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尘闭了闭眸,没有听她宽慰的话,只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声道:“纯儿,他是昨夜就死了。”
萧纯没能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萧让尘慢慢道:“他没有吃我好不容易换来的解药,昨夜病发了……”
萧纯已经再也哭不出来,她道:“好不容易又如何?护法已逝,哥哥何必再拿这个来指责他?若是有亡灵在旁未散,护法也会难过的。”
萧让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要指责他……我是怪我自己……”
本该昨夜就好好哄他的,却依旧在病重的花想容面前说了那么狠的话,其实他心底里再清楚不过,花想容是和白术一起,要挟着他把那七成利润让了出去,只是这即便是一个坑,为了花想容能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了,纵然是十成,也比不上花想容的性命重要。
他以为花想容会立刻将解药吃下,来解身上的慢性毒,这么多年被困扰着,没有人会放弃近在眼前可以活命的机会,只是这仅仅是萧让尘以为,可他认为的总是错的,他从来没有算对过花想容的下一步动作,这个人总是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像现在这样,他说他快要死了,解药就放在桌上,他却没给自己留活路。
“昨日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谁都没有让谁,互相说了最狠的话,他们不停地翻旧账,企图以此来占据高峰,可是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这样,花想容真的比他要更狠,他说这个人不肯认错,没有心,他就真的只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仿佛这样在告诉他——萧让尘,你剖开我的肚子,看看我的心在哪里。
“是我的错,纯儿,是我食言了,我说过他在我这里是没有错的……可是我依然拿他那些错事来指责他……”萧让尘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看我,现在又觉得他做的是错事了。”
暗卫互出杀招怎么会有错呢?花想容也只是听白术的命令行事,即使这四年对他是全然的利用隐瞒和欺骗,但仅仅是不爱他,又怎么会有错,就像花想容对他说的那样:你只是不甘心。
可这代价太大了,萧让尘似乎急于找一个可以诉说的空白之处,他自顾自地讲述着一切,脸上的表情十分麻木,说话也有点儿颠三倒四,萧纯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接近疯魔,连忙上前去扶住他,道:“哥哥……”
可是只叫了这一声,原本看起来还十分正常的萧让尘却蓦然吐出了一口带着凉意的血,他没等萧纯反应过来,一手抹去,然后似乎是累了一般,抱着怀里的花想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身躯颤抖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来,可手仍旧是稳稳地抱着怀里的人,没让他沾到一点儿凉意。
萧让尘愣愣地靠着床榻席地而坐,他沉默下来,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纯猛然惊醒,她忽然意识到,并非是萧让尘不肯接受花想容死去的事实,而是他在后悔,他后悔和花想容吵了架,后悔没有解开误会,后悔没能看着他把药吃下去,一个既定的事实之外,是依然无法改变的结局。
萧让尘以为他不和花想容吵架就好了,以为他看着花想容把药吃下就好了,以为能再好好哄哄他就好了,这时候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所有的错,所有的罪行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萧让尘的心已经七零八落地碎掉了,可他还是在强忍着把所有事实告诉萧纯,他慢慢地抚摸着花想容凌乱的发丝,像是在哄他睡觉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他是想走……他恨我锁他的脉,他恨我困着他……”
可是锁了的脉依然能打开,花想容只是与他争吵,却从来不提要叫他解脉的事,大概是从心底里认为,他已经不再宠着自己了,他成为了一个弃子。
花想容一惯喜欢持宠而娇,萧让尘也乐意宠着他,只是那件事以后,他们互戳伤疤,把对方撕得鲜血淋漓,都妄图以此叫对方服软听话——可惜的是……花想容以为他无宠可恃,便在逐渐落寞的思绪中,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
可怎么会呢?
萧让尘几乎是自虐般地心想:他怎么可能不宠着花想容?原本就是要把他宠坏的,原本是想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把他困在自己身边的,可为什么到最后的最后,却还是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好话,为什么到最后,他都没想着及时去哄哄他?
“昨日夜晚,下了场很大的雨……”
萧让尘慢慢地说着,萧纯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哥哥,护法他是想离开的,你去乌桓山庄的时候,我想要让他悄悄地走,可是他不走,他说要看完我成亲……”
萧让尘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花想容说要嫁给他的诺言,花想容不愿意做夫人,那他就嫁给这个人,叫花想容来做他的夫君……可是到最后,那一句句诺言,一次次承诺,他一个也没有实现。
他再也没脸说是花想容的错了,萧让尘干涩的眼眶中流下一行泪水,他强忍着心中连绵不断的痛意,继续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就像是又经历了一遍凌迟。
“你知道吗?”
“昨天晚上,其实我就在永乐殿外坐着,我坐到了今日清晨……”
“可是他在殿内病发,宁愿痛死,也没有叫我一声……我就在殿外坐着啊……”
“他但凡发出一点儿声音,我都能听见的。”
萧让尘颤抖地喘着气,他的手轻轻抚摸着花想容冰凉的脸颊,将那把话语的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痛就对了。
这是他应得的。
前几日他们争吵,原本那次花想容就该用那支簪子把他杀死的,原本在皎月城中,那把短匕就该要了他的命的,只可惜萧让尘单单只看到了花想容不爱他的表象,却没有看到更深层次中,花想容一个杀手,也对他手下留了情。
花想容并非是无情,而是他萧让尘眼瞎看不清,参不透,自以为能把他的棱角磨平,花想容却早就看到了这场博弈后终不得善果,走得如此决绝,徒留他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想容,窗外的桃花,你看过没有?”
萧让尘倾身俯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
那桃花,一夜之间,已然是败了。
他总是想着,明天的桃花会更漂亮,酿的酒也会更加香醇,他打算得如此好,他想先好好地哄花想容,叫他开心,然后带他看桃花,带他下山去玩,给他买镯子,送他那对蝴蝶簪,只可惜他打算得这样好,却始终抵不过一句——“花想容,你真的没有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自那以后,萧让尘的身体完全像是他窗外的桃花一样,败了一地,他无力再去管什么乌桓山庄势起,也没有任何勇气再去询问花想容以前的事,他穿着一身纯墨色的素袍,看着花想容的棺椁入了永乐殿萧氏一脉的墓陵,他以殿主之礼,在四月底的一天,送走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个爱过的小公子。
入墓陵的前两天,萧让尘连夜用针线为他缝制了一身艳红色的嫁衣,那上面的花纹是永乐殿最尊贵的朱雀纹,萧让尘自小没学过针线,全凭自己摸索,那根细小的针扎得他十指上血迹斑斑,可他擦干净了手,依然睁着泛着血丝的眼睛,给他绣好了最后一只朱雀。
花想容生前爱艳丽的颜色,死后也必定不愿意穿一身素白,哀痛过后,萧让尘似乎平静地可怕,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下给花想容的棺木用长钉封了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棺木被送入地底的墓陵,然后安静地,温柔地,用火折子给花想容点完了一百零八盏长明灯,点一盏就叫一声他的名字,最后他看着满室的火光明亮,叫了他用过的另一个名字。
“无名。”
“七年前到底是谁救了我,这一点儿也不重要,我心里知道自己喜欢谁,我不是书生,我不是被恩情裹挟的傻子。”
“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笑着看向那幢棺木,温和地扬起一个笑容,攥着手里没送出去的蝴蝶簪,就像是拉着花想容的手指,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像是要让花想容真正能听到。
“我不喜欢小狐狸,也不喜欢公主。”
“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这株漂亮娇气的菟丝花。”
这世上这么多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有人救过他,有人害怕他,有人利用他,有人欺辱他,江湖中皆是看客,萧让尘只想要他的无名。
在这之后,萧让尘似乎并没有和以往有什么差别,他依旧是永乐殿里地位尊崇的殿主,乌桓山庄势起,却并未对永乐殿有什么针对,只是武林盟逐渐落寞,皎月城姜氏在乌桓山庄的刻意打压下,大不如前。
白术曾在永乐殿大小姐萧纯成亲的时候来庆贺过一次,过后他去花想容的墓陵,为他上了一炷香。
走的时候他似乎流了眼泪,面对输给他两次的萧让尘却并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感觉,他自以为赢了,但实际上却是两败俱伤,花想容这个人硬生生剜去了两个人心底里最软的一块血肉。
他对萧让尘说:“无名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他从小就被困着,没和人交流过什么,从来听不懂我说的话,你若是说假话,他也听不懂的。”
他听不明白萧让尘话里的暗含意思,也就把他那些表面伤人的话当了真,花想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只是听不懂,他不懂下棋,不懂谋划,生生在暗卫营里,只凭着白术对他另眼相待的保驾护航,痛苦地活了这么多年。
那些伤人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花想容死去后的第二年,萧纯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儿延了永乐殿的姓氏,起名叫萧璟,女孩儿姓索,名字是萧让尘起的,叫想云。
萧让尘很喜欢想云,带着她长大到十岁,像曾经打扮花想容一样打扮她,似乎想要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在这个小姑娘身上,那对蝴蝶簪子,他给了想云一支,告诉她说:“这是舅舅曾经的护法留给你的,他叫花想容。”
他甚至不敢说花想容是他的爱人,他怕这个小姑娘问起来,再次经历那心痛如绞,痛不欲生的一天。
萧璟很聪明,像年幼的萧让尘一般有毅力,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能很游刃有余地处理殿中的各项事务了,萧让尘在他十四岁生辰那天把永乐殿所有的权利都放给了他,那天晚上半睡半醒间,萧让尘做了一场梦,他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天降大雪,满地清白。
萧让尘被桓越欺辱,跪在天寒地冻之间,一位红衣的小少年撑伞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那把油纸伞向他倾斜,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萧让尘抬头对他说:“客卿大人,我想见一见……桓无名。”
红衣的小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蹲下来,轻声反问道:“你想见我?”
“我就是桓无名。”
次日是正月十五,萧纯带着想云和她做的灯笼一起来永乐殿找萧让尘描画,却发现这殿外的门从内反锁,怎么也推不开……
萧让尘磨尖了剩余的一支蝴蝶金簪,他用力地将簪子刺入了自己的命脉,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这一天自尽身亡。
容枝看着眼前灰暗下去的屏幕,期待地拍了拍手:“这次任务真的完美!主角赢了反派死了,这怎么也至少得八十分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
“其实七十五也可以。”
【正在计算最终得分,请稍后……】
【第三项任务判定最终得分为89】
【恭喜宿主,终于不在及格线徘徊了!】
容枝皱眉:“都给我判定89了,多一分不多的,为什么不让我到90?”
【宿主刚才不是说75也可以的吗?】
【这项任务做的很好,十一分扣的是你和白术多出的那部分感情线】
“我和他哪有感情线?”
【不知道啊,可能白术被你的善良天真感动了,那句话怎么说,这算是叫战友情吧?】
“好好好,”容枝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总之,我爱萧让尘!”
“他简直太配合了!该走的剧情一项没少!”
【下一项任务,可能要辛苦一点儿,宿主做好准备】
9月23日, 秋分。
贝尔加莫边城地临联邦北境的卡斯特罗战区,不过才九月中旬,已经是天寒地冻, 十米高的围墙外,是早已经被小雨浇灭的硝烟战火,完全冷却下来的黑灰色炸药像泥土一样粘黏在死去联邦士兵的脸上, 他灰蓝色的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 手中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似乎是想妄图以亡灵之身与帝国的士兵再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
就在前些日子,由联邦军自卡斯特罗北部先发制人,夜间掀起战火,炸毁了贝尔加莫西南的一座防御堡垒, 预备攻入帝国边境,一举拿下贝尔加莫城,作为新的军事驻地。
九月上旬,贝尔加莫城驻守军官尤利西斯少将带军抵御, 接连与联邦军队鏖战共计十一天, 于9月20日大获全胜, 联邦军惨败后退守战地,尤利西斯却并未乘胜追击,只叫人修复了被炸毁的防御堡垒,清理战场后,已经是秋分时节。
天空中下着丝丝缕缕的小雨, 尤利西斯走在大街上, 没有打伞,头顶的广播在播报着预告未来几天恶劣雨季的影响,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商贩在拾掇货物,尤利西斯今早刚刚看过了前段时间那场战争的最终数据,那场战争由他做领官,最终大获全胜,联邦军队战败向北地撤退了三十里。
“……啊。”
尤利西斯咬着烟用打火机打了几回烟都没能点燃,于是干脆只咬在嘴里嚼烂,劣质烟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他走了十几步路,正准备把口中的卷烟吐出来,却在街角处撞上了一个背着箱子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张娃娃脸,看见他身上属于帝国的黑色军装,眼睛亮了亮,挡在他面前行了一个拙劣的军礼。
“长官好!”
尤利西斯对这小孩儿没兴趣,只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便打算绕过他,小男孩慌忙从背上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张彩印的报纸,双手捧着奉到他面前,占据报纸最顶端位置的大型报道,正是他不久前经历的那场战争,顶端四个大字——大获全胜。
小男孩圆圆的脸上笑出了酒窝:“代表贝尔加莫城向往和平的居民向您和表示尊敬和感谢!”
尤利西斯吐掉嘴里的烟草,接过报纸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他将报纸折成了一个三角的形状扔回给他,看着面前不及他腰高的小孩道:“孩子,如果你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来推销报纸,我一定会很荣幸买下来的。”
只可惜他现在是在去绞刑架的路上。
小男孩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消失,他低头小声说道:“长官,这是送给您的。”
“贝尔加莫城所有的居民都很感谢帝国第七支军团避免了我们饱受战火的苦楚……这张报纸恭喜您获得胜利的表彰。”
他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抬头却看见面前的军官眯着一双宝蓝色眼睛似乎是在发呆,一时间有些尴尬。尤利西斯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小男孩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炮火喧天的回音忽大忽小,嘴里的烟草味道直冲喉咙,尤利西斯有点儿想咳嗽,下意识地摸到口袋中的小药瓶,犹豫片刻却又松了手。
这药不多,只有将级军官才能每月获得一小瓶,他得留给伊容用。
尤利西斯在军驻地处理完了事务,他冒雨出来,急着去找人,没空和人聊闲天,于是把面前的小孩子随意敷衍了一通,绕过他迈步离去。
小男孩背着箱子站在原地,看着他在雨雾中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打了胜仗,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
尤利西斯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着装,他将军服的袖子拉到手腕以下,遮住了那里面白色绷带下被炮火波及到,掀起碎片残骸所割出的一道深刻入骨的划伤,他并不妄想因此能得到伊容的心疼和注意,只是习惯于在爱人的面前做掩饰,躲起来偷偷舔舐自己的伤口才是尤利西斯一直以来的作风。
他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用指纹锁打开了面前禁闭的铁门,屋内生着暖气,尤利西斯带进去满身雨水的冰冷,客厅中央的唱盘机上放着一张熟悉的唱片,无聊透骨的和缓音乐叫他的太阳穴不停地跳,此时音乐来到一个小高潮部分,“咚”地一声转音,尤利西斯像是要预备执行枪决的死刑犯,呼吸蓦然停滞了一下。
他将外套挂在椅子上,绕过桌子看见了合眼睡在沙发上的伊容,他身上只穿了件薄绒的睡衣,黑色的长发沿着伊容瘦弱的锁骨顺进胸口中,那张脸即使是睡着了,也透露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怎么会睡在这里……”
尤利西斯小声地说着,他折身去卧室拿了毛毯,俯身正准备给沙发上睡着的人盖上,手腕却骤然被紧紧捉住。
尤利西斯垂眸,正对上伊容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被吵醒的不耐或者是满含睡意的迷蒙,有的只是一片平静和冷淡——伊容没有睡着,他躺在这里是在等他来。
这个事实叫尤利西斯有些开心,好像伊容这样冷淡的人终于和他有了点微末的联系,但想到那场战争的结局,尤利西斯的心却不得不沉下来,恐惧和欣喜充斥着他整个胸膛,尤利西斯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开心还是害怕——又或许是兴奋?
尤利西斯被死死捏着那只受伤的手,他感觉到那绷带下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了,湿润的粘稠感叫他很不舒服,他却好像丝毫没有在意似的扬起一个轻佻的笑容:“亲爱的伊容,我终于处理完那些该死的工作了!”
“明天晚上军部召开庆功宴,我有没有荣幸邀请你一起呢?”
伊容捏着他的手腕坐起来,尤利西斯半跪下来,跟随着他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他抬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眸中充斥了异常兴奋的情绪,伊容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扬起一个近似乎嘲讽的微笑:“你觉得呢?”
“尤利西斯少将。”
伊容用力捏着他受伤的手腕,缠绕着白色绷带的伤处已经溢出了鲜红的血,顺着尤利西斯的胳膊滑进军装的袖口中,他疼得几乎已经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却仍旧声音温和像是和伊容打商量一般说道:“亲爱的,我这只手还要握枪的,能不能轻一点儿?”
“好啊。”
伊容温柔地微笑着,松开了他那只痛得发抖的手腕,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半长的头发,迫使他的脸抬起,头皮剧烈撕扯感的痛意进入混乱的大脑,尤利西斯被迫仰着头,心里却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头顶铡刀重重砍下的安心。
伊容死死地拽着他的头发,迫使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胸膛,低低的声音像是撒旦制造苦难的魔咒,他低头靠近尤利西斯,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落下:“九月上旬尤利西斯少将在贝尔加莫边城出征迎战,帝国大获全胜,联邦军被迫后撤三十里……尤利西斯少将真是所向披靡……”
他轻轻地叙说着前段时间那场已经落下帷幕的战争,尤利西斯被他钳制着,丝毫没有想要还手的动作,他扯起嘴角,轻佻地吻了吻伊容的脸,在发觉头发上的动作再次往后拉扯的时候,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伊容这样夸我的话,我很受用的。”
伊容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下贱种!”
“赢了联邦,你应该开心吗?”
尤利西斯轻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了玩笑的样子,好像面前的人不是在质问辱骂他,而是在调情,他仰着头轻声道:“不要说脏话,伊容,这会毁了你的名声。”
伊容反手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尤利西斯的脸被打得侧过了头,白皙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慢慢开始发热,他知道伊容没有留力气,这一巴掌完全是在发泄他心底里对他的厌恶和怒气,就像是拳击手的沙包一样。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伊容对外绅士有礼,只对他要么爱答不理,要么就是极尽的辱骂和暴行,可是即使是这样,尤利西斯也在心底里虔诚地爱着他,他愿意为他的小伊容付出一切,这次见面对他来说并非是请罪,而是和他的伊容难得的一场约会。
“你给我的数据是假的?”
尤利西斯听见他的问话,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升起一阵阵的无奈,伊容的审判从这才刚刚开始,那一巴掌只不过是开胃菜,不知道后面他还能不能站着走出伊容的家。他半跪在地毯上,将伊容的右手捧起来,为他揉搓着有些泛红的手心,低声道:“亲爱的,我怎么会给你假的数据?”
“你要相信我。”
伊容俯身用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尤利西斯被迫跟随着他的动作上前,伊容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反问道:“数据是真的,联邦为什么会输?”
“惨败?”
他笑起来,用力掐住尤利西斯的脖子,轻轻地说道:“你太有本事了,尤利西斯少将,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这一次的大获全胜,又给你赢得了什么等级的军事奖章呢?”
尤利西斯的手搁在伊容的膝上,他半张脸已经轻轻肿起,连带着嘴角有些撕扯的疼痛,他看着伊容,轻声道:“是他们太废物了……不能怪我。”
其实他也很奇怪,伊容明明从他这里得到了贝尔加莫城的军事防御数据,如果传到联邦,他这次战役毫无疑问会一败涂地,甚至已经做好了受重伤的准备,可九月中旬的那场战争,却以联邦惨败,帝国大获全胜落下了帷幕 。
伊容嗤笑一声,将他黑色军装上的金鹰徽章一把扯下来扔进了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尤利西斯丝毫没有在意他昨天刚得到的荣耀勋章在被伊容怎样地侮辱,他知道伊容这是在侮辱他,垃圾桶里的金鹰勋章就像他的脸一样被伊容狠狠地踩在脚底,归宿是被脏污的泥土腐化成一堆烂铁。
“亲爱的,我保证我给你的数据完全准确真实,用我对你真挚的爱起誓。”
伊容冷淡的琥珀色眼睛里完全没有任何相信他的情绪,尤利西斯所有的解释都好像很倦怠无力,他抬起一双漂亮的宝蓝色眼睛,再次肯定道:“伊容,是联邦军太废物了,我的确给了你真实的数据,骗谁我也不会骗你的。”
他顿了一顿,紧接着说道:“你知道我爱你。”
伊容轻轻地讽笑一声,对他表达爱意的行为展露了丝毫不掩饰的不屑,尤利西斯的笑容有些僵,嘴角已经肿得撕裂,可在伊容的面前,他似乎摆不出那种面对下属和敌人冷酷的脸色,伊容对他太凶了,偏偏他可以完全包容伊容的暴行和冷待——谁叫他喜欢伊容呢?
伊容看着他,从他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拿起来看了看名字,轻挑了下眉,问道:“尤利西斯少将居然抽这种廉价的烟,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他这句话就差把尤利西斯也放在那垃圾堆里踩一脚,然后骂他和这盒烟一样廉价了,尤利西斯是少有的能听懂伊容所说话的潜在意思的人,这种技能叫他苦恼又荣幸,他慢慢地微笑起来,从伊容的手中拿回了那盒香烟,轻声道:“我下次带好一些的给你,亲爱的。”
伊容似乎不耐烦再和他斡旋,只是拉过绒毯遮住了裸露的双脚,低声道:“把你的勋章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然后离开。”
尤利西斯徒手从垃圾桶里翻找出那枚沉入底部的金色勋章,将它握在手心里,用手指将那上面的脏污抹开,看着伊容似乎并不愿再搭理他的样子,尤利西斯内心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次约会他可不想就那么快地就这样草草结束。
他开始挑衅面前的中级情报官:“亲爱的,我的手受伤了,可以麻烦你为我佩戴勋章吗?”
伊容抬起眼眸,“你确定?”
尤利西斯将勋章双手递给他:“当然!”
伊容冷笑一声,他接过勋章,掰开上面的环形别针,低头轻轻拽住他肩上衣服的一小块地方,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温馨,肩上的痛意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
勋章上的别针扎进了他的皮肉,溢出了些许血迹,染透了他黑色的军装。
尤利西斯疼得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伊容面无表情地给他别好了勋章,然后指了指门口,“滚。”
尤利西斯背后的门咔哒一声锁上,他站在门口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燃。
“……啊,被伊容赶出来了。”
第67章 亲爱的,来抱一下吗?
冷风夹带着丝丝缕缕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尤利西斯好不容易点燃的烟被雨水轻而易举浇灭,他举手看着自己手指间已经湿透了的卷烟,有些不爽地眯了眯眼睛, 尤利西斯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面上,发泄似的狠狠踩了几脚,直到焦黄色的烟草彻底烂在了水泥地上。
废物废物废物……
他不知道伊容为什么执着于效忠联邦军, 帝国胜利的旗帜几乎已经挂满了整个世界,联邦军退在北境开外, 战火绵延到雪山极地,尤利西斯不见得是一个向往和平的家伙,但没有谁喜欢打仗,如果伊容选择倒戈,尤利西斯保证自己会在军部给他谋得一个不错的军职, 在他之下的也会在伊容之下,他可以给伊容等同少将的权利。
公权私用?谁在乎?
去他妈的
尤利西斯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指骨节放进嘴里撕咬,血腥味儿充斥着他的鼻腔, 他恍若未觉, 心里恨死了那群没用的联邦士兵, 如果那边派来的不是伊容而是其他的人,那么这个在他面前嚣张至极光明正大的间谍的尸体早就被他拿去喂鬣狗了,可偏偏是伊容,偏偏是他喜欢的人,尤利西斯除了为他的卧底生涯保驾护航, 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叫他回头。
伊容的军职在贝尔加莫城只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情报官, 换了其他的军官来驻守,大约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保这么一个嚣张的间谍, 可尤利西斯愿意,他愿意,他快把自己的命都要给出去了,为了那一点儿一时片刻的温情,伊容问什么情报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