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个弱柳扶风的丞相大人—— by燕行泽
燕行泽  发于:2023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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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将商琅留在宫中?
“陛下,”商琅又喊了他一声,见到人眨了下眼才聚焦,就知道方才他说的话是一点也没听进去,便无奈道,“陛下近日总是出神。”
“嗯。”顾峤毫无负担地应了,然后拿着控诉的眼神隐晦地看他一眼。
如果商琅愿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他说不定就不会因为去想丞相大人的心思而频频在人面前出了神。
商琅瞒着他的事情并非一星半点,包括先前。十多年过去,商琅或许已经将他给摸了个彻彻底底了,但是他对商琅却是一知半解。
只不过之前顾峤一直都没在意过这些事,只想着黏在商琅身侧,这几年来他却是越来越想将人给彻底剥开,不愿意看到一丝一毫的迷雾。
难道是他皇帝做久了,控制欲也随之增强了吗?
顾峤发现他连自己的一些心思都有些猜不透,许多时候全靠着本能。
这一次他总算是没有再彻底走神,而是明明白白地听着商琅将方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听完之后顾峤也顾不上想着怎么保护丞相大人不被世家那群人暗杀了,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两个人太久都没有用这些计策对付人了,以至于顾峤现在都不敢确定商琅是不是变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丞相大人下手这么狠呢?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那些世家的家主无疑会被气到吐血三升,按照顾峤对他们的了解,从此忌惮皇室而夹起尾巴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一定会伺机报复。
虽然商琅说暂时不杀,但顾峤自然不会轻易地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只会一直拿这件事吊着他们。而在这样把人逼到绝境的时候,他们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狗急跳墙。
这么一想,倒还不如把人给杀了。
不过商琅说的那个方法也的确是毒。
世家自身的分支也足够错综复杂,有同流合污的自然就有意见相左的。
眼下好几个世家的传家宝到了顾峤的手上,就算那群人割袍断义了,大概也会聚到一起去指责那些被商琅给忽悠了的蠢货。
接下来很简单,自然是挑拨离间。
一盘散沙,都不需要他们做太多的事情,轻轻一拨就能彻底散尽。
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有点火,之后就是坐享其成。
顾峤看着眼前的丞相大人,明明还是一副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内里却似乎比他所想的要黑上不少。
这么多年沉浮官场,这般似乎也在所难免。
顾峤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然后道:“那就依着先生来——不过近日世家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相府不安全,先生不若入宫住上几日。”
“好。”商琅答得很干脆,干脆到顾峤都没顾得上高兴,先愣了一愣。
两个人再亲密,中间也会隔着一层君臣礼数,所以方才顾峤说出口之后,就在下意识地想着如果商琅拒绝了他要那什么样的理由来继续挽留人。
谁知道丞相大人今日如此好说话。
商琅瞧着他发愣,轻轻地蹙了蹙眉,眼睫垂下来,瞧着有些委屈:“臣还是……”
“不必!”顾峤回过神来,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道,“朕方才只是太欣喜了——朕这就命人为先生收拾寝殿。”
商琅没有追问顾峤缘何用了“欣喜”一词,只温顺地垂着眼站在一旁。
顾峤喊来宫侍将事情吩咐下去之后,就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商琅,越看越觉得丞相大人这副模样实在是……过于贤惠了。
可能是情意作祟,顾峤每次瞧见商琅这样安安静静地立着,都心动不已地恨不得直接十里红妆将人绑到宫里来做他皇后。
偏偏他又承受不了这样做之后的结果。
“先生今夜便陪着朕吧,”顾峤骤然笑开,看着商琅抬眸投过来的茫然的眼神,又道,“今日可是朕的生辰,恰好夜里又没什么事情,朕想同先生一起待着。”
这样的理由商琅没有办法拒绝。
也或许是不想拒绝。
他颔首应了。
顾峤面上一喜,转身去将棋盘给搬了出来。
两个人忙于万寿节,数日未见,因为其他种种事情又是许久不曾对弈过。顾峤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能与商琅做些什么,总不能跟人干坐着,便想起来了一直放在御书房当中的棋盘。
不过顾峤没有拿先前那些玉棋子,而是想到了今日商琅送给他的那些生辰礼物当中,恰巧有一副新棋子。
顾峤吩咐了宫侍将东西拿来,先与商琅对坐在了棋盘两侧。
“上一次先生输了,这一次,先生可莫要再让我。”
御书房当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顾峤也不嫌那一身礼服繁重,懒散地坐着,手肘支在棋盘上,托着脸含笑瞧他。
他与商琅的对弈当中,鲜少有赢的时候,为数不多几次,丞相大人的漏洞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以至于顾峤总觉得他是在有意地让着他。
或者说是真的心不静。
商琅听到了之后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臣不会。”
这样空口而出的话顾峤向来是抱有怀疑态度的,结果没想到接下来商琅是真的半点也没让着他。
还让顾峤知道了先前无论是输是赢,原来商琅都是在让着他。
今天顾峤对商琅的棋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下每一步顾峤都要反复思索之后再落子。
燃着的香不知道被换过了几茬,两个人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长时间的棋,一动不动地,等到外面来询问他们要不要传晚膳的时候,顾峤才意识到自己的脖颈已经酸痛得不行。
对面商琅看上去倒是神色自若,只抬头过来问他的意见。
顾峤低头看了眼那盘残局,暗叹一声:“传膳吧。”
他先起了身,担心商琅身体不好,这般久坐着会难受,起身后就直接绕到了商琅的身侧来,想将人给扶起来。
但是丞相大人似乎半点也不想领这个情,自己支着棋盘站起身来。
顾峤的手抬到一般又假作无事的落下,挪开话题:“先生棋艺当真非凡。”
“陛下谬赞。”
商琅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顾峤又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顿时泄了气。
但是这个时候丞相大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情绪不高,又温声同他道:“此局是臣先前所见一残棋孤本当中无人解出的局。”
顾峤听到这话,也顾不上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情绪了,猛地看向他。
商琅直接读出来了他眸子里的意思,轻笑着颔首:“陛下方才,已经替臣将这一局给完成了。”
不是解出这一残局,却亲手创造出了这一局。
商琅是在告诉他,他自己的水平也半点不差。
很灵巧的安慰。

“所以,先生是想要同朕一起将这局棋给解出来?”顾峤问他。
“如果陛下想,臣便恭候。”商琅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左右无事。
顾峤爽快应下,已经做好了接下来这一整夜拿棋局消磨时间的准备。
晚膳比起中午时候的那一场盛宴就要简单不少,两人用过膳后又坐回到了棋盘面前,顾峤看着那一局棋出神。
原先只是觉得商琅的棋艺高超,但还能心无旁骛的应对。如今知道了他手下这局棋是什么来头之后,反倒是有些束手束脚。
顾峤忍不住想,这样传承下来的难解的棋局,他当真能跟着商琅解出来吗?
如果解不出来,顾着商琅的身子他会早早收起棋来歇息,但他自己恐怕就要彻夜难眠了。
顾峤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离着书中棋局还差几子,征询了顾峤的意见之后,商琅就直接将这几子给补了上去,然后留给顾峤来走第一步。
因为先前商琅所提,顾峤落子的时候极为谨慎,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才落下了那一子。
商琅却没有他这么多的顾虑,只是瞧了一眼顾峤落子的未知,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接上了下一步。
既然是著名的残棋,丞相大人棋艺如此非凡,定然先前对各种各样的走法都有所研究,如此迅速也理所应当——顾峤这般劝说自己。
但是接下来无论顾峤如何落子,商琅接得都极快,像是不假思索。
就连平日里两个人对弈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顾峤狐疑地抬眼瞧他。一袭银白华服的丞相大人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若非容颜秾丽,那双桃花眼又太过多情,顾峤当真会觉得自己眼前坐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佛像。
可半点也看不出来下手的快准狠。
“先生似乎对这一局棋所知颇多。”顾峤状似无意地开口,手下又落了一子。
商琅紧随其后,一双桃花眼抬起来了,盈盈地望过来,像是猛兽克制地收敛成了一只无害的家宠——至少顾峤是这么觉得的:“棋盘之势有如天象之变,无穷无尽,臣只是知晓陛下之棋而已。”
因为清楚顾峤落棋的路数,所以才能迅速地反应过来顾峤这一子会下到什么地方去,他又该如何地对付。
“先生若是如此,这棋下起来可就没意思了。”顾峤同他玩笑,落子的速度也不自觉地快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棋盘上已经落满了字。
顾峤忽然一怔。
商琅没有给他继续反应的机会,骨节分明的手从棋罐里又摸出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那为数不多的空处。
一子定音。
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一瞬,映着商琅的身影摇曳。
顾峤愣愣地看着棋盘,没想到商琅口中说的那个无解的棋局,就这么在他手上被解了出来。
他自己对于棋并不痴迷,棋艺也大都是承自商琅,根本没有怎么读过与棋艺有关的书册,更别提这样大都会是孤本的棋谱。
“先生是在诓朕?”顾峤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暗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商琅口中的话,看向人的目光当中都带着控诉和被诓骗的委屈。
商琅被顾峤盖上这么一口锅,看上去表情没什么变化,顾峤还是清清楚楚地从那双桃花眼里察觉到了些许委屈的情绪。
然后他听见商琅道:“臣从不欺君。”
怕空口无凭,商琅继续道:“那本棋谱就在臣府上,陛下若是想要求证,臣便拿来。”
“只是臣对这一棋局的确钻研许久,也隐约能得解法,今日是陛下让臣茅塞顿开。”
商琅越解释顾峤越不相信。
他一个闲来无事陪着丞相大人下几局的普通人,能帮着商琅解决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钻研出来的棋局?
不过看着丞相大人那分外真挚的眼神,倒也不像是作假。
顾峤有些沉默。
商琅见他如此,原本就板正的身子似乎坐得更直了,脸上也不再像先前那样露出个无辜的某样,而是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观棋亦是观人,此事陛下应当知晓。臣之所以选择这一局,也是相信以陛下的能力,能够解出局来。”
因为顾峤是个帝王。
还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帝王。
观棋亦观人,不过这样的棋局大都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的消遣,像日理万机的帝王自然难有精研,偏偏身份若是有变,人的思维和行事就易变。
商琅也是在顾峤登基,他只身沉入官场之后才发觉的这一点——这棋局不知是来自何人,商琅试着向下解了几步之后,蓦然从中察觉到一点帝王之道的影子。
只不过因为平日里各种忙碌,顾峤与他下棋也纯做消遣,商琅不想要耗他心神,便将试探的事情一直给搁置了下来,直到今日。
在顾峤无意识地与他做出那一局的时候,商琅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之后也毫不意外地看着顾峤解出来了这局。
商琅落下最后那一子之后,余下每一处都是属于顾峤的生门。
顾峤听完商琅的解释,垂着眼不做评价,片刻后勾唇笑道:“既如此,朕也算是为先生解决一样困扰许久的难题,不知先生要如何谢朕?”
丞相大人君子端方,当然不可能说出来送给顾峤的那些生辰礼物就权当谢礼这样的没皮没脸的话,听到顾峤这般问他,想了一想便道:“不若接下来处理世家的事情,陛下仍旧交由臣来做。”
原先顾峤想着商琅之前已经足够地忙碌,便没打算让人继续来忙活这挑拨离间的事情,眼下这般,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商琅主动要他将先前所赐的恩惠给送回。
顾峤当然是不会答应的:“朕想要先生的谢礼,却不愿意先生累着。”
他主动地替商琅想了一想,道:“若先生当真要谢,不如就将府中那个白玉笔搁送给朕吧。”
商琅喜欢送顾峤白玉,他自己在府中许多玉制的东西也大都用的白玉。
而那个白玉笔搁,商琅已经用了数年,甚至有时候沉思的时候,还会有意无意地在上面摩挲。
那笔搁算是顾峤在商琅府上见到的最早的白玉物件,那个时候两袖清风的丞相大人并没有多少银两来购置那些奢侈东西,买到一块小白玉已经是难得。
顾峤还清楚地记得,那笔搁的形状是商琅亲手所雕,但因为是第一次,探花郎那个时候的手伤痕累累——如果不是为此,当时顾峤还不敢去过问商琅的那些私事。
雕工并不精细,那笔搁很粗糙,顾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商琅才有了有意无意摩挲它的习惯,这么多年过去,笔搁的棱角早就已经被磨得圆润莹亮。
这也是顾峤将东西要过来的理由。
商琅开口,想要拒绝:“那笔搁是旧物……”
顾峤没给他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机会,迅速地打断,反道:“先生若是不愿意割爱,直言便是。”
“并非不愿,”商琅眉眼的情态柔下来,语气也似乎变成了无奈和纵容,“若是陛下实在喜欢,拿去便是。臣只是担心那是个旧物件,难入陛下的眼。”
若非是个旧物件,顾峤还没打算让人将东西给他呢。
商琅此人平时如何,顾峤最是清楚:对功名利禄无心,对荣华富贵无感,守旧到过火的程度,身边的东西几乎都不带换的。
包括但不限于那些经久能用的东西。
若非日日都要上朝或者面圣,顾峤先前都觉得这个人会直接连衣裳也不换了——可能会换,但绝对不会变着花样地换——丞相大人平日里的衣裳除了白衣就还是白衣,大部分时候甚至连样式都不带换的。
这样的好处就是,商琅身边留着许多的旧物件,上面都清晰地沾着商琅身上的药香和沉香味道。
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人在一起,拿这些物件来聊解相思倒也无可厚非。
顾峤心里打着主意,开始想着日后一定要多找点理由从商琅手上拿点旧物。
至于少的那些,顾峤身为一个皇帝也不会怕给人补不上去。
“既然是先生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入不了眼的?”顾峤勾着唇,忽然听见外面三更鼓响,便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今日劳累先生,便早日歇息吧。”
商琅颔首,转身离去。
丞相大人的住所就被顾峤安置在自己的寝殿旁边。少年帝王没有动作,站在原地目送着商琅带着一身银辉走出去,然后吹灭了灯火,跟在商琅身后,不远不近地。
除了绛紫官服,商琅鲜少会穿华服。
尤其是在皎月之下,这一身银白,就如同落了月辉,像个真正的谪仙人。
好在不会像姮娥那般奔月离去。
顾峤心里想着,忽然见商琅停了脚步,诧异之余,前面的人转过头来,桃花眼里好像蕴着清泠泠地一汪水。
声音也飘渺得好似自天边而来:“陛下不与臣同往吗?”

原先是商琅自己要走,虽说是顾峤慢了一步,但倒也算得上是两人同行。
如此,再让帝王跟在他身后,就已经成了大不敬了。
商琅察觉到他的存在,回过头来问他这么一句,无可厚非。
虽然说他很想继续落在后面去静静地欣赏丞相大人的风姿,但既然人这般喊他了,商琅如何也不会继续不循礼数地走在他前面。
顾峤心中无奈一叹,抬步走到商琅的身旁。
商相却又选择了落他半步。
这杀千刀的礼数。
顾峤在心里漠然地想。
他免了商琅的跪拜,让人自由出入宫廷,给了他无上权柄,这人却还是墨守着那些可有可无的规矩。
在外人面前倒也罢,眼下在宫中,只有他们两个,甚至连那些宫侍都被顾峤遣散了防着打扰到他们。
就连这样,商琅都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地遵着君臣礼数,温良谦恭得顾峤咬牙切齿。
到底是没忍住,他转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先生不是要与朕同往吗?退什么?”
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来,商琅任由他拉着,难得乖顺,甚至还认了个错:“是臣疏忽。”
于是就当真被顾峤这样,一路拉到了寝殿去。
到门口的时候顾峤还有些恋恋不舍。
毕竟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真正的肌肤接触。
商相的腕子细瘦,还带着凉意,顾峤握了他这一路,已经变得温热,不过两侧的皮肤仍然是凉的。
他莫名贪恋那股凉意。
“陛下,”似乎是意识到了顾峤的想法,商琅开口提醒他,“该歇息了。”
再贪恋都不能伤了丞相大人的身体。
顾峤从那股不舍得情绪当中抽出来,放开了商琅,低声道:“那朕回寝殿了,先生早些休息。”
“好。”商琅温声应下。
顾峤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丞相大人应当是在那里站了许久的,在他关上门之后才听见了从那边传来的木门开阖的声响。
屋子里有烛火摇曳,明亮得如同白昼。
顾峤不知为何,对这惯常的景象有些不适,抬手灭了几个,见到屋子当中的光线暗下来,这才唤来了宫侍,让人将备来热水沐浴。
水雾蔓延,眼前不甚清晰。顾峤眨了眨眼,也没瞧着有多清晰,索性放弃,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水里。
温热柔滑的水落在身侧,随着他动作晃荡,莫名地让他想起商琅来。
软化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上好的绸缎,乖顺服帖地垂在你掌心,但是抽离的时候又毫不留情,如同池水骤冷,冷到他忍不住地发颤,甚至于落泪。
顾峤也当真坐在浴桶里,坐到水凉透才起身。
倒在榻上将自己裹进被褥的时候才重新汲取到了暖意。
顾峤蜷缩在被褥当中,心里想着的是一墙之隔的商琅。
只恨这宫中的布置没能让隔墙的两张床榻靠在一起。
顾峤指尖抵在泛着凉的墙壁上,盯着那一片空白出神。
先前商琅冬日被他接到皇宫当中住的时候,也是住在那间屋子里。
只不过先前他心里有的只是能与人接近的兴奋和欣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
就好像稍有不慎,他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一样。
为什么呢?
夜深人静,顾峤在一片漆黑里静静地想。
总不能是因为他今日及冠之后,心境就骤变了。
这样的茫然没有持续太久,顾峤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
从半个月前就存在的问题。
鸟尽弓藏。
过往十多年里面,登基之前顾峤没心没肺,登基之后因为两人需要合力去对付朝中各种各样的势力,所以顾峤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商琅会走。
要走也是等到海晏河清了的时候才会走。
两年前动心的时候,顾峤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只是没想到这“海晏河清”会来得这么快。
历史上这样的权臣,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都是帝王杀鸡儆猴的首选。
像商琅这样的玲珑心思,还是个熟读史书的,自然对这点道理明白得很。
依照商琅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奸臣,那么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功成身退。
甚至顾峤都会怀疑,如果他一直留着商琅不放,这个人会不会直接假死来离开他。
甚至是直接以死明志?
那些恭敬疏离的礼数,总会让顾峤觉着,商琅不信任他。
如果丞相大人不愿意相信他,那么在最后选择明哲保身,功成身退,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他会走,他会离开自己。
而且会在不久之后。
手指忽然重重地压在墙壁上,冷意从指尖蔓延到顾峤的心里,然后冲进四肢百骸。
若他舍得一些,说不定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直接将人给留在皇宫里——金屋藏娇。
已经想到了这里,就忍不住地继续想下去,也多亏今日及冠礼连着生日宴,实在是太过于乏累,顾峤没想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顾峤认识商琅的时间要晚上一些,是在十八岁天下基本稳定了才遇见的,之后还颇有点见色起意的意思。
梦里的商琅在那一年登科,被他亲自点为了探花,甚至还曾直接在殿上直言调侃商琅的样貌。
之后的商琅同现世一样,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地坐到了丞相的位置,只用了三年。
梦里的商琅仍然是被日日弹劾。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狼子野心,不是权势滔天,不是功高盖主。
而是以色侍君。
他们所有人都怀疑,商琅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都是靠着那一张脸。
新帝登基不久,年少情况,所历风霜甚少,被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所迷惑无可厚非。
于是朝臣下意识地将攻击的目标放在了商琅的脸的身上。
顾峤也很清楚地记着梦里的自己的态度。
他乐见其成。
商琅就在皇帝的放任和群臣的敌对当中被整个朝堂给彻底孤立。
梦境的最后,顾峤“如愿以偿”,将商琅彻底地锁在了宫里。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丞相大人,那双温糯含情的漂亮桃花眼,已经彻底地暗淡下去了。
顾峤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仍旧清晰地记着那双眼。
梦里还有许多的旖旎,但是在那样的黄金囚牢里更像是折磨,顾峤不愿意再回想,榻上却已经是浸湿了一片。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扶着额角,神色茫然。
日有所思,梦里的商琅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像是个极乐世界。
但是他似乎……无法去面对那样被彻底折断傲骨,黯淡无光的丞相大人。
对于商琅而言,出众的容色与其说是一样优势,倒不如说是让他与世人割裂的那把刀。
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本来应该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却因为张了这样一张秾丽漂亮的脸而让旁人质疑他以色侍君,在他的人生上刻下一个难以抹消的污点。
也自然而然地激起来了顾峤骨子里的掠夺性。
有了这一场梦境的警示,顾峤没有再去多做假设。
他现在对于商琅就只剩下了心疼。
仕途顺畅之余,他这过往的二十多年因为这张脸究竟遭受过多少的恶意,顾峤不敢去想。
怎么能金屋藏娇呢?
他的商相应当继续在朝堂上为国为民才是。
顾峤闭了一下眼,恰好听见了外面的更鼓声,马上要到了上朝的时间,他便直接起身更衣,然后奔去一旁商琅的住处。
因为商相身体的原因,之前人住在丞相府的时候顾峤也没舍得让人早早起来去上朝,允许他在朝会的时候直接乘着马车入宫。
每到冬天人跟着他住在宫中的时候,更是等到他醒了才去把人喊起来,然后一同乘着御辇。
往日宫人都是要等到更鼓打过去之后隔一段时间再来喊顾峤,今日他自己醒得早,收拾完的时候商琅便还没有起身。
屏退了宫人,顾峤缓缓推开了商琅寝室的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里屋里面还没有什么声音,顾峤只能听到丞相大人平稳的呼吸。
看样子是睡得很香。
相识这么多年,顾峤还从来没有见过睡熟了的丞相大人。
他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去,就站在那里,垂眼看向商琅。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顾峤也没有什么夜间视物的独特能力,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商琅规规矩矩地平躺在那里,若非还有那清浅的呼吸声,瞧上去就像是个巨大的木偶娃娃。
顾峤被自己这样的想法给吓到了,蹲下身来,轻轻地搭上了商琅露在被褥之外的手。
也不知是夜间风冷还是丞相大人本身就体寒的原因。
人似乎还没有什么反应,顾峤做贼一样——哪怕这座皇宫应当是属于他的——牢牢地抓住了那一双冰凉的手。
躺着的人在那一瞬间呼吸乱了。
顾峤福至心灵,转过头去,恰好撞上一双灿若寒星的眼,在黑暗里明亮异常。
“陛下在做什么?”商琅声音微哑。

第18章 心上美人
被那双眸子注视的时候,顾峤不可避免地有些心虚,但转瞬想到这是在宫中,顾峤又觉得被壮了胆子。
“快要到上朝的时候了,朕来喊先生。”顾峤绝口不提他不声不响地摸人家手的事情——商相又不是什么闺阁女子,碰一下如何了?
顾峤越想越觉得有理,叭叭地继续狡辩:“只是先生身子不好,受不得惊,朕不舍得直接大声来惊醒先生,只好用些温吞的方法。先生这不是便醒过来了?”
商琅坐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顾峤从来没有发现那双看着温温柔柔的桃花眼竟然还会有这么强的侵略性,目光强烈到他想要避开。
但这个时候避开就会被多思多虑的丞相大人意断成心虚了,虽然有那些诡辩自我安慰,但顾峤还是不能完全地做到问心无愧,便只好强撑着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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