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的屏风有四扇围屏,分别绣着春花秋月,支起的屏框中间并不是严丝合缝,有一道恰如其分的空隙。
顺着这道空隙,宋潮青瞥见了段月白粉雕玉砌的身子,和胸口一个圆形的伤疤。
“你还不出来么?再泡就泡发了。”宋潮青还来不及细想,段月白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月白边说边走向这边,在屏风那边探出个头来:“你是不是手不方便啊,不然我帮你吧。”
“不,不用了,我能自己洗。”宋潮青赶忙说。他把自己缩进浴桶里,生怕段月白那个热情劲儿上来,真的要帮他擦背。
如果那样,那他下、半、身发生的不好宣之于口的变化就要被发现了。
所幸段月白也只是说说,毕竟大小姐从出生那天起就十指不沾阳春水,此类口头帮忙向来是客套。客套完了,他的真实面目也就露出来了:“行,那你快着点儿啊,折腾一大天,还怪饿的,我去前厅等你。”
宋潮青为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
待宋潮青完全冷静,也到前厅用饭时,那三个小叫花子已经开吃很久了。
细看之下,才分辨出三人之中原来只有含之一个男孩,另外两个比他更小,扎上两个小辫子,还是挺可爱的。
云夙鸢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让他们慢点吃,像个慈祥但又不失威严的一家之长。
含之处在安全的环境之后,便放松了下来,稍微用了些饭菜恢复体力,也顺道捋顺了太一门遇难的始末,于是放下碗筷,低头不语起来。
云夙鸢看向他,忍了半天的问题终于问出口:“含之,太一门究竟发生何事?”
含之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努力保证不会再次嚎啕大哭,用力说道:“一个月前开始,孟津附近的山精妖怪无故增多,就连山贼土匪好似都比别处多似的,而孟津一直在太一门的管辖范围之内,太一门有匡扶正义之责,理应为了百姓,清剿妖物与盗匪。”
云夙鸢点点头,道:“确实,我们这次回孟津时,也遇到了好多坏人。”
她与宋潮青二人交换目光,二人迅速想起与云夙鸢初见时的场景。他们能够结识,最初也是因为一伙不要脸的猎户。
含之继续说道:“从上月开始,门派安排各位长老与师叔伯带队,陆续派出二十几队队人马,下山为民除害,再加上最近要招收新弟子,门派中剩下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只剩下一些本就不太精通仙法的来看家,可就在昨日……”
“昨日怎么?”
“昨日……”含之咬咬嘴唇,眼眶迅速红了:“昨日傍晚时,门派突然接到一封书信,上头说,我们之前派出的二十几队人全军覆没,我们还在屋里争论信件的真假,外面的人就打进来了!”
段月白眉头紧锁,问道:“什么人?”
“就是,土匪,山贼,强盗,他们拿着弓箭和长矛,用很粗的木头把山门撞开,几乎是见一个杀一个!彤章师兄将我们三个塞进暗室里,这才躲过一劫!”
含之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可他使劲儿用袖子擦干自己的眼泪,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他们一直在外面笑,还翻东西,我们三个听到外面没了动静才敢出来,却发现大家都死了,派中到处都是尸体……我们也不敢再呆在山上,就摸黑下了山。
“下山之后,我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那封书信,就拿出来看,发现背面还有字,是让我们下山来找你的……”含之的声音终于变为哭诉:“云师姐,你说,你说太一门派出去降妖除魔的那些人,是不是还活着?我们回门派等的话还能等到他们吗?”
云夙鸢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整个前厅方才的咀嚼饭菜之声已然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
太一门此次行动派出全部精锐,又将精锐打散,本就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逐一击破。那些匪徒集结在一起攻山,也定是认准了太一门的人不会在当时回山、以致腹背受敌……
如此想来,太一门派出去的那些人恐怕也都……
因为云夙鸢过久的沉默,含之反倒敏锐地感觉到一切已成定局,他的想法与期盼毫无作用。他一吸鼻子,本是想忍住,可两个小师妹“哇”地哭出声来,他也只好暗自流泪。
段月白和宋潮青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又缓缓看向太一门仅存的传人,不期而同地想起一个倒霉蛋带着三个鼻涕鬼守了好多年的紫霄派。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入v了,有点感慨,上周更了很多字,这本一直没有存稿,全是现写现发的,而我白天的工作又比较忙,所以从初六一直到昨晚,每天晚上都写到1点。
但是写得很爽,觉得很值得。
今天是我签约长佩满3个月的日子,挺有纪念意义的,能走到今天,谢谢所有连载期支持的朋友,每一条评论、每一个打赏、每一个收藏、每一颗海星我都心存感激。
评论我都会看,然后在颅内回复,转头就以为自己已经回复过了,但其实没有,哈哈,但是每一条我都会看的。
只有写文能让我感觉到自由,希望你们也一样,能在某处找到灵魂归属。
(今天有点矫情sos)
第55章 “如果他不想相认”
门外突然刮起狂风来,天也极为阴沉,似乎将要降临一场暴风雪,狂风将窗棂吹得哗哗响,而后又无孔不入地钻入门缝当中,像是野兽在夜间嘶吼。
太一门的两个奶娃娃师妹,一个叫栾寒,一个叫却冬,从名字开始就在预示太一门在各大仙门当中的陨落与凋零,她俩边哭边往云夙鸢身上爬,哭得累了就睡着了,合眼的时候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回房路上,段月白少见地吞吞吐吐,宋潮青看了出来,便问道:“你有何话,说就是了,平常见惯了你跋扈,这样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我看你是皮紧。”段月白道:“我只是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听了含之的叙述,经过这次人祸,太一门也就……这些年,太一门大肆收集奇珍异宝,各种妖丹,其财力人力几乎已经超过奇木岛和上清派,在有钱这条道上成为第一大仙门,估计已经被人盯上很久了。”
宋潮青略微点头:“确实。我听说太一门本来只是江湖上的一个剑派,三百年前有一前辈突然以剑悟道,飞升成仙,整个门派这才从江湖门派跻身仙门,本就不如其他门派底蕴深厚,还大肆敛财,那山上的盗匪岂不早就起了觊觎之心?”
“还赶上掌门是那么个不靠谱的……以后可真是有云夙鸢操心的了。”段月白叹息道:“我虽然对那些黄皮子不满很多年,可也没想让他们死得这么彻底。栾寒和却冬还那么小,若是没人照看,说不定要冻死饿死曝尸街头……”
宋潮青想起几个孩子浑身都是泥的样子,也于心不忍:“说的是。”
“我怎么闻到这层层叠叠的套路有一丝熟悉之气?总觉得和二百年前发生在紫霄派的事有些类似……当时紫霄派出事的不是掌门,而是我三师兄楚天阔,序临那时为了他……”段月白自言自语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宋潮青几经变换的脸色。
“月白,我有事问你……”宋潮青拉住他,轻声说道。
段月白回身:“什么事?”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序临真的活着,你……你会和他相认吗?”
宋潮青手都有点凉了,他明知道答案,可还是想听段月白的亲口回答。
段月白奇怪地看他:“你这是什么话。序临如果死了,我这条命就是不要了,也要把他救活。他要是活着我还不跟他相认,怎么,我脑子有病?”
“不是,那个……如果他不记得你了,你会怎么样?”宋潮青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配合着当夜的狂风,像一支只有他自己知道律调的破阵曲。
“不记得我了……”段月白脑海中也曾一闪而过这个问题,可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被这么一问,倒是有点犹豫:“那就想办法让他想起来,人界妖界,只要是能让他想起来的东西,不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取来便是。宋潮青,你……”
段月白叫过“宋潮青”无数遍,只有这一遍,让宋潮青本人觉得离那个朦胧的真相最近,近到如果他再多叫一声,宋潮青就会直接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你是不是怕,我找到序临之后就不理你了?”段月白好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到时候我将你介绍给序临师兄,虽然你这个人吧,平时有些冷漠,但对我向来是不错的,序临师兄古道热肠,乐善好施,也一定与我一样,愿意与你做朋友。”
“不是,不是。”
宋潮青有些心急,想道:“序临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我用得着你给我介绍?”
“什么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感觉你吞吞吐吐的?”段月白看着他诡异的脸色,耐心又在流失了。
“我是说,如果序临瞒着你,不想与你相认呢?”宋潮青小心翼翼道。
“不想与你相认”——雪盏在幻境中也这么对段月白说过。
序临真的是不想现身么?
他灵光一闪,雪盏、幻境、各大仙门逐渐的陨落,在他心里突然穿成了一串,段月白浑身重重一顿:“等等,这一切会不会是雪盏的计?从一开始就用言语蛊惑他人,先是蛊惑山贼,让其贪心四起,怂恿那些贼匪对太一门群起而攻之,再蛊惑垣衣与王伯,让他们寻隙复仇……我在幻境之中也曾受她言语蒙蔽,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险些……会不会二百年后如此,二百年前也是如此……”
他前言不搭后语,每句话都很含糊,可心里却婉转地转了好几个弯。
如若真是雪盏,先在在各地设下伏击人手,又在孟津将掌门李文旭拿下,那她自己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太一门全门尽灭!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复仇?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楚天阔的手下,可一提起楚天阔时,她分明是识得的,而她又一再提起二百年前序临以身殉道之事……
这个修罗雪盏,和楚天阔又是什么关系?她能否会是二百年前的知情者,甚至是……策划者?
段月白拉着宋潮青的腕子,心口又开始发疼。
那种疼痛像是将经年的伤口扒开,然后在上面洒了一层很厚的的盐,钻心地从肌肤疼到脏器,再迅速疼到骨髓深处,让他一时间眼前都花了。
“师弟!”
段月白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突然精神恍惚地听到有人喊他“师弟”,疼痛让他的听力变差了,那声音有些分不清楚男女,只知道这声音来自头上。
一抬头,宋潮青一脸焦急地看着他,嘴巴一直在动,可他说的什么,段月白一句也没有听清。
然后他觉着身边又来了一个人,带着一身的寒气,将他从宋潮青怀里一把夺过,当她开口时,段月白心口的疼痛有所缓解,堪堪听出那是唐沛凝的声音:“松手!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他的脸能白成这样?他能满头是汗?”
“行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我自己的师弟我自己会照顾。”唐沛凝就这么将宋潮青撂在了一边,轻轻把段月白搀回自己前两天在云府的房间。
段月白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了一些,他伸出手来,道:“沛凝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唐沛凝拉住他的手,把他从床上扶起来,道:“我感受到我之前送你的偶人坏了,马上就知道你出了事,当然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啊你啊,你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大师兄非得把我的皮扒了给你偿命!”
“不至于。”段月白回道。他回完了话,还小声嘀咕:“人家愿不愿意见咱们还两说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唐沛凝问道。
“哦,哦,没什么,什么也没说。对了师姐,执徐你拿回来了?”
唐沛凝一拍腿:“哎呀!我都急忘了,我这次回紫霄派,去归树峰取执徐,原以为要花好久才能和三师弟说上话,可到了之后才发现……三师弟把归树峰的封印解了,他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沛凝:大师兄大师兄,三师弟被妖怪抓走了!
序临:妖怪好危险,我要去救妖怪(不)
第56章 “南柯”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段月白略一皱眉,因为紧张,动作都变快了:“我记得他当年说过,要自罚在归树峰闭关五百年,看守序临遗骨和执徐。我就是因为他一时间不会出来作祟,才安心下山办事的!”
唐沛凝将他按回床上去:“瞧你说的,他好歹也是你师兄,当年的事情又不是全怪他,大师兄死了,他也很难过的。”
“不是,我不是说怪他……哎,算了,他的事一时也说不清楚,我现在脑子好乱。”段月白心口隐痛,脸色还是不好。
唐沛凝破旧的乾坤袋打开,她从里头拿出一个锦盒。锦盒是黑檀木的表,锦缎的里,锦缎中间,躺着一把玉扇。
锦盒刚一打开,就有一股奇异的花香从中逸散,唐沛凝将扇子从盒中取出,此扇触手生凉,柔白的玉在灯光之下分外润美,每一根扇骨上都雕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
透过这些花纹的空隙,段月白的目光在其后与唐沛凝对视了。
“你将它拿回来了。”段月白对这种香味有点敏感,皱了皱眉头,但碍于这是序临旧物,就没有多说 。
“是。”唐沛凝又收了扇,道:“只是你伤了,别勉强动星陨阵,先养养吧。”
段月白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几乎喊道:“我没事!师姐,我为这事已经等了二百年,如今真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外面风停了,天阴得厉害,就是不见落雪,像是老天在憋着什么坏,唐沛凝摇摇头:“不可。我探你脉象,分明是元神、心脉都有损伤。我走前你还好好的,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偶人为什么突然坏了?”
段月白本不想让她担心,可她现在坐在掌门之位,他深知无法隐瞒,所以一五一十将太一门的事对她说了。
“什么?你说李文旭?”唐沛凝大惊,攥着执徐锦盒的手指都有些泛白了:“他怎么可能做这种糊涂事!我与他有些交集,他一向无为,对修行不甚上心,怎么会突然之间为了提升修为而偷练禁术!”
段月白倒不甚惊诧了,道:“有什么稀奇,那雪盏要是想蛊惑人心,三两句话就能在人胸膛里翻江搅海,一时让人心如刀割,一时又让人拨云见日,最后你会觉得只有了听她的话,才能活得不那么痛苦。”
“师姐,我预感仙门将要烽烟四起,到时候人间变成什么样子都未可知……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我现在就要见序临!”他坐起身来,越说越激动,可突然眼前景物都变得模糊,头脑中也不清晰起来:“唐沛凝……锦盒之香……”
唐掌门叹了口气,道:“是‘南柯’。”
“唐沛凝,你敢给我下药……”段月白有气无力地在床榻昏睡,话都说不清楚了。
“南柯”是紫霄派内一种十分犄角旮旯且上不得台面的蒙汗药,做成香料使用,因能使闻到之人美梦得名,据说是传女不传男,反正段月白只是听说过这么个玩意儿,没有真的见过。
如今被迷晕,段月白才吃了苦头,真真是在本派掌门手中吃一堑长一智,他在完全昏睡之前发誓,以后绝对不小看任何人、事,再也不能受这个窝囊气。
“月白,你如今的状况实在不能再用灵力,师姐也是不想你出事。寻找大师兄根本不是一两天之功,你已忍耐良久,再等两天,更稳妥些,听话,睡吧,做个好梦。”唐沛凝给他盖上了一床厚毯子,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宋潮青被扔在廊下,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唐沛凝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像是在看一个仇敌。
而段月白只是听了他一句“不想与你相认”,便突发心痛,将要昏死过去。那症状不是心疾,便是旧伤,加之不久之前,在屏风后偷瞄到他心口的伤疤,宋潮青猜想,方才八成是牵动了旧伤。可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段月白在紫霄派受过什么伤。
如此一来,只能是宋潮青所不知的,被沈翳救过的那次了……
到底是什么伤,二百年还未曾痊愈?
会要命么?
段月白今日只是听了一句,就已经疼成那个样子,如若被他知道,自己从明公之案开始便是知情的……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却故意避而不见……
段月白会怎样?
会不会气急之下……连命都保不全了?
他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默默走回房间,躺在床上辗转了半宿,满脑子都是段月白旧伤复发,吐血昏迷的样子,勉强睡着,也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里,唐沛凝用剑指着宋潮青的心口,“噗嗤”一声扎进去,他低头一看,那剑竟然是柔兆。
他三师弟楚天阔,就坐在一边悠然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见到他倒地而死,楚天阔也只是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在梦境里挣扎了很久,宋潮青突然觉得身体很轻,胸口插着的柔兆消失了,好像整个人正在慢慢升空,他往旁边一看,才发现一只尾羽极长的白色鸾鸟,正救他于水火之中。
“月白……”
鸾鸟长鸣一声,找到一安全之处,将他放下,拍了两下翅膀,瞬间化为人形。
段月白将他抱在怀里,连声叫着“序临师兄”,尾音颤着,像是要哭。
宋潮青清醒了一些,发现胸口根本没伤,柔兆也不知所踪,抬头看着小师弟,发现他的模样有所变化,在段三娘去世时见过一次,是成年男子的身量和长相,虽能从眉眼依稀看出儿时模样,可连声音都低沉许多。
甫一接触,宋潮青顿时察觉出对方的元神之气,原来这成年男子才是段月白元神的真实模样!
可见平日那副女子装扮,不过是他幻化出来的。
宋潮青抬手摸摸段月白眉心,说:“别皱眉了,我不要紧。月白,你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师兄,我不是在做梦吧?”段月白脸上最精彩的便是嘴唇,唇珠丰润,色若涂林,一说一笑,看得人神魂颠倒。
“是梦,也不是。”宋潮青坐起身来,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元神之气探入段月白元神之中!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陪我爸妈看了会儿元宵晚会,就更晚了。
期间,我们仨轮流洗脚(我家洗脚有一个固定的座位,既能看到电视,又能掌控全局似的跟所有人聊天,谁坐那谁牛b)。
我洗完之后随口问了句:谁来继承我的座位?
我爸:我来登基!
我:????
哈哈哈哈哈,晚安!
二百年了,段月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序临,对方的灵力很快扫遍全身。
他人的灵力触碰元神,正如水与火交融一般,分明会让人感到排斥与危险。可段月白却没有一丝抗拒,不仅如此,他甚至开始迷恋序临的灵力留存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仿佛有一阵春风,轻轻拂过他经脉与元神当中所有伤处,留下一点凉凉的触感。
这种来自元神的触感太过于清晰,惹得段月白一时有些走神。
“你伤得很重。”宋潮青这一番探查下来,不仅探到其元神不稳,更是察觉段月白的心脉有几处断裂。他回忆起身处幻境之时,段月白破格使用元神剑时的情形,不免愈加担心起来。
段月白没有回音,仍然呆呆的,宋潮青拍了拍他的脑门儿,笑道:“你想什么呢?”
“序临师兄……这真的不是我的梦么?不会我一觉醒来,你就消失了吧?”段月白也跟他一块儿站起来,隔着袖口,捏了捏他的手腕子。
元神真身之下,段月白比宋潮青还要高了,稍一用力便可以捏住对方两个肩膀,居高临下地注视对方。
宋潮青抿抿嘴唇,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好,好,等我从这梦境醒了,就去奇木岛找沈翳,让他帮我好好治治,治到你满意为止。可是师兄,你先不要消失,好么?”段月白央求道。
宋潮青一抬头,满眼就都是段月白那两瓣好看的嘴唇,颇有神魂颠倒之嫌,心道:“此乃诱惑,而非央求。”
他微微一笑,道:“谁让你去找他了?”
段月白甚是不解,正琢磨师兄此话何意,便见日思夜想的序临师兄拇指与中指相捏,从指尖逼出一滴鲜红血珠来。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段月白大惊失色。
他与序临不知何故进入此境,两人都是元神真身。元神乃是修士最坚韧,也是最脆弱的形态,往往能释放出一个人最大的修为灵力,但元神同时也是修士根基,不可轻易损伤,一旦有损,轻则折损修为,重则重创灵府,再无飞升可能。
怎料序临根本不管他的阻拦,以右手化剑,削去左手小臂,将这一段元神化为金色灵力,不断融入那滴血珠!
“序临,你疯了!”段月白一边吼着,一边伸手去抓师兄的手,想要阻拦。
可宋潮青轻轻格挡将他挡在一边,没过多久,此血将那段元神吞噬得一干二净,变化为一颗老红色的药丸。
药丸悬浮于空中,不断闪着金光,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世间难寻的灵丹妙药。
段月白一时想要检查师兄断掉一截元神之后是否有恙,就顾不得别的了,被宋潮青寻了空隙,他一磕手腕,就将那粒药丸拍入段月白口中。
吃了这药的瞬间,段月白整个人都轻了几分,似有一股清流在他的奇经八脉当中流过,有条不紊地为他修补好受损的经脉,不仅如此,那丹药竟像是有意识一般,找到他元神撕裂之处,慢慢填补到那缝隙当中,逐渐弥合成段月白自己的元神!
“这……”段月白摸着胸口,那里的疼痛之感早已不翼而飞:“这是还玉丹!”
“正是。”宋潮青风轻云淡地说道。
“可你的手……”
宋潮青面不改色将那只手伸出来,任由段月白来回检查。
那只方才被砍掉的手,现下正好好地在那儿,连一点油皮都不曾碰破……段月白有些不确定起来。
宋潮青的手再次抵住段月白的眉心,将灵力探了进去,游走过一圈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宋潮青才放下心来。
“不过是一点元神,有什么要紧。”宋潮青故作镇定。
可他亲自将元神割裂一块,为段月白做药引,这疼痛堪比剜心,像是同时又几万根灼热的利刃穿过丹田,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要一边使个障眼法,让元神看起来没有任何损伤,一边还要努力忍住万钧之痛。
段月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元神活动顺畅,连攥着他的手指都变得比方才有力了三分,捏在宋潮青元神断裂之处,有些没轻没重的。
见了段月白的脸色……宋潮青突然就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本来也是,元神上受的这点小伤,与二百年前赴死时相比,简直痛得九牛一毛,加之能够让段月白这么快恢复,他就是再疼一点,也是值得。
段月白仍犹疑地看着他,宋潮青捏了捏对方的指尖,道:“我是什么修为,一颗还玉丹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是了,早听闻序临师兄当年在流仙宴上,以灵血练就还玉丹,为奇木岛女弟子延命一月,愣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没法亲自目睹序临师兄风采。”段月白就这么被糊弄过去,拉着序临的手,说什么都不松开。
这一顿吹捧,弄得宋潮青不好意思起来,他咳嗽两下,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
宋潮青几番抬眼偷瞄段月白,每次都能发现对方正在看自己,次次都被抓现行,
渐渐羞赧起来,段月白倒是一脸坦然,笑得像个傻子。
宋潮青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太久没有见过师兄,心里想极了,就想多看看你。”段月白心中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譬如——
他们现在所处的到底是梦境还是幻境?
序临师兄的元神为何与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二十年来,序临到底去了哪里?
可浩如繁星的问题碰上看得见摸得着的序临,段月白却不知从何问起了。
师兄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甚至不惜损伤元神为自己疗伤,段月白心里像是开了花,嘴却变得非常笨,只会说一些没有用的酸话:“师兄,你与以前一样,还是这么好看。”
宋潮青一怔,结结巴巴道:“你、你……”
他红着脸“你”了半天,一句话也没“你”出来,却蓦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变了,那股既熟悉又烦人的紫烟从他们背后逐渐升起,然后又缓慢下坠,凝结成他俩最熟悉的景色。
面前朱红色的大门半开着,里头桃花开得正好,花枝从院墙中伸出来,半遮半掩地给一块立在门旁的大石头增添了几分意境。
那石头上写着三个行草的大字“桃花浪”——这里分明是紫霄派的灵筠山!
只听里面传出声音:“序临,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师妹了。”
宋潮青抬头望了一眼段月白,迫不及待地说:“是师父的声音!”
苍杪仍在里头絮叨,他语速不快,但是经常超乎寻常地啰嗦,宋潮青常常觉得他一定是棉絮转世,才会练出如此炉火纯青的絮叨功法:“嗐,手上脏不脏啊,别往嘴里放——序临,你是不是成天将时间都花在修炼上了?你怎么回事儿,神仙也没有这么个熬法儿,没事多上归树峰玩玩儿,那儿的鸟多极了,掏掏鸟蛋,逮逮兔子,难道不必修炼有意思?”
序临的声音也传出院墙来:“师父,我这套剑法还没有练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