赵抑, 他们两人同时对视而上。
他看见了赵抑的神色转喜,被快意覆满眼底, 甚至乎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嚣张。
而这些情绪只落在了沈凭的眼中, 等旁人再瞧见时,便唯剩那位温文尔雅的璟王。
赵抑甘愿给沈凭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就像一场礼尚往来的交易。
他看见了沈凭眼中的愕然, 自然回馈了最真实的情绪给对方。
曹晋的身份被揭露, 这于沈凭而言是惊恐,但于赵抑而言是惊喜。
天大的惊喜。
曹晋的忠心, 原来竟在此。
沈凭的心思已不在这场宴席中,但是他的耳边还是听见嘈杂的声音, 显而易见, 众人开始明白, 这是一场推波助澜的戏。
言马则生, 言鹿则死。
赵抑要以此排斥异己,彻底铲除世家派。
而这场戏的第一位受害者,首当其冲的是户部尚书。
沈凭定睛看着被点名的户部,亲耳听见他说出那是一匹鹿。
也因此,在不久的将来,江州运河完工前夕,他死在了钱库里。
以谢文邺为首的世家派,在这场指鹿为马的大戏里所剩无几。
赵抑并非善意才将沈凭留在最后,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期待沈凭的答案,且他在询问之前,从袖口中掏出一物,那是装着解药的瓶子。
他不仅用行动提醒沈凭走向自己,他还在言语上给足沈凭压迫。
只是他并不知晓,沈怀建选择为沈凭自缢,便是为了摆脱赵抑的掌控。
当沈凭看到那解药时,牙关瞬间咬紧,眼前恍然出现沈怀建悬吊的身影,仇恨令他袖下的手紧握,全身止不住颤抖,为赵抑卑鄙的作为感到愤怒。
“沈尚书可是最后一位了,沈老爷虽辞官退隐,但本王仍旧记挂着,他曾为朝廷作出的贡献。”赵抑虚情假意说道。
沈凭原本为答案稍有迟疑,打算慎重回答,可当他听见赵抑所言后,缓缓从席上起身,扬起衣袖指向兽笼中的梅花鹿,斩钉截铁说道:“这是鹿,并非马。”
赵抑脸上的笑容仍在,但他眼底的锋芒足够让人退却。
他没有低估沈凭,或者说,他从不舍得低估沈凭。
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人,才一直让他念念不忘,恨不得早日得到后,将其一点点驯服归顺。
这是沈凭,也是自己。
赵抑表现出的不悦永远都在眨眼之间,当他听到沈凭的回答时,甚至能想到沈怀建毒发身亡之状,还有沈凭跪地求饶的卑微。
他迫不及待想再看一遍。
赵抑从席上绕出来,站在百官之中,装模做样打破这场宴席紧张的氛围,称其只是一场消遣的玩乐罢了。
可是真正能打消顾虑的人又有多少,尤其在赵抑自己也扬言那是一匹千里马时。
宴席中有人不愿陪他玩下去了,好比谢文邺。
只见谢文邺把杯中茶仰头饮去后,重重将杯子压在案上,面无表情从席上起身,走到赵抑的面前,不见行礼,只道:“愿王爷今夜玩得尽兴,恕老臣不在此奉陪了。”
他不等赵抑的颔首,干脆甩袖离开,席上战战兢兢坐着的户部尚书见状,慌不择路跟着起身,踉跄追上了谢文邺的脚步。
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谢文邺,无人能保住自己了。
其余跟随离去的官吏寥寥无几,直到赵抑看见沈凭抬脚之际,终究还是拦下了他的脚步。
“沈尚书既然着急走,不如把千里马给骑走吧。”赵抑即使生气,也能面不改色继续着这场游戏。
话落间,席上不少官吏发出了笑声。
沈凭脚步一顿,瞥了眼兽笼里的梅花鹿,冷冷扫了圈众人,不卑不亢道:“王爷说笑了,微臣或许浅见寡识,但并未失了眼珠,丢了心智,不像有些人,眼瞎,心也跟着瞎了。”
方才席上取笑的官吏闻言后,难堪地别开视线。
沈凭说话间看向曹晋的方向,轻笑说:“所以,微臣实在不敢恭维王爷的心意。”
“哦?”赵抑不怒反笑,朝着他徐徐走去,“如此一来,本王还是想将沈尚书口中的鹿,赏赐于你,不知沈尚书觉着如何?”
沈凭抿唇不语,他知道一旦收了这匹梅花鹿,今日过后,他便是两派水火不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