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在此之前想个主意,撬动任平的根基。
只是这件事,就算是他也尚且需要细细思量。
一顿饭吃了许久,出雅间时晌午来的食客都散尽了。
今日朱童不在店内,不过嘱咐账房先生给了喻商枝一张银票,支取了上个月的分利。
广聚轩如今在县城经营得蒸蒸日上,喻商枝拿到手的也从几十两变成上百两。
他把银票揣进怀里,觉得浑身都是酒气。
就算没醉,也难免有些疲乏,跟着周掌柜上了马车后,两人各自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回到镇子上时,马车把周掌柜送回了家,赶车的车夫依着吩咐,还要再将喻商枝送回村里。
下车时,周家有下人快步出来接应。
周掌柜倚着对方站着,却还不忘道:“喻郎中,你往后来往县城的时候只多不少,我上回见你,还是自己赶马车,这样辛苦不说,在县城那地界,也容易被人看轻。依我看,你不妨去牙行挑个合眼缘的人买回家去,不签卖身契,签个长工的契书,便不算蓄养仆役,衙门也挑不出错来。”
依照本朝规定,家中无官身、或是有秀才及以上功名的,均不可雇佣佃农或是蓄养奴仆。
但像钱员外那样的商户,是捐了个小官,像周掌柜这样的人家,则也各显神通,赶上收税的税官上门时,也有办法规避盘查。
他告知喻商枝的,正是其中一个法子。
喻商枝本也无意去牙行买人,回家使唤,时代不同,他若这般做,总觉得和人贩子差不离了。
对于周掌柜所说之事,他的态度暂且是无可无不可,不过嘴上还是道:
“多谢周掌柜好意,今日回家好生歇息,咱们改日再聚。”
两人拱手告别,车夫将马车赶得稳稳当当。
喻商枝得以在夕阳西下之前,赶回了斜柳村。
到了家中,他将县城中的见闻向温野菜说明。
以前想着夏收结束就能去,钱是攒够了,可别的事都不凑巧。
况且温野菜大着肚子,多有不便。
最终夫夫二人只好退一步,左右合适的铺面也没寻着,不妨等温野菜生产过后,出了月子再议。
酷暑炎炎,把地面都晒得滚烫。
平安和富贵已经被付岳接回家了,剩下的大旺和二旺成日趴在屋里纳凉,不住地哈气,盛水的大盆一日要添两回。
相比之下大吉就舒服多了,仗着身轻如燕会跳高,时常选着能吹到风扇的地方趴下,任由木风扇吹出来的微风把它一身长毛吹得凌乱无比。
温野菜更是每日热得焦躁,从头到脚都不爽利。
他头着腊月揣了崽,算着应当八、九月就要生了。
虽说预产的时机不错,可孕后期却着实吃了苦。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晚上刚躺下,又坐起来去如厕。
好不容易安睡一会儿,肚里的小崽子却开始上演全武行。
若是换了别家,定会猜里头是个小子。
可温野菜想想自己,还有温二妞的性子,只觉得是什么都有可能。
每晚频繁起夜时,喻商枝怕他看不清摔了,更是每次都第一时间睁开眼,扶着他去。
后来温野菜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他白日还能补觉,喻商枝确实忙得连轴转,眼下的青影越来越浓。
他索性做主打了一大壶灯油回来,又让喻商枝去镇上买了城里人家才会用的那种罩子灯。
夜里倒上灯油,能燃上好几个时辰都不灭。
有了这盏灯照明,喻商枝总算可以安心睡觉。
熬到七月中上,三伏天终于过去。
那种压在人身上,让人喘不动气的热意消散,哪怕秋老虎还在,风吹来时,已经能感受到几分凉意。
又是一年七月半,温野菜上山不易,便由喻商枝带着温二妞和温三伢去。
到了坟前,三人拔了野草,摆上贡品,齐齐磕了头。
结束后,喻商枝便让到了一旁,把地方留给姐弟两个。
若有什么想跟地底下爹娘说的话,也方便说出口。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温三伢对着坟包讲,自己在学塾的好几次小测都拿了第一,先生说明年二月的童生试,他已十拿九稳。
温二妞说得更杂乱些,从还在温野菜肚子里的小外甥,说到家里的狗子、狸奴,她养的鸡鸭,甚至……
隔壁的狗蛋?
喻商枝摸了摸鼻子,一时心情尴尬,觉得自己偷听到了少女心事。
幸而他很快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温二妞提起狗蛋,原是为了跟爹娘讲自己先前想学功夫的事。
“狗蛋说武馆不收姐儿,若我想学,他可以教我。喻大哥也帮我打听了,就是在县城,也没有能收姐儿的武馆。我想想也罢,就是跟着狗蛋学几招,以后也够保护大哥和三伢了!喻大哥跟我说了,我不愁去了县城没事情做,除了可以给大哥的食肆帮忙,他还可以给我在城里找个地方养鸡鸭,到时候越养越多,越养越多,说不准以后城里好多人都要吃咱们家鸡鸭下的蛋呢!”
话题越跑越远,十分符合温二妞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性子。
喻商枝浅笑着摇摇头,又往外围走了几步。
温家祖坟没什么人打理,除了有人祭拜的坟包外,其余地方尽是荒草丛生。
喻商枝还在树底下捡到几个蝉蜕,他没浪费,掏出帕子仔细收好,这都是可以入药的好东西。
又过了一刻钟,温二妞和温三伢说完了话,提着竹篮朝喻商枝走来。
“喻大哥,我们好了,可以回去了。”
喻商枝点点头,临走前又查看了一番,确定四周地面没有烧纸残存的火星子。
这个夏天高温且雨水少,伏虎山上就爆发过几回小型山火,好在很快就被周围几个村子的人想办法扑灭了,没有蔓延。
这回中元,各家都要上山扫墓,许百富特地嘱咐过,一定不要留下火种。
见地上干干净净,喻商枝遂领着一大一小往山下去。
落在后面的位置,他瞧着姐弟俩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比起去年,这一回已经没怎么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悲伤情绪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有关亲人逝去的这一件事,总有一日会释怀。
然而饶是许百富百般嘱咐,却不是人人都和喻商枝一样为事谨慎。
不知谁家扫墓落了没踩灭的火星,烧得一片山都见红。
许百富气得跳脚,但二话不说,赶紧纠集村中青壮,带着铁锹提着水,上山砍树挖沟。
山火难以扑灭,古人也早就从中悟出技巧。
比起想着用几桶水浇灭,不如赶紧把火势局限在固定的范围内,等到能烧的东西烧完了,火也就灭了。
这场火灭得比之前都艰难,还有几个汉子被火舌燎到,急急忙忙跑到温家来找喻商枝擦药。
诊室里,几个受了伤的汉子聚在一起,脸上都被烟熏得黑黢黢的,许清水也在其中。
他们几个人的媳妇或是夫郎都在身边陪着,孔麦芽端进来一盆水,里面放着几条布巾,让他们分着擦擦脸。
杨红儿接过其中一条,拧干了水往许清水的脸上抹了一把,随后忧心道:“往年从来没见山火这么频繁,我瞧着怎么这么邪乎。”
这一屋子人里,最年长的汉子是傅家老大。
他伤在后背,这会儿还趴在诊室里的木架子床上,闻言说道:“还不是太热的缘故,草杆子搁外头让太阳晒着都能烧起来。”
他一开口,屋里的人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今年伏天太热了,就没见几个雨点子。”
“田里的稻谷都是稀拉拉的,如今一捏,好些都是瘪的,只能结出秕谷。”
“每回赶上旱年,这粮税都要涨,等冬月税官来了,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大家伙都是庄稼人,自然也料到,今年秋收粮食歉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今收成是改变不了了,唯一能盼着的,就是衙门不要加粮税,大旱之后莫生出新的灾异。
聚在一起,唉声叹气了一阵子,待到伤口包扎好后,也就各自散去。
而因为大意,点火烧山的人也找到了,是村里头姓薛的一户人家。
他家最小的孙子顽劣至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据说是趁着家里人烧纸的时候,蹭了点火烧小树枝玩,最后下山时随手一丢,家里人压根也没注意,结果酿成大祸。
偏偏这家人还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惹得家里汉子受伤的几户人全都跑到他们家门口掐着腰骂,此后好久,路过薛家门时都要啐一口,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八月里秋收开始,村里人的担忧成了真。
过去能打两石粮的肥田,一年也就打出一石的稻谷。
若是本就肥力不足的中下等田,更是只有几斗。
就连温家的三亩上等好田地,加上一块薄田,也只勉强出了不足五石的收成。
要知道去年这时候,这四块水田加在一起,可是出了八石还多。
这么下去,别说是缴粮税了,来年能不能吃饱饭都还两说。
许百富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全都是求他去镇上打听打听今年的粮税是什么情形。
可许百富也发愁,他虽大小是个村长,可镇署衙门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心里头七上八下之间,他只好上了温家门,旁敲侧击地想拜托喻商枝帮乡亲们这个忙。
喻商枝听罢,没有推脱。
自家也是农户,这些问题都是绕不开的。
“村长放心,这事我记下了,有了消息就同您说。”
许百富连声代替全村的人谢谢喻商枝。
正事说罢,喻商枝亲自把他送到门口,要出院子时,许百富却停下了步子。
只见他转过身,看起来踌躇了一阵,方问道:“喻小子,从年后起我就听说,你们一家子想到县城去开医馆,我今日问你,你也给我一个实在话,可是的确要去的?”
喻商枝闻言垂眸,暂时未发一语,但显然许百富已看出了他的意思。
老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县城好,年轻人,就该出去多闯荡闯荡,见见世面。温家这三个孩子苦了这么多年,遇见你,也是永福两口子在天有灵。只是你走了以后,咱们附近几个村子,便又没有草医郎中了,大家伙怕是要适应一阵子。”
许百富苦笑了两声,抬腿要走,正好孔麦芽从外头采药回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给许百富问好道:“村长爷爷好。”
既然正好赶上,喻商枝便顺势将孔麦芽叫到了许百富跟前。
“村长,日后乡亲们看诊的事,您老也不必过多担心,麦芽这孩子已跟在我身边学了许久,十分勤恳用功,现今已能独立看诊了。麦芽本可以到时对我们去县城,可麦芽说了,她想留下,关照乡里。所以到时候,便是麦芽代我在村中行医,到时候还望您多多照拂,她毕竟是个年轻姐儿,别再让旁人欺负了去。”
对此许百富自然是连连称好。
有喻商枝在前,已不会有人因为年龄的缘故看轻孔麦芽。
毕竟他这个师父,也没比徒弟大出多少岁去。
差是差了几年,可严师出高徒,有人能在村子里继续当草医郎中,那就比没有强!
许百富的满脸愁容,总算是打消了几分。
看他那模样,怕是要赶着回家,把从喻商枝这里得的消息,好生跟家里人说说。
送走许百富,喻商枝看过孔麦芽新采的一些常见草药后,洗了把手进了卧房。
屋里坐在炕上的温野菜闻言抬头,“村长走了?”
喻商枝道:“走了,是想让我镇子上帮忙打听打听今年秋税的事。”
温野菜闻言,也放下手里的针线筐。
“今年的收成实在歉得厉害,若非咱家现在不缺花用,我怕是都要急得睡不着觉。”
话是这么说,可喻商枝知道,秋收那几日,温野菜也是真的没睡好。
就是家里不缺钱,也买得起粮,一年的辛劳打了水漂,这人的心里还是不好受。
他怪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茬,赶紧换了话题,拿起针线筐里的虎头绣片说道:“你这几日绣得快,眼看都要完工了。”
温野菜用手指摸了摸那老虎头,也勾唇道:“前日屏哥儿来时还说呢,这个虎头怕是我绣过最像样的东西。”
要知道,到现在喻商枝还用着他最早送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钱袋呢。
这绣片做好之后,到时就可以直接缝到小帽子上,做成虎头帽。
除此之外,怀孕这大半年里,温野菜也陆陆续续做了不少的小衣裳,还有小被子,堆了一整个箱子。
他素来不喜欢干针线活,可真当上小爹了,却也不觉得烦闷了。
说起这个,温野菜又忍不住低头看肚子。
“就是不知道这崽子到底哪天能出来,这快到日子了,倒有点又盼又怕的。”
喻商枝把他环入怀里,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不必想那么多,时候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有我在,保证你们两个平平安安。”
九月,整个寿安县的秋粮歉收已成定局。
喻商枝带着孔麦芽,去钱府给最近不太舒服的钱夫人诊脉时,得知钱府今年的收成也格外不妙。
“听说今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涝,这世道怕是要不太平了。”
钱府怕是整个凉溪镇消息最灵通的,钱夫人都这么说,那恐怕事实也八九不离十。
看诊完毕,钱夫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上了年纪,近来入秋后脾胃有些不和。
喻商枝开了药方,递给钱夫人的贴身丫鬟,前者问道:“你夫郎最近如何了?算着日子,也快要生了。”
喻商枝答道:“是,之前数了日子,左右就是这半个月里的事了。”
钱夫人笑着颔首:“这阵子你也别四处奔波了,安心在家守着他便是。等孩子能出门了,可得抱来让我瞧瞧,定是个很俊的娃娃。”
彼此寒暄一番,钱夫人又问了去县城的事筹备得如何。
得知铺面一直没定下,她嗔怪道:“这也算是个事情?你们两口子也是,怎么不早些开口来问一嘴,我们府上在城里也是有些产业的,寻一个铺子又不难。”
钱夫人如此说,喻商枝却不好意思再承更多的情,只好拿先前古家的铺面当挡箭牌道:“谢过夫人,只是我们二人实则已在城中看好一个铺面,现今正托牙人和东家议价。”
钱夫人觉出喻商枝的意思,莞尔道:“也罢,你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主意。”
本以为这趟来时见不到钱云礼,现在钱小少爷忙得很,被钱夫人指派去负责钱府秋粮入仓一事。
好不容易回家喘口气,又被钱老爷叫去一顿教育,这会儿刚刚逃出来。
“我成日里看那粮册、账册,听人在我耳朵旁边打算盘,眼要花了,耳朵也要聋了!”
喻商枝顺势给钱云礼把了个平安脉,得出结论——钱小少爷身康体健。
钱云礼不肯放他走,把人拽回自己的房间,又聊了好半晌,还问了大吉的事。
等到时辰不早,喻商枝实在急着告辞,他才又让人装了一篮子给大吉的肉干鱼干和玩具。
“这些都是我找人做的,雪球的几个猫崽子都有,也不能少了大吉的一份。”
喻商枝实在佩服钱小少爷这份猫奴精神,收下后,两人走到三进门的门边上,钱小少爷挥退下人,低声道:“恩公,你今日既然来,我也顺道告诉你个消息,今年各地收成都不好,怕是粮价要涨。过阵子若是有人高价收粮,你们家可得留下足够的口粮。”
喻商枝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钱云礼,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钱小少爷微微扬起下巴,“别看我这样,有个词怎么说的……哦对,耳濡目染!成日里在我家粮行里泡着,想搞不明白都难,总之恩公,你可记着了!”
其实喻商枝推测,钱云礼将此事告诉自己,或许也有钱员外或是钱夫人的授意。
粮食歉收,收粮的价格会先涨,但商人逐利,绝不会干赔钱的生意。
每个灾年,粮价都是这么被一点点抬起来的。
这消息对于温家还好,对于斜柳村的其余人家,可是能救命的。
而且比起粮价一事,喻商枝更担心的却是旱涝灾害会造成的连锁反应。
有道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寿安县地处南北交界处,若真出什么问题,怕是首当其冲。
可惜他这个从异世而来的人,也并无什么预知未来的能力。
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提醒身边的人,若是意外真的来临,不至于彻底手足无措。
此番回村,他便直接去了许百富家,告知他自己从钱府得的消息。
许百富活了大半辈子,见得多了,立刻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听这个意思,粮税必定是要涨了!”
如何提醒村民囤粮过冬,是许百富的职责,喻商枝则回家后就叫来孔麦芽,两人一起开始整理,喻商枝记忆里针对各类疫病的药方。
包括许久之前陶南吕留下的医书,也被喻商枝翻出来,他记得其中记载有前朝和本朝的疫病案例。
总而言之,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就在这个大家都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上,温野菜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
即将喜迎小包子!明天见朋友们~
感谢在2023-09-14 11:17:05~2023-09-15 10:3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487227 60瓶;胖喵 10瓶;吧唧一笑 7瓶;木吱 6瓶;大名鼎鼎百香果 5瓶;看淡伤感美 3瓶;蜡烛小皮鞭,催更霸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顺利降生
温野菜羊水破的时候, 喻商枝正在另一个屋给村里一个老爷子看诊。
这老爷子偏生耳背,跟他说话得扯着嗓子来。
一共没几句话,要么是声音小了, 没听清,要么是听清了, 没听懂。
喻商枝高声喊了半天,只觉得嗓子都半哑了,才总算搞明白这老爷子是什么病症。
简而言之, 就是上了年纪的汉子常见的毛病——前列腺有问题, 在国医中, 这老爷子的症状,应当归为“淋证”。
据老爷子描述, 他这毛病已有多年,不累的时候不犯,只要一劳累, 便会加重。
喻商枝分辨一番,兼之脉象对应,判断他是劳淋结合了热淋,当即利索开了药,让孔麦芽去里屋配好。
现今换了新宅子, 虽然药柜还没安排上,但木架子又多了不少, 草药分门别类,各色一应俱全。
老爷子不消停, 弓着腰在屋里转悠着看新鲜。
喻商枝桌子上有个找张木匠做的木头人, 上面画着人体的各个穴位, 这老爷子非要拿起来瞅瞅。
他儿子拉着他不让, 喻商枝笑了笑道:“没什么,老爷子要看就看吧,别摔了就成。”
说罢就伸手去拿起了那个木头人,准备递给老汉。
哪知就在这时,温二妞却风一样地闷头闯了进来,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都变了调。
“喻大哥,大哥他,他可能要生了!”
哐当一声响,木头人好像专门为了回应刚刚喻商枝说的话一般,自他的掌心里滑落,摔了个四分五裂。
村里谁不知道温野菜即将临盆,老汉的儿子听了连忙道:“喻郎中,你愣着干什么,赶紧过去瞧瞧!我爹这你不用管了,不就差抓药了么!”
喻商枝这才反应过来,冲父子二人道了歉,匆匆跟着温二妞离开。
卧房里,温野菜已经被过来陪他做绣活的白屏扶着躺在床上。
羊水破了,裤腿都湿了个透,好在肚子还没开始疼。
他拜托白屏打开床角的木箱,把里头的新褥子搬出来。
村里人生产前后,都是往床上铺一层干净的稻草,再铺一层被单,好让稻草吸去脏污,以免脏了床榻。
白屏意外于温家还专门做了新褥子,摸了摸,里面却不全是棉花。
一问才知,里面是一层薄棉衬着,另外都是草木灰。
草木灰可以做妇人的月事带,自然也就有吸血杀菌的功效。
白屏抱着褥子过来,感慨道:“还是喻郎中心细,这个多好,干干净净的,还软和。”
有些人家的稻草不好好处理就铺上床了,还听说过耗子从里头爬出来的事。
他刚弯腰把褥子搁在床上,就听见卧房外头一声响,紧随着温二妞的惊呼,“喻大哥!”
两人吓了一跳,还没等搞明白,就见喻商枝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温野菜惊得连肚子都顾不上了,“你这是怎么了?摔了?”
温二妞在旁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大哥,喻大哥进来时太着急,没看见门槛,绊倒了。”
她还是头回发现,她喻大哥也有这么莽撞的一面呢。
温野菜听罢,一时又担心又好笑。
“多大的人了,自己还是个郎中,怎么能慌成这样!摔到哪里了
喻商枝哪里顾得上看自己摔到哪里了,他到了床边,便拉过温野菜的手腕把脉,见脉象一切如常,方吐出一口气来。
“就是磕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这句话,他本该赶紧安排接下来该干的事。
谁料却发现怎么也冷静不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还是生养过的白屏提醒道:“喻郎中,你们家不是也事先请了稳婆?可要我回家喊大树,让他赶车帮忙去请来?”
“对,稳婆。”
喻商枝找回主心骨,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嚯地站起身,白屏微微仰头看他。
“屏哥儿,你有经验,劳烦你帮我守着阿野。”
“那是自然,这里有我,你们赶紧去忙。”
待白屏应了声,喻商枝又拉着温二妞出了门。
院子里,这几日每天都是一早就过来,只等着温野菜生的时候能帮帮忙的付岳,还有送走了那对父子的孔麦芽都已等着了。
在喻商枝的安排下,温二妞去了许家喊苏翠芬过来帮忙,孔麦芽则带着付岳现在家里准备接生用的东西。
像剪刀、纱布,喻商枝都准备了全新的,拿回家那日就消了毒,只等这日再全都用滚水烫一遍。
因为哥儿没有奶水,可以挤奶的母羊也早就买回来拴在后院,日日好吃好喝地喂着。
万事俱备,终究是等到了今天的正日子。
“我赶马车去镇上请稳婆,顺便帮三伢告假,把他也接回来。”
几人各自得了能做的事,纷纷散开去忙。
喻商枝把马车赶得飞快,停在稳婆家门口时,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里面的老稳婆得了信,很快就收拾妥当,提着一个小包袱出了门,站在马车下冲喻商枝颔首示意道:“喻郎中,咱们走吧。”
喻商枝亲自下车把她扶了上来。
他们家请的这位,是当年给钱夫人接生过的一个老婆子。
对方现今其实已经不干了,本事传给了自己闺女。
但因是钱府开的口,所以她还是答应亲自来。
最要紧的是,喻商枝事先说好,生产时自己也要在产房内陪同。
村里的稳婆虽说也有经验,可到底见识略短些,到时候再因坚持什么忌讳,耽搁了生产,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这个镇上的婆子兴许是年纪大了,见识更多。
一听喻商枝是个草医郎中,便道:“既是郎中,那就使得。老身我也接生过好几个郎中家的娃娃嘞,只要不是啥都不懂,只会添乱的汉子就成。”
喻商枝从她这里得了这句话,才给了一两银子的定钱。
约好等温野菜临盆那天,就从村里赶马车来接她。
稳婆上车坐稳,喻商枝又去学塾接上了温三伢。
其实穆秋山是轻易不许学生告假的,尤其是现在,距离明年二月不足半年的时间,秋收也结束了,正是该专心读书的时候。
但听闻是温三伢的大哥即将生产,穆秋山自然是应了温三伢的告假。
等温三伢跳上马车,喻商枝扬鞭,以同样快的速度往村里赶。
从羊水破到生产,一般还要隔几个时辰,赶上不好生的,疼上一夜的也有。
明明是秋日的天气,喻商枝愣是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家门口,他和三伢先下了车,又把稳婆扶下来。
苏翠芬、福哥儿甚至潘氏都来了,全都从院子里往外迎。
见了跟来的老婆子,便知是镇上请来的稳婆了。
苏翠芬打量她一眼,见浑身衣着比村长媳妇都鲜亮,花白的头发绾得齐整,一根碎发也无,就连指甲盖里都是干干净净的,遂在心里感慨,这给员外夫人接生过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有这样的婆子在,她就也算是放心了。
喻商枝领着稳婆进屋时,问苏翠芬里头情形如何了。
苏翠芬叹道:“可不是已经疼了,偏生菜哥儿是个犟的,咬着牙也不出声,看得我心肝儿颤。”
进了卧房,温野菜果然已经疼得脸色发白。
白屏守在旁边,一个劲拿布巾给他擦汗。
见了喻商枝和稳婆后,他直呼一声,“谢谢天老爷,你们可算是来了。赶紧看看,已疼了好一会儿了。”
稳婆洗过手,擦干后掀开被子上前查看,又伸手探了探道:“已算是快的了,可也就开了四指,离能生还早。主夫乃是头胎,总是要多些辛苦。”
温野菜这会儿已经疼得恍惚了,什么几指几指,一概不明白,只听见了“辛苦”二字,没有别的办法,唯有一味地咬牙忍着。
怪不得人家都说,怀身子算什么难的,等临盆的时候才是真遭罪,他这回可算是彻底地懂了。
时间还长,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稳婆和喻商枝一直在,其余人进进出出,准备着生产要用的东西。
除了大木盆,剪刀,喻商枝还专门准备了一套缝合用的针线,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