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来,不出几个时辰,一个简单但不简陋的马厩便修好了。
亏得温家的后院面积大,才不至于让所有牲口都挤在一起,不然着实委屈了。
晚食前,许鹏和苏翠芬一家也过来看马。
又过了一会儿,白屏背着小蝶哥儿也来了,甚至身边还带了一个佝偻着腰的李老太。
李老太上了年纪,身高缩水,到了马跟前还要仰着头看。
但不妨碍她咧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看了好半晌。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想过来看马,喻商枝念及喻商枝在休息,便借着马厩刚修好,后院杂乱的因由暂且拒绝。
“商枝这刚回来,家里事多得很,等我空出手把后院拾掇出来,乡亲们再来看。”
本来有些人还觉得,温野菜拦着不让人看马,是怕人有人惦记他们家的马。
一听说这个理由,就觉得也能接受。
再者说,人家小两口都好几天没见了,还不兴人家亲热亲热,说说话么,他们这些外人确实也不好这时候上门讨人嫌。
人群散去,温野菜阖上院门。
孔麦芽刚从正屋里轻手轻脚地出来,见了他道:“师母,我看了师父,他应当只是累极了睡得沉,并未发热。”
温野菜摸了一把小丫头的脑袋,“那就好,一会儿吃了晚食你就回家去,明日你再过来。”
也不怪温野菜担心,因为喻商枝一回家,连午食都没吃,洗了个澡就累得躺下了。
连头发都是温野菜拿了条布巾,又点了个小小的火盆,一点点替他烘干。
等到头发不滴水时,温野菜拧干布巾,再看喻商枝,早就阖眼睡熟了。
这一睡就到现在,两个时辰都过了,都没起来的意思。
温野菜放心不下,再想到他回来时脸色就不好,便让孔麦芽进去瞧一眼。
孔麦芽用功,见一时没了自己帮上忙的地方,就又回了东屋写喻商枝给她留的功课。
温野菜去了后院,见温二妞和温三伢还守着马没走。
“大哥,鹏叔说马要吃料豆毛才亮,料豆是什么?”
见温野菜走过来,温三伢仰头问道。
温野菜道:“料豆就是黑豆,咱们村没种的,等我打听打听别村谁家有,到时候去买些。”
不得不说,家里现在牲口多,每日光喂它们就是好大一份精力。
可累归累,一看见牲口心里还是欢喜的。
嘱咐了一句让他俩小心些,别去拽马尾巴摸马屁股,温野菜便去灶房准备晚食。
自家的枕头被褥与熟悉的药香,都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
喻商枝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睁眼时一片茫然,险些以为自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出了卧房到堂屋,就见温野菜应是也洗了头发,正披着晾干。
温二妞和温三伢坐在另一边,三兄妹守着一笸箩花生在剥壳。
“你醒了?”
听到脚步声,温野菜一个转过头。
喻商枝打了个哈欠,步伐有些沉重地走到桌旁,坐下来时几乎是挨着温野菜的。
温野菜当着两个小的,没戳穿对方把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实,说道:“晚上我本想喊你吃饭,结果你还睡得死沉。下午那会儿我差点以为你病了,还让麦芽过来看了看你,刚刚也摸了你额头,倒是不烫。”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承认道:“头两天确实有些风寒,虽吃了药,但这会儿还觉得鼻子有些堵。”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围过来,好几日没见了,都想他想得很。
“喻大哥,我这几天又攒了好多个蛋,给你煮两个,你好好补补!”
温三伢也道:“喻大哥你走之前说的那些澡豆,我们全都做好了,大哥送去了镇上胭脂铺,一点都没耽误。”
这几日在钱府兵荒马乱的,喻商枝把澡豆都忘到了脑后。
还是眼下温三伢提起,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好在家里大的小的都靠谱,不然耽误了胭脂铺的生意,可就是他们的责任。
“喻大哥谢谢你们,这回钱家的夫人又送了几匹好看的布料,正好马上天凉了,到时候找裁缝给你俩做两身棉衣。”
一听有新衣服,两个孩子都欢喜起来。
一家四口凑在一起聊了好一阵,喻商枝打了个喷嚏,怕传染给温三伢,不敢再抱他。
温野菜看出喻商枝面上倦意未褪,便哄着二妞和三伢去外头。
“二妞,你领着三伢去后院放两根药烟。”
等他俩走后,温野菜才道:“晚食想着你应该吃点热汤面,所以就做的面,但你没起来,我怕面坨了也还没煮,你这会儿吃不吃?若是吃的话,我这就去煮上。”
这么一说,喻商枝也是真的觉得饿。
还是一种前心贴后背的饿,几乎饿得他心慌。
他有些难受地揉了揉心口,温野菜肉眼可见喻商枝的嘴唇白下来。
温野菜慌了神,经喻商枝解释才知道这叫“低血糖”,顿时有些不知从何处数落起。
“你看你,每回都这样,赶上棘手的病症,就点灯熬油,到头来人家病好了,你把身子搞坏了。”
正好桌上有现成的花生,他抓了一把让喻商枝就着水先垫垫,就赶紧去灶房烧火煮面。
心里头带着一点火气,动作也简单粗暴,喻商枝攥着一把花生坐在远处,等温野菜走了才含笑抖掉落在衣服上的花生壳。
慢吞吞地吃了一把又喝了点热水,不再觉得心慌头晕后,他起身往灶房去。
想到温野菜的头发还没干,他顺手拿了一块搭在盆架上的干净布巾。
家里没备干挂面,每回吃面都是温野菜现做的手擀面。
盆子里有晚上扯好的面条,上面洒满了干面粉防止黏连。
温野菜先往锅里倒油,快速煎了个鸡蛋,又将水倒进去,这样煮出来的面汤会变成淡淡的乳白。
随后再往里加上青菜柿子和面条,煮熟后就能出锅。
手擀面难煮熟,温野菜守在锅旁等待,热气自锅里升起,驱散了秋日夜里的清寒。
还没彻底干的头发黏在后颈,他索性一把抓起抖了抖。
这时脚步声响起,他却没抬眼。
喻商枝看出自家夫郎的别扭,果断走上前,结果被对方抓在手里的头发,裹在布巾里一点点地擦。
“生气了?”
温野菜提起筷子,俯身去搅动锅里的面条,搞得喻商枝不得不松开手,免得扯痛他的头发。
“没生气。”
他试了试,筷子还不能把面夹断,还得再等一会儿。
这期间他深呼吸了一口,这才转身看向喻商枝。
“你是郎中,替人看诊是应当的,我怎会生气,更不会拦着你不让你去。只是你之前中过毒,后来又大病过,身子骨本就没那么结实,若是再不注意,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喻商枝听话地应声。
“我都明白,也有注意,只是有时忙起来……着实顾不上。”
温野菜上前比了比喻商枝的腰,觉得只分别了三四日,对方好似又清减了一圈。
“你今日回来,我抱你那一下就觉出来了,你肯定是瘦了。”
说罢转身开始在灶台上搜寻,喻商枝问他做什么,他道:“我再给你卧个荷包蛋进去,就像二妞说的,给你好好补补。”
喻商枝实在没法好好给他擦头发,只好暂且作罢。
面条很快出锅,喻商枝吃了一个煎蛋,又吃了一个荷包蛋。
热乎乎的一碗下肚,舒服地他长出一口气。
饭后两人手牵手转悠着消食,大旺和二旺也跟着转,还叼来球让喻商枝陪玩。
喻商枝信手把一个球抛出去,就看大旺率先把球叼住,摇着尾巴送了回来,二旺慢了一步,转而去抢大旺嘴里的球。
于是人和狗的游戏就这么变成了两条大狗的大脑,两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好笑。
等到肚子里的饱腹感褪得差不多,喻商枝也将在钱府这几日的经历,同温野菜讲完了。
待温野菜感慨罢,他想起自己离家前那一日的事,不禁驻足问道:“我的事说完了,还没问你付家的岳哥儿如何,他可答应当你的徒弟,随你学打猎了?”
好似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温野菜就开始发愁了。
两人回了屋内,温野菜坐下,喻商枝给他慢慢擦头发,顺便听他道:“岳哥儿的确有这个心思,但他哥不太乐意。你也知道,岳哥儿是跟他哥相依为命的,这么一来,他自然也不想惹他大哥生气。”
对此喻商枝倒不太意外,哥儿当猎户这等想法本就离经叛道。
过去温野菜没少挨村里人的指点乃至中伤,也就是自己来了,家里的日子好了,这些风言风语才彻底淡下去。
可付家不比温家,付明又是个土生土长的村里汉子,定然还是想让付岳到了年纪,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
“那岳哥儿便这么放弃了不成?”
温野菜轻轻摇头,“没,说是回去好好跟他大哥商量商量,雀哥儿也来过一次,说是会帮忙一起劝付明。”
喻商枝挑了挑眉毛,布巾的一面有些潮了,他折起来,换到另一面。
“其实我觉得,付家这三口人里,雀哥儿算是个脑筋活络的。”
温野菜也赞成。
“我也这么想,上回你不是建议他们家做养蟹子的生意,这几日已经张罗开了,雀哥儿跑前跑后,看着热热闹闹的。”
现在只想着若是黄雀能劝得动付明最好,他到底是付明的夫郎,有些话说出来,大约付明会听。
头发擦得差不多,喻商枝取来一柄木梳,一下下地将温野菜的长发梳顺。
他刚穿过来时,觉得古人的长发着实难打理,洗起来麻烦,晾干更是要等好久。
可渐渐地习惯后,每每替温野菜梳头发时,便总会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人把阔别数日没说的话都说完,夜已深了。
东边和西边两间屋子都灭了灯,喻商枝添了一件外衣去后院看了一圈,药烟静静燃着,牲口都打起了瞌睡。
回到前院,检查了院门的门栓,又瞅了一眼靠在一起的大旺和二旺,没了心事,这才回屋准备睡觉。
吹熄了烛火,两人抱在一起倒在床上。
“你白日睡了那么久,夜里可还能睡得着?”
温野菜进了被窝也不老实,伸手用掌心蹭了蹭喻商枝的下巴。
对方沐浴之后就刮了胡子,这会儿此处又恢复了光洁。
老夫老夫的,谁还看不出彼此那点心思,喻商枝却有点顾虑。
“我怕传染你风寒。”
他在被子里揽着温野菜的腰,温野菜说他这几日瘦了一圈,其实他也觉得温野菜瘦了一点。
孰料话音刚落,小哥儿已经咬了上来,嘴里含糊道:“我又不是你,没那么容易得风寒。”
如此混战一场,两人的澡算是白洗了。
但一夜好眠,何足珍贵。
九月的尾巴上,喻商枝来往镇上与村中多次,终于治好了钱员外口角歪斜的毛病,就是路还走不利索。
等到赶上空闲,不必去镇上施针,收秋税的税官也终于要踏上了斜柳村的地界。
今年的收成算不得多好,但缴完税还是吃得上饭。
左右粮税也逃不掉,还不如快些了事,多余的也好推去镇上卖给粮铺,换些过年割猪肉买新衣的钱。
许百富早就被叫去镇上,和其余的里正、村长一道听了镇长的教诲,带回来了粮税没涨的好消息。
喻商枝知晓这会儿的粮税在三成,算是尚可。
除了粮税,还有人口税和一些杂税。
温野菜知道喻商枝对这些一知半解,税官上门的前一晚,便靠在床头讲给自家小郎中听。
“这最基本的就是丁钱,不拘男女还是哥儿,十八以上六十以下的便算一丁,一年一人二百文,二十以下的则算一口,一年一口是一百文。除了丁钱,还是户赋,咱们家算是一户,一年二百文。”
喻商枝快速计算一番,“咱们家你我为丁,是四百文,二妞和三伢为口,加起来二百文,合上户赋,这就已经八钱银子了。”
温野菜道:“可不是?咱家已算是人口少的,像村长家、傅老四家那般人多还没分家的,光这块便是几两银子出去了。自然不分家也有不分家的好处,这要是分了,不又多了两钱的户赋。”
喻商枝摇摇头,怪不得古人常感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这还不算完。
“论人头的税钱算完了,可还有别的。律法规定,男子每年需服徭役一次,早年是必须去的,如今天恩浩荡,允许以免役钱代替,往年家里没交过,今年你来了,便是再多一百五十文。撇去这些外,就是杂税了。”
其一是除了缴纳钱粮之外,各户还需按官府的规定,上缴一定量的指定物品,譬如丝绢、农具乃至牲畜,而这些东西大部分人家都是拿不出实物的,所以会直接折成银钱。
其二说白了就是孝敬钱,税银之外还要多纳一成到两成给上头的官吏,民间俗称“润官”。
这两块的税全看当官的一张嘴,他想多拿,下头的人便不敢少收。
再加上实际办事的官差来一番吃拿卡要,一趟来五六个人,一个人拿走几十文,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温野菜说到这里,也是叹了口气。
“咱们县里头上一任县老爷倒是不错,在任三年,中规中矩,可惜听说今年年初已经期满离任去了别的地方,如今已换上新来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若县官是个青天老爷,懂得御下,那老百姓的日子还能稍微好过些。
这一夜家家怕是都如此忐忑着,一觉醒来,月落日升,缴秋税的日子总算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明天见!
1、本章关于赋税的内容,参考来源网络,结合了好几个不同时期的赋税制度,存在杜撰和想当然。感谢在2023-08-25 11:35:42~2023-08-26 11:0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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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山村, 落叶铺了满路、
柿子树和石榴树挂上了红红黄黄的果子,时不时有鸟雀在上面停驻。
税官进了村,旁边好几个随行的官差, 都是挎着刀的。
其中一个拿了面铜锣,一路敲得震天响。
这声音和庙会上演杂耍的人敲的一样, 可这会儿听了只会让村户人心肝颤,个顶个见了官差就好似见了鬼差。
许百富一把年纪,跟在后头点头哈腰。
每到一户, 他就呈上村子里记录人口、田产、地产、收成的册子, 官差往手指头上吐口唾沫, 上去就翻。
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还在吃奶的娃娃, 全都得出来在院子里站开,与册子上记载的人丁数一一核对。
有那被官差吓哭的孩子,也都被家里人一把捂住嘴, 可不敢这种时候惹了官爷不耐烦,若是一个不乐意,想寻你家晦气,那真是想哭都没处说理。
各家战战兢兢地搬出三成粮食过秤,又听那税官念出一条又一条的名目。
有些名目去年还是三十文的钱税, 今年就涨到了五十文。
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一个铜板两个铜板, 给出去的尽是辛劳一年的血汗。
好在斜柳村的人多本分,村子也没多穷苦。
前几户都顺顺利利过了, 官差们紧锁的眉头也略微展开了些。
许百富面上赔着笑, 一边赶紧抬头看下一户是谁家。
待看清了, 这心里头就是一咯噔。
老天保佑, 韩家今日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村里人人都说,韩家今年怕是走背字。
先是蔡百草鬼迷心窍,非要偷温家一口酸梅饮子喝,险些害儿夫郎落了胎,自己也在村子里成了过街老鼠。
后是韩坎子秋收时和人起了口角,动手时把自家拉粮的板车撞进了水田。
好些稻谷就这么泡了水,以至于他家今年损失了不少收成。
再加上杜果的孩子保得不容易,前前后后医药费就搭进去不少。
就算有韩六子起早贪黑地去镇上做工,挣回来的钱也都换成了药和给杜果补身子的吃食。
如今见了税官,一看除了三成粮税,还有杂七杂八的银钱,加起来足有一两银子,算上润官的钱,一两半怕是都有了。
韩坎子和蔡百草也不知抽了哪根筋,竟求人家税官高抬贵手,让他们家少缴些钱税。
人家官差哪里会听这些,当场就不耐烦起来。
韩六子恨爹娘是个糊涂的,赶紧上来劝,杜果挺着个大肚子本是不敢上前的。
可院子里挤挤攘攘,那些官差做事又最是鲁莽。
一个官差想上前教训韩坎子的时候,撞倒了在一侧撒泼的蔡百草,而蔡百草脚一滑,竟是害得杜果当场摔了一下。
村里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有好些个,谁看了这情景不知道凶险,登时就有人派了自家腿脚快的小子,飞奔去温家找喻商枝。
彼时喻商枝和温野菜还守在堂屋里,候着税官上门。
他们家住在村尾,税官进村后直到过来,还需要一阵子。
足量的粮食都装进了麻袋,在院子里垒好,只等人来了后过秤。
为了避免家里的猎狗冲撞了官差,温野菜早早就把大旺和二旺栓去了后院。
趁着人还没到,温野菜同喻商枝道:“那些个官差都拿鼻孔看人,态度差得很,你别同他们置气。咱们村户人,每年这种时候总要受点委屈。”
温野菜是见惯了那些当官的吆五喝六,他就算了,可见不得喻商枝被欺负。
喻商枝给温野菜添了杯茶,秋日干燥,他这个做郎中的成日里念叨水要多喝。
“我何来那么大气性,咱们老老实实地把粮食和钱都交上,让他们挑不出错来,也就不会出差池。”
两人喝着茶吃着花生,壳子快在桌子上堆成个小山,也没等到税官上门。
“奇怪了,去年这时候早就来了。咱们村的人在粮税这事上都不拖拉,不然村长就得吃挂落。”
温野菜念叨着,狐疑地去了院子外,想要看看是不是哪一户出了什么事,把官差给绊住了。
哪知消息还没打听到,就先等到了慌慌张张来报信的两个村里的小子。
这才知道原来出事的是韩家,杜果这苦命的哥儿也被连累了。
温野菜二话不说就进屋喊了喻商枝,他自己也想跟着去,又怕家里没个大人,官差突然上门吓坏了二妞和三伢,便只好在家里守着。
而喻商枝听到杜果摔了跤,心顿时就凉了。
杜果这一胎保得多么艰难他最清楚不过,别说是摔一下,就是稍微冲撞一下都可能滑胎。
“我过去看看。”
他走前用力握了一下温野菜的手,只觉得小哥儿的掌心一片凉。
只可惜喻商枝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杜果身下的血流了满地。
他如今月份已是不小,看到这副场景喻商枝便知道大势已去。
果然一把脉,孩子已是没了。
杜果原本撑着一口气,尚未陷入昏迷,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或许是恸到极致,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鸣。
此情此景,就是几个官差见了也有些不忍看。
他们里也有娶了亲生了子的,如今只怪这家老的是个不懂事的。
为首的一个官差上去就踹了韩坎子一角,这老头和蔡百草滚在一处,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却没了刚才的厉害。
院子外的人一下涌进来好几个,杜果都这样了,家里的人都指望不上,总得来几个生养过的帮把手。
官差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嫌他们碍事。
很快杜果被移到了屋子中去,孔麦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也及时赶了过来。
有了这么个小徒弟在旁,喻商枝这回总算不至于分身乏术。
屋里忙着救人,屋外依旧吵嚷阵阵。
按理说这收粮税的时候,赶上人哭穷是常有的。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一顿,最后在官差的呵斥下乖乖掏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然而今日几个官差咬死了是蔡百草冲撞了他们,直说要将人锁了,带去衙门打板子。
韩坎子和蔡百草这会儿便是磕头求饶也没用了,许百富不想自己被牵累,跟着在一旁帮着苦苦求情,最后好歹是让为首的官差松了口。
“这人不带走也行,只是……”
许百富见官差对搓的手指,哪里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是让你破财消灾!
所以说韩坎子两口子是真的糊涂,钱税就是那么些个,你非要闹,到头来收走的只会更多。
蔡百草认了命,掏出钱袋想要数钱,不料官差扫了一眼,见里头的碎银子加起来也就一两多点,直接一把抢了去。
“扣扣索索的,我当是有多少!这点钱就当是爷几个的酒钱,省了你们一顿板子,还不快些跪下谢谢爷爷!”
韩坎子和蔡百草赶忙一顿磕头,等到灰头土脸了,官差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了身。
许百富临走前不忘瞪了这两口子一眼,活了大半辈子还做这等蠢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丢他斜柳村的脸!
喻商枝不知外面的闹剧,眼前只有他的病患。
杜果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大量的失血令他体内的生机如开闸之水,汩汩流逝。
喻商枝给他喂了急救的丹药,再以金针连刺其身上几大要穴,这些要穴虽是生穴,稍有不慎却也是死穴。
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无暇去管,孔麦芽的手指紧张地叩住杜果的手腕内侧,心中默念着从喻商枝
那里学来的种种。
起初那脉搏微弱已如风中残烛,又像是扯着风筝的那根细细的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触摸不到的脉象终于缓慢地恢复了些许,似残烛爆了个灯花,再度恢复光亮。
杜果悠悠转醒,可还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
喻商枝不得不狠下心告诉他和韩六子,腹中的孩子已死,若不赶紧将死胎排出,也会累及杜果的性命。
村里一个和稳婆学过几手的老夫郎赶来帮忙,靠着喻商枝的针灸和用药,连带上他指挥着杜果用力,以及帮忙推拿,总算令腹内的胎儿落了下来。
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来,最后被带出的,是一团裹在布里看不清的“肉”。
这布包没人敢碰,杜果怀胎数月,孩子已经成型,按照村里的说法,这样的孩子是阴债,若不能入土为安,死后就会来讨债。
韩六子上前时想掀开看一眼,被那老夫郎一把拉住。
“别看,看了就会记住。”
又告诉他带去什么地方埋了,什么时辰、方位,如何祭奠,都有讲究。
韩六子呜咽着,不知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昨晚杜果还靠在他的身上,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虎头帽。
他双膝跪地,面朝杜果,整个人都因为过于痛苦而蜷缩在地,微微颤抖。
又过了许久,喻商枝终于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拔走了最后一根大穴中的金针。
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果哥儿的命是应当是保住了。
是喻商枝从阎王手里生生抢回了人。
全神贯注过后只有疲惫,喻商枝退出屋里,把地方让给那几个帮忙的妇人和夫郎,让他们好给杜果换上干净衣服,顺便扯下污了的被褥。
师徒两个打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渍,身上难免也沾了一些,只能回家再说。
喻商枝看着又弄脏的衣服,想起前世穿的白大褂来,正分出一点心思,思索或许也该缝两件罩衣当“工作服”,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他转过身,见到了蔡百草的一张老脸。
喻商枝自没什么好脸色给她,而这婆子却仍执意凑上来,当着好些的人面问道:“喻郎中,果哥儿这孩子没了,往后是不是就不中用了?”
喻商枝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你儿夫郎刚死里逃生,你就在此处惦记他能不能替你们韩家继续传宗接代?”
蔡百草揣着手,绾好的鬓发落下来好几缕,她已是豁出去了,不要这张脸。
“若真是不中用了,我让六子和他和离也是有理,我们家为了他都快砸锅卖铁了,他若是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那还好说,如今他不争气,连这个孩子也没保住,还养他这张吃饭的嘴做什么?”
喻商枝被她的无耻发言所震惊,“杜果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他的孩子为何没保住,还不是三番五次受你们夫妻两人的连累?”
蔡百草不管不顾,非要让在场所有人给她评理,看起来是铁了心要甩掉杜果这个“麻烦”。
她这般荒唐,方才那个进屋帮忙排死胎的老夫郎听不下去,直接端出一盆污水泼到她身上,惹得蔡百草当场惊叫连连。
“挨千刀的毒妇!怎么今日差点死的不是你!就该让官差把你锁了你,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你当你们韩家是什么香饽饽,娶不到媳妇和夫郎,就知道欺负果哥儿一个哑巴!”
旁人见有人第一个出了头,果断都加入进来,随手捡起什么石头、土块,全都往蔡百草身上砸。
韩坎子在一旁不出声,可也没跑得了,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
眼看韩坎子和蔡百草被打得满头包,喻商枝也无心继续在这里留下去。
杜果已经脱险,但今晚仍是关键。
税官已经去过了孔家,他便留了孔麦芽在此处看顾,告诉她若是有什么变故,就去寻自己。
等到走出好远,喻商枝突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