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缓慢地眨了下眼,也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瞒着好友,便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他。”
傅翎恰好仰着头在灌酒,听到他说的这一句话,猛地一咳,眸子瞪圆了朝他这边看过来:“你——”
傅翎声音一下子抬高,但最后顾忌着隔墙有耳,憋着一股子气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当年是狼子野心。”
傅小侯爷的声音实在压得太低,顾峤没听清楚,茫然地问了一句:“什么?”
傅翎深吸一口气:“我说他大逆不道!”
胆敢引诱君王!
“哪里大逆不道?”顾峤立刻蹙了眉,手下的茶盏随着指尖在他的掌心转动,他反驳,“朕心悦他是朕的事情,与他有何关系?再者,他位极人臣,真要论起来,在朝上的威势绝不逊色于朕,还需要采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固宠?”
怎么想都不可能。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傅翎瞧他这一副维护人的模样,就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酒也顾不上喝了,“这丞相的位子是你给他的,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分私心?”
少年帝王眸子清亮,斩钉截铁:“绝无半分私心。”
这样果断的回答让傅翎有一瞬的失语,顾峤便接着道:“人臣太贵,还必易主位呢。商琅虽说是去年才刚刚封的相,但是早在四年前父皇他托孤于斯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是掌握了朝中大权,你见他可有半分不臣之心?”
他还巴不得商琅有点不臣之心,这样他也没必要这么死命地忍着。
如今的丞相大人就是一轮天边明月,只能见,却半点也不舍得碰。在朝堂上也是,商相从来没有运用权势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谦卑守礼,简直就是一代贤臣典范。
哪怕商琅仅有半分泥泞,顾峤都不会掩藏自己心里那些晦暗。
傅翎听完他的辩解,神色复杂地瞧着他,然后冷不丁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我同子桑瑶在一起了。”
话题转移地太过猝不及防,顾峤愣了一瞬抬眼,没有太多的意外,笑道:“那朕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六年前傅翎追着南疆那些人去的时候,顾峤就预感与那位小公主有关系。后来傅翎在南疆待了整整六年,要么是不知道在哪埋骨了,要么就很可能是跟子桑瑶修成了正果。
不过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来?
还没等顾峤问,傅翎继续蹦出来一句:“她给我下了情蛊。”
顾峤把玩着茶盏的手一顿,看向他的神色瞬间变得复杂:“所以,你临走前说她偷了你的东西,实际上是……给你下了情蛊?”
傅翎抿着唇,一下子显得忿忿,然后沉沉地“嗯”了一声。
随后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又补上一句:“她那个时候还夺了我的清白!”
“噗。”顾峤没忍住笑出声来。
好在是没有喝茶,不然场面可能会变得不太雅观。
“顾娇娇,我把话说出来你让你来笑我的?!”傅小侯爷恼羞成怒,随后又深吸一口气,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而是转回到自己的目的上来,“虽然说子桑瑶给我下了情蛊,但我除了不能离开她太久或者是另寻旁人,倒也没什么影响。倒是你——”
话题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顾峤和商琅两个人身上,傅翎看向他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鬼迷心窍了想要跟个穷小子双宿双飞的傻乎乎的大家闺秀:“我觉得你如今这副样子,才更像是被商琅给下了蛊。”
“怎么可能!”顾峤下意识地反驳,回想起自己方才对于商琅不自觉地回护,又莫名地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烧,又别别扭扭地补上去一句,“他当真是如此冰潔渊清的人。我同他认识十年有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翎:“嗯,好,知道你最了解他。”
分外敷衍。
聊到这上面两人就显得话不投机,傅翎长途跋涉,马不停蹄地跑到宫里来见他,眼下也困倦了,便准备告别:“今夜已晚,陛下就早些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上朝?不过你让礼部那边消停一些,也别急着来寻我——刚回京都,我还想要自由自在地多玩一阵子。”
等到他回京的消息传出来,他身上背着个“长宁侯”的身份,如何也不能安分无忧地玩一场了。
顾峤颔首应下,起身亲自把傅小侯爷给送出来。
没想到两个人刚出了殿,就看见了形容肃正的丞相大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同傅翎谈的大多都是商琅,眼下在殿外见到人,顾峤脸上莫名地烧了起来,好在被夜色遮住了许多,开口的时候有点磕巴:“……先生怎么没睡?”
商琅见到两个人,先是躬身行了一礼,这才来回答顾峤的问题:“臣只是难眠,便出来散一散心——可是扰到陛下了?”
“自然不是,”顾峤听到他这般说话,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也显得轻松起来,“朕还担心是朕与长宁侯的交谈扰到了先生。”
傅翎看着他们两个聊起来,小声覆在顾峤耳边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直接遛出了殿门去,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哪怕他不待见商琅,也知道自己继续在那待着只会碍事,说不定顾峤这个被商相那张天姿国色的脸迷了心窍的傻孩子还会因此烦他,得不偿失。
没了外人,顾峤也没有彻底放松下来。
他方才与傅翎交谈半点也没有压着声音,他没有在侧殿睡过,也不知道商琅会不会听到他们两个的交谈,或者说是能听到多少。
毕竟丞相大人向来都是早早歇息的人,眼下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站着,比起睡不着,顾峤更怀疑是商琅因为浅眠而被他们两个给吵了起来。
“先生难眠,可是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
顾峤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足够心平气和,小心不让商琅窥见什么破绽。
“确有。”商琅颔首,顾峤心里顿时一紧。
“是……何等心事?”顾峤试探着问。
“臣在忧虑世家的事情,”商琅垂眼,脸上的神色严肃几分,边想边道,“先前瓦解世家倒还算容易,如今他们对于陛下与臣有了戒备,的确是要难上不少——臣担心会辜负了陛下期许。”
顾峤听到他开口就已经松了一口气,眼下听到他这般,哂笑道:“怎么会。且不说先生已经为朕做了许多,实在不如人意也无伤大雅,就以先生的能力,朕也该相信先生能做好这件事情。”
“不过,若是先生乏累,或是不愿再与世家打交道,举国也不乏精通此道的人才。”
顾峤给了商琅或成功或失败的完美理由,商琅静静地听着,失笑,温声应道:“如此,臣便先谢过陛下厚爱。”
“先生不必同朕如此客气。”本身这一日他忙着处理了许多的事情,眼下听到商琅这些话,却是觉着神清气爽,再无疲惫,现在让他继续上朝会也是毫无问题。
但是顾峤没能高兴多久,就听见了商琅问他:“臣方才见陛下凝思,陛下是觉得,臣会有何等心事?”
刚刚放松下来的帝王身体又是一僵,硬着头皮同他道:“没有——朕只是惊讶于先生这般心思玲珑的人竟然也会有烦忧之事。”
两个人都对于彼此太过于了解,尤其顾峤在商琅面前的情绪一向外露得明显,后者轻易便能知道他是在想什么。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谎话,并非易事。
但商琅并没有在这上面深究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无奈一笑:“陛下,臣也只是个寻常人,如何能做到不忧不思?”
“那先生都会忧思些什么?”丞相大人难得会提到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顾峤毫不客气地顺杆子爬,接着他的话问道。
商琅闻言垂眼,看向他。
今夜明明分外清朗。
大约是穹宇太高遮住了那轮皎月的原因,顾峤总觉着眼前人的那双清泠泠的桃花眼今夜蒙上了一层阴影,沉得像深渊,让他只敢悬在崖边,往前走上半步。
但商琅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有礼的:“臣所忧思之事,很多。”
一个很模糊的回答。
顾峤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商琅却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眼里那层阴翳似乎散了,清晰地映出满天星子。
温顺,谦卑,无害。
这位大桓一人之下的丞相,在他面前驯顺得可怕。
“陛下先回寝殿歇息吧,”商琅见他愣住,也没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继续温声道,“臣想自己待上一会儿,心静了便歇息。明日还有早朝,陛下龙体为重。”
顾峤从杂乱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先生身子不好,也该早些歇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趁机攥了商琅的手一下,把关心表达地明明白白,却因为不想见到人再拒绝,迅速而主动地重新收回手。
第22章 南柯一梦
最后是顾峤先商琅一步进了屋子,不过并没有睡过去,装模作样地熄了烛火,然后屏息候在门边。
寒夜寂寂,顾峤在这一片沉寂里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还有商琅的脚步声。
丞相大人真的像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想要散一散心,连步伐都是轻缓的。
闲庭信步。
顾峤隔着一扇门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见了商琅走回寝殿阖上门的声音。
顾峤这才松了心神,躺回榻上。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乏累了,他也顾不上沐浴还是如何,就这么和衣睡过去,次日一早发现捂了一身的汗。
顾峤夜间一旦睡熟了便会睡得很沉,更别说昨夜还做了些跟商琅有关系的梦。
身上被汗浸湿了一片,黏糊糊的,顾峤按了按眉心,坐起来之后缓了缓,等到身上的汗消下去一些之后,喊来宫侍备水沐浴。
早朝也自然而然的因为这件事推迟,顾峤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却在一身中衣走出来看到已经穿戴好官服候在殿中的丞相大人的时候生出来点莫名的心虚情绪。
像丞相大人这般一丝不苟的人,会不会因为他这样为私事而误了朝会生气?
顾峤不知道。
登基的这四年里,顾峤一直都在做一个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君王,鲜少像今日这样任性地推迟早朝。
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别的突发事件,像这样因为一早上要沐浴而推迟了朝会,绝对是破天荒的一次。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能怪到丞相大人身上。
哪怕商琅只是在梦里扰了他心神。
顾峤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商琅的神色,瞧着还算平和,也不曾蹙着眉,应当是没生什么气,便道:“丞相且先等朕一会儿。”
商琅没有说话,只轻轻颔首,与少年帝王对视了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眸子。
顾峤没有把他这样细微的动作给放在心上,转过去,喊来宫侍更衣。
龙袍繁复难穿,几个宫人同顾峤折腾了有一会儿,这才穿戴整齐。顾峤戴上那顶垂着琉珠的帝王冠冕,走出来看向商琅,主动朝着人伸出手。
往日商琅宿在宫中的时候,顾峤也不曾这般。
两个人只会是穿戴整齐之后再相见,然后同去朝会,期间不会有半点的肢体接触。
这一次?
商琅抬眼看向他,那双温润的桃花眼里竟还显出了些懵懂茫然的情绪,看得顾峤心尖一颤。
丞相大人最后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搭了上去。
少年帝王的呼吸一滞,心里骤然开了花,顷刻间蔓延开,成了一片锦簇。
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全是因着昨夜那一场梦。
在他梦里,是商琅一身大红的嫁衣——哪怕是男子样式,也还是罩了盖头——将手搭到了他的手上来。
两人在梦里,经历了一场顾峤在清醒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婚礼。
呼吸,气味,肢体交缠。
直到沐浴过后他才彻底冷静下来。
不过现在商琅这一伸手,他又有些受不了了。
猛地回过神来,努力将自己紊乱的呼吸给压下来,顾峤腕上一用力,将商琅给拉了起来。
丞相大人难得安安分分地由着他牵,但顾峤小心翼翼地,还是不敢过多冒犯,只是拽着他一节细白指尖。
骨节分明,带着些凉意。
明明商琅一直待在屋子里,明明顾峤方才还浸了冷水,商琅的指尖就是要比他凉上许多。
顾峤终究还是默默地握得紧了些。
今早他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没耽误到商琅这边,人已经吃过了东西喝过了药,身上那股清苦的药味还不曾散,将沉香给掩得严严实实。
商相平日除了看着清瘦一些,与“病”“弱”二字半点关系也无,顾峤难免会去怀疑,商琅是不是在作伪。
甚至说,哪怕这药能装出来,商琅身上的寒凉却也是藏不住的。
久病之人,便会身体虚寒。
顾峤一边想着,一边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坦坦荡荡地将人带上了御辇。
无人敢看,也无人敢嚼舌。
这在顾峤的眼里,也算是他当了皇帝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两个人上了辇,顾峤还以为会像先前那样沉默一路,却没想到商琅开了口。
哪怕开口说的话并非是顾峤想要听的:“陛下今日,是如何误了朝会?”
商琅只是知道了推迟,也知道了帝王去沐浴,对其中原因却并不了解。
而且在丞相大人眼里,顾峤实在不像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就耽误正事的人——那等昏君做派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这是顾峤所想的,商琅的心理。
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难堪,在人话音落下的时候,顾峤就察觉到一团火从脖颈一直烧到耳根去,火燎燎的。
落在商相眼里,就是少年帝王在冠冕之下清晰露出来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皮肤,尽数泛上了或粉或红的色彩。
商琅眸色微沉,然而还是颇有耐心地等着顾峤自己开口说话。
“无事,昨夜地龙烧得旺了些,今早有些发汗,便去沐浴了一番,这才稍误了些时辰。”顾峤避开那一场旖旎的梦境,搬来还没有被他给撤去的地龙,稍作修饰开了口。
其实也没有耽误太长的时间。顾峤向来起得早,往日也基本上是会提前一刻钟左右到殿上去,眼下不过是多了个沐浴的时间,若是他半句话也不说,朝臣也等不上太久,更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就对君王如何不满。
顾峤的那一句推迟,更多还是说给商琅听的。
眼下解释了缘由,丞相大人反倒是轻蹙起了眉,一看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是如此的简单。
说不定下一步就要说出点彼此之间不信任的话来了。
顾峤心里想着,果不其然,听见商琅开口:“陛下若是身体抱恙,不必在臣面前强撑。”
“朕当真无事,”顾峤无奈开口,然后去拉他的衣袖,转移了话题,“倒是先生,昨夜睡得那般晚,今早可有什么不适?”
“若是需要歇息,便留在殿中。傅翎不想现在就让人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今日朝上也应当没有什么要事,不必先生忧心。”
“久病自成医,”商琅没被他给糊弄过去,将衣袖从帝王手里拽出去,颇为冷静地对上少年骤然变得委屈的眸子,道,“臣若身体有恙,从不曾瞒着陛下,但是今日陛下明明是在瞒着臣。”
丞相大人低垂着眼,分明是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但那副模样瞧着比顾峤自己还委屈,说出来的话也是:“臣自知以此等身份不应置喙陛下所为,但臣见陛下脸色有异,实属担忧,望陛下赎罪。”
轿辇内部空间足够大,眼见着商琅又要跪下来谢罪,顾峤这一次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胳膊,将人给拽起来:“先生不必。”
商琅抬眼,同他对上眼。
顾峤受不住他那样纯澈沉静的眸子,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含糊道:“的确是如此。先生说朕脸色不好,大抵是因为昨夜梦境混沌,一时间还没有缓过来吧。”
“陛下可是教梦给魇着了?”商琅自然而然地问。
顾峤沉默一会儿:“……算是。”
教只艳鬼给魇着了。
其实那个梦境当中具体发生了什么,顾峤记得已经不太清晰了。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那铺天盖地的红,和商琅。
丞相大人平日衣着太过素净,在梦里不仅是一袭大红婚服,脸上似乎还抹了胭脂。
顾峤记着那双眼。
平日清润的桃花眸,眼尾却漾开一抹红——不知是粉黛还是自然生发,总之是艳极。
墨色当中还装着浓郁的情意,顾峤哪里抵挡得了?
放在平日里,商琅瞧着他的时候,神色都太过于淡然了,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对琉璃珠子,无欲无情,像个不知道是从哪一重天上下凡的谪仙。
因为清醒的时候太苦,所以入了梦如愿以偿,这才不愿意醒过来。
顾峤越想,觉得自己耳根方才消下去的热意又漫了上来,不敢再谈,撩开了轿辇上的帘子,想靠着风将那些热意给消下去。
不曾想在他撩动那帘子的一瞬间,另一角就被商琅给牢牢地拽住了,动也动不得。
顾峤诧异地转过头来瞧他,恍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实在是隔得太近了。
因为要来跟顾峤拽帘子,商琅就正坐在人的身后,只要顾峤稍微往后一仰,就能倒在他的怀里。
药香与沉香混合的味道冲得他迷糊,以至于忘了开口问他为何,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
丞相大人半藏在官服领子下面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松了手,稍稍撤开些许,这才开口与人解释:“陛下方才受了热,外面风凉,小心染上风寒。”
顾峤没直接应他的话。
方才香气萦绕的感觉还留存着,只不过是随着人的后退,变得渺远许多,被一股涌进来的凉风给吹散了些许。
“先生有心。”他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
第23章 不臣之心
之后顾峤没再说话,商琅也没再多问,两个人一路沉默到下了轿辇,迎着百官的目光一齐进了殿。
商琅仍是自觉地落后了顾峤半步,在人前顾峤也没有去跟人纠结这半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主位上面。
商琅垂拱立于文官之首。
今日朝上同顾峤说的无异,的确是没有什么必要商琅前来处理的事情,平静地过了一场朝会,顾峤早早地挥手让人退朝,转过头来就同商琅说:“不若朕直接同礼部说了傅翎回来的消息。”
少年帝王语气中带着兴奋,跃跃欲试,显然是对欺负友人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
自从登基以来,顾峤身上的那种属于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就收敛了不少,变得沉稳持重,就连衣裳也从先前明亮的红变成了藏青绀紫,失了色彩。
可是那样的明媚,此刻又在提到友人的人时候展现了出来。
商琅的手藏在袖子里,攥紧了,在掌心刻下一道深痕,生疼。他开口,声音无奈,像是面对家中娇惯许久打不得骂不得的调皮小辈:“傅小侯爷千里奔波辛苦,此时朝中又无要事,陛下便让人歇上一阵子吧。”
顾峤诧异地瞧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他:“丞相可是不愿见到傅翎?”
听到这话,商琅猛然抬头看向他,瞳孔扩圆了,近乎震愕,看得顾峤莫名心虚了一下——分明他也不曾做什么。
“臣……”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一定是错觉——商相开口的时候竟然哽咽一瞬,“是臣僭越。”
明明说的话这般清正。
顾峤暗中自嘲,嘲自己想得太多。
却也难得见到丞相大人这般无措的模样,就像一个被屠夫蓦然择中的绵羊,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瞪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引颈受戮。
可,明明不是如此。
商琅不是绵羊。
那双眼在短暂的瞪圆之后也很快恢复如常,只静静地瞧着他,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一汪秋水,无波无澜。
一定是昨夜的梦境。
那场梦太过于靡丽也太过于清晰了,以至于到了现在顾峤都还有些走不出来。
什么时候能在清醒的时候看到丞相大人那含情带欲的模样,他说不定会直接为了人当一个芙蓉帐暖的昏君。
“先生在朕面前,不必如此小心,”两人走入御书房,顾峤弯了眉眼朝他一笑,还是那么一副天真无害对商琅信任非常的样子,“朕与先生认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寻常君臣,先生何必在朕面前战战兢兢?”
商琅方才一直恭顺地垂着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再次抬眸。
顾峤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君臣有别,陛下自重”的话来,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的关注点竟然会是——“那在陛下眼中,臣与陛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磕巴了一下。
真要说实话,他希望与商琅成为……夫夫?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到底没敢说出口来,顾峤在“至交”和“亲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前者:“朕与先生,不若说是至交好友。”
“至交?”商琅重复了一遍,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眼似乎柔和些许,含着一股浅淡的笑意,“如此,臣当谢陛下厚爱。”
“既为至交,先生何必再与朕如此客气?”御书房中候着的下人都被顾峤给遣散了,随后就理直气壮地拽着人的手,坐到了桌旁。
桌子上无一日不堆满奏折,虽然说顾峤烦于此事,但如此能让商琅陪着他,便足以苦中作乐。
往日到了御书房,商琅除了留在此处相伴,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了,只偶尔顾峤拿不定注意的时候会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与他交谈几句。再或者就是搬出棋盘来与人对弈了。
今日顾峤却想借着这“至交”之名来做点别的事情。
于是他直接将人按在了桌前——他平日坐着的那个位置上。顾峤自己则是随手在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
两者自然是不同的,帝王的座椅上铺着绸缎软垫,瞧着便华贵,与那普普通通的檀木椅子大相径庭。
商琅简直坐立难安。
“陛下!”丞相大人急急地喊了一声,温和淡漠的脸上也终于多了旁的色彩,变得焦急,泛上了红,“君臣有别——”
顾峤手上用足了力气,将人牢牢地按在那椅子上,稍微欣赏了一会儿商相这副难得的模样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朕与先生既然是至交好友,何必去遵这些尊卑?何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怕什么?”
商琅尝试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离开座椅半步,最后只能放弃挣扎,无奈地又喊了他一声:“陛下。”
“哎,”顾峤笑盈盈地应了,终于将人的肩膀松开,瞧着人“噌”地一下弹起来,笑得更欢,“这么多年,先生还未曾适应吗?”
哪里有他适应的机会。
商琅站在那里,呼吸渐渐地稳下来,脸上的绯红也散下去,却僵立着没有开口。
顾峤虽然说性子张扬,但是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失礼的情况。
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来凑近他,贴到他身边来,却不曾有半分僭越,或许是怕他会生气。
两个人或许在日渐亲近,但中间一直都隔着一道沟壑,无人主动地迈过去。
一直到四年前顾峤登基之后。
登基之后的少年明显要大胆不少,也可能是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之下只敢亲信他,所以在放松的时候也就会不自觉地靠近,无意识地做过许多在旁人看起来绝对算得上是荒谬的事情。
顾峤直白做过的,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宠商琅,将人高架与朝堂之上。
小皇帝远没有曾经好懂。
登基之后,顾峤的情绪内敛了许多,像是白纸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就连商琅有时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就连顾峤会封他为相这件事,商琅都没有想到。
大桓王朝存续数百年,废相之事早已有之,在这之后也不曾有哪一任帝王再选择把丞相这个位置给复回来分他的权,一直都是直辖着六部,分权而治。
顾峤一年前做出这样的决定,简直惊世骇俗。
百官当中多出来了一个能与帝王抗衡的角色,其中最不满意地自然就是六部的尚书。
谁愿意自己从一人之下变成两人之下?
抛开忠心不去谈,朝中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看见商琅成为这个把握大权的丞相。
恰好那个时候,百官和世家已经被顾峤给清洗过一次,朝中局势远没有曾经那般恶劣,余下的,商琅想着,若是没有他,成长起来的皇帝也能处理得很好。
所以,商琅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狡兔死走狗烹。
他像是一个自由的囚徒,每天都在等着帝王的铡刀落下。
但是一直都没有。
已经过去了一年,都不曾有过。
顾峤反倒是对他更加维护了。
哪怕将他给悬在了朝臣之上君王之下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顾峤也不曾显露出半分对于他的警惕。
就好像,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执掌生杀的位置,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将这无上权柄交给他。
让他,受之有愧。
不过顾峤虽然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威慑,试探却增加了许多。
有意无意的。
譬如现在。
从那一句“至交”说出来之后,商琅就知道,自己今日是注定要被皇帝陛下给牵着鼻子走了。
他无法反驳,除非将自己心中那些不臣之思给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能真正地打破这样被动的处境。
不过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说出来,只会是从一片泥潭进入到下一处去。
倒不如由着顾峤这般拿他寻乐子。
若是人真的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想法,怕是会被直接吓跑,好一点让他“告老还乡”,差一点——说不定会让他亲手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证据给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