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门房对着喻商枝颐指气使时,恰逢另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在门前停下,继而露脸的乃是一位年轻郎君。
门房连忙打千迎上,“见过大少爷。”
韦如风见门前有来客,眉头轻蹙,“胡三,这位是何人?”
门房胡三讨好似的笑了笑。
“谁知道呢,说是陶老先生请来的客人,来拜会大人的,兴许是上门打秋风的。”
说罢他就上前摆手道:“让你走了,怎么还不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三本想在韦如风面前讨个好,哪成想韦如风听罢他说的话后,却把视线挪去了来人的面上,浅浅打量一番后道:“您可是从寿安县来的喻郎中?”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韦如风面露意外之色,旋即浅笑着一颔首。
“原来当真是喻郎中,莫说陶老先生,便是家父都念叨您好几回了,车内可是您的家眷?既如此也免得通传,您快请进。”
思及父亲对这名年轻郎中的赞誉,甚至在上表朝廷的折子里也为面前的小郎中请了功,韦如风对喻商枝所作所为也颇多敬仰之情。
只是今日一见,才知对方竟然这般年轻,他以为当郎中的就算再年少有为,少说也得三十往上数了。
面前之人,倒是看着与自己年岁相仿。
胡三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面前这人如何真成了韦府的座上宾。
就连已是举人老爷的大少爷,都对其客客气气。
他迅速拍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堆笑道:“嗐,都怪小的眼拙,竟没认出喻郎君来!”
说罢就殷勤地上前,说是要帮着把马车赶到后院去。
韦如风身后的小厮得了他的眼色,却早已一步上前,把胡三给撇到了一边。
随后胡三便听韦如风道:“韦府不需要你这等拜高踩低的人做门房,阿瑞,你且去将此间发生的事告知韦伯,将这人打发出去,莫要给府上丢人。”
叫做阿瑞的小厮二话不说,便上前把胡三拽走,不管胡三如何开口求饶。
韦如风则朝喻商枝略一拱手道:“敝府对下人管教不严,言语无状,多有得罪,还望喻郎中见谅。”
喻商枝端端正正地回了一礼。
“韦公子言重了。”
只是进韦府大门之前,喻商枝却请韦如风稍候,随即先和老章一起从马车后面搬下来一个折叠在一起的木制车架子,将其撑开,变成了一辆怪模怪样的小推车后,才掀开车帘,扶着温野菜下车。
韦如风眼见喻商枝熟练地接过孩子,再将孩子安顿在那木头的小推车上,盖上薄毯,不仅心中再度暗暗惊叹。
再看一旁喻商枝的夫郎,却是哪怕在北地也少见的高大体型,若是不说,还以为又是位年轻郎君。
收回略含了些好奇的视线,韦如风抬了抬手,“二位请。”
韦府乃是四品官员府邸的规制,比起过去在凉溪镇钱府所见的雕梁画栋,此处更显古朴厚重。
进到待客的正堂,没等多久,陶南吕和当归便先赶到。
“陶老前辈。”
喻商枝和温野菜双双起身见礼,陶南吕笑道:“想着你们安排好铺子与家中事务也需要些时候,没成想这么快就到了。”
“既是为看诊而来,自是越快越好,就是不知这病患……”
喻商枝一言未罢,便听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丫鬟通秉,说是夫郎到了。
这韦府中能被称作夫郎的,自就是韦景林的夫郎柳宁。
年愈四十,却看着并不富态,打扮地清隽,便是发髻上也不似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夫郎,恨不得堆成个花园子。
举止如风,说话也洒脱,没什么架子。
两方见了礼,柳宁瞧着喻商枝和温野菜夸了两遭。
转而看清年年待的小木推车,面上显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詹平府竟有这等能工巧匠,过去哪怕在京城,也没见过这等新鲜物。”
得知这小木车乃是喻商枝亲自绘制的图纸,又寻木匠制作出来的后,柳宁对喻商枝愈发刮目相看了些。
只是这年轻的小郎中品性不差是一回事,医术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自家老爷和陶先生都对这小郎中赞不绝口,但到底涉及亲生女儿的病,柳宁很难不多虑些。
尤其这病,是连陶南吕这前任太医院的一把手都没有把握的,换了这么个二十啷当的小郎中,难不成便能好了么?
可左思右想,到底人已来了。
让人拖家带口,舟车劳顿地走这一趟,总该予以信任。
柳宁终究还是浅叹了口气,挥退了房中随侍的众人,只留了一个自己贴身的丫鬟,这才同喻商枝道:“想必喻郎中也已从陶先生口中得知,此番请您前来,乃是为了诊治病患,而这所谓的病患……其实并非别人,而是小女如墨。”
而韦如墨的病症,说来格外吊诡。
简而言之便是一年四季,均感恶寒,乃至盛夏依旧。
因这病症,韦如墨郁郁寡欢,嗜卧少动,入夜却难眠。
起初听闻时喻商枝还设想不出那番景象,直到在柳宁的带领下,同陶南吕一道往韦如墨所居之处去了后,方知情形已严重到什么程度。
如今是四月的天气,春末夏初,詹平府城又素来比周边县镇都要干热一些。
可目之所及,韦如墨所住的房门上却还挂着隆冬才用得上的厚实棉帘子,掀开之后,更是一股热浪铺面。
地面上点着的炭盆,正不断地产生着热气,来往的丫鬟全都是满头大汗。
而韦如墨本人,则在这等境况下,还在屋内穿着夹袄,手里还揣着手炉。
因患病多时,周身清减,袄子好似挂在身上一般摇摇晃晃。
柳宁给韦如墨介绍喻商枝后,便牵过女儿的手叹道:“喻郎中,您也瞧见了,我家如墨这毛病是一年比一年严重,初时不过是夏日也不敢碰凉水,穿春秋天的衫子也不觉得热,进了今年之后,哪怕外头日头高起,泼一杯水刹那间就能蒸干,我家这姐儿还是喊冷。多少郎中瞧过,都是束手无策,亏得今年我家老爷调任至此,书信一封请了陶先生前来,而陶先生又举荐了您。”
柳宁救女心切,连音调都不由得有些发颤。
“今日但求二位想办法救救小女,她今年不过二八年华,着实受不得继续这般磋磨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补充一个说明,以防大家忘记,原主本名喻铁牛,后来被收养他的老郎中改名喻商枝,这件事之前提到过0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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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如墨生了副姣好的面容, 眉宇间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巴掌大的小脸透着股病态的苍白。
她非第一次见陶南吕,却是头回见喻商枝。
到底是因病深居简出的女儿家, 乍见喻商枝这等年轻的外男,很是拘谨地福了福身。
不得不说, 这屋里着实太热。
柳宁才待了一会儿,喻商枝便看他面色泛红,张口呼吸, 还时不时拍一拍胸口, 面露急躁之色。
算算柳宁的年岁, 人过四十,原本就因□□衰减, 易致虚火上扬,从而五心烦热。
他遂劝道:“韦夫郎,此处有我同陶老前辈在, 不妨您暂且去外间稍候。”
柳宁实则也周身不适,故而嘱咐了韦如墨两句,留了自己贴身的丫鬟在此,便与韦瑞丰一道暂时离开了。
一出房门,父子二人俱是因为外面的清凉而长舒一口气。
韦如风赶紧道:“爹爹, 您还是快些进屋擦擦汗水,换件衣裳, 免得染上风寒。”
说罢又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将陶老前辈开给爹爹的养生茶冲一壶来。”
柳宁胸闷气短,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又喝了几口浮小麦茶, 方觉得浑身好受些。
韦如风是个孝子, 在一旁为他轻轻打扇。
二人时不时看向韦如墨房间的方向, 继而各自叹气。
柳宁不禁道:“也不知那小郎中可不可靠。”
韦如风对喻商枝的印象倒是不错,至于其医术如何,没见识过,也不好说。
“既然陶先生都这般推崇,想必是差不了的。”
柳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坐了半刻又起身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以防如墨这里有什么差池,我去陪喻郎中的夫郎坐坐。”
韦如风赞成道:“我看那喻夫郎性情倒和爹爹您有几分相似,说不准您二人有得聊。”
柳宁抬了抬唇角。
“当年刚认识你爹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乡下哥儿罢了,先时在京城,也着实和那些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或是夫郎无甚话说。话说回来,除了那位年轻夫郎,他与喻郎中的小哥儿我也甚是喜欢,可惜生如墨时我已年纪颇大了,不然还真想给你俩再添个小弟。”
不过这么一说,他还真盼着和温野菜好好聊聊了。
屋内,喻商枝与陶南吕师徒两个亦是大汗淋漓。
这要是秋冬时节,还能褪一件外衫,然而这会儿大家穿的都足够轻薄,若继续宽衣,当着姐儿的面就当真是失礼了。
因陶南吕先前已为韦如墨把过脉,故而此次是喻商枝先行。
韦如墨伸出细瘦伶仃的腕子,搭在绣工精巧的脉枕上,再由丫鬟覆上一张丝帕,准备完全后,喻商枝才抬起手搭上其寸口。
屋内所有人都见喻商枝显露出思忖的神色,全程未发一语,片刻后,又请韦如墨换一只手。
两边都把脉完毕后,喻商枝若有所思地起身。
韦如墨则神情恹恹,看起来并不抱什么希望,甚至连问一句喻商枝都不曾。
她这些年看了不知多少郎中,大多都是说些在她听来玄而又玄的话,左不过这里虚那里虚的,苦药汤子喝了一堆,药丸子成天当饭吃,也不见有什么用。
倒是当过太医的陶先生开过一个方子,吃过后有些好转,奈何吃着吃着也不见了疗效。
此次听闻这位年轻的喻姓郎中天纵奇才,短短七日里就拿出了治愈风行北地,夺去无数人性命的疫病药方,称得上是民间神医了。
可韦如墨依旧提不起心气。
她时常觉得,若这病依旧治不好,自己不如一死了之罢了,反正活着也是受折磨。
想到此处,韦如墨顿觉悲从中来。
当喻商枝再看向韦如墨的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位年轻姐儿双眸之内,隐约可见泪光点点的画面。
紧接着,旁边随侍的丫鬟看起来十分熟练地围上前。
有的拿帕子替她擦眼泪,有的说些哄人高兴的话。
这时候似乎外人也不合适在场,喻商枝和陶南吕彼此对视一眼,便默契地退出了房门。
在外等候多时的韦如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
“陶老先生,喻郎中,如墨如何了?”
陶南吕叹道:“商枝方才把完脉,还未及说什么,如墨这孩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落起泪来。我们二人眼看这情形,便暂且避了出来,免得冲撞了姑娘家。”
韦如风听罢无奈道:“这丫头……嗐,二位千万别放在心上,如墨绝不是冲着二位去的。她患病这几年里,向来如此,虽说过去也伤春悲秋了些,可如今几乎是坐着坐着就要掉眼泪,想来是久病之下,心情郁结的缘故。问她究竟如何不开心,她也说不明白。”
韦如风关心小妹,请了喻商枝和陶南吕去一旁屋内暂坐后,就急吼吼地进去寻韦如墨了。
这却刚好给两个郎中留出了商谈的时间。
落座后,陶南吕直接问道:“商枝,你有何想法?”
喻商枝初时本有些想法,可在看到韦如墨后来的表现后,却不急着开口说了,而是转而问道:“听闻前辈先前给韦二娘子开过一个方子,可能给晚辈一观?”
陶南吕点点头,“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自然是可以,不过这方子也是他父亲快两年前书信一封同我求的,我参考的仅是其他郎中写下的脉案。那时候,韦兄在京城就任,而我则不便前往京城,故而迟迟未能为如墨面诊。后来说这方子渐渐无用,他们一家子也就换了药,所以现在看,应当是没什么参考的价值,可我倒还记得,给你看一看也无妨。”
当归在桌上摆开笔墨,陶南吕信笔写就,接着由喻商枝接过,细细看过。
韦如墨脉象沉细,苔白微腻,舌质红。
而陶南吕几年前所开的药方,则显然是针对阴邪入体,从而阴盛而寒所写就的。
其中白芥子理气散结、鹿角片温补肝肾、川桂枝平冲降逆,可化阴寒,除此之外,还有七八味其它的药材,均是相辅相成。
陶南吕有国手之才,开出来的药方自是十分对症的。
但是为何起初有用,而后又无用了?
陶南吕认为,这是未曾面诊的误差在作祟,喻商枝却不这么想。
因此当韦如风回来时,喻商枝提出,想要问韦如墨的贴身丫鬟几个问题。
其实应当问韦如墨本人更好,但看起来她本人并不多么乐意配合。
事关妹妹的病症,韦如风很快就叫来了韦如墨身边两个服侍她多年的丫鬟。
“奴婢夏露。”
“奴婢秋夕。”
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大,梳着双髻,有些局促地站在屋中。
韦如风在一旁道:“一会儿陶先生和喻郎中问什么,你二人都要如实回答,不得有误。”
“奴婢遵命。”
嘱咐完后,韦如风本想留在原地听一听,哪成想却被当归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因为有些问题,难免涉及姐儿的私隐。
就算是亲哥哥,听起来也多有不妥。
喻商枝公事公办地铺开纸张,一边询问一边记录。
“二娘子的月事可正常?”
一上来就是询问姐儿的月事,两个丫鬟顿时红了脸。
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半天。
喻商枝无奈道:“此事涉及二娘子的病症,还望二位姑娘据实回答。我等乃是郎中,询问这些事宜,皆是为了治病,绝无冒犯之意。”
名为秋夕的丫鬟才道:“我家娘子……实则已有日子没来过月事了。”
喻商枝眉头皱起,这是他此前并不知晓的,甚至柳宁都没有同陶南吕提过。
“这个有日子,是多久?”
喻商枝本以为至多几个月,哪知秋夕却咬了下嘴唇道:“算起来,已经两年多了。那时候二娘子尚未患病,却得过一次崩漏,治好之后,就迟迟不来月事了。”
一名适龄的姐儿,却足足两年未曾来过一次月事,说明事情远比想的还要严重。
尤其是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柳宁也不知晓此事,是韦如墨要求贴身丫鬟瞒住的。
喻商枝:……
着实没想到韦如墨一位娴静的小娘子,居然这般胡来。
待又问过大小便这等依旧令夏露与秋夕难以启齿的问题后,喻商枝话锋一转,却是问起了韦如墨平日里的情绪变化。
说起这个,从进门后一直寡言少语的夏露,骤然开了口。
“其实和月事一样,有些二娘子说过的话,也都让我们瞒着夫郎和老爷。”
喻商枝抬头看去,心有所觉。
“二娘子都说过什么?”
秋夕看了夏露一眼,示意她莫要多言,可夏露却横了横心。
“秋夕,咱们若是为了二娘子好,就断不能再替她遮掩了!”
秋夕面上依旧纠结万分,但终究还是没有阻拦夏露。
夏露遂接着喻商枝方才问出的问题,回答道:“二娘子她……不止一次说过厌世的话,奴婢们怎么劝,好似也无用。且有一回,房里的小丫鬟剪完烛花,把铜剪子落在了屋里,奴婢打水进去侍候二娘子的时候,瞧见二娘子举着剪子,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呢!奴婢吓得不轻,二娘子还说她就是比划着玩的,奴婢却不信,后来就嘱咐秋夕她们,不敢留这些能伤人的物件在屋子里了。”
夏露都说了这么多了,秋夕继续隐瞒也无用,干脆也说道:“奴婢自幼跟在二娘子身边,她从前,绝不是这样一个人,现今奴婢偶尔看见二娘子的眼神,都会被吓一跳,感觉那里面空空的,有些骇人。”
喻商枝握着笔,想了想,在纸上快速写下好些字,将纸递给夏露和秋夕道:“你们都是二娘子房里的上等丫鬟,想来都是识字的,这些个症候,你们且看上一遍,若是觉得二娘子有的,便拿笔画个圈。”
这下就是陶南吕也凑过来,看看喻商枝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纸上写的有:少寐失眠、头痛、胃痛、两胁胀痛、不思饮食、倦怠纳呆、心悸惊恐、健忘等一长串。
夏露和秋夕则惊疑不定地看了两遍,开始画圈,哪知画着画着就发现……
喻商枝列出的所有症状,全都被她们圈了起来。
喻商枝看罢,心里已有了数。
他谢过这两个帮了大忙,亦真心为韦如墨担忧的丫鬟,令她们退下后,就见韦如风提着衣摆跨过门槛,走到了他与陶南吕的面前。
“陶先生,喻郎中,现下可有什么结果了?”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等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再有耐心,也快给磨没了。
陶南吕看向喻商枝,显然也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喻商枝的目光从纸上挪开。
韦如墨的种种表现出的症状,加上丫鬟的描述,与他自己的推断,令他已有了一个算不上明确,但足有几分把握的猜测。
“韦公子,陶前辈,我认为二娘子的病症,并非是简单的阴盛阳虚,寒湿凝滞所致的恶寒之疾,在此之上……应当还有根深蒂固的郁症,而无论是恶寒之疾还是郁证,说不准皆指向同一个诱因。”
韦如墨迄今患病已有两年有余,两年多之前,在这个小娘子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影响至今。
可是看起来,韦如墨对此讳莫如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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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合一)为医者,当普救众生
听罢喻商枝的结论, 陶南吕一时陷入沉思,而韦如风却是愣了一下后问道:“敢问喻郎中,这郁症……乃是何意?”
莫说是古时, 就算是现代,也依旧有许多人心理类的疾病有所偏见, 将其归结为无病申吟、伤春悲秋,哪怕躯体症状已经十分明显。
而中医认为的郁症,乃是由“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诱发的一种病症。
情志不舒, 故而常有悲观厌世、神不守舍的情绪, 气机郁滞, 则会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 心失所养”,引起各种身体上的不适。
所以郁症绝非单纯心理层面的问题,一旦严重起来, 是足以造成脏器亏虚的。
喻商枝一番解释后,韦如风看起来并不认同。
“喻郎中,若在下未曾理解错,您的意思是,我小妹的病症乃是起于情志不舒而导致的气机郁滞, 从而阴虚阳盛,四季恶寒。可是我小妹乃是家中幺女, 因是父亲和爹爹而立之年后才得的孩子,自幼娇宠。又何来什么烦心事, 竟愁苦至此?”
虽说受到了韦如风的质疑, 喻商枝面上也未见不快。
这等病患家人的心态, 他作为郎中, 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尤其这里是韦府,韦如墨出生时,韦景林已是当朝榜眼,入仕翰林,自此至今简在帝心,仕途顺遂。
为人臣时,他乃能臣。
为人父时,他乃慈父。
更是与柳宁恩爱无匹,家中从无那些后宅女眷争风吃醋,嫡庶相争的闹心事。
任谁看来,韦如墨都应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娘子,每日琴棋书画诗酒茶,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人的心境,是很难解释的。
兴许韦如墨曾经有过连家人也不知道的隐秘遭遇,亦或她就是天生敏感纤细。
只是这话却不可说得太过明显,稍有不慎,便是对韦如墨名声有损。
陶南吕在一旁看出喻商枝依旧有所保留,便主动上前道:“如风,关于如墨的病症,老夫需与商枝再行商讨一番,晚些时候,我们拟一个方子出来,且先给如墨试一试再说。”
有了陶南吕开口,韦如风总算是点了点头。
他对喻商枝倒并非是全然的不信任,但终归面对这么一张年轻面孔,说出的话又这般出人意料,也不怪他心里打鼓。
“就依陶老先生的意思来,晚辈这就去知会爹爹一声。”
韦如风离开前,还不忘告知喻商枝,温野菜正和柳宁在一起,让他不必担心。
这之后,喻商枝和陶南吕师徒也未继续在韦如墨的院子里逗留,而是挪去了陶南吕这些时日暂居在韦府中的住处。
小院清幽,面积不大,正中甚至还有一方小而精的假山造景,流水潺潺,其中有游鱼摇曳。
进门落座,二人片刻都没耽搁,迅速开始分析起韦如墨的情况。
陶南吕过去从未往郁症的方向考虑,这会儿听喻商枝一说,却觉得很有些道理。
“老夫也有故步自封的时候,年纪上来了,看待年轻的孩子,就少了些设身处地的思虑。”
陶南吕都是能给韦如墨当祖父的年纪了,就同韦如风一样,他从未觉得生在韦府的小娘子,会有什么情志不舒的缘由。
可一旦把这一条加上,似乎一切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怪不得先前无论是老夫,还是其余郎中开的方子,均无什么长久的作用,原因就在于治标不治本。”
陶南吕的思路一旦被打开,顿时觉得眼下的感觉似曾相识。
与上回在斜柳村初遇喻商枝,问及京城贵人的病症如何诊治,得到喻商枝的答案时如出一辙。
诚然,在从医一事上,自己比之喻商枝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见过多几倍的病患,可是有时候,这反而和过去太医的身份一样,成为了一道枷锁。
他问喻商枝,若按照郁症的方向医治,该如何开方。
喻商枝却只说了一句话。
“开方不难,难在一句俗语,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惜隔行如隔山,喻商枝上一世可没钻研过心理学相关,也没法给韦如墨提供心理咨询。
“当务之急,乃是要想办法令韦家人直面二娘子患了郁症的可能,继而搞清楚二娘子心中的症结到底在何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经年的症结还有没有方法解开,但总好过如今旁人眼睁睁看着韦如墨深陷泥沼,无力自救。
“这件事待韦兄回府之后,你我二人再向他说明。”
喻商枝颔首。
定下此事后,再回到韦如墨的病症上,心病是一码事,身病也不可听之任之。
喻商枝在陶南吕的授意下,重新拟定了一个药方,交给陶南吕过目。
此方基于逍遥散,依照韦如墨的体质与症候再行加减,这之上,又合了一味温肾散寒、化湿通络的汤剂。
后者看过后,连声肯定道:“很好,很好!我敢说这方子便是拿到太医院去,也无人能挑得出半点错处。多一味则药性芜杂,少一味则药效不佳,且用量斟酌亦十分到位。”
陶南吕自诩自己在喻商枝这个年纪,绝对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方子。
本以为陶南吕提及太医院,就是随口一说,哪知对方口风一转,竟然问道:“商枝,若有机会能入职太医院,你可愿意?”
喻商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清楚陶南吕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位老前辈也许是认真的。
此刻他忽而想起,先前在寿安县面见同知大人时,陶南吕曾提过一嘴,帮他在京城讨了个人情。
这所谓的人情……
该不会就是入职太医院的资格?
若这话由别人说出口,喻商枝定会觉得荒唐儿戏。
可陶南吕是前任太医院之首,怕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这……”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是如何恰到好处的拒绝。
没错,面对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压根不需要考虑,因为他对太医院并没有丝毫的向往之情。
虽然太医的头衔听起来厉害得紧,但在皇权社会,太医院说到底,就是皇家的私人医疗机构罢了。
比起当那伴君如伴虎的太医,专为皇家服务,喻商枝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陶南吕见喻商枝的神色几经变换,以为对方是有所顾虑。
“我知你或许心中有所疑惑,为何老夫自己都辞了官,何故还要将你举荐入内。”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喻商枝。
他至今都还不知为何陶南吕会放着堂堂太医不当,而变作现今这四海周游的游方郎中。
“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这份心境,他辞官的这些年不知已反复回溯过多少遍,眼下终于可以同人和盘托出。
“……想必你也能猜到,上一回我在斜柳村中同你讨的方子,是为京中某位贵人所用。那个方子,你用药之大胆,是过去的我万万不敢效仿的。可我拿走方子后,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将其附于信中,寄往京城,同时手书一封,予我那在太医院任职的徒儿。”
“太医这一行,日日如履薄冰,若是用药稍有差池,丢的就不仅是官帽,极有可能是这颗脑袋。”
陶南吕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太医院有个大家默认的条例,便是在治好之前,务必先求一个‘稳’字,任何病症,都以温养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