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事实。
昨日所有参与者都腹痛不止流了鼻血,吃了疗伤丸才缓过来,却似乎留下了后遗症,比如乏力、疲惫、易倦,以及脸色苍白泛青,如今每个参与者的面容,看上去都不如前两天那样精神红润了。
刘斐说:“我们这是遭到山犭军自爆攻击的后遗症吧?”
楚仪杨道:“应该是。”
问清楚宣霆那边昨夜没有异常后,楚仪杨就不管他了。转头刚想问问谢印雪已经休息过一晚了,现在能不能开始讲《山海经》里“见则天下大旱”的异兽都有哪些:“谢……”
却不曾想宣霆还在挑事,楚仪杨那声“谢兄弟”刚起个头,就被宣霆的说话声给盖过去了:“而且说起做贼,他比我更像贼吧?”
“我吗?”
柳不花见宣霆食指指尖正对着自己,也举起手臂指了指自己问:“我怎么像贼了?”
宣霆回答他的疑问:“你一脚的泥啊,干嘛去了?”
众参与者在这个副本中身上穿的衣服是法衣,有自洁功能。上面沾的血、破损的地方全部会在次日自动修复还原成最初的样子,所以众人昨天被山犭军自爆洒了满身的血肉酱后,今天再见,身上全部干干净净的,唯独柳不花是个例外——他的白靴子上有许多泥点,好像在土里踩过似的。
大家循声朝柳不花望去,只瞧了一眼,就发现他的脚果然如宣霆所说满是泥痕。
“我……”
柳不花欲言又止,侧脸偷觑谢印雪,却见青年也在静静地望着自己,那双柳叶眸里无波无澜,淡漠得仿佛世间何物都无法在其中掀起涟漪,但柳不花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了解他,他说什么都瞒不过青年,便硬着头皮解释:“我早上天一亮,去了趟客栈的后花园。”
吴煜不解道:“你大清早的,去那干嘛?”
其余人也分外疑惑,尤其照柳不花话里的意思来看,他好像还是悄悄去的,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这么小心是要做什么?
柳不花干笑两声:“……当花。”
众人:“?”
谢印雪闻言闭上眼睛,抬手用指腹揉起额角,于心中自己安慰自己:罢了,这个副本是不花的前世,兴许他前世真是朵牡丹花妖,如今故地重游,他受到影响犯个病也正常,回去再接着吃药看病就行了。
可柳不花这话其他参与者就听不懂了。
虞佳忆问他:“什么‘当花’?”
柳不花生动形象地给她描述了下那个场景:“就是挖个坑,把自己当成一朵花埋进去。”
虞佳忆:“???”
怎么越是解释越是听不懂了呢?
谭凡毅也憋不住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有病,是妄想症,我总觉得自己是朵牡丹花,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柳不花摆摆手,做着安抚的动作,“我就埋了个脚,非常克制。”
众人:“……”
他们很难相信柳不花这匪夷所思的说辞,可看他神情,却又不像是在说谎,连谢印雪也帮着他说话:“不花他的确病得有些严重,还请大家多体谅他些。”
谢印雪是《山海经》活字典,众人还指望他背下“见则天下大旱”的异兽名单,自然不会不给他面子,便不再揪着此事不放。
楚仪杨赶紧趁此时开口:“谢兄……”
“唉,唉,唉——!”
结果楚仪杨话没说完又再次被三声叹息打断,不过这回比上回有了进步——他多说了一个字。
然而上回打断他话的人,楚仪杨敢教训两句,这回打断他话的人,楚仪杨却连看向那人的目光都不敢流露出太多愠色,尤恐被他发现自己的恼火。
蔡乐乐则询问来者:“秦掌柜,昨晚又有菌人小厮出事了吗?”
秦鹤几乎每天早上来见他们时就是汇报菌人小厮的死讯,然后哭诉他们死状如何凄惨,今日他叹着气过来,大家都以为又是这么个套路,没想到他却否认了:“没有,昨晚没有菌人小厮出事,一个受伤的都没有。”
“那这不是好事吗?”蔡乐乐接着问,“您怎么还一直叹气呢?”
秦鹤告诉她:“因为我今早起来往后花园一看发现我辛辛苦苦养的花草,全部都死了啊,我能不叹气吗?”
众人立马扭头齐齐盯住柳不花,仿若他就是导致后花园花草悉数死亡的凶手,谁让他刚刚承认去过后花园,还试图挖坑埋自己,或许那些花花草草就是被他挖坑时意外掘断根茎而死的呢?
“不关我的事啊。”柳不花连忙出声自证清白,“我早上去后花园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全部枯死了。”
辛天皓“咦”了一声:“枯死的?”
柳不花点头:“对,一年没浇过水的盆栽那种枯死法。”
“不止啊……花花草草没了也就算了,可我小池塘里的鱼也都跟着一块死了。”秦鹤又开始拿着袖子佯装擦泪,“不知道为何,后花园小池塘里的水一夜枯竭,以至于我原先养在里面的那些鱼儿们,如今竟比咸鱼还干!”
“天干地燥,草枯池竭。”楚仪杨听完眉头皱得更紧:“看来凶兽导致的旱灾更严重了,再不找出那只‘见则天下大旱’到底是谁,明天不知道会怎么样。”
谢印雪闻言长睫轻抬,幽邃的黑瞳凝向他,嗓音柔缓徐和:“你觉得是旱灾?”
楚仪杨却像是被这一问冒犯到了,带着些可能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意味反问:“不然呢?”
青年往后靠去,姿态慵懒,唇角扬起,微笑道:“嗯,你说是就是吧。”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类似于挑衅的言语下还保持寻常冷静,不过聪明人会掩饰自己的愤怒。
而楚仪杨恰好是个聪明人,他老于世故,处事圆滑,鲜少将喜怒形于色,但今天他情绪却失控太多次了,譬如听完谢印雪所言后,他下意识地想接上一句:“你什么意思?”
他甚至都已经说出了“你”字,却又在下一秒寻回理智,压抑着真实情绪改口道:“你……是怎么想的?”
谢印雪却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目光定在百合子身上,启唇念出一串名字:“颙、肥遗、獙獙、薄鱼、?鱼、朋蛇、鸣蛇……《山海经》里能预兆大旱将至的异兽太多了,它们的外观、特性、喜好也不尽相同,我就算全说出来,你们也未必记得住,正好,我——”
“怎么就记不住了?!”
被旁人屡次打断过话语的楚仪杨终于也能打断一次别人的话了。
他截住谢印雪话头,从谢印雪报出的第一个名字开始背诵,像是在炫耀自己强于旁人的学识和记忆力:“颙,鸟,其状职枭,人而四目而有耳,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肥遗,六足四翼……”
可活字典还没当满二十秒,又被人打断:“没必要。”
“因为我刚刚想说,我已经知道是哪种凶兽导致客栈出现旱灾了,既然如此,直接听答案不就行了?”梳着高马尾的矜贵青年睚眦必报,“你刚刚亲口对宣霆说的,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
没必要浪费时间听你把无关的记载背一遍。
——虽然这句话青年没直说,但他就是这个意思,表达的“委婉”些罢了。
不过再委婉宣霆也都听出来了,他又猛地站起,指着谢印雪鼻尖骂:“你他妈说话注意点,你在看不起谁啊?”
作者有话说:
①:颙,鸟,其状职枭,人而四目而有耳,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
第238章
楚仪杨本来也听怒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感言,宣霆就已经抢在他前头把话说完了,还说得这样不客气。
那谢印雪还能怎么回话?
楚仪杨善于看人,他也看得出谢印雪这人性子倨傲,宣霆如果非要逼问他看不起谁,那谢印雪的回答一定是“我平等地看不起在座的每一个人”。
而青年一旦说出这个回答,那他们之间就算撕破脸皮了,可是楚仪杨不想闹得那么难看,谢印雪很有价值——起码比宣霆有价值,为了一个宣霆与他闹僵根本不划算。
极度盛怒之后高昂的情绪下跌,楚仪杨反倒冷静下来,也渐渐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不妥之处,于是他又把宣霆拽到椅子上坐着,把他和谢印雪隔开道:“真的别吵了,山犭军的自爆攻击是不是还会附带影响情绪的后遗症?你们不觉得吗?我们的情绪全都不太对劲。”
“是有些不太对劲,我有些……情绪失控。”百合子刚刚骂着宣霆要他反思,骂完自己也反思了会儿后说,“我的喜怒哀乐等情绪全都被放大了。”
就好比她想询问宣霆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黑眼圈可以直接问,但她偏不,非要先问他一句是不是半夜去做了贼——因为她讨厌宣霆,今早看到宣霆的第一眼,这种厌恶的情绪便达到了顶峰,促使她一定要用难听的话冷语讥诮才行。
“我也是。”虞佳忆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庞道,“我昨晚没睡好,我一闭上眼就会梦到狏即,就像秦鹤说的,我在可怜同情它,我为它难过。”
辛天皓幽幽看向谢印雪和柳不花:“我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就好想加入你们家族,想得不得了,你们家族真的不收人了吗?”
谢印雪:“……”
柳不花婉言谢绝:“等你吃过爱情的苦再说吧。”
“那要不我自己创个家族吧。”看得出辛天皓确实被影响了,这种丢人的欲望被无限放大,他还向其他参与者诚邀道,“你们想加入我的家族吗?”
奈何无人动心,辛天皓很是失落。
谢印雪乜着眼瞥柳不花:“你早上偷偷去花园,也是受了影响情绪失控?”
“对啊干爹,不然我怎么会挖坑埋自己呢?”柳不花顺势承认了,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表示细小的手势,“你是懂我的,毕竟那次差点窒息死亡后,我至多至多只会吃点土解馋,就那么一点点的土。”
众人:“……”
柳不花这话透露的信息量有点大,是个人都能听出他不是第一回干出挖坑活埋自己这种事了,甚至于某次还真险些把命搭了进去。
百合子用“人不可貌相”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柳不花,神情复杂道:“兄弟,你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柳不花茫然道:“挺容易的啊,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命好硬,怎么都死不掉。”
“你真死不掉就不会和我一起站在这里了。”百合子认为他是在吹牛逼,“你才过了几关锁长生啊,就敢把话说这么满了?”
柳不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到底还是没告诉百合子:这是我最后一关了,过完我马上重获自由,而且这么多关以来我什么正事都没干过,就是躺着让我干爹带飞,如今这最后一关还有我前世老熟人帮我作弊,拉了你们这些人来当陪玩,我不通关简直天理难容。
不过这种大实话可不兴说。
柳不花只好奇地问谢印雪:“干爹,你有受影响吗?”
谢印雪颔首道:“有。”
柳不花嘀嘀咕咕,疑惑不已:“影响在哪呢?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谢印雪方才对待楚仪杨时所流露出的不屑与蔑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就是这种情感淡漠,薄幸寡意的人,可除此以外,柳不花又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所以柳不花不明白,谢印雪受的影响究竟呈现在哪个方面?
而在哪方面谢印雪自己却很清楚——他昨晚教步九照“狗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柳不花和辛天皓的情绪表现在欲望的放大上,他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被放大的是情欲,步九照现在又没在他们旁边,柳不花能看出来才怪了。
“不说这个了。”这种跌份儿的事谢印雪不想深谈,“我现在想说一说,导致这场旱灾产生的凶兽是谁。”
当下没什么事比这更重要。
答案即将揭晓,楚仪杨紧张得将身体往谢印雪的方向倾去:“是谁?”
青年血色浅淡的唇瓣翕合着,吐出两个字:“薄鱼。”
“又东南三百里,曰女烝之山,其上无草木。石膏水出焉,而西注于鬲水,其中多薄鱼,其状如鳣鱼而一目,其音如欧,见则天下大旱。”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住话音,点漆般的眼眸焦距移动,定在百合子身上,嗓音和目光一样清冷,道明薄鱼在妖精客栈里伪装的身份:“也是百合子道长很熟悉的,鲛人薄郎。”
百合子瞳孔骤缩,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谢道友,能说说你的判断依据吗?”虞佳忆蹙着眉询问谢印雪,“为什么你会认为薄郎就是凶兽薄鱼,因为他名字里带个‘薄’字?”
谢印雪以前思索时会习惯性地转动腕间的梨花银镯,但这个副本中他的镯子没了,于是他只能改去转无名指上的素圈金戒,缓声说:“‘其状如鳣鱼而一目’是说,薄鱼形状与鳝鱼相似,只有一只眼睛,而薄郎右眼被纱布裹缠,只有左眼能够视物,符合薄鱼的外观——”
百合子急切地打断谢印雪:“你都说是被纱布裹缠,他说不定是眼睛受伤了才会这样的啊。”
谢印雪迎着她的视线,声音没有停滞,继续说:“另外薄鱼‘其音如欧’,是指他的叫声像人的呕吐声,我们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不需要我重复吧?”
百合子摇头,再度为薄郎辩解道:“当时绯衣雀妖死状恐怖瘆人,合窳也被步九照一剑弄死,我和虞佳忆被恶心在旁边呕吐,薄郎和我们两个一样,吐两声也很正常啊。”
“百合子。”谢印雪唤她之名,声音凝肃,压迫感极强,“你的情绪被影响了,就像你对宣霆的厌恶被放大那样,你对薄郎的喜爱和维护也被放大了。 ”
很少有人能面对谢印雪这样的眼神而毫不退缩,可百合子却顶住了谢印雪刻意释放的压制力与他对视:“不,我很清醒,很理智。”
少女的眼中没有畏惧、退怯等情绪,只有坚定和怀疑:“你这两个理由站得住脚,但我的反驳也站得住,你不会用这种能够被我反驳的理由来确定薄郎的凶兽身份,他身上一定还有某个点,能让你断定他就是凶兽,你把那个点说出来,我就信你。”
谢印雪没立刻开口,因为百合子说的话完全正确。
他如果要给一个人定下罪责,便一定能给出无可辩驳,让人信服的理由。
而他之所以能断定薄郎就是薄鱼,也根本不是因为薄郎只有一只眼睛或曾发出过长久的呕吐声这两个缘由,真正让他怀疑上薄郎的,是薄郎告诉百合子的那个消息:合窳跟剑客豹妖打起来前,正在和两只兔妖吃饭,然合窳原先是不想和豹妖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合窳抬头看了豹妖一眼后就改变了主意,表示愿意和他切磋。
为什么呢?
因为豹妖剑客的眼睛,跟步九照一模一样——合窳想弄清楚,豹妖剑客是不是穷奇,才和他打了那一架。
妖精客栈里,只有凶兽才知道上古凶兽穷奇的有关线索。
合窳临死前没说完的话,薄鱼替他说了:上古凶兽穷奇,有一双苍色的竖瞳。
这个线索一旦曝光,参与者们势必会对步九照的身份产生怀疑,可步九照说过让谢印雪帮忙瞒住他凶兽穷奇身份,这证明,步九照的身份不能提前曝光,必须得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这个时机,谢印雪推测是全部寻常凶兽死亡之后。
所以他不能说出自己判断薄郎是凶兽薄鱼真正的原因,否则参与者们会怀疑上步九照的真实身份,哪怕只是怀疑,还不能最终确认,谢印雪也不会冒这个险。
于是他拿出了百合曾经说过的借口:“第六感。”
“狗屁第六感!”
百合子骂完笑了,她也往后一靠,像是打赢了胜战般道:“你说不出那个理由,我是不会信的。”
“诶,凭什么你能说自己判断合窳是凶兽时靠的是第六感,谢印雪却不行?”百合子宿敌杠精宣霆上线,“你在玩双标?”
百合子深深吸气,闭上眼睛不耐烦道:“我的第六感也不准,我是骗你们的。”
谢印雪也轻轻笑起,张唇道:“真是笑话,我需要你信我吗?”
谢印雪这个人,在某些时候无情无义至极,他偏执、疯狂、极端,认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会更改,就像他为了沈家,为了能够获得进入锁长生的资格,他会义无反顾地拉柳不花下水,也可以在必要时刻牺牲柳不花,只要能护住沈家,护住小徒弟沈秋戟,他连牺牲放弃自己都是毅然决绝的。
于他而言,挡在自己坚定目标面前的任何事物,都应该被消亡。
谁都不能例外。
柳不花不行,步九照不行,他自己也不行。
这种狠厉的性格使得他即使在笑,笑容看上去也十分冷漠,透着没有温度的冰凉:“薄郎就是薄鱼,我不会出错,你且看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吧。”
作者有话说:
①又东南三百里,曰女烝之山,其上无草木。石膏水出焉,而西注于鬲水,其中多薄鱼,其状如鳣鱼而一目,其音如欧,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
百合子闻言浑身震悚——是的,谢印雪压根就不需要她相信。
其他参与者不会站在她这边,他们都还得指望谢印雪这个活字典带领他们找出剩下的寻常凶兽,所以他们一定会听谢印雪的话,就算谢印雪认错了又如何呢?
这个副本里误杀一只妖算不得什么事,其他妖客只会欢快地分食他的尸体,无论薄郎是不是凶兽薄鱼,杀了就杀了,谢印雪就是要他死,她还能怎么办?
百合子只能搬出最后一个方法,颤着声道:“万一、万一薄郎是妖王,我们贸然对他动手……”
“妖精客栈里所有妖客的妖力都在流失,纵使他是妖王,他也不再无敌了。”谢印雪残忍打破百合子的所有希望,五指抚了下自己放在膝上的银剑,淡声道,“你们若是害怕,等到午时,你们不必动手——”
“我亲自杀他。”
谢印雪是所有参与者中修为最低的人,他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敢撂下这样的狠话?
至此,百合子终于彻底明白:谢印雪是铁了心要杀薄郎,绝无转圜余地。
她抱紧怀中的琵琶,看窗外日头渐渐高升,内心祈祷着时间能过的再慢些,可惜这天向来不遂人愿,正午仿若一眨眼就到了,众妖客开始陆陆续续走出客房,打破了妖精客栈沉寂一夜的安静。
“哗——”
只听一声类似于悲鸣的金石摩挲之声响起,那是谢印雪将银剑自剑鞘中抽出而产生的动静。
百合子怔怔地看向他,只见青年手中剑身折射出的光芒如冰如霜,肃杀凛然,却不及青年眼底眸光的半分冷冽。
他持剑径直朝刚从客屋楼走进饮月堂那肤若凝脂、面如桃花的漂亮鲛人走去,而鲛人却不知危险将至,见青年向自己走近,还弯起唇角,笑着张唇,约莫是想喊一声“谢道长”问好。
“薄郎快跑——!”
百合子骤然开口,高声大叫。
薄郎得了她提醒迅速往旁边侧闪,躲过了谢印雪致命的一剑,却仍是受了伤,整个右肩几乎被砍断,原先莹透的脆弱耳鳍也被削裂,溢出淡蓝殷红相间的血液,可见他方才若是没躲,那他的头一定已经被谢印雪一剑斩断了。
“……为什么?”
因为剧痛,薄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他瘫软在地上,眼睫一眨便有无数纯白圆润的珍珠扑簌簌坠落,一边后退一边哭着向谢印雪求饶:“不要杀我……”
“求求你了……不要杀我……我没有干过坏事啊……”
“我的剑很快,你不会感到痛苦的。”谢印雪神情温缓下来,嗓音温柔,仿佛在哄人似的,“你不要再动了,再歪一剑,你会更痛苦。”
“可是为什么……”薄郎看向谢印雪的眼瞳凄楚哀绝,“我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求求你……求你放我吧……”
谢印雪叹道:“你什么都没有错。”
然而他还是抬起了银剑,半点犹豫都没有地就要挥下,眼底情绪难辨,结果却在一道弦音响起后卡在半空。
“你不能杀他!”
百合子用法器琵琶定住了谢印雪的身形,咬牙冲到薄郎面前,对谢印雪大吼:“除非你从我尸体面前踏过去!”
“你疯了吗——百合子?!”宣霆破口大骂,“他就是一个副本里的npc啊,你在可怜他什么?!”
百合子头也不回地回骂道:“老子做什么要你管?!”
说完她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枚疗伤丸,塞到薄郎手里,低声道:“吃了它赶紧跑,去躲起来,我替你拦住谢印雪。”
薄郎紧紧攥着疗伤丸,没有服用,只用那双盈着泪光的桃花眼瞳呆怔失神地凝望百合子:“百合子道长……”
“别发呆了,走吧。”百合子摸摸薄郎的头发,动作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耳鳍,“我这人就是见不得漂亮的美人哭,颜控真是没救了。”
另一旁宣霆却跟着抽出了手里的剑,朝着百合子砍去:“你妈的,老子就要管!”
甘洪昌一死,百合子就是参与者中修为最高的人了——第一的辛天皓可以忽略,因为他在见到薄郎身上被谢印雪伤出的血迹后就不省人事了。
所以被百合子定住的谢印雪无法挣脱其束缚。
但百合子要桎梏住谢印雪,她就无暇顾及宣霆,以至于宣霆那一剑劈出后即便她反应足够迅速,却还是受了剑气波及,被掀翻撞到墙上,咳出一口红血,她勉力抬起头,又朝薄郎道:“你走啊——!”
谭凡毅和吴煜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怎么就打起来啊,别打了啊你们!这还不如接着吵架呢!”
眼看宣霆又要挥出一剑,虞佳忆蓦地抬头,手指在法器琵琶上抚响弦音,帮忙偷袭定住宣霆。
楚仪杨瞠目:“虞佳忆,你也跟着百合子疯了?”
“随便你怎么想。”
虞佳忆其实也觉得自己疯了,她受山犭军自爆攻击留下的后遗症太严重,对狏即的同情怜悯之心越发浓烈,所以当她听到薄郎一声声哭求时,她心软了,她把对狏即的同情和悲悯转移到了薄郎身上:“谢印雪不说出他断定薄郎是薄鱼的真正原因,我不信任他,因此我想帮百合子,不想帮谢印雪,有问题吗?没有,你让谢印雪说那个原因,他只要说了,我一定帮他杀薄郎。”
“疯了疯了……柳不花,你怎么又傻站着了?”
楚仪杨没辙,又朝站着一旁给辛天皓掐人中的柳不花喊道:“快去帮你干爹啊!”
没有谢印雪的吩咐,柳不花不会多管闲事,闻言摇头:“我是废物,我帮不动。”
楚仪杨:“……”
这也太孝了。
柳不花知道楚仪杨误会了他,可他没办法解释,毕竟此刻恐怕连谢印雪自己都在思索、在踌躇不决:到底要不要杀薄郎?
难道百合子定住他,他就杀不了薄郎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印雪如果定下决心要杀薄郎,他多的是办法,譬如把步九照喊出来一剑就能解决,但他没有。而事实就是——谢印雪在听到薄郎问出那句“我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后,他开始犹豫了。
或许薄郎的声声哭求让他想到了某个人。
那个人对谢印雪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封印大阵一破,便会有业火降世,没人和他说过。
他自出世那一日起,就被关在长雪洲中,饱受寒风暴雪的折磨,千年万世不得出,没人和他说,他又能知道什么?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吗?
如今谢印雪都知道了。
秦鹤是这个副本的设计者,也是关步九照入长雪洲的人,他就是要借这个副本,借这些死去的寻常凶兽之口,告诉谢印雪:步九照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步九照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因为他知道也没用。
谁让他这一生做过的唯一错事,就是活着。
强大如穷奇又如何?孱弱如薄鱼又如何?他们这些凶兽,哪怕手上没直接染过一滴鲜血,可他们活着就是错,他们活着,就会有无数人间接在他们手里死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何其悲哀的命运。
谢印雪持剑站在薄鱼面前,和秦鹤站在步九照面前没有区别。
秦鹤要步九照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和谢印雪是同样的刽子手,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连回答都是一样的——
正如三千年前长雪洲封印大阵阵破那日,步九照问秦鹤:“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秦鹤告诉他:“你什么都没有错。”
这一切切,叫谢印雪如何能不犹豫?
他这一剑若真的斩下去,斩断的,又何止是薄郎的命?
他如果开口叫步九照来帮他杀了薄郎,那对步九照来说,又是怎样的折辱和奚落?
谢印雪想不出答案。
他垂下眼睛,在那一瞬,他连手里的剑也想跟着放下。
而下一刻,他的手臂竟真的能够垂落了——百合子解开了对他的束缚。
谢印雪不由微怔,毕竟薄郎还面色惨白萎顿在地没逃走呢,百合子怎么忽然就撤去了灵力?
没疑惑太久,谢印雪便知晓了缘由。
因为百合子口鼻喷血,疼得在地上打滚,她高高弓起胸腔,像离水窒息的鱼拼命弹动,周身除了痛楚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哪还有分得出心神精气调动灵力禁锢谢印雪?
“百合子道长?您怎么了?!”
薄郎看到百合子这样被吓了一大跳,他用另一只完好的肩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挪到百合子身旁,把刚刚百合子递给他的疗伤丸塞到百合子口中,又合拢嘴巴抬起下颌逼她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