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火气还没有撒完,幻境统统又变成了经久不息的紫雾,从紫雾那头款款走来一个人影,看她的身形和仪态,四人很快辨认出,她是在幻境里和大家变成老熟人的汤冬菱。
汤冬菱眼上蒙着白纱,双眼的位置明显凹了下去。她面容憔悴,可看起来比方才明公屋里那个见人就挠的样子无害多了,段月白见了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酸起来,硬生生地撤了火。
她端端正正地对几人行了礼,这礼行得端庄温婉,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几位真人。”
“你,你不用对我们这样……”段月白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我们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净给你添乱了。如果没有我们横加阻挡,明公和师老太太的仇,你早就报了吧?”
汤冬菱苦笑一下,摇摇头:“与几位真人无关,天意如此。他们作孽太深,就算我和猫儿不去报仇,报应也迟早会落到他们身上,都是个人的缘法。我命不好,仅此而已。”
“我命不好,仅此而已。”
这话让宋潮青怔住了,或许是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他上辈子的命数,跌跌宕宕二十年,何尝不也是一句“命不好”?
“我来找几位真人,是有一事相求。”她尾音发颤,听起来又要哭了。
段月白急道:“什么事?你说便是,要是能办,我一定替你办。是不是要让我们帮你宰了明公?”
可汤冬菱“扑通”一声跪在几人面前,再也抑制不住哭腔:“真人,冬菱旁的什么都不求,只想要回我的一双眼睛!”
是了,眼睛。
无论是近在眼前的汤冬菱魂魄,还是吞食怨气幻化成实体的汤冬菱活尸,都少了眼睛!
她的眼睛哪儿去了呢?
人活着时身体受到的损害,会一五一十地应到魂魄上来;可一旦咽气,人成了鬼,无论再对尸体做什么,就算是挖了坟把尸体吊着打,都不会对魂魄造成损伤。
段月白本就愧疚万分,对上她一双血泪滚滚而下的血窟窿,更是抓耳挠腮。他想让汤冬菱起身,可这姑娘怎么都不肯,他就只能席地而坐,问道:“我方才在幻境里看,你死的时候眼睛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没有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真人,我当时还有一口气在,还没有死透呢。”汤冬菱哭得更加悲切了。
从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终于还原了她死前的真相。
原来她被明公那床上的把戏勒得窒了息,可那会儿还没有死透;师主管做上吊绳的时候,也马马虎虎地没有做好,她心里有鬼,刚把人吊上房梁,就贼喊捉贼地将大少奶奶之死广而告之,很快把人放了下来,这又让汤冬菱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可天道最是无情,把“尸身”放进棺材里时,师管事还是发现了她胸口微弱的起伏。
“她在灵堂里挖了我的眼睛,用白布盖上了我的脸,对所有人说揭开白布不吉利,就这么蒙混了过去。”汤冬菱终于哭诉完了。
其间段月白递给她两条熏了月麟香的白手绢,都让她的血给染了。
段大师听得眉头紧锁,沈翳也冷着一张脸,苏巢更惨,听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哭了。
宋潮青攥紧拳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愤恨地想:“这便是说……汤冬菱是在棺材里活活闷死的!”
饶是宋潮青这样不把别人的事放在心里的人,也有了想杀人的冲动。
“那你可知道你的眼睛被师老太太放在了哪里?”段月白按捺着性子问。
他怪自己太糊涂,一心只想除魔卫道,竟然管了这么大一摊子闲事儿!不仅耽误人家报仇雪恨,还耽误人家找回全尸!白白救了明公那老不死的一命,给世间留下这么老的一个祸害!
这蠢事要是传到序临的耳朵里,非得给他那霁月清风的大师兄气活了不可!
汤冬菱点点头,止住了泪:“就在师管事卧房的暗室藏着,和我猫儿的双眼放在一起。求求各位真人,要是能凑齐冬菱全尸,我死也瞑目了……”
段月白眼皮一跳,心道:“我可真是跪谢了,几天前我们这几个大事儿精还在那间暗室捉厉鬼呢!捉的什么厉鬼?一个冤死的大头鬼!笨死我算了!”
“好办,我去给你找回来。”段月白可算把她扶起来了。
他应承之语刚出口,成片的紫雾就这么突然散了。
幻境之外天已大亮,那只墨玉垂珠的猫儿早已不见踪影,只剩段月白的荷包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晨曦之中闪着银线锈出的月华暗纹。
段月白眼睛一眯,匆匆越过那些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凡人,直接冲向里屋奄奄一息的明公。
他边跑边说:“管不住下半身的狗东西,今天不活剥了你的皮,我这辈子就白姓段一回!”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又是周一了……好不想上班。
两天休了咋跟没休一样呢……qvq
第18章 家学渊源
段月白的手刀刚到明公眼前,就让一把撑开的伞给挡住了。这把伞将他连人带掌都“勾”了回来,回头一看,捣乱的是宋潮青。
“你干什么?!”段月白登时便吼了出去,惊得明家的人同时一哆嗦。
宋潮青对他摇摇头,问:“你干什么?”
“自然是杀了他!他的命是我救的,如今也该由我取回来,”段月白双眼血红,眉间一团黑气涌动,竟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怎么?我还没这个权利了?他干那些缺德事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能有今天!”
宋潮青心里也急,但他急的不是立即取明公狗命,而是段月白要杀人的举动。
修道之人,最讲究灵台清明,人血是绝对碰不得的。只要是杀了人、手上染了血,那么不管是为什么而杀、为谁而杀,这天大的罪孽都会反噬到修真者身上,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堕入魔道,永世不可超生。
“杀了他,你的修为还要不要!”宋潮青拉住他的小臂。妖修天生灵力丰沛,修行比人来得容易,可正因如此,他们也比人修更加冲动,更容易剑走偏锋。
苏巢和沈翳也急得上前劝说,两个人竟然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
他一会儿听苏巢道:“是啊,段师兄,你天资聪颖,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毁前程!”一会儿又听沈翳说:“月白,你有急火攻心之像,来,快些服了这颗清心丸吧。”
段月白被他们越说越烦,心一横,已然顾不得这些,声音都嘶哑起来,整个人像是朝着疯魔之路狂奔而去:“我不要了又能怎样,我的修为,用得着你们管!”
“你不找那狗屁序临了?”
“我!”
仅此一句,宋潮青便知道自己已经捏住了段月白的命门,他眉间的黑气肉眼可见地褪去,连嘴唇上的血色也一块儿褪了个干净。
段月白气得夺过宋潮青手中的伞,用内力那么一催,伞骨和伞柄瞬间四分五裂,如受了车裂之刑一般死无全尸了。
他一卷袖子,夺门而去,临走前对明家人留下话:“鬼才要管你家的烂事儿!”
明玉清和他媳妇儿面面相觑,没有修为的人都进不了幻境,所以他们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是看四人中唯有宋潮青最好说话,明玉清便拦住了他的去路,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何转眼间天便亮了?段真人为何又不出手相帮了?”
宋潮青本就觉得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麻烦得要命,昨晚就不想来管,更不想让段月白来管。
果不其然,这桩桩件件事都烂透了,管来管去差点给他那宝贝师弟管出个走火入魔,现下又被拦住去路,宋潮青差点没端住面子上的和善:“出手相帮?汤冬菱被辱时,你夫妇二人怎么没一个站出来出手相帮?”
这对夫妇脸色俱是一变,明玉清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潮青也懒得搭理他,抄起段月白掉在地上的荷包,快步走了出去。
他在大门张望,望见了已经走到巷子口的段月白,刚想跟上去,身后有个女子声音将他叫住:“宋公子!”
原来是明玉清的妻子,宋潮青记得她是谷家最小的女儿,叫谷秋,小时候还与她在一个私塾当过两天同窗。
“什么事。”
“想来你们知道了我家的丑事,认定我与玉清是两个袖手旁观的败类。”
她性子温吞,说起话来也柔声柔气、慢条斯理,让人生不起气来:“可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谁不是打碎了牙齿合血吞。我是个胆小的人,没有汤姐姐的骨气,不敢就这么舍了这条命。要是没有玉清在,我也活不到今天。”
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含糊其辞,可宋潮青却没有更明白了:明公这个下三滥折辱侵犯的姑娘不止汤冬菱一个!
“你这些话……为何要与我说?”宋潮青问。
谷秋不好意思地笑了,腼腆得不敢看宋潮青的脸:“我,我也不知道,我觉着宋公子是个好人,能明白我们这些懦夫做出的选择。”
还不及宋潮青答话,巷子口的段月白又折了回来,花容失色地拉住宋潮青的手腕,道:“宋潮青,不好了,我娘病了。”
苏巢和沈翳一前一后从明家出来,趁机告别。
沈翳墨色的眼中有些疲惫:“月白,或许我将除魔卫道之事想得太简单了,这一趟出来,竟发现鬼非鬼,人非人,我要回师门再好好参透一下……”
“我也和沈翳师兄一块儿走,你们别忘了去取汤冬菱的眼睛!”苏巢的声音留在空中,人已经踏上御剑,一丝青色的灵力留存,证明他们片刻之前还在此处。
汤冬菱的眼睛是死的,放在师宅的暗室很是安全,谁也不会没事儿就跳进别人家院子,上最隐蔽的暗室去偷一双恶心巴拉的眼珠子。
可段月白他娘还是活的,她新病方起,却来势汹汹,家里人一大早发现段月白夜不归宿,差了一大半的下人满琴川去找,连宋宅也惊动了。到底是元恒脑子快,在明家巷子口把段月白堵了个正着。
因此段月白听到消息后,本就不结实的三魂七魄立即丢了两魂,根本没仔细听沈翳和苏巢说了什么,拉起宋潮青就回去了。
到家之后,段月白才知道自己中计了,而且是他娘的苦肉计!
他娘压根没病!
非但没病,段三娘一袭红衣,站在院子里威风凛凛,见他进了家,就命守在门口的下人将朱红色的大门关了个严实,自己提着大棒等在庭院里,对亲儿使了个瓮中捉鳖,结结实实把段月白胖揍了一顿。
宋潮青边挡在这对母子中间,边给段月白说好话:“段姨,段姨!月白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您不信他,还能不信我么?”
三娘把他的话放在嘴里嚼了两圈,马上就要信了,可眼睛一瞥,便看到儿子那身白衣服上的血点子,滴滴答答从胸口一直延续到下摆,一看就不是别人的!
她怒发冲冠,宋潮青被当庭连坐,也一道挨了她的大棒子:“我信你,我信你个鬼!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当老娘是瞎的是不是!”
“宋潮青,你给我站住,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小王八羔子,合起伙来骗我,大晚上的不老老实实在房间里睡觉,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段月白你再跑?我高低给你打服了!”
宋潮青的翻墙功夫真是练到家了,见势不好,忙顺着段家的院墙,爬到宋家的院子里去,临走时还不忘拉段月白一把。
可段月白昨晚受了禁制反噬,有些内伤,又让他娘那见风就长的假病一吓,多少有些腿软,四肢跟新长出来的一样,一个也不听使唤。好不容易费劲巴力地上了墙,脚一哆嗦,鞋掉了一只,正好砸在段三娘脑门上。
他骑在墙头,回头看了看有一瞬间愣神的段三娘,又看了看在宋家院子里等他的宋潮青,竟悲从中来:“宋潮青,我彻底完了,你说她不会真的要大义灭亲吧?”
段月白话音方停,宋潮青就见一根大棒在空中划过一条极为优美凶残的弧线,直冲着段月白的后脑勺而来,他想也没想,拉起段月白的手就将他整个人往墙下一带——
段三娘的骂声顺着院墙传过来:“段月白!你他娘的别让我逮住!”
宋潮青为了不摔着师弟,心甘情愿地当人肉坐垫,结结实实地垫在段月白和地面之间,愣没让他的衣服沾上一粒泥。
此时宋潮青正抬头看着压在身上的师弟,终于觉出一点尘埃落定的悠闲。他笑得别有深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神像是用最干净的天山之雪洗过似的澄澈:“我算是知道你这喜欢骂街的爱好是随了谁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再也不双开了,在双开我就是狗,真的,再双开我就是狗!!
第19章 娃娃亲
段月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听见段三娘隔着院墙丢过来的大棒叮当当地落在地上,生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于是“嗤”地笑出声来。
宋潮青见他笑了,觉得心情舒畅,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可能太大,一只鞋底沾了泥的大白鞋“嗖”地从段家飞来,从段月白的脑瓜顶上弹了一下,又砸在宋潮青的脸上,真可谓一石二鸟。
定睛一看,正是段月白丢了的那只。
“两个小兔崽子,拾掇好了就滚过来吃饭!”段三娘的声音凌空杀来,吓得两个人连忙从地上爬起,爬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段月白将宋潮青从地上拉起来,嫌弃地帮他擦着脸上的泥:“啧,看你这个邋遢的样子,再丑下去,以后媳妇儿都不好找。”
宋潮青心说:“我这么邋遢是因为谁?还不是为了给没良心的你当垫背的吗?”
段月白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明白宋潮青护着他的。琴川城郊那个离家出走的破庙里头,他也还记得宋潮青两个烧饼半只烤鸡的情谊。
他们这些做妖精的,向来十分重情义,段月白只是脾气不好,也不是真的狼心狗肺。
宋潮青身上、脸上的泥巴十分刺眼,像鞭子一样抽着段月白的良心,提醒他昨晚错认序临时做的有多么过分。
“哥哥,昨晚的事……”他垂下眼睑,有些难以启齿。
宋潮青让他叫得心尖儿都跳了一下,这厮很爱颐指气使,连“宋潮青”的大名都很少叫,下巴一抬就要人按心意办事,别人要是办得不好还要受一顿数落。
他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哥哥”长“哥哥”短。
突然一声“哥哥”,真是让宋潮青从受宠若惊中体会到一丝不详:“干,干嘛……你有事说事,何必这么……唔,这么客气。”
段月白拉起宋潮青的手,把宽大的袖子提上去,那条腕子上,雨夜中的抓痕已经淤了血,变得又青又紫,段月白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是畜生:“这个……对不起。”
宋潮青“哦”了一声,尾音拉得老长。看段月白这副知错就改的委屈模样,他差点脱口而出:我在幻境中便已经原谅你了。
可他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转念一想:“我若是就这么轻易原谅,岂不显得太没骨气?这蛋生的破鸟最近也确实喜好蹬鼻子上脸,动不动就对我大小声,此时不立威,更待何时?”
于是他倏地收回了手,捧着那条“快要断掉”的手腕子,将头一偏,故意不看段月白,一脸被碰疼了伤口的受惊模样,像个挨了打的小媳妇儿。
“你……”段月白看了他这副丑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明知道宋潮青故意的,偏偏自己没理在先,只能陪他肉麻地演下去:“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你是了解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昨晚不小心捏疼了你,你要是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是肯的。”
“包括不找序临吗?”
段月白一咬牙:“除了这个,什么都肯。”
“那你当街大骂三声:序临是个王八蛋。”
段月白把后槽牙咬出了嚼甘蔗的声音。
“哦,这个也不行是吧?那你写一百遍序临是个大废物总行了吧。”
段月白无声无息地拾起那只命运多舛的白鞋,开始疯狂地追杀宋潮青:“你不用原谅我了,我直接把你灭口!”
糟糕,立威立到马蹄子上了。
等到两人互殴到气喘吁吁,宋潮青终于吩咐元恒和元虎端来热水,两人分开沐浴更衣,回段家用饭时,已经是中午了。
段三娘到底没在家里等这两个不孝子,自己约了闺中密友去买首饰,只剩两人比邻而坐,难得安静地吃起午饭来。
饭吃到一半,宋潮青温言让伺候的小厮离开,对段月白说:“你别忘了去拿汤冬菱的眼睛。”
段月白夹肉的筷子一顿,一块裹满汤汁颜色诱人的红烧肉“吧唧”一下掉在桌子上,滚了两三下,在桌边坠崖身亡:“我说怎么好像忘了点儿什么事儿……汤冬菱还被我拘在定魂棺……”
他连忙把那木头做的小匣从荷包里拿出来,立即开了,唤了三五声“汤冬菱”,可连鬼影都没见到。
“真是怪事。”段月白喃喃道:“这定魂棺是用千年桃木做的,从来没跑脱过鬼,她怎么不见了?”
“可能是投胎去了。”宋潮青道。
段月白收起宝器,皱了皱眉:“兴许吧。可眼睛还没找到,她就这么去转世投胎?算了……人在想什么,我也是不懂。”
宋潮青瞧着他手中的荷包,说:“明家的事,说没结束吧,可变成厉鬼的汤冬菱已经不见了;可要说结束了,其中还有好些个疑点。”
“昨晚凭空出现的那只猫,你还记得吗?”段月白问道。
“自然记得。墨玉垂珠,少见得很。”
段月白放下筷子,突然没了胃口:“我总觉得那猫不简单。再结合第一次与汤冬菱接触时得到的那条猫儿断尾,我更觉得此猫就是局中人。而且我这荷包里遗失了一枚鱼鳞,怎么想怎么怪。”
宋潮青频频点头:“那猫说不定就是幻境之主。”
“你说得对。可能就是它挑拨汤冬菱复仇,把一个好好的小姑娘鬼变成那副牙碜的……呃,丑样子。”段月白催促道:“快些吃,饭后我们赶快去将汤冬菱的眼珠子取回来,赶紧兑现承诺,免得夜长梦多。”
宋潮青此番不着痕迹地点拨甚是成功,心中长舒一口气,简直要泪流满面,默默用神识对归西的师父磕头:“师父,小师弟也渐渐活出个鸟样了,您老人家安息吧……”
“你快点儿吃!怎么越说还越磨磨蹭蹭的了?”段月白对他这一棒子打不出两个响屁的烂样发愁,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什么事都不爱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宋潮青。
宋潮青温吞地喝了口汤,说:“烦人,折腾了大半宿,也不让人吃点儿好的补补,牢头都没你严苛。”
段月白的指节已经被摁得嘎巴响,用另一种语言再说:“你如果不快点儿,我就要动手了。”
还没轮到他真的动手,元虎从庭中小跑过来,进屋的时候满头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
他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来擦:“少爷,刚刚得到的消息,明公死了!”
“死了?”段月白歪头:“什么时候死的?”
元虎擦好汗,又把那块帕子叠整齐放回怀里:“就今天上午的事儿,我是听幼容说的。我还听说啊,二公子明玉清遣散了那群做法事的和尚道士,明公的丧事也不打算大办呢。”
宋潮青可算吃完了一顿饭,放下碗筷,说道:“哦,知道了,你下去吧。”
元虎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十分有用,没想到少爷的态度如此轻飘飘,未免觉得有些委屈,扁扁嘴垂垂头,气势冤屈地要离开。
“诶,等等。”宋潮青突然将他叫住。
“怎么啦少爷?”元虎立马转身。
“你和明家的丫鬟幼容,是不是……”宋潮青最是细心,早发现了元虎手中那块莫名出现又宝贝至极的素色丝帕。
他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擦汗把袖子擦湿都懒得洗的主,哪儿会用这么精细的东西?
定是女儿家送的。
元虎的神色有些紧张,按理说他们这些买来的奴才,卖身契在宋家捏着,生死婚嫁都由少爷做主,和幼容暗生情愫,本就是不对的。
这是最近才有的事儿,他明知不对,却没想到少爷发现得这样快,立马就要给跪了。
宋潮青“噗嗤”一下没憋住,笑出声来。
随后元虎就被一个硬疙瘩砸了一下,那玩意儿正正好好落在他怀里,只听宋潮青说:“给人家姑娘买点儿好东西,别辜负了人家。去吧。”
是一锭银子。
看着元虎在庭中蹦蹦跳跳的身影,段月白刺道:“可行啊你,对别人的婚事这么上心,对自己的婚事怎么就那么没谱?你也是快弱冠的人了。”
“有谱有谱,咱俩可有娃娃亲呢。”
作者有话说:
努力存稿ing……
qvq好想回家玩狗。
这……一时得意,口不择言,罪过,罪过。
娃娃亲本是宋潮青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定下的,那时候段月白还在娘胎里,生下来之后才知道是个男孩,也就作罢了。此事多年没人提起,原是因为一说这事儿段月白就一脸凶相,似是能用眼刀剁死人。
身旁段月白的脸色果然阴了阴:“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脑袋搬家,管这门亲事有谱还是没谱,我都彻底让它变成离谱!”
“哎呀,别磨蹭了,快走。”段月白看着他手上的淤青,强忍怒火,对今日的宋潮青多了几分耐心,轻轻地牵起他另一只手腕。
宋潮青被他拽着走,几乎脚不沾地,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挖到乳酪的银勺,像一只随风摆动的破口袋。
自从师管事暴毙之后,师家的下人都散了,有良心的只是从主母屋子里翻出了卖身契,方便日后脱籍;没有良心的则对主母的金银钱帛进行哄抢,连师管事放在柜子里最金贵的一床被子都让人卷跑了。
原本小有家底的师家一夜间变成了一个鬼院,断井颓垣之处野草疯长,暑日的阳光都照不透此间阴冷,君王的冷宫都好像没有师宅荒凉。
到了院儿里,两人见了这荒芜之景下意识将脚步放慢,宋潮青终于得空抽出自己的手:“带我来干嘛,我又不想管这事儿。”
“汤冬菱死得那么惨,我不信你的心会那么硬,丝毫不想看她双眼归位的场面。”段月白没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到他在嘴硬。
宋潮青抿了抿嘴唇,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他真的不想,段月白就是给他灌了迷魂的汤药,他也有一万种方法拒绝。
可见他内心还是想来。
院中好多地方都留有深色印记,还有些地方湿湿的,传来阵阵骚臭味,定是小动物……也有可能是人,便溺于此……
段月白用袖口掩住口鼻,小心绕过缠脚的杂草,略显艰难又轻车熟路地进了卧房的暗室。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将之前阵法中的蜡烛一一点亮。随后,他们便在蜡烛摆成的阵法后面,看到了此间唯一能放东西之处——一个一人高的大柜子。
之前这柜子被关得严严实实,段月白他们也没多想,如今打开落尘的柜门,里面竟整整齐齐摆着上百个琉璃瓶子。
琉璃瓶里装着流动的银色液体,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同见了光,里头的银色液体经蜡烛火光一照,泛出日出时的金属光泽。
宋潮青轻声道:“水银……”
师管事为了保证这些挖下来的眼珠不腐败,竟弄来了大量的水银!
“噫……这老太婆好生恶心……”段月白唏嘘咂嘴,嫌恶地不想看。
只可惜他答应了汤冬菱的请求,就不能不兑现承诺,见到场面如此恶心,他才庆幸拉宋潮青当垫背的苦力的选择如此正确,于是吩咐道:“你找左半边,我找右边的。
找着找着,段月白就忍不住发牢骚:“现在的老太太都一根筋吗?明公不喜欢她,她就把气撒到这些小猫身上,这是何苦呢?拿着明公发的月例,出去养一个鲜嫩的小白脸,此白脸不仅要年轻,最好长得像明公年轻时候,岂不快哉?你再看看现在,白白造了这么多冤孽。”
宋潮青被他气笑了:“你倒是替她想得个好办法。”
段月白轻哼一声,将一个小瓶拿起:“最可恨的是明公……他到底脑子有什么毛病?没投胎之前脑浆让驴舔过吧?今天早上你要是不拦着我,我非得把他脑袋揪下来当鞠蹴,谁管他是不是今天死。”
一提起明公他就想发怒,差点习惯性地将瓶子甩出去。还是宋潮青眼疾手快,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仔细辨认出了猫儿的眼睛,又将其轻轻放下,缓缓说道:“明公恶贯满盈,气运早就耗尽了,就算你不杀,他也早晚有一死,何必给自己添堵,为了一个恶人,白白坏了自己几十年的修行?”
段月白微微一怔,望着宋潮青的侧脸,突然道:“你这话说得……怪像我师父的。”
宋潮青攥着琉璃瓶的手指陡然一缩,言语上仍然在欲盖弥彰:“你哪个师父?小时候给你内功心法的那个老道?还是头两年教你刀法剑法的道姑?”
“什么啊,我说的是我紫霄派的师父,我亲师父。”一说起师门,段月白就没心思看眼珠子了,干脆光明正大地罢了工,让宋家哥哥当他的苦力:“我师父,俊俏极了,每年上山拿他当活神仙参拜的姑娘,有一半都想入我紫霄派学徒,其实是想多看我师父几眼。
“只可惜他走得早,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羽化了,不然有他在,有序临师兄在,我紫霄派现如今也是千派之长。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宋潮青默默放下最后一个瓶子,微笑道:“看过了,一百零三双眼睛,没有人眼。”
“我刚才跟你说的你都没听到?”段月白恼道:“简直是对牛弹琴!再转生一百世你也没有慧根……”
在他滔滔不绝的数落声中,宋潮青仍保持笑意,可他的笑意却不到眼底,因为他眼角是酸的——他怎么能没听到段月白说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