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那边应当会时刻关注着他们,也不可能半点不知晓。
那家丁问都没问直接跑回去通传,也不知道是认出来了商琅还是认出来了齐尚。
总之是没过多长时间,那漆红的大门就被再度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江南朱家的那位家主。
“几位能得闲过来,真是让朱某受宠若惊。”他开口,目光略过齐尚跟商琅,最后落在了顾峤的身上。
他的身份瞒一瞒那群百姓倒还可以,但是像世家这些人,稍加猜测就能知道他的身份——毕竟先前京都当中传出来的,可是帝相一同微服私访。
朱家主将他们三个应进了大门,顾峤敛着眉神色浅淡,商琅情绪如常,齐尚身体却有些紧绷。
眼下瞧着平静,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很清楚,究竟有怎样的暗潮汹涌。
尤其这还是在朱家的大门口,若这位朱家的家主想要直接动粗,他们似乎半点胜算没有。
顾峤则是认为他不会。
毕竟谋杀一个帝王的代价太大了,更别说还连带着一个丞相。
朱家有那些府兵不错,但也都是借了荆州知州的势——兵符又不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而眼下……顾峤估计着朱家这边应当已经收到了荆州知州那边的消息了——赣州已经出兵,贴在荆州边境,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荆州疲弊多年,早就被这群贪官污吏还有奢靡世家给蛀空了,连兵士都没有几个不耽于酒色的,就算赣州兵力在整个大桓当中只能称得上是中规中矩,但是拿来收拾一个荆州,实在是绰绰有余。
遂安府居中,离着如今赣州军队的位置还有些距离,但是显然,大势已经去了,他们现在只有跟顾峤谈判,才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哪怕一时手快杀了这帝相二人,转头赣州的军队就能给他的朱家大宅踏平了。
只能服软。
不过即使这样,朱家当中也有些不安分的人。
一行人刚刚到院子里面,忽然就有两道人影从墙上跌了下来,伏悯和云暝紧跟着出现在人前,顾峤眉梢一挑,低头看过去,那被丢下来的是两个青年,瞧着那锦绣衣裳,应当也不是个普通人物,更不像是刺客。
搞不好是这朱家的哪个少爷。
但无论这人是谁,他们手里明晃晃地握着一柄刀刃。
“朱家主,此为何意?”顾峤没有开口,是商琅冷下一张脸,目光沉沉地看向眼前的人。
后者显然脸上也有错愕,但到底是个老狐狸,很快就冷静下来,艰难地露出个颇为虚伪的笑容来:“家中小儿不懂事,让几位见笑了。”
“哦,”顾峤勾了一下唇角,眉眼也弯着,毫不留情地开口讽刺,“朱家主指的是……年将而立的‘小儿’?”
话音刚落,还没等朱家家主狡辩,趴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忽然又暴起,直朝着顾峤的膝盖刺过来。
匕首被旁边云暝手中的暗器给击落,然后安安分分地躺在了顾峤的腿上,伏悯也难得给了帝王点脸色,舍得动手将那个青年给踩倒,控制着不让人爬起来。
顾峤垂眼,握上那把略显粗糙的匕首,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没有多余的动作,又抬眼去看朱家家主。
后者正拧着眉看着地上的人,或许是察觉到了顾峤的目光,连忙开了口,喊来下人想将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拖下去。
却被顾峤叫了停。
“朱家主这是,想要包庇刺客?”
顾峤这段时日出不了门,用书信跟人拉扯得心烦,眼下见了面,是半点都没客气。
“那陛下想要如何?”朱家主沉着声音问他。
这话一出来,且不说一旁的下人,就连地上那两个都露出了惊愕茫然的神色。
顾峤看着他们的神情,实在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蠢货”。
嘴上却是道:“既然朱家主知晓朕是何人,从朕进门到现在,却未曾见家主行礼,未免也……太不识礼数。”
既然对方直接点出了他的身份,顾峤也不介意搬出身份来压人,话音落后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后者自然是面色铁青。
怕是在荆州作威作福久了,早就将自己当成了土皇帝,也就放不下那个面子来,跪拜一个方才及冠的少年人。
“罢了,”顾峤没等他多久,轻叹一声,“既然家主并没有什么诚意,那也就不必再谈了——云暝。”
顾峤轻声唤他一声,寒光一掠而过,下一刻,朱家家主的脖颈上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线,甚至,在血珠还没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毫无察觉地睁着眼睛,轰然倒地。
谁都没有想到, 顾峤下手会这么干脆。
就连齐尚的脸色都有些发白,院中其他的朱家人都尖嚎起来,趴在地上的那两个更是已经呆愣住, 抖若筛糠。
顾峤一直都忍着没对朱家动手,完全是因为担心担心打草惊蛇, 让荆州知州有了防备。
但是眼下荆州知州都已经被赣州的军队闹得自顾不暇了, 自然不会再来管朱家如何。
终于将人给解决,看着地上那具尸体,顾峤的心情大好, 转头去看齐尚:“齐卿,以大桓律法, 朱家当如何?”
齐尚被皇帝这一句话问得回过神来,脸上血色还没完全恢复,就急忙拱手应答:“于上大不敬者,笞三十,黥刑示众。强占民田者, 轻则笞杖,重则弃市,其子孙三代内不得入仕。侵杀百姓者, 枭首, 悬尸三日示戒。”
“若兼得呢?”顾峤静静地听他说完, 追问一句。
这个时候朱家那群人已经快要吓得不行了,六神无主,尽数瘫坐在了地上, 听到顾峤这一句话之后, 更是颤颤巍巍地重新抬起头来, 有几个反应快一点的, 甚至已经膝行到了顾峤跟前,额头磕了一片血迹,连声求饶。
顾峤理都没有理他们,目光还是落在齐尚的身上。
齐尚这一次却是顿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知晓的都是书页上的白纸黑字,顾峤问他的,却是史无前例。
“齐知州,”顾峤见着他久久未答,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吓着了,难得放柔些声音,“遂安府是荆州领地,朱家的人,理当由你来定罪。”
顾峤是皇帝,但也不会过多地干涉地方上的事情,这话一处,显然就是让人放开作为。
齐尚也不是蠢笨之人,听出了帝王的言外之意,心中一喜,表面上还是尽力压着,不过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显然沉了些:“臣以为……朱家罪不可赦。”
“朱家家主已死,余下之人,一一查探清楚之后,以律定罪,兼得死刑者,臣私以为,应以车裂或凌迟论处。”
齐尚话音落下的时候,顾峤骤然展颜一笑。
他很少有这般愉悦的时候。
科举取士是个好方法不假,但许多士人也养成了个纸上谈兵的坏毛病,真到了实处,能用起来的人并不多。
而且其中优柔寡断的人也不少,顾峤原先觉得齐尚这样在他面前恭谨谦卑的人,来治理荆州,顶多是守成,也没对人抱太大的期望,却没想到,齐知州比他想的还要心狠。
无论是凌迟还是车裂,在大桓都能称得上是极性,哪怕顾峤觉得朱家这群畜牲已经罪不容诛了,也没想过齐尚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原先只设想着齐尚会一一判他们死刑。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顾峤笑完之后,目光就重新落到了朱家的人的身上,看着那一张张或恐惧或震惊到空白的脸,向后一靠,轻阖了眼,“那就按照齐知州说的来吧。”
“陛下,”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商琅忽然出了声,俯下身子,顾峤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被对方身上的沉香味给包裹着,他道,“罪落于个人,则朱家当中必有轻罪。”
“嗯?”顾峤睁开了眼,转过头去看他,“丞相何意?”
商琅没有多开口解释,而是就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重罪者依律处死,余下之人,直系理当流放,落为奴籍。”
依照朱家如今这样的情况,届时直接被处死的人估计就不会在少数,再要连坐直系,朱家可能真的剩不下几个人了。
不过顾峤觉着,丞相大人估计已经是收敛许多了。
商琅也是个心狠的,若此处没有旁人,或许他会直接说让那些该流放的直接全部流放了。
一劳永逸——至少江南朱家,是绝对不能再留人了。
以如今的情形,若他们真的因为心慈手软放走了一个人,日后只要这人想要为了家族复仇,无论他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对于大桓来说都是个不小的灾祸。
身为帝王,顾峤说什么也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算商琅今日没有开这个口,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面,顾峤也一定会派人盯着朱家当中幸存下来的人,一旦发现异动,当即斩杀。
“齐知州以为如何?”商琅在顾峤沉思的空当,甚至还颇为谦和地问了齐尚的一句。
齐尚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这些刑罚如果单独说出来,旁人定要觉得严苛。但像朱家这样罪大恶极,其实怎么都不为过。
“那便依先生言,”顾峤最后拍板,让云暝留下来挨个给朱家的人喂了点便于控制的药,就同商琅还有齐尚离开了这宅子。
虽然说顾峤他们带来的人并不算多,但是经过这一场地动,愿意听齐尚还有商琅差遣的人却不在少数,听闻他们将朱家给处理了之后,好几个都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忙看着人,防止他们逃跑。
最后是齐尚点了几人前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了解了不少的百姓,派过去的人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这一点倒是让顾峤有些惊讶的,当日夜里闲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同商琅感慨:“朕如今倒是不希望齐尚他做什么知州,若他到一个小地方去做县令,说不定能治出一片世外桃源来。”
商琅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他说完之后,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陛下很看好齐知州。”
顾峤没有多想,颔首应下:“原先在京都尚未察觉,如今在荆州,朕却当真觉着,他将来或许能有大作为。”
说到这,顾峤话音一顿,又忍不住抬头来看商琅,发现人眸子正垂着,不知是何等情绪,也没多管,顺着自己所想的道:“如此来看,荆州当真是出妙人。”
商琅也没有抬眼,只是轻叹了一声,随后移开了话题:“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
丞相大人的情绪并不好。顾峤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却不知道他缘何如此。
明明今日彻底解决了朱家这边的事情,他们应当开心才是。
商琅转身便要退下,顾峤愣愣地看了他背影一会儿,赶在人走出帐之前开口喊住了他:“先生。”
后者身形一顿,偏过头来,手上的帘子已经被撩起,他站在那里,一侧的脸被月光映成了冷白色:“陛下还有何事?”
“等到荆州的事情彻底结束,朕还想去大桓其他的地方逛上一逛——先生愿意陪着朕么?”
“自然,”商琅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都不会过多地犹疑,“臣答应过陛下,会一直陪在陛下的身边。”
那便好。
明明原先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紧张的情绪,但是商琅开口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他扬起一个笑来,“先生早些歇息。”
商琅一颔首,转过头刚要松开帘子走出去,又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住,重新转过来,沉静的目光落在了顾峤的腿上。
他道:“只是在微服私访之前,臣希望陛下能先回京一趟……将腿伤治好。”
哪怕说帝王应当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但商琅自然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腿上落下病根。
登基四年,朝堂上的凡尘琐事还没有完全地抹干净顾峤的那股少年气,而这样的少年,想必也不会甘愿就这么在轮椅上待一辈子。
顾峤听见他说这话,稍微愣了一愣,失笑:“好——朕听先生的。”
商琅并不清楚他腿伤具体的情况,但先前子桑瑶是同他说过他这腿伤算不上有多严重,只是难养了些,若京都当中那群太医手上有什么合适的药草,便能好得更快。
废倒是不至于的废的。
但他怎么可能会拒绝丞相大人这样的关心?
商琅这下子终于放了心,离开了顾峤的营帐。
他走后没多久,云暝就撩帘进来寻顾峤,道:“赣州知州来信,已经包围了知州府邸,来问您的意见。”
“把荆州知州给直接押到京都去,其他人按律处置了便是。”顾峤对这件事情没有太过上心,只吩咐了一句就低头继续处理其他的事情去了。
顾峤在外面微服私访不假,但每日从暗卫那里收集来的情报也足够他忙活,白日还要去管荆州的事情,疲乏至极,打发走云暝之后没多久就趴在了桌子上昏昏欲睡。
只不过顾峤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等到再转醒的时候,桌上灯台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到底,光亮也黯淡不少。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东西剪灯花,却没想到旁边已经有一只手,快他一步,将那灯花给剪掉了。
烛光在一瞬间大亮,顾峤莫名地想起来回光返照,但却没多思索,而是抬眸,对上了这位“不速之客”。
竟然是商琅。
“先生,”顾峤唤他一声,嗓音轻轻,“这般晚了,先生怎么还未歇息下来。”
“臣歇息过,”商琅垂着眼,长睫落下的阴影将眸中情绪死死盖住,“只不过被魇着,惊醒之后却发现,陛下的帐中还亮着光。”
第76章 辗转反侧
这究竟是被什么给魇着了, 能让丞相大人夜不能寐地直接出了帐闲游,还好巧不巧地晃到了他的帐中来?
顾峤睡得混沌,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心中虽然起了疑惑,但是想不明白, 努力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放弃了思考, 只道:“是朕方才困倦,忘记熄掉烛火——先生不必忧心,快回去歇息吧。”
商琅似乎是没有料想到顾峤会这么干脆利落地叫他回自己帐中歇息, 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回神,轻声应下:“陛下也早些歇息。”
“朕将先生送回去后便歇息。”顾峤应声, 站起身来,要送商琅回帐。
丞相大人却干脆利落地伸出了手,那双手修长纤瘦,骨节分明,在暖黄的灯光下更显棱角, 但还没等顾峤对这那双手发完愣,商琅就已经用了点力气,将人给按坐下去。
顾峤瞳孔骤时一缩, 抬眼瞧着他, 刚想要开口质问商琅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被丞相大人那双漂亮眸子给摄取了心神,重一些的话语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陛下腿伤未愈, 就不必劳累了, ”商琅说到这里, 稍微一顿, 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如今帝王的意识不甚清醒,这才大着胆子询问一句,“可需要臣……带陛下上榻?”
顾峤就算再不清醒,也记着眼前的人是他思慕已久的心上人。
因而在听到商琅的话的时候,他耳尖就烧了起来。
好在因着快要就寝,他并未束冠,长发散着遮住了耳朵,也挡住了他的无措。
至少帝王开口的时候,自认为还算平静:“如此,就劳烦先生了。”
他自己心有杂念,但瞧瞧丞相大人那坦坦荡荡的神色,一看便是单纯地想要来帮他。顾峤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商琅,反倒会寒了人的心,也就应了下来。
但等到商琅屈下身的时候,顾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将这件事情给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丞相大人凑过来的时候,又对他说了一声“失礼”,随后就直接将他给打横抱了起来。
顾峤一时无措,下意识地搂住了人的脖子。
他本来以为,商琅说的“带到榻上”是扶着他过去,或者麻烦点推来轮椅将他给带过去,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可惜从书案到床榻的距离实在是太短,还没等顾峤理清自己乱糟糟的思绪,就已经被人轻轻地放到了榻上去。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人说。
商琅也好像一个遵规守礼的好臣子一样,将他放下之后就直接退开,同他说一声“陛下好好歇息”,在看到顾峤下意识点了头之后,就退到了帐外去。
脚步声渐远,等到彻底听不见了的时候,顾峤才彻底回过神来,耳尖的热意“唰”一下涌到脸上,他呜咽一声,伏到被褥上,试图靠着夏夜的星点清亮来降温。
好好歇息……被商琅这么一折腾,顾峤觉得自己今夜还能不能再睡过去都是个问题。
从耳尖烧到脸上,这股火伴着夏日燥热的空气,隐约还有蔓延的趋势,到最后,少年帝王实在控制不住,难耐地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离着天亮已经不算太远,顾峤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沉沉睡过去,却在刚刚天亮的时候被外面的声音给吵了起来。
都不用再拿铜镜看,顾峤也知道自己如今眼下定然是一圈的青黑。
颇为不清醒地晃出门去,顾峤恰好迎上了傅翎。
其他人多少会顾及着顾峤的帝王身份,但傅小侯爷向来都不会管这些,在瞧见他那一副虚弱模样的时候,忍不住挑了挑眉,靠近他耳朵,小声道:“顾娇娇,你这副样子跟夜里出去逛花楼了一样——怎么搞的?”
什么逛花楼!
顾峤忍不住瞪他一眼,随后听见他的问题,又沉默下来,半晌,不确定地开口:“我现在这副样子,有那么……”
傅翎顿时正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顾峤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了傅翎身后的那道白衣身影,顿时一僵,匆匆跟人撂下一句“同先生说我身子不舒服不便见人”就又溜回了自己帐中。
不能……让商琅瞧见他这副样子。
这是顾峤下意识的想法,等到进了帐,稍稍冷静下来,却不知缘由。
瞧见又如何呢?昨夜他睡得晚的事情商琅也知晓,应当也不会多想——他实在是没什么好避的。
顾峤自己想明白,刚打算起身重新走出去见人,就看见傅翎撩帘走了进来,嘴上还忍不住说他一句:“你方才跑那么快做什么?吃错药了?还避起你家丞相大人来了。”
傅翎一句话里面全都是调侃,顾峤忍不住伸手想要揍他,却听见傅翎继续道:“不过他来寻你也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声他身体不适,今天估计不能帮什么忙了。”
傅小侯爷传完话之后就忍不住嘟嚷一句:“怎么你们两个睡了一晚上都出了事情?这叫心有灵犀?”
虽然傅翎知道商琅对顾峤向来都是不安好心,但也还算相信丞相大人那君子一般的作为,不认为他会趁着顾峤腿上有伤的时候趁虚而入,不然可能顾峤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的一副淡然表情——真是那样,两人要么已经喜结连理,要么就是一刀两断。
“大概是昨日解决了心腹大患,一时心情舒畅,便有睡不着吧,”顾峤寻了个最中规中矩的理由糊弄过去,“先生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最近又操劳过度,各种奔忙,身体不适需要歇息,倒也是寻常。”
傅小侯爷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是没再继续问下去了,只道了一句:“那你们就好好地歇着,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就行。你选出来的那个状元,的确还不错。”
“好,”有人愿意帮他干活,顾峤自然是乐意之至,听见他这话,忍不住笑,“齐尚此人,的确是让朕有些意外。”
连中三元已经算不得什么,齐状元这可以是一入仕就当上了一州知州,在荆州这样贫瘠可怖的环境下还能风雨不动地为百姓办事,当真是百年难得。
就连商琅,当年都没有如此殊荣。还是顾峤登基之后,才循序渐进地一步步让商琅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方。
“不过有他也好,朕和先生恰好能忙里偷闲歇上一阵子。”顾峤轻叹一声,当着傅翎的面坐到榻上去,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
先前到还没觉得,除了赶路痛苦了些,其他对于日夜批阅奏折的帝王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自从地动之后,那被埋在废墟当中的几日,着实给顾峤带来不小的损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躲懒。
而商琅就更不用说,拖着那样一副身子几次奔波,又几次同他说被魇着了,这副模样,不虚弱才怪。
“说来……方才朕走得太快,没有仔细注意,先生他说自己身体不适,到底是如何的一个不适法?”顾峤忽然想到这,开口问,“是感染了风寒,还是其他?”
“你那哪里是走得急,分明就是落荒而逃,”傅翎丝毫没有给他面子,直接拆穿了他,随后才仔细想了想方才所见,摇头,“人瞧着不像有事,只不过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似乎还有点哑。”
“他染了风寒?”顾峤一下子坐直身子,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应当不是,”傅翎被他突如其来的紧张给吓一跳,也忍不住沉思,“再者,按照你家丞相大人那君子作风,若真是自己染了风寒,唤来旁人过来知会你一声不就行了?怎么会自己直接跑出来,他就不怕自己过了病气给你?”
顾峤教傅翎这么一说也稍稍地冷静下来。
的确,若商琅当真染了风寒,向来都是会躲着不想见他的,在拗不过他之后也会一直坚持着让他喝一些强身健体的药,说话的时候也都是尽量避免着面对面。
只要不是风寒就好。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丞相大人染风寒这一点十分地紧张。
商琅自身体弱,无论得了什么其他的病,落在他身上都会无限制地加重,而风寒无疑是最容易染上也最难预测严重程度的一种。
只要不是风寒余下的都好说——傅翎方才不都说了,商琅表面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异样吗?
顾峤暗自唾弃自己的草木皆兵,但等傅小侯爷出去之后,还是没忍住,唤来了云暝:“替朕去看一眼,先生究竟如何了.”
云暝早就预料到了他家主子会有这么一遭,在人吩咐之前就已经到商琅的营帐附近探查了一番,眼下听见顾峤发问,就直接道:“商相并无异样,只是方才与侯爷交谈过后,回帐前吩咐人备了一份热水。”
备热水……这是要沐浴?
这是做什么?顾峤一蹙眉。
且不说眼下才是清晨,商琅方才不是说他身体不适么,在这种时候沐浴,就不怕受了凉吗!
顾峤越想越担心, 最后还是没忍住,让傅翎将他给推到了商琅的帐前。
“你不进去?”顾峤就让他将轮椅停在了帐前,傅翎绕道前面想去掀帘, 却被顾峤给制住,只能放下手, 偏过头, 颇为不解地低声问了他一句。
反倒是顾峤疑惑地瞧他一眼,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先生他不是还在沐浴?若我现在进去,岂不是会惊扰到他。”
傅翎被他这话给噎到, 失语了好一阵,方才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这一次失语的变成了顾峤, 甚至都忍不住扬声辩解:“朕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这一次顾峤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大,以至于还没等傅翎开口说点什么,帐中就传来了商琅的声音:“陛下?”
这下外面这两个,谁都不说话了。
商琅开口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是不是有些心急, 顾峤屏息听着,发觉帐中的水声都急切了不少,稍候, 身上还带着潮意的丞相大人穿着一身中衣便撩开了帘子。
大概是没有想到外面除了顾峤还会有一个傅小侯爷, 他愣了一愣, 才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朕听闻先生身体不适,担心先生。”都已经惊扰到了人,顾峤又不愿意去骗他或是如何, 就只好实话实说。
“臣无事, ”商琅听见他的回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又柔和了不少, 甚至隐约还带着些笑意,“歇息一番便好。”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没出息成这样,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办法完全忽视掉商琅这张脸对他的诱惑,看见他这副隐含笑意的样子,耳朵顿时就热了,说话也变得轻柔起来:“那……朕便不打扰先生了。先生快些回去,小心染了风寒。”
顾峤本以为商琅被他惊扰,听到他这句话会直接转身回帐中,但没想到丞相大人在原地顿了顿,却问道:“陛下可要进帐一坐?”
见到顾峤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商琅又补上一句:“陛下还带着腿伤,既已经到了臣帐前,不若就入帐歇息一番。”
顾峤自然是满口答应,转头示意傅翎给他推进去。
傅小侯爷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动,商琅就先走了出来,扶住了顾峤的轮椅,随后偏头看向愣住了的傅翎,语气分外地温和:“劳烦侯爷了,交给臣便好——侯爷可要一同入帐歇上一歇?”
傅翎再傻,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都听不明白商相这客套话,当即摆了摆手:“不必,我还有其他的事。”
商琅自然不可能再挽留,只是一颔首,又客套几句,便带着顾峤进了帐中。
被撩开的帘子重新垂下,晃了几晃才静下来,傅翎站在原地,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三两步就能走到的顾峤的营帐,最后还是“啧”了一声。
就顾峤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跟商琅修成正果——带着腿伤还要跑过来看人身体如何,却还能循规守礼地静候在门外连打扰都不舍得打扰,简直活该喜欢这么多年却半点结果也没瞧见。
也多亏商琅对顾峤有着同样的心思。傅翎轻叹一声:不然顾峤那性子,说不定真的能将这心思藏一辈子。
只不过商琅先前也够规矩的,不知道这段时日是受了什么刺激,从傅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商琅在面对顾峤的事情的时候,比之从前多了不少的侵略性,像是终于肯脱下那层温顺壳子,露出獠牙来——哪怕在面对顾峤本人的时候还是够纯良的,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隐忍到半点也表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