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寻兰,说是为昨晚没能帮上忙的事道歉。
可她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昨晚所有病患参与者中只有她陪着胡利出来找护士了,虽然刚出门没多久就被自己幻象里的病人鬼怪袭击磕伤了脑袋,晕倒在地,但也是一片好心,胡利哪能恩将仇报再去说她什么?
何况胡利被那条人头虫身的怪物生生啃食掉小腿后,他同样痛晕过去完全没了意识,等他醒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人也坐在轮椅上,第四夜就在他闭眼睁眼间过去,证明苏寻兰昨晚可能确实是晕了。
只不过从今天医生的评价来看,晕过去不等同于睡着,反而因为晕厥,他失去了一整晚的行动时间,既没找到护士拿药,更无法去找谢印雪寻求帮忙。
想到自己今晚一定会进入死亡阶段,胡利就越发烦躁,也更急切地想找到病愈证明打印部在哪。
“对了,你昨晚想和我说的秘密是什么?”他问苏寻兰,“你知道病愈证明打印部在哪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个人肯定知道。”
苏寻兰弯下身体,嘴唇贴着胡利的耳朵悄声道。
但她此举并没有任何勾引或暧昧的意思,好像她这样做,只是为了用最小的声音说出两人都能听见的话:“这也是我昨晚想和你说的秘密。”
胡利问:“是谁?谢印雪吗?”
他暂时只想得到谢印雪。
苏寻兰却道:“不是谢印雪,他是……”
最后的人名苏寻兰没有宣之于口,她只是直起身体,用下巴指向一楼站在郎祺身边的人——卞宇宸。
胡利皱眉,满脸狐疑:“是他?”
“是。”苏寻兰的声音仍旧很低,“他就是歩医生口中,那个疯掉的护士。”
“你仔细想想……”
胡利闻言没有应声,苏寻兰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便说出了几条显而易见的线索,譬如玛丽姑姑只叫卞宇宸一个病患叠字小名这事提示胡利,最后不忘来手挑拨离间:“唉,要不是他瞒着我们,可能你也不会少吃一天药,比我们这些人更早进入死亡阶段。”
听到这里,胡利眼中恨意浮现。
差使苏寻兰道:“你推我下去,我要找他问清楚直接去问病愈证明打印部在哪。”
“好。”苏寻兰推着胡利走向电梯,在胡利看不见的背后扬起唇角。
而医院一楼,陈云、萧斯宇和吕朔等人也在,他们找了一个小时没有头绪,停下休息望着墙上的青山精神病院地图时,陡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们似乎被玛丽姑姑绕进去了。
歩医生说过让他们去找病愈证明单子,却没说让他们去病愈证明打印部找,玛丽姑姑是能骗人的,医生却必须说实话,所以医院里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病愈证明打印部,他们要找的,是病愈证明单子本身。
想通这一点后,再去找病愈证明单子就变得简单许多了。
那东西由玛丽姑姑保管,它应该会藏在一个玛丽姑姑时常注意,他们这些参与者却不会过多留意的地方。
陈云的视线从青山精神病院的地图上移开,随后往旁边挪动,最终停留在离地图不远的,青山精神病院院长画像上——她觉得,病愈证明单子就在院长画像背后。
陈云呼出一口气,唇边也露出了笑容,刚要和吕朔、萧斯宇分享自己的看法,就听见胡利大喊着卞宇宸的名字从电梯里出来:“卞宇宸,你过来——”
卞宇宸离开郎祺身畔,温文尔雅依言走到胡利面前:“有什么事吗?”
胡利学着苏寻兰压低嗓音:“病愈证明打印部在哪?”
他问的十分直接,卞宇宸有一瞬的怔忡,回过神来后摊手无奈道:“我也还没找到啊。”
“别装了,你会不知道它在哪?快点说,我赶时间!”胡利不想跟卞宇宸浪费时间,说最后一句话时咬字极重,威胁意味浓郁,“别逼我在所有人面前说出你的小秘密。”
卞宇宸沉默须臾,最后像是被胡利揪住了小辫子一般妥协叹气道:“好吧。我确实知道病愈证明单子在哪,它被玛丽姑姑藏在院长画像背后。”
胡利很满意卞宇宸不卖关子一口气把重点全部说完的识相态度,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他立马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院长画像。
陈云虽然没听清胡利和卞宇宸谈了些什么,可从胡利目前的状态来看,不难猜出应该是身为上个副本护士的卞宇宸告诉了他病愈证明单子的所在地,且所在地与自己猜测一致。
这样也好,陈云没有揽功的习惯,胡利是最着急找到病愈证明单子的人,那由他去揭秘病愈证明单子的所在地再合适不过了。
可惜院长画像挂的有点高,胡利眼下的身高较之前“矮”了许多,他伸着胳膊够半天,才勉强摸到画框一角。
坚硬的木质画框在一刻仿佛触手可及的生的希望,促使胡利迸发出最极限的力量,将院长画像如同翻页的纸张般从墙上掀开,随后,无数张没有医生签名的病愈证明单子,就像是被拉开的礼花筒内的彩条亮片,它们先是冲向半空,又纷纷坠落,洋洋洒洒落了满地都是。
原本在娱乐休闲室的郑书见有热闹可瞧,马上从里面出来了,其他护士们也循着动静过来,俯身捡起地上的一页病愈证明单子问:“这就是你们忙活半天要找的东西?”
胡利来不及回答,玛丽姑姑语调诡异怨毒的声音便紧随而至:“你们在干什么呢?”
这下更没人吱声了。
她踩着地上的病愈证明单子说:“噢,看来病愈证明打印部被你们找到了,可你们还没到出院时间呢,你们找它做什么?”
回应她的依旧是众人的缄默。
玛丽姑姑却像是不需要他们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收到一位可爱人士的秘密消息,他告诉我,病患之中有人正在学习模仿医生的字迹,想找到病愈证明单子伪造医生签名逃出医院,我之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却不想竟是真的呢。”
“那个人会是谁呢?”玛丽姑姑骤然闪至掀开院长画像的胡利面前,没有五官的面孔几乎贴到胡利脸上,“是你吗?”
胡利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否认:“哈哈当然不是我了,玛丽姑姑,我那么听话……”
他还想寻出更多的借口,玛丽姑姑就直起了身体,笑嘻嘻道:“我也觉得不是你呢。”
“啊?”胡利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蒙混过去,愕然睁大了双眼。
玛丽姑姑又道:“但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胡利说:“肯定是啊!”
他们怎么可能是要伪造医生签名?
明明是歩医告诉他们,只要找到病愈证明单子,他就给他们偷偷签字,让他们能提前离开医院。
胡利越想越有底气,刚要发挥自己的特长天花乱坠诡辩一通。
玛丽姑姑却打断他说:“不,我觉得我们需要举行一场诚实坦白会。”
这场“诚实坦白会”的举行地点在娱乐休闲室内。
玛丽姑姑指挥护士们将休闲室里的所有桌子拼在一起,放置成一张长桌,然后就把护士们赶到一旁站着,招来所有病患参与者在长桌的一侧坐下,至于坐在哪个位置上她没做要求,众人自然是按照亲近疏远的关系落座。
于是苏寻兰坐在右侧最末端,胡利挨着她坐,胡利旁边则是卞宇宸,卞宇宸之后依次分别是萧斯宇、陈云、吕朔、柳不花、谢印雪,十三这个人很孤僻,他貌似也没有想挨近的人,直接坐到了左侧顶端。
待大家都坐好后,玛丽姑姑就往他们每个人面前分别发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自己则站到了长桌的另一侧,两只手展开做欢迎状:“为了保证公正透明,我特地请来了两位医生。”
她尾音一落,身穿白大褂的歩医和步九照就走进了娱乐休闲室,一左一右在长桌另一侧与病患们面对面入座。
“人都到齐了,那我就长话短说吧。”玛丽姑姑前两句话语气还算平静,后面却忽地严肃起来,“偷取病愈证明单子伪造医生签名逃出医院,是违法乱纪的事,是需要重罚的!不过嘛……只要你们说出你们之中谁是这件事的主谋,院方就只会惩罚那一个人,而奖励举报的人。”
萧斯宇问:惩罚是什么?奖励又是什么?”
玛丽姑姑道:“毕竟这事到底是未遂,就关关禁闭小作惩戒吧,至于奖励……”
说着,她又从身后取出两张纸,分别放到步九照和歩医面前。
那两张纸和谢印雪他们面前的白纸不一样,上面是写了字的,最顶端的四个字尤为显眼——病愈证明。
第167章
如果说这两张纸没有签名的病愈证明单子是会让人浮想联翩的暗示,那当步九照和歩医都拾笔在单子的右下角落上自己的名字后,它就成了再直白不过的明示。
但吕朔还是想确认一下:“这就是给我们的奖励吗?”
“是的。”玛丽姑姑将两张病愈证明叠放在一起捏住,朝众人晃晃,“举报主谋的人,可以拿到病愈证明,提前出院哦。”
陈云很怀疑玛丽姑姑话语的真实性:“出院是这么随意的事吗?”
事实上,无论是玛丽姑姑的话还是歩医的话,她都觉得不可信。
俗话说美色惑人意,宝物动人心,“提前出院”这件事诱惑力越大,它就越可能是个陷阱,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听着陈云不信任的语气,玛丽姑姑笑了下,她脚下高跟鞋与地面相撞的声音踢踢踏踏,如同乐章,旋转着绕到陈云背后,冰冷滑腻似毒蛇的手指在少女的脖颈处缓缓攀爬,轻轻收紧:“你也选择保持沉默,将提前出院的机会留给其他需要的患者。”
都被掐住脖子了,陈云再有什么话目前也不好说,便闭嘴不讲话了。
玛丽姑姑拍拍她的头顶,转回原处站定,双手撑着桌面道:“现在,就让我们来找出,谁是这件事的主谋……”
可话还没讲完,谢印雪就抬起了手,食指正正对准歩医。
见状,柳不花赶紧跟上给谢印雪打头阵,长长一句话说完不带喘气:“是他说我们只要找到病愈证明单子他就会给我们签名让我们可以提前离开医院的。”
“嗯嗯嗯?不可以说谎。”玛丽姑姑伸出食指,摇了两下表示否定,“诽谤医生是件不好的事,念在你们还没病好,就先不追究了。”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歩医像是准备翻脸不认人,抱着胳膊冷漠道,“谁能作证呢?”
柳不花拍拍胸脯:“我们这些病患全部都能作证。”
玛丽姑姑怪笑两声:“病患的疯言疯语不可信。”
在青山精神病院这个副本中,被强制写进守则内不能对病患说谎的只有护士和医生,而歩医在和他们说这件事时将所有护士参与者都赶出去了,他们做不了证,能作证的病患参与者们却又被玛丽姑姑断言说的话皆是“疯言疯语”,再说歩医不承认还不等同于说谎,他要硬不认账,病患参与者们也拿他没点办法。
不过呢……
这张长桌上还坐着一个人——坐在谢印雪正对面,一整天都没听见过他说话的步九照。
“步医生。”谢印雪十指交叉,下巴搭在手背上,弯起眉眼轻声唤着身前苍色眼瞳的男人,“早上你也在的,说句公道话吧。”
公道话?
要不是不好插话,旁观的湘妃都想来一句:这俩医生眼珠子虽然长得不一样,却摆明了和玛丽姑姑同是一伙的,一个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另一个也不可能帮你说所谓的“公道话”啊。
湘妃搓着胳膊,替病患参与者们捏了把汗,和林月庆幸道:“还好我们没在病患阵营,护士跟病患的难度真的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是啊。”林月也不由叹气,说话间目光小心谨慎地投向被谢印雪询问的竖瞳医生,就怕自己的视线过于强烈,引起他的注意。
原因无他——正常人怎么可能拥有这种瞳孔形状的眼睛?
别看他现在穿着白大褂有个人样,说不定入夜后就会原形毕露,胡利的小腿十有八九就是他咬断的。
林月想到这里,眼神又飘向谢印雪。
谢印雪昨晚帮助她揭露了胡利的谎言,现在所有参与者中林月对他好感最盛,所以这会儿她上下打量着青年单薄纤瘦的身体,在心底祈祷:胡利人壮实些都被嚼了两条小腿,谢印雪的身板要是被这医生逮住,至少也得啃到腰才够饱吧?希望谢印雪别落入这医生的毒手,还是让胡利那种人渣被吃吧。
结果下一秒,疑似会吃人的竖瞳医生却像是卧底一样,毫不犹豫地背刺了“队友”,刺完还要再撒点盐:“是,歩医是说过这些话,他年纪大了,所以时常记不清自己说过的话,我还年轻,我就记得清。”
“……”
歩医都听笑了:“你年轻?我看你是病得不轻,也来住几天院吧。”
“我尊老爱幼,你先住吧。”说“尊老”时,步九照斜睨歩医一眼,讲到“爱幼”时,他又把目光落回谢印雪身上。
“你倒是真听话。”见此一幕,歩医的视线来回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几秒后他又看向其他人,语调懒散,仿佛步九照的实话对他没一点影响,恶意满满道,“好吧,我想起来了,我是说过那些话。但你们也没偷偷给我,你们闹出的动静整个医院都听得见,那我有什么办法?”
这也是实话。
病愈证明单子从院长画像背后炸出的响动如同放炮仗,没长耳朵的玛丽姑姑都能听见,何况是他们这些有耳朵的人。
所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圈套,是先予他们希望,又将希望打碎只余绝望的玩笑。
哪怕他们现在在纸上写下事件主谋的名字,得到有医生签字的病愈证明离开医院,等待他们的也不会是通关的结局,谢印雪、柳不花不会写,知道这个道理的陈云、吕朔、萧斯宇,包括卞宇宸、十三他们也都没有动笔的意思。
“没人要说实话吗?”玛丽姑姑却很想看他们争夺提前出院名额而内斗的丑态,“一个嫌疑人都没有的话,你们所有人都要受惩罚哦。”
“等等——”
谢印雪微微抬高右手,玛丽姑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扭转脑袋朝向他,却听见青年又拉了歩医下水:“私自给未病愈的病患开出病愈证明,放病患离开医院,同样是违法的事。”
“就是。”柳不花永远是谢印雪忠实的追随者,“他也是违法未遂,我们这边违法未遂要受惩罚,他高低也得关两天禁闭吧?”
玛丽姑姑:“……”
“玛、丽、姑、姑。”歩医的语气听上去不大好,毕竟他的坏脾气不止针对病患,他平等地仇视不耐烦每一个人,“他们不写,你就把纸笔都收起来吧,病患是来我们医院是治病的,罚什么罚?你闲得慌就去把厕所扫了吧。”
恶人自有恶人磨,玛丽姑姑在这个副本中并不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npc,闻言只得老实些,从十三那边开始收病患的纸笔。
“你真的不打算写……”
苏寻兰见状垂下眼睫,侧眸看向她旁边的胡利,想问他真的一个人名的都不写吗?
当然,她真正想问胡利的话其实是:你今晚就会进入死亡阶段了,除了找摆渡者npc你就只剩下提前出院这条路可以选择了,不试一下吗?至于写谁的名字,那肯定是写卞宇宸的啊,他是上一个副本中的护士,他比我们都知道很多线索,如果他肯提醒你的话,你还能多活几天呢……
简而言之,苏寻兰想看到胡利动笔,写下卞宇宸的名字。
胡利也确实动笔了,可他写的却是一个“谢”字。
整个副本中,只有一个人姓“谢”。
这不在苏寻兰的计划之中,她愕然瞪大眼睛,立即开口以不小的声音说话,同时也是为了提醒谢印雪:“谢?你要写谢印雪吗?”
胡利听着她的高呼笔尖微顿,但一秒不到又继续往下写字,速度还更快了。
据玛丽姑姑所言,主谋要遭受的惩罚是关禁闭,听上去不是一个会死亡的惩罚,可是谢印雪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放任胡利写完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按住桌面,欲借力动身去夺胡利的笔。
偏偏在场有人动作比他更快,快到连谢印雪也看不清她的动作,只知他的手掌才碰到桌面便被玛丽姑姑用一支黑笔从上至下刺穿,如同他在永劫无止学院和笔仙对抗时的技法——撕裂手背的皮肉,捅断指骨筋络,将他的右手彻底固定在原位无法离动。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在永劫无止学院中,面对如此伤势谢印雪神情仍如旧日般笑意盈盈,始终如一。
而在这里,他自手心伤口溢出的血液还未从掌背盖住阴影内漫出,谢印雪整个人便伏倒在桌面上,难以自抑地咳出一口殷红热血,那对通身纯银,唯花蕊灿金鎏光的梨花镯则染着他的血断成数截,仿佛落入玉盘的大小宝珠,坠地的声音明明琳琅清脆,却给人一种心惊难言的沉重。
步九照眸光一冷倏然站起,护士们临时拼凑出的长桌因他焦灼粗暴的动作摇晃欲散,他本能地朝谢印雪伸手,却在下一瞬想起了什么一般顿住。
与其同时,胡利扬起写有谢印雪姓名的纸张,与柳不花一起异口同声喊道:“我写完了——!”
俩人的声音拉回其他人的神志,他们暂时收回看着谢印雪与玛丽姑姑的视线,转而看向柳不花和胡利。
歩医饶有兴致地问:“你们俩都写了名字啊?”
柳不花道:“对,写了。”
胡利写的毫无疑问是谢印雪的名字,柳不花写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主谋是我,只有我。”柳不花如同一个安然赴死的罪犯,向玛丽姑姑和歩医自首道,“是我想找到病愈证明单子伪造医生签名逃出医院,你们把我抓走关禁闭吧。”
“只有你?”歩医反问他,“可是这里还有人写了别人的名字。”
“那又如何?”
柳不花拈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张从椅子上缓缓起立,修长的身形如同青竹般挺立,他没有脑袋,就像面庞空无一物的玛丽姑姑,旁人无法再从他的脸上读出任何情绪,仅能听他用沉静平和的语调从容分析:“你们找的是主谋,写再多的名字,主谋也只有一个,也只需要一个。”
很难想象这样一番话是从柳不花口中说出的。
他总是跟在谢印雪身边,就像满月下的碎星,谢印雪越是璀璨耀眼,就会衬得他越发黯淡渺小,只有谢印雪在的地方,他就是阴影下的一粒不足为道尘沙。
但他拥有属于自身的辉芒,哪怕十分微小。
强大如步九照那样的人在一刹都束手束脚毫无用途,他却可以不顾一切站出,正如他最初愿意代替朱易琨进入锁长生的因由一样:他愿意为了谢印雪——为自己深深在意的亲人毫不犹豫去死。
“我就是主谋。”
柳不花把纸送到歩医面前。
歩医垂眼睨着纸张上的“柳”字,几秒后忽地笑了:“你说的没错,提前出院的名额只有一个,可惜那个人不是你,因为——”
“你不是最先把名字写完的人。”
柳不花身形僵住。
他已经尽力写快了……
然而胡利才是最先动笔的那个人,若不是柳不花柳姓后的两个字笔画少,他都未必能追上胡利,与他近乎同时写完停笔。
歩医说:“你如果真心想救谢印雪,怎么也该写十三的名字才对吧?毕竟他名字笔画最少。”
坐在长桌左侧末端的十三见状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歩医和柳不花谈论的人不是他似的。
反倒是柳不花听完了歩医的话,握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攥紧,在纸上抓出道道褶皱,向仍伏在桌面上眼睫半阖,像是已经死去的青年道歉,艰声道:“……抱歉干爹,我没做好。”
……大概也做不到。
他有坦然赴死的锐意,却无法拥有让一个无辜人代替谢印雪去死的决心。
这是每个拥有道德底线之人的悲哀。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青年闻言轻轻扯了下唇角,大概是因为受伤,他的声音低哑无力,虚弱得难以听清,“是我不够……”
胡利也不想听清他说什么,匆匆打断道:“柳不花不是最先把名字写完的人,那这个奖励就是我的对吧,我可以拿到病愈证明提前出院?”
歩医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被玛丽姑姑放在桌上的两张病愈证明单子走到他面前,又在胡利惊喜伸手要接过之际陡然收回,哈哈大笑道:“也不是你。”
胡利愣住:“为什么不是我?”
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写了名字吗?
这时一道声音像是听到他心底的疑惑,说出了真正的答案:“是我。”
声音的主人眉眼含笑,高举起那张写有她名字的纸张:“最先写完名字的人是我。”
“陈云……”
吕朔睁大眼睛,还能颤声唤着她的名字,而萧斯宇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普通,简简单单的,不出挑,不好听,唯一优点大概就是上口易读。”陈云不看他,也没看萧斯宇,只笑着继续说,“但今天,我发现它也是有意义的。”
仅十一画,较“印雪”二字还少五画,足够她抢在胡利补完谢印雪的名字、或是柳不花之前,先写完自己的名字。
“你疯了……”胡利抖着声线骂她,嗓门越来越高,带着不敢置信,和嫉贤妒能的愤怒,“柳不花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谢印雪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要一个两个上赶着去给他送命?”
“你懂什么?!”萧斯宇红着眼怒道,“她根本不是为了谢印雪!”
今天被写名字的人如果换成他、换成吕朔,陈云同样会这么做!
“是,我不是为了谢先生去死的。”陈云笑着朝萧斯宇点点头,感谢挚友的相知相惜,“生命的意义对我来说不是只有‘活着’一件事。我只是认为能帮助一个曾经帮过我许多、救过我朋友、救过我生命的人活下去,这才是我努力在锁长生内活到至今的意义。”
陈云永远记得,在她第一次进入锁长生时,唯有谢印雪听了她的祈求,愿意帮忙救室友楚丽;也是谢印雪在永劫无止学院最后一天内,让她躲藏在行李箱内逃过其他参与者的搜寻;如今到了青山精神病院,谢印雪对待他们几人看似冷漠又疏远,却一直在暗中告知他们副本线索。
她仰慕谢印雪的强大,也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陈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比谢印雪卑微或是渺小,谢印雪能救下那么多人,在这一刻他却救不了自己,而现在她救了谢印雪,那在今天、在今后、在未来,她都是比谢印雪更强大的人。
——曾经只能仰慕强者的她,如今已经成为了强者本身。
“恭喜你。”
歩医率先为陈云鼓掌,连玛丽姑姑这个看病患极其不顺眼的npc竟也一道配合。他把病愈证明单子递给陈云:“你虽是主谋,但勇于承担责任,所以我们医院信守承诺,把你应得的奖励给你。现在,你可以自由选择提前出院,或是留下来接受惩罚——扫厕所。”
陈云注意到他话里的一处细节:“惩罚不是关禁闭了吗?”
歩医意味深长道:“玛丽姑姑现在很喜欢你,她舍不得关你禁闭了。”
“哦是的,我亲爱的云云宝贝,姑姑现在怎么舍得关你禁闭呢?”玛丽姑姑果真变了个面孔,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与陈云说话,一边讲一边抽出捅穿谢印雪手背的黑笔,“当然,如果你不想扫厕所,你还是可以选择提前出院的。”
随着那支笔的离开,谢印雪也像是解除莫名的束缚一般终于能够行动了。
“玛丽姑姑下手重,你伤的不轻啊。”歩医瞥了他一眼,看向步九照道,“让这位‘步医生’给你治治吧。”
步九照不等他说完就已经快步走到谢印雪身旁,柳不花则去找胡利兴师问罪:“你还骂陈云疯,我看你才疯了,我干爹哪得罪你了,你要写他名字?你不知道提前出院也是死路一条吗?”
“你提前出过院了?你知道提前出院是死路一条?”胡利反过头来质问柳不花,“你还好意思问谢印雪哪得罪我了,他骗了我!”
谢印雪右手掌心空洞的伤口止不住血,把早上才换的病号服洇得一片殷红,不过唇瓣却因方才咳出的血迹未净而沾染了上几分明艳的颜色,闻言他抬起苍白的面庞,呼吸微弱而声低问:“我何时骗你了?”
胡利声嘶力竭:“你说过你有独特的通关技巧,我们要是觉得过这一关副本有些吃力,可以付出一点点微小的代价来找你寻求帮助,话里话外全在暗示你是摆渡者npc,可你如果真的是,你和柳不花为什么那么怕我写你的名字?摆渡者npc会怕这些吗?!你们怕,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摆渡者npc!”
找错摆渡者npc的后果很恐怖,胡利在以前的副本里就遇到有参与者冒充摆渡者npc,其他参与者相信后傻傻地找他做交易,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等待通关,却不知自己等待的其实是死亡。
正因如此,胡利才不敢全信谢印雪的话。
可他也不清楚谁才是这个副本中的摆渡者npc。
谁知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场“诚实坦白会”,就是他验证谢印雪是否是摆渡者npc的最好机会——npc又不是他们这些参与者,根本不会死,所以谢印雪如果是摆渡者npc,他肯定不会怕有人写他名字啊。
胡利自己很明白提前出院大概率不是通关的真正途径,否则苏寻兰所说“是上个副本里疯掉的护士”的卞宇宸就先写其他病患的名字了,因此胡利压根就没想过要提前出院,他的目的是打算验证出谢印雪摆渡者npc身份的真伪。若为真,他就即刻要求与谢印雪做交易;若不是真的,他也还有机会寻找真实的摆渡者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