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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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跳水板弹性很好。
星期天过去,
我知道了跳水板的一切,
就是没有
往下跳。
这种水平的孩子也来参加中考?
老师看了眼窗外,那孩子已经走远了。
文安走出教学楼,就被太阳晃了眼睛。也许是早年一直待在地下室的原因,他的皮肤很容易晒伤。他把手掌搭在额头上,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树荫里。
因为中考,整个学校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他看了看花坛边沿,不怎么脏,就坐下了。
果然不行。
五年前,关键期假设研究项目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满怀希望,觉得只要够努力,够勤奋,就能填补十二年漫长的空白。
刚开始,情况确实很乐观,一年之后,他就能说出简单的句子,阅读简单的图画书了。
可惜,之后就陷入了完全的停滞。
无论怎么学习,他都看不懂构造复杂的句子,阅读能力一直停留在绘本阶段。写作更令人绝望,迄今为止,他都没写出过一个完整的段落。而且写作对他而言艰难又漫长,别人随手写出的一句话,他要花费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中考那篇作文,是他以前写过的,不然他不可能在半小时内写出这么多字。
他的语言水平跟六七岁孩子没什么区别。
家长们本来打算在他语言过关后,把他送到普通学校,后来只得放弃,让他一直留在特殊教育学校的晨曦班。
晨曦班,一个聚集了自闭症、语言障碍、唐氏儿患者的地方。晨曦这个意向很美,好像他们是清晨的朝阳,前程远大,充满希望——其实不是。
这个班的孩子很少有参加中高考的,初中学历都遥不可及。
文安已经是班里最好的学生,至少会写字,还能读懂故事。上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老师还当众朗读了他的作品。
这是他在暑假写的,方夜一直鼓励他记录生活中发生的事,他就把所见所感录了音,然后再整理下来。中考时写的作文,就是这一系列中的一篇。
老师在公开课上念的,是另一篇。
标题:挠痒痒
背上很痒,
但挠不着。
它好像在正中央,
它好像在肩 jia gu 上,
扭脖子,
手指伸得老长。
手指离它还有一寸长,
快痒死了,
我却挠不着。
这篇文章——准确来说是所有文章——受到了家长和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老师评:生动形象,富有生活气息,极有代入感。
冯诺一评:对日常的观察细致入微,带有生活化的幽默。
郑墨阳评:语言简洁,主题大众,能获得普世性的认同。
叶庭评:有趣。
老师在讲台上朗读完后,再度夸赞了一番,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领导还站起来,对老师的教学成果和学生的学习进步表示赞赏,说得文安很不好意思。
下课后,午休时间,文安拿着素描簿,跑到校园里的一棵银杏下面画画。
画着画着,他隐隐约约听到路上传来交谈声,听起来像是视察的几位领导。
“17岁,”其中一位说,“就写出这种东西,这些人对社会有什么用?”
“你能指望他们自力更生?”另一位说,“要么父母养,要么国家养,总之就是一帮吸血虫。”
第一位的声音满含悲悯:“当初就不应该把他们生下来的,父母也受苦,自己也受苦。”
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身边走过,文安赶紧低头,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脸。
领导们走了,话却余音绕梁,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之后,听说中考开始报名,文安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试试。并不是觉得能考上,而是想看看,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对社会有用的孩子,不会吸家人一辈子血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水平。
晨曦班的班主任很为难,觉得没这个必要,最后还是不好意思让他放弃。特殊学校没有考场,为了让文安考试,老师还特地把他送到隔壁中学去。
这场探索飞速结束了。文安发现语病题就看不懂,更别说诗歌和散文了。
于是他只得竭尽所能,把会写的作文写上去,然后交卷。下午的英语他直接弃考,母语他都学不会,更别说外语了。
考完试,他把手机拿出来,给方夜发了条信息。虽然他的语言能力进步迟缓,但他们的课还照常上着,因为教授认为需要长期观察才能做出一个完整的报告。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关键期假设已经证实了。
不过,这个课程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文安收获了一个朋友。
他说自己考完语文了,对面很快回消息过来:“这么快?”
“没做完。”文安发了语音,他打字很慢。
方夜发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文安回了个猫猫蹭蹭的表情。
特校的老师还在教学楼门口等着他。文安坐了几分钟,就起来去找老师了。他提前交卷,老师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下午他请了假,老师把他带回特校,就让他走了。
他跟老师道了别,踏上了公交车。
路线是他很早就熟悉的,547路坐两站,然后转83路坐六站,下来就到了。和几十个陌生的大人挤在一个空间里,他有点紧张,手心一直往外冒汗。坐车的时候他努力调整呼吸,在脑子里数数,数到256的时候,就到站了。
十七中体育馆。
等他走进篮球场时,座位上已经坐了许多前来观战的家长和老师。篮球场边缘摆了一排桌子,是评委席。篮球场上方挂了一条横幅,写着“20XX-20XX赛季耐克杯中国高中篮球联赛”。
文安看了眼手机,还有十五分钟,比赛就开始了。
下午对战的是十七中和T大附中,两队的球员都围在各自的教练周围,商量战术。文安很快找到了叶庭的身影,他个子很高,很好找。
自从营养跟上之后,叶庭本来就生猛的个头更加长势喜人,过了一米九之后,家长们乞求他别再长了,但叶庭的基因不听指挥。去年生日的时候,叶庭许的愿就是:别长个。
唯一一个感到欣喜的是十七中的篮球教练。他觉得当初和田径队教练那一架没白打,抢来的果然是种子选手。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前三节附中一度领先双位数,然而到了第四节对面的体能似乎开始下降,十七中追平比分。加时赛上附中又找回了优势,连续命中三分领先6分,直到最后时刻,十七中的前锋程蒙恩抢断成功,杀入禁区命中关键3分,比分反超,以74比73险胜。
观众席上的家长们纷纷站起来,开始欢呼。
文安也站起来,朝场上的那个人挥手。
叶庭很快发现了他,朝他挥手。
文安露出了酒窝。
17岁,精彩纷呈,面前有无数可能,有大好人生。
这就是同龄人的世界。文安想。

第39章 北京 17岁(2)
叶庭跟教练和队友道别,教练微微皱了皱眉:“待会儿还有庆功宴,这么急着走?”
叶庭说:“我家里人在等着我。”
教练叹了口气,挥挥手:“行吧,别忘了暑假集训啊。”
叶庭应了一声,朝观众席走去。
隔了好远,文安就站起来,顺着人流从过道下楼梯。等他走到看台底下,刚好碰着逆行的叶庭。
叶庭问:“考完了?”
文安点了点头,把考试情况汇报了一下。叶庭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考完就别想了,我们吃饭去。”
高中时学生多数选择住校,但叶庭仍然继续走读。因为特殊学校放学早,文安会坐公交过来,和他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后,文安回家,叶庭继续上晚自习。
这已经固定为一种日程。
文安问:“大哥不是要来?”
“是,”叶庭看了眼时间,“他应该快到了。”
一个篮球联赛,一个中考,本来冯诺一还纠结去哪里加油,结果几天前收到了邮件——2月发表的一部中篇入围了银河奖,要去四川参加颁奖典礼,来不及赶回来。家长抱歉地跟他们说,只能尽快回来跟他们吃个晚餐。
叶庭带着文安出现在校门口时,冯诺一刚从出租上下来,激动地朝他们挥手。
“比赛怎么样?”冯诺一问。
“赢了!”文安替叶庭雀跃地说。
“考试呢?”
“没做完。”文安的劲头又低落下去。
“那说明写了很多呢,”冯诺一搂住文安的肩,“做了什么题呀?”
“作文,”文安说,“是我之前写的。”
“哦!哦!是不是跳水那篇?我在网上看到作文题,就觉得写这个合适!”冯诺一说,“虽然挠痒痒那篇也很好,但我还是最喜欢跳水那篇,结尾很有感觉!”
文安笑了笑,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不过他知道,无论他写什么,家人都会夸他,外人就不一定了。他有点忐忑:“老师会不会,觉得可笑?”
“为什么?”冯诺一皱起眉,
“17岁的学生,不会这么写。”文安说。
“什么?”冯诺一气愤起来,“宝贝,别听他们瞎说,跳水的那几十个字,比我当年写的那些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八股文好多了。”
文安眨了眨眼,冯诺一醒悟过来,说:“比我当年写的那些,使劲塞名人名言,把句子拖得很长,其实啥都没说的文章好多了。你写的东西很生动,很幽默,只是需要懂它的人读它。”
文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微笑起来。
冯诺一搂着文安晃了晃。“这就对了。走,下馆子,我请客。你们的老父亲还在开会,我让他一结束就过来。”
文安有诸多食物禁忌,所以冯诺一挑了家素菜馆——食材新鲜,少油少盐。等菜上齐了,郑墨阳终于推开了门。他穿着正装,冯诺一看了一眼,替他热得满头大汗。
“赢了吗?”郑墨阳一边脱外套一边问。
叶庭点了点头。
“考试怎么样?”郑墨阳又问。
文安说:“还行,写作文了。”
“作文题目是那个星期天,他写的跳水那篇。”冯诺一抢答。
郑墨阳说:“很合适,那篇写得最好。”
“你看,”冯诺一感叹,“英雄所见略同。”
“对了,”郑墨阳问,“你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时候,有公司问版权的事吗?”
最近科幻电影频繁被改编成有声书、动漫和电影,如果能卖出影视版权,冯诺一的穷作家生活就可以结束了。
冯诺一无奈地说:“没人来找我,我不够火。”
郑墨阳其实想自己把版权买下来,投资拍电影也无所谓,不过冯诺一觉得这种出于爱意的撒钱是一种侮辱,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郑墨阳绕过桌子坐到冯诺一旁边,这满桌的素菜明显不合冯诺一的口味。在文安细嚼慢咽的时候,他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菜叶,问两个孩子暑假打算干什么。
文安把嘴里的菜嚼了两百下,也没想出什么新鲜事:“画画。”
冯诺一转向叶庭,叶庭说:“准备ISEF的课题。”
ISEF——国际科学与工程大奖赛,是全球最大规模、最高等级的中学生科学竞赛,分为22个学科组,涵盖生物、化学、材料、工程、天文、计算机等几乎所有科学和工程领域。优胜者除了高额奖金,还能获得科研荣誉奖项,甚至能得到MIT林肯实验室用获奖者名字为小行星命名的殊荣。更重要的是,决赛当天会有很多世界名校的教授作为评委到场,其中不乏招生组的负责人。往年奖项的获得者,几乎全部被顶尖大学录取了。
要获得ISEF的入围资格,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是入选英才计划,二是在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中获奖。通过这一层选拔的学生,会去参加中科协举办的夏令营。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入选中国国家队的选手,可以去美国参加全球总决赛。
叶庭从初中开始参加集训,冯诺一也跟着在竞赛家长群里混了几年,对赛事了如指掌:“我记得,去年系统软件组的冠军是R大附中的一个女孩子?”
“对,”叶庭说,“她研究恶劣天气下的路况环境增强感知系统。”
冯诺一长叹一声,用胳膊肘捅了捅郑墨阳:“现在的孩子真可怕啊。”
文安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叶庭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比赛,于是问他:“那你做什么?”
“通过符号知识提炼和深度神经网络生成可视化的常识模型,”叶庭说,“深度神经网络就是……”
他解释了三分钟,文安一句话都没听懂。最后文安放弃了,对绞尽脑汁找简单词的叶庭说:“没事,不用解释了。”
随着叶庭的年级逐渐上升,文安和他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现在他们只有谈论日常生活的时候,才能顺畅交流。这是正常现象,文安始终生活在小学低年级的环境中。
两位家长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郑墨阳对叶庭的课题很感兴趣,放下了解扣子的手:“常识模型?”
叶庭点了点头:“AI能赢围棋世界冠军,通过律师资格考试,但在某些常识问题上,它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如果没有常识,过度发展人工智能会很危险。”
冯诺一在旁边使劲点头:“就是。而且训练大规模的AI模型,成本非常高,只有几家巨头有这个实力。这不就是把训练人工智能的权利集中在了少数人手里吗?我怎么知道这几家科技公司是怎么训练模型的,会拿这些模型来干什么?”
郑墨阳在心中默数两秒,果然等到了冯诺一怀疑的瞪视。
“你现在不就在投资训练AI吗?”他说。
郑墨阳说:“是,这是大势所趋。”
冯诺一叹了口气:“一想起未来科技掌握在你这种人手里,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郑墨阳已经习惯了这种指控,他还没做什么,自家猫已经把屎盆子扣在了他头上。
叶庭看了看两位家长,觉得开始有吵架的趋势,于是插了话:“现在的AI训练大概是3类数据,原始网页数据,专门为AI训练定制的人工数据,和人类反馈。如果只用第一种数据训练,后果是很可怕的,网页里有性别歧视,错误信息,和极端言论,容易造成误导。”
AI像是一个初涉人类社会的婴儿,让它沉浸在恶劣的网络环境中,相当于把一个孩子放到匪徒窝里。
“所以第二和第三种数据是必须的,它们相当于AI的教科书和老师,”叶庭说,“人类需要筛选训练AI的信息,然后作为老师引导它,和它交流。”
冯诺一又叹了口气,看向郑墨阳:“我觉得这些数据都应该透明公开,我怎么知道你们给AI灌输了什么?”
郑墨阳叹了口气,叶庭继续说:“我的想法是,生成一个常识知识图谱和道德规范库,通过符号知识提炼和深度神经网络编写成模型,来训练AI,起到一个刹车装置的作用,避免AI走向极端。”
叶庭当然无法做出尽善尽美的模型,他只是个青少年。ISEF注重的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他只需要在能力限度做出最好的成果。
郑墨阳听后笑了笑,看着冯诺一:“不愧是你带出来的孩子。”
冯诺一得意地摇头晃脑,好像发明模型的是他自己:“等他研究出来了,你们公司的AI必须第一个接受教育。”
“你对我的信任还真是一如既往。”
冯诺一磨了磨牙。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声,”郑墨阳对两个吃饭的孩子说,“我马上要去美国待一年,跟那边的一家公司有个合作项目。”
这件事冯诺一几天前就知道,但和刚才的对话一联系,他突然警觉起来:“你不会真用AI干什么了吧?你去国外是不是潜逃?”
郑墨阳对他的脑回路哑口无言:“不是,你想到哪去了。”
冯诺一严肃起来:“你要是犯事了,赶紧把孩子从户口上撤下来,万一他们将来想考公务员呢?”
郑墨阳扶额。
“所以……”
“不是!”
冯诺一眯起眼睛,盯着爱人看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相信他。
叶庭看着冯诺一:“你们要一起去吗?”
冯诺一摇了摇头:“怎么能把你们两个单独丢在家里?”
“没关系,”叶庭说,“我们都快成年了,能活下来的。”
郑墨阳对这个安排完全没有意见,冯诺一仍然在唠叨:“吃饭怎么办?”
“我会炒饭,文安会下面条,”叶庭说,“我知道,尽量不点外卖,文安的胃受不了。”
“要是遇到停电……”
“蜡烛在客厅的电视柜里,二楼还有两个充电台灯,”叶庭说,“别担心了,没问题的。”
冯诺一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犹疑不定。
“这样好了,”叶庭说,“马上放暑假,你们先去国外待几天试试,看我们两个单独留在家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冯诺一纠结了片刻,二人世界的美好压过了担忧。
“好吧,”他快乐地说,“那这几天文安就交给你了。”

在文安的中考成绩出来之后,大人们就收拾行李出国了。
文安的落榜在意料之中,他只是看了眼成绩条,就若无其事地接着画画了。本人都没什么反应,其他人更不便去安慰。
“我们真的走了啊。”冯诺一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文安点了点头。
“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啊。”冯诺一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
文安终于领会到了话里的精神内核,跑过来抱了他一下。
冯诺一松开握着行李箱的手,和怀里的小孩贴了贴,心满意足地走了。
房子里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
文安看着叶庭:“我们怎么吃饭?”
叶庭拉开了冰箱门,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和肉类半成品,一条鲈鱼直挺挺地躺在冷鲜柜里,已经被开膛破肚。看来家长怕他们饿死,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
叶庭关上了冰箱门:“下点面吧。”
这就到了文安的舒适区。他起锅烧水,把挂面从抽屉里拿出来,想了想,又拿了几个鸡蛋。叶庭拿起手机查询蒸鱼的做法,按照菜谱把调料瓶一个一个拿出来。
做饭真的很简单。水开了之后把切好的青菜和面往里一放,煮几分钟,倒进碗里。鸡蛋磕一下放进平底锅,等边缘焦黄了翻个面。在鱼肚子上划几刀,把姜丝塞进去,撒上鱼豉油,放进蒸锅里。
两人把面碗和盘子放在桌上,拍了张照,发给在机场候机的家长们。冯诺一发了个头顶冒星星的“哇”,郑墨阳则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挺好。”
两人满意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又放下了筷子。
“你,”文安说,“煎蛋,没放盐?”
叶庭沉默片刻,把盐罐子拿过来,在煎蛋上撒了撒,指着蒸鱼说:“放了鱼豉油,肯定不淡。”
文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尝了尝,疑惑地皱起眉头:“不淡,但有点怪。”
叶庭刮下一点肉,细细地品味了一会儿,领悟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蒸老了”。
原来做菜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能吃和好吃的差距就在这里。两人看着桌上的菜点了点头。
吃完饭,两人针对谁洗碗这件事进行了一番讨论,然后文安以悬殊的劣势被赶出了厨房。这很不公平,从日程的多少来看,叶庭有一堆卷子、一项大赛加上篮球训练,而他只有一本小册子,暑假作业就是每天往上面贴贴纸,记录一下心情。
既然抢洗碗抢输了,他只能回到阳台上,继续画画。天光逐渐隐没,他打开阳台上的灯,听着脚步声穿过走廊,进入书房,然后门关了起来。
直到晚上十一点,文安洗漱完,打了好几个哈欠,书房的门还是没开,只能看到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灯光。
高中生嘛,肯定还在忙。
文安打开壁橱门躺下,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他入睡很慢,就算最后睡着了,等待着的也基本都是噩梦。
然而今天有些不同。
梦境中,他仿佛并没有离开身下的被褥,只是周围变成了炫目而模糊的白色。然后,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手有些凉,贴在皮肤上很舒服。身上莫名地燥热起来,好像一簇火苗从身下燃烧起来,一路沿着血管燎遍全身。
接着,那只手慢慢往下,沿着领口滑了下去。指腹粗粝的触感激起了一阵战栗。
他感到大脑一阵嗡鸣,火苗轰然爆开。
他迫切地想抓住那只手,但又觉得身体瘫软无力。他等待着,等待着更多触碰,等待着那只手做点什么。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舒服。
会更舒服吗?
那只手停下了,然后,手指猛地握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梦境在此时戛然而止。
文安坐了起来,身上汗津津的,黏腻又不舒服。他揪住领口晃动着,用衣服扇风,让自己冷静下来。梦境里的触碰太过真实,皮肤上还残留着清晰的触感。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打开壁橱门。透过窗外的月光,能看到卧室床上叠好的被褥。
叶庭还没有睡。
文安把手放在胸口,心脏仍然不正常地跳动着。他试着深呼吸,然而无济于事。
少了点什么。
平常上学的时候,叶庭不会熬夜,文安在半夜醒来时,总能听见熟悉的呼吸声。一旦听不到,就莫名感到世界缺失了一角。
叶庭呢?
文安忽然恐慌起来。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他打开门,跑进走廊,来到书房前面,猛地把门拉开。
叶庭坐在书桌前,左手边是一个竖起来的27英寸显示屏,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代码。
他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看着文安:“怎么了?”
这声音霎那间把文安拉回了现实。
他还在。文安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
“又做噩梦了?”叶庭问他。
文安踌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你怎么还不睡?”
“马上。”叶庭说着把椅子往右边挪了挪。
文安刚想转身回去,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走了过来,叶庭又往右边挪了挪,很明显在挡住什么东西。
文安歪头,看到了桌上的酒瓶。
“你……”他震惊不已,“你喝酒!”
家长们才走了半天,这人就学坏了!
“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什么大事,”叶庭无奈地放弃了遮挡,“班里的同学都喝,有些还是父母给买的。”
“大哥买这瓶酒,肯定不是给你喝的。”文安信誓旦旦地说。
“我就喝了一点。”叶庭指了指旁边的杯子,球形的玻璃杯里装了三指深的酒液,晶莹剔透,是漂亮的琥珀色。旁边还有个小型的冰桶,里面盛着半融化的方形冰块。
这人还挺会享受。
文安看了一眼,拾掇了凳子,在旁边坐下来:“我也要喝。”
叶庭断然拒绝:“你怎么能喝酒。”
“就一口,”文安渴望地看着杯子,“不放冰,让我尝尝。”
“不行。”
文安萎靡下来,耷拉着脑袋,嗫嚅道:“什么都不让我吃,连酒味都没闻过……”说着说着泫然欲泣。
叶庭受不了他突如其来的可怜,看了看酒杯,想着近几年身体看着好转了,喝一口应该没问题吧。
“就一口。”叶庭把杯子推给他,语气里带着警告。
文安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先凑近了闻一闻,略带酸涩的果香味很新奇。他先抿了抿,咂摸了一阵,然后一仰头,把剩下半杯酒全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路烧下去,刺激着鼻腔,让他猛烈呛咳起来。
叶庭勃然变色:“你干什么?一口是这么喝的吗?”
文安只顾着咳嗽,没理会他。叶庭只得用手摸着他的背,等这阵反应过去。
文安呛红了脸,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带着栗色光泽的头发凌乱地堆在前额。他摇了摇头,给出评价:“不好喝。”
叶庭气笑了:“不好喝你还跟抢一样。”
叶庭担忧地看着他。家长才走了一天,他不能就把文安送进急诊了吧。
好在文安除了咳嗽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过了一会儿,文安抬头看着他,指了指脑袋:“这里有点晕。”
“你喝太猛了。”
“这里有点烫。”文安又指了指脸颊,上面已经烧红了。他有高加索人的冷白皮,稍微有点醉就很明显,现在简直像抹了两斤腮红。他说着还拿手扇了起来:“好热啊。”
梦里留下的余烬仿佛被酒点燃了,烧得文安晕晕乎乎的。
叶庭看着对面红霞一样的脸色,慢慢地松开手,把手掌贴上了文安的脸颊。
文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手掌的凉意驱散了灼热的不适感,微凉的手指贴在太阳穴上,很舒服。
冰凉的触感,粗糙的指腹……
文安的脑子一阵嗡鸣,刚刚平息下来的心跳忽然又开始躁动起来,比大梦初醒时更加令人惊悸。
对面的人就这么捧着他的脸,专注地看着他。
“好点了吗?”叶庭问。
文安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醉意带来的昏沉感已经减退,但另一种眩晕却浮了上来。他看着对面的人,轻微地点了点头。
叶庭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确认他并没有什么异样,放下了手。
皮肤触感中断了,文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走吧,”叶庭站了起来,“回去睡吧。”
文安恍惚地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狂乱的心跳,他感觉脑子糊成了一锅粥,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
叶庭很自然地扶住了他,觉得有些好笑:“别人是一杯倒,你是半杯倒,也太夸张了,以后到外面千万别跟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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