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给顾峤看伤的那个太医回到太医院之后,那群人围着那张药方研究了好一阵子, 也没太明白这毫无珍稀物的一张药方到底是怎么有如此奇效的。
只不过, 痊愈那天,顾峤想要去寻那老者道谢的时候,却听一直跟随他的暗卫说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朕的暗卫都没能将人给看住, 这怕不是遇见仙人了。”人不在,顾峤就只能作罢, 转头去同商琅玩笑。
“民间能人异士众多,”商琅轻轻开口,“只可惜这些高人大都恣肆纵情,难以归为己用。”
“无妨,”这段时间为了治腿伤, 顾峤连酽茶都没怎么喝,眼下倒了一壶龙井一口口地抿,“散落民间也能造福百姓, 只要不会被什么起义的人给聚拢起来, 于国无害。”
不过, 以如今大桓的欣欣向荣,也不至于蹦出些什么威胁太大的起义军来。
“说来,”顾峤偏头, “先生的生辰将至, 可有什么想要的?”
商琅的生日在将近年关的时候, 礼部的人大都忙着准备元日的祭典, 还有随之而来的帝王的万寿节,即使顾峤有意,也没有办法去强求这么忙碌的礼部腾出空来给一个臣子再去办生辰。
商琅自己也不喜欢弄得那般轰轰烈烈,哪怕每一次顾峤都想要给人大办一场,丞相大人也都一直拿着政务繁忙婉拒了人,最后也不过是两人待在宫中吃一碗长寿面,顶多将御花园给拾掇一番。
恰好是梅花开得艳丽的时候,即使小作点缀,御花园中景色也算不错,年年就这般过去。
但无论如何,今年也是世家彻底颓落,商琅身体渐好,他们逐渐安稳下来的重要时候,顾峤还是想要好好给人办一场——至少生辰礼物该要给到的。
谁知道商琅听见他这句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随后,摇了摇头:“与往昔一般便好——臣有陛下的一碗长寿面足矣。”
顾峤开口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应了下来:“好。”
商琅对他这样干脆的回答似乎也有些意外,将口中其他的那些推辞的理由给咽下去,朝着顾峤一拱手:“臣谢过陛下。”
“那先生,便等着朕。”顾峤弯了下唇角,一双眸子晶亮。
一碗长寿面。只是一碗长寿面。
先前都是御膳房的御厨来做,顾峤则会再另寻一些物件送给商琅。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顾峤什么奇珍异宝都送给商琅过,若是再想要寻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物件,实在是有些难得。
倒不如顺着商琅的意思,只给一碗长寿面。
但是今年这一碗长寿面,他要自己亲自来做。
商琅的生日是在满月的那一日——腊月十五。
也是后来顾峤才知晓,商琅出生前后的那段时间,荆州飞了数日大雪,唯独在这一天风停雪止,天空之上露出来了那轮皎白圆月。
如同异象。
不过今年倒是反了过来,十五这一日的雪落得格外大,顾峤一早就传了旨罢朝一日,然后悄声从榻上起来,跑去了御膳房,忙碌了一早上。
这是他二十年来头一遭下厨。
天潢贵胄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洗手作羹汤的事情会落到他身上来。因此顾峤走进御膳房,看到台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和各种菜的时候,简直无措至极。
他昨夜就已经同这里的御厨打了招呼,但真到自己下手的时候,还是不容易得很。
等到他终于将那一碗面给折腾出来,胳膊和脸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面粉。
冬日水凉,虽然御膳房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帝王挨冻,但顾峤也不爱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去碰水,又废了点功夫才将身上给处理干净,随后便将那碗长寿面给放进食盒里面,紧赶慢赶地往寝宫去。
这雪从夜里就开始下,到现在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轿辇实在是不方便,顾峤便干脆自己抱着食盒,靠轻功在这雪层里穿梭,也用了些功夫才赶回到寝宫当中。
顾峤没有进自己的寝殿,而是抬手,敲响了商琅歇息的偏殿。
门很快被打开,瞧见一身风雪的帝王的时候,商琅还愣了一愣,随后连忙将人迎进了殿中:“今日风雪,陛下若无要事,便莫要奔波了,小心风寒。”
他主动将顾峤身上的大氅给解了下来放到一边,那动作太亲密,让顾峤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等候丈夫归来的贤良妻子,被风雪冻得发红的耳朵一下子涌上了血色,仍旧红着,只不过这一次,滚烫。
他好不容易将心中那些绮思给撇到了一旁去,走进殿中,将食盒放在桌上。
方才这盒子一直被他护在怀里,没有受太多风雪的侵扰,因而那碗长寿面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与桌上茶盏冒出来的热气缠到一起、升腾,让顾峤的双颊也跟着热起来。
“自然是要事,天大的事情,”等到身子暖一些,顾峤这才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商琅,张口便是邀功,“先生想要长寿面,这是朕今日亲手为先生做的。”
商琅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那碗长寿面上,久久未言。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也紧张了起来,拳头下意识攥紧了,踟躇着开口:“先生……?”
商琅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抬眼瞧向他,桃花眸里面好像有墨色涌动了一瞬,后潜龙归渊,又成了一潭静水:“陛下有心——臣只是,有些惊喜。”
“先生不嫌便好,”顾峤的眸子又重新亮起来,“先生快些尝一尝,待会儿面该坨了。”
商琅颔首,终于拿起筷,顾峤身子倾着,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想从他的神色变化当中窥探出点什么,但是商琅一直敛着眸子,吃面的时候也还是同往日那样细嚼慢咽地,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顾峤心中急切,就只能主动开口问他:“先生……觉得如何?”
自然不如往年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为了让从未下过厨做过饭的金贵的皇帝陛下能迅速上手,御膳房给人准备的都是最简单的食材,瞧着便清汤寡水,顾峤本也没指望做到多好,只要对商琅来说不是难吃到无法下咽就足够了。
“珍羞美味不过如此。”长寿面不可断,商琅将那一碗面尽数咽下之后方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像极了不走心的安慰。
“先生直言便是,朕毕竟是第一次,哪里能比得上那些御厨?先生不必这般安慰。”
“臣未曾欺君,”商琅抬起头,瞧着他,温声开口,“臣很喜欢陛下这一份生辰礼物——受宠若惊。”
“陛下这一份心意,就已然胜过珍馐。”
味道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每分每毫都是少年帝王的一片真心。
顾峤叫他这一番话说得,只觉脸上更热,呐呐道:“先生如今身居高位,不缺权柄,亦不缺珍宝,朕想到的能送给先生的,或许就只有如此了。”
“如此便足矣,”商琅眸子一直都弯着,不知道要比平日温和多少,“陛下对臣有如此厚遇,已经是在臣意料之外。”
商琅从头到尾都对他温和至极,除了比平日里还要柔和许多之外,顾峤也没瞧出来太多,就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没多说。
“陛下忙碌半日,可用过膳了?”最后是商琅主动移开了话题,顾峤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一早上就跑去御膳房忙碌,早膳午膳半点也不曾用过。
只不过是因为全心全意地在研究这长寿面如何做,他才没察觉到什么饥饿感,眼下被商琅这么一提醒,顾峤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一声。
商琅立刻蹙起眉来,张口,一看就是要劝诫,顾峤连忙伸手去拉他衣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今日是先生的生辰,不宜动气,朕就只是忘了这一次,况且也没有太饿,随时都可传膳,先生莫要生气。”
将人劝完,顾峤就连忙高声喊来候在外面的宫人传膳,生怕迟一点,让商琅有机会将责备的话给说出来。
后者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忙活,等人重新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露出个无奈的笑来:“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
“只不过臣希望,陛下无论做何事,都务必要以龙体为重。莫要让……朝臣担心。”
对于商琅这些劝谏,顾峤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至于有没有放到心里去,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将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等到宫人将午膳送过来,顾峤用过之后,却又百无聊赖起来,一个劲地慨叹:“今日风雪太大,连在御花园当中设宴都不能,只这一碗长寿面,朕还是觉着是亏待了先生。”
“怎会,”商琅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陛下无事,不若就……陪着臣下一局棋吧。”
这并不算多么难的要求,又是商琅生辰这样重要的日子,顾峤自然有求必应,唤宫人取来了棋盘。
商琅没有摆出什么棋局来,只是执了子随意来下,仍旧是没有手下留情,但顾峤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无措了,多少能从容地跟人下出这一盘棋来。
局到白热化,顾峤落子逐渐变得谨慎,在思索的时候却又难免去想——商琅当年究竟是如何掌握这么多的东西的?
精通六艺,并非常人能及,就连顾峤这样的皇族子弟,也自认为,就算从一开始他便专心学习,也难以到达如今商琅的这般高度。
若非丞相大人身体不好习不了武,顾峤觉得商琅早晚会成为一个文武双全之人。
身体弱,或许也是因为,慧极必伤。
“陛下,”顾峤正愣着神,就听见商琅喊他一声,棋子被夹在手指间,搭到桌上,传来一声脆响,“陛下不专,可是有何心事么?”
“不曾,”顾峤歉然,摇了摇头,于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直言,“朕只是在想,先生棋艺如此非凡,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商琅没想到顾峤想的是这些问题,微微一愣,随后语气中便带了笑,难得有调侃他的意味,“唯手熟尔。”
玩笑了这么一句之后,他又正了色回答,这次便要中规中矩不少:“臣先前在翰林院做事的时候,闲暇颇多,钻研古籍之外,便是棋谱,久而久之,自然熟悉不少。”
钻研古籍,还要研究那复杂的棋谱。
顾峤听着便头疼。
不过这些事情,在商琅这样文曲星一样的人眼里,估计也就是些消遣的东西。
说话间顾峤落下了一子,商琅紧随其后,好像半分思考也无,就已经成了千钧之势。
顾峤看着棋局,忍不住“嘶”了一声,顿时摆出一副颓丧的模样,苦着一张脸,托腮去瞧这一局棋。
商琅瞧他这副样子,眉眼笑意深了深,忽然便轻笑一声。
顾峤瞳孔顿时瞪圆了,瞧向他,随后便听商琅开口问道:“陛下可觉得此局眼熟?”
他又不怎么瞧过什么棋谱,怎么会觉得眼熟?
顾峤蹙着眉没有答话,商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臣以为,此局为天下势。”
顾峤一愣,再低头去看那棋局,一时失语,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感叹了一声:“先生远见。”
他见的是黑白子,却没想到商琅看的是天下势。
商琅听见他说的这话,却摇了摇头:“不然——此局是陛下所为。”
观棋可见人,商琅方才大多是在抛砖引玉,做了“百姓”的一方,之后顾峤走出来的棋,仔细来看,与帝王权术分不开。
而如今顾峤之所以顿住了,便是因为,这天下势已经走到了当下的情势。
“如此来看,陛下应当就明白了。”
顾峤一直都在顺着他说的话在思索,等他话音落下,抬手便落了一子,局势骤转。
倒没什么欣喜若狂,顾峤到最后,就只是轻叹了一声。
到底是,旁观者清。
商琅这一局棋显然不是一时兴起,顾峤一边将棋子给收起来,一边问他:“先生此番,是有何用意?”
“无事,”商琅今日心情当真是极好,笑容也不像先前那样浅淡,唇角一直弯着没有落下来,“臣只是想与陛下,同解这一盘局。”
这一盘,天下局。
顾峤听出来了他藏匿起来的那层意思,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好。朕答应先生,与先生一同,下好这盘棋。”
“此生得遇陛下这般明主,于臣而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两人这一盘棋下了半日,眼下天色渐晚,烛火早便燃起来了,商琅瞧着他的时候,眸底恰好映出来顾峤身后的火光,“臣今日生辰,当真十分欢喜。”
当真只是……得遇明君么?
顾峤很想开口去问这一句,喉结滚了又滚,最后还是没有开这个口,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先生欢喜便好。”
“陛下的生辰也快到了,”商琅忽然开口,反问他,“陛下可有何想要的生辰礼物么?”
商琅一提这个,难免让顾峤想起来了去岁的事情。
那从世家手中捞来的、快要充满半个国库的无数珍宝。
他便忍不住笑,问道:“若是朕想要,可比肩冠礼时候的生辰礼呢?”
如今可再没有那么多世家的东西可以让商琅薅的了。
顾峤本只是个玩笑话,也没指望着商琅能再拿出那样的东西。谁知道丞相大人听了他这句话,竟然半点犹豫也无,当即点了头:“臣定当尽力而为。”
“先生……不必如此。朕开玩笑的。”顾峤叫他惊得失语一阵,方才艰涩开口。
商琅却仍是弯着唇:“陛下此言,是不信臣么?”
“自然不是,”顾峤连忙摇头,“去岁是冠礼,合该隆重些,今年只是个寻常生辰,先生莫要太过劳心费力。”
“算不得劳心费力,”商琅摇了摇头,“何况,臣不能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
“先生……已经在准备了?”
商琅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顾峤如今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近一年的时间,商琅不是一直都同自己待在一起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他竟然半点都不知晓。
“是臣闲暇之时所为,没有费太多精力,陛下不必多想。”商琅瞧出来顾峤心中所想,便开口安抚。
顾峤自然是一万个不信的。
方才商琅还说,他所准备的那份生辰礼物可以比肩去岁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如今却又道没有废太多精力,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那朕便等着先生的生辰礼,”顾峤没打算说那些话去扫兴,只是道,“先生也莫要太过操劳,朕一直都知晓先生心意,若先生劳累,朕反倒会心疼。”
顾峤这话是拉着他的手说的,在提到“心意”的时候,商琅的手似乎僵了一僵,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应道:“臣答应陛下。”
而眼下最要紧的,自然就是元日。
还是像往年那般早几日就停了朝会,偌大的皇宫在纷纷扬扬的白雪当中静寂下来, 随后又被灯烛窗花给染红,哪怕只剩半数的人, 瞧着也比平日里要热闹不少。
顾峤向来都是行的仁政, 在这样团圆的日子里面,自然不会去强留那些想要回家的宫侍。不过即使是这样,留在宫中的也算不上少, 至少伺候商琅和顾峤两个主子是绰绰有余的。
除夕年宴被设在了御花园当中,也算是与宫人同乐, 顾峤跟商琅挨坐着,歇在亭子当中,周围放了许多暖炉,生怕让丞相大人冻着。
只不过似乎有些用力过猛,以至于现在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暖意给烧成了绯红。
商琅本就白, 如今双颊落了些许的红,真真就成了那雪中梅,孤高漂亮得令人心颤。
一顿晚膳下来, 顾峤一直都忍不住地偷瞄身边的人。
商琅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一直都在垂眼用膳, 还是惯常的那副君子食不言的作风。
两个人用膳的时候一直都很安静,直到用过了晚膳,御花园中才渐渐热闹起来。他们两个坐得远, 那些宫侍在顾峤登基的这几年里面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都寻了三五好友聚在一起闲聊, 当然, 也不乏主动过来给他们两个贺岁的人。
能入宫做事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宫侍当中半点也不乏心灵手巧之人,给他们两个送上的许多都是自己的女红,还有各式各样的亲手制成的小玩意儿。
顾峤对于他们的这一份心意,自然都是一一受下,等到无人之后,顾峤朝着商琅那里瞧了一眼,顿时愣住。
“果然,在这京都当中,还是先生更招人喜欢些。”商琅旁边也堆着些宫侍送的小物件,肉眼可见地要多于顾峤这一边,他便开口,跟人调笑。
只不过说话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上了点别扭的意味。
“众人不敢窥天颜,陛下是天子,难免会让人觉着……难接近些。”商琅脸上笑意浅淡,安抚他。
“那先生,会‘惧天颜’么?”顾峤问他。
商琅失笑,反问:“陛下先前不是说,将臣看做至交么?”
烛光映得他眸子晶亮,顾峤从听见他这句话之后便愣在那,与他视线相交,久久移不开眼。
脖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红起来的,热意一点点涌上来,最后顾峤匆匆撇开了眼,抬袖掩了一下,靠着冬日冷风的凉意才稳下了翻腾的气血。
若是一国帝王在这等时候出了丑,顾峤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就地自戕了。
“今年守岁……先生要同朕一起么?”顾峤不敢再去多想方才的事情,连忙移开了话题。
往年他都顾忌着商琅的身体,不敢让人陪着他整夜不眠,但如今商琅已经停了药,身子恢复了个七七八八,顾峤倒是没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地,把人看做琉璃了。
“自然,”顾峤早就移开视线,商琅的目光却是一直都落在他身上,烫得让人呼吸急促,“臣还从未同陛下守过夜。”
“……好。”顾峤后面半点也不敢看他,紧攥着拳,掌心都有了微的痛意,靠着这点疼痛来维持清醒。
夜深之后,众人都散回了自己的寝居当中,顾峤也带着商琅回到了寝殿当中。
既然要守岁,自然就该待在一起,顾峤直接将人给带到了自己的寝殿内,在踏进去的时候,商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言未发,顺从地跟着人走了进去。
两人未曾更衣,直接歇在了贵妃榻上,面前的小几摆了些吃食,还有茶水,顾峤眼下却没什么心思去管——他坐下来的时候,商琅也紧挨着,就坐到了他身侧来。
触手可及。
这样的距离对两人来说应当是习以为常的,但大概是商琅今夜看向他的目光比之平时不知道要灼热多少,才让顾峤生了些坐立难安。
外面已然静了,顾峤干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商琅也没有开口说什么话,但是瞧上去要比他从容不少。
顾峤往年独自一个人守岁的时候,都是从御书房当中挑来些书册看,其中大概率还能瞧见商琅留下来的批注,便又是一份欢喜,靠着这些来度过长夜。
但是眼下,商琅本人就坐在了他身边,反倒是让他变得无措起来。
两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干坐着守岁,光靠着聊天也不现实,商琅回来之前就从御书房中挑了些孤本来,都是那等顾峤看着名字就懒得翻阅的古著,眼下就堆在丞相大人的身边。
便显得顾峤这边空荡荡地,无事可做。
“陛下往年守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商琅不至于直接忽略掉帝王,将那些古籍整理好了之后,就偏过头来问他。
顾峤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告诉商琅,他守岁的时候,脑海里面想的都是他吧!
“同先生一样——深宫冷寂,朕也就只好靠着这些书本来打发时间了。”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他。
高处不胜寒,古来帝王都是个孤家寡人。顾峤觉得自己能像如今这般,有交心的友人,还有心上人在旁相伴,已是万幸了。
至少寂寂深夜,还能有可以拿来做慰藉的东西。
商琅却是有些不相信:“陛下看的,可是治国之策?”
帝王虽然聪慧,经史也通晓不少,但许多都跟先前顾峤想要接近商琅有关系。真真平心去论,顾峤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并不大。甚至说有些厌烦。
若是帝王自己寻书看,商琅觉得,御书房那些正经的籍册里面,恐怕也就治国之策能入得了顾峤的眼了。
这一句话却让顾峤噎住了。
御书房里面与治国有关系的东西的确是他最常翻阅的,尤其是在刚登基的时候。试想,一个本来都打算游手好闲到及冠,然后拿块富庶点的封地去当闲散亲王的人,忽然就被这么推上皇位,就算他身在皇家,耳濡目染了不少御下之法,真到实践的时候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这个时候自然就需要从书卷当中去汲取先辈智慧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几本书都快要被他给翻烂了,就算称不上倒背如流,也相差无几。
顾峤怎么可能再去看那些无趣的东西?
自然拿的是商琅偏爱一点的古籍,其中内容到底看进去多少,顾峤自己都不敢说,但商琅批注过的东西,他肯定是一字一句都给仔细看过了的。
不过这样的话,显然也没法直接说出口。
到最后,顾峤也就只能含糊地说一句:“大都是胡乱翻看,随手拿几本,自然什么样子的都有。”
“原来如此。”商琅含着笑应一声。
有这一来一回,顾峤多少找到点平日里同商琅相处的感觉,逐渐放松下来,撇过头去看放在商琅身边的那些古籍,发觉其中还有几本是他不曾注意过的。
御书房中堆放着的书自然不是一成不变,每一年都有百官或者他国使臣上供那么几份孤本,最后都尽数被嗜书的丞相大人给借了过去一一翻阅。
商相独得帝王恩宠这件事情在整个大桓都不是秘密,因而他们想要讨好丞相大人,又担心那样孤高自洁的一个人会婉拒掉一切礼物,都选择了从帝王下手。
臣子供奉,帝王大都是会收下的。之后若是于自己无用,也大都会再被传到宠爱的臣子手中。
这“宠爱的臣子”,自然就是商琅。
许多的孤本也就是这样到了御书房,最后到丞相大人的手上的。
顾峤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总有时间去读那些古籍,每一次朝臣送来的这些孤本,基本不出半月,就能被商琅给瞧个遍。
不过今年他们格外地忙,又在荆州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御书房中便难免堆上许多不曾被翻阅过的书籍,今夜就被商琅给一一寻了出来。
“先生今夜,是打算靠着这些书度过去么?”顾峤闷闷地开口。
商琅不仅食不言寝不语,看书的时候也投入得很,除非有要事要谈,旁的时候根本打扰不得。但若是他当真这般,估计过一会儿顾峤真的能在人旁边困睡过去。
“那般岂不是冷落了陛下?”商琅从旁边拿了一本书,搁到腿上,没有翻开,“无论茶点还是这些古籍,都不过是闲暇消遣。臣今日的根本,是陪陛下守岁——怎能舍本逐末?”
顾峤听他这样的话,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随后便听见了外面更鼓声响。
他一顿,忽然想起:“新岁将至,先生可有什么心愿?”
虽说大桓习俗,都是在上元节的时候放河灯寄托心愿,但赶着这样的时候,顾峤还是想要问上一问。
商琅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稍后才抬眼,瞧向他,桃花眼明亮而温柔:“臣无宏愿,只希望……年年似今朝。”
是天下的海晏河清, 还是他们两个人此刻的相守?
顾峤很想开口问他,一时间却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就只好干巴巴地“嗯”上一声。
却是商琅反问:“陛下呢?”
“朕?”顾峤微微一愣。
他问商琅的时候, 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
毕竟如今身为天下至尊,顾峤可以说是要什么便有什么, 奇珍异宝对他来说早就是寻常物什, 他唯一不能完全把控住的,或许就只有人心。
其中也包括了商琅的真心。
“朕也不知,”顾峤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叹一声,“若真要说, 或许就是……希望能心想事成吧。”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陛下有何心愿未成?”商琅的语气当中似乎带着点讶异。
“许多——”顾峤平日里经常会同商琅谈一些抱负,因而商琅讶异的时候,他也跟着讶异了,“先生很意外么?”
商琅点了点头:“如今大桓已有盛世雏形,虽有荆州一事, 但天下大多繁盛。是而臣以为……陛下不会如此忧心。”
“只是个愿望,如何便能称得上忧心了?”顾峤失笑,心底也松下一口气——他还当商琅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原来只是当他在忧心大桓的江山。
之后两人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顾峤今夜格外地困倦,聊着聊着眼皮便耷拉下来,忍不住拿胳膊支着头, 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商琅瞧着他头一点一点地, 便忍不住弯了唇角, 轻声道:“陛下若实在是困倦, 便小憩一会吧。”
“那怎么行!”顾峤清醒了一点,用力摇头,随后又有些憋闷:“朕往年从不会如此的。”
哪怕前几天会忙到批折子批到很晚,在除夕这一晚上顾峤一般也不会睡过去。
还是说,今年有了商琅本人在身边,他心安定了下来,才容易疲倦?
“或许是因为臣身上有安神的香料,”商琅见他这副样子,还是开口,“臣因病畏寒,夜里难眠,便会多添些安神香。”
加上商琅用的沉香本就有安神的效果,这一来二去的,顾峤闻着味道,不困才怪。
商琅这么多年用安神香,已经习惯了这些味道,加上本身就难以入睡,也就没那么大的反应,而顾峤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