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byLlosa
Llosa  发于: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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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根本没听见说话声,他靠在叶庭的肩上,周身充满了熟悉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全、温暖。坚实的胸肌下面,是另一个人的心跳,强健有力,规律的跳动充盈耳畔。
他闭上了眼睛,昏沉的睡意温柔地把他包裹起来。
叶庭低头看着怀里许久不动的脑袋,揉了揉,问:“晕了?”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隔着温热的衣料,能感受到对方腹部缓慢的起伏。
叶庭搂着文安的腰,撩开对方的头发,仔细看了看。
还真晕了。
这人的酒量真是惊世骇俗。
叶庭慢慢地俯下身,把另一只手放到文安的膝弯里,把人抱了起来。

第41章 格林德瓦 22岁(10)
八点,德林格瓦上空仍有夕阳的一圈金边。叶庭把两台电脑放在茶几上,坐在新买的沙发上,俯身研究着屏幕。
听到卧室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文安伸着懒腰走出来,赤脚站在余晖里,苍白的脚踝染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叶庭盯着裤管下裸露的皮肤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继续看着电脑屏幕。“你睡过饭点了。”
“我还在倒时差。”文安的声音很困倦。蓝眼睛似乎还没睡醒,茫然地在屋子里漂移,最后落在叶庭身上。“发现了什么吗?”
电脑界面上是密密麻麻的窗口和界面。
“生活习惯、工作状态、交友情况、不良嗜好,”叶庭说,“知道浏览记录和消息记录,就知道了一个人的一生。”
文安打了个寒颤:“让别人看到浏览记录,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叶庭回过头去看他,他踏过地板,一面走一面把睡衣脱下来,叶庭又把头转回来。
然后疑窦顿生:“这么晚了,你换衣服干什么?”
文安的一半脑袋埋在套头衫里,声音闷闷的:“出门。”
“你约人了?”叶庭站了起来,“约了谁?别告诉我是那个戒指男。”
文安听到称谓的瞬间困惑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不是他,是另一位先生。”
叶庭还是疑虑未消,文安才刚到瑞士,能认识谁?不会又是上次派对看对眼的吧,早知道就不带他去了,虽然没见过,但未必不危险。“帅吗?”
文安用肯定的语气说:“是大帅哥。”
叶庭还要发问,文安绕了半圈走到沙发后,俯身在叶庭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再见。”
然后他把套头衫的下摆扯平,踏进鞋子,光速开溜。
叶庭瞪着他的背影。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用亲密接触转移话题了?他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和Owen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只得把电脑放进一个挎包里,拉上拉链,带着满肚子疑惑离开了。
叶庭走出公寓,来到Owen家,摁了半天门铃,Owen才开门。
“嗨,”他把齐肩长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刚跟出版社那边谈合作,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才刚到,”叶庭说着把手里的包递给他,“电脑,我修好了。”
“救了我的命啊!”Owen把包接过来,在叶庭肩上拍了拍,“我请你喝两轮。”
Owen带着导游的尽头,把叶庭带到酒吧AmberAsh门外。今天似乎有什么夏日狂欢之类的主题派对,门口排起了长队,隔着很远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鼓点声。
酒吧放人很慢,粗壮的酒保如同雕像一样死板,Owen塞了两张钞票,成功在九点前挤了进去。
舞池里是疯狂舞动的男男女女,男人们半路胸膛,女士们浓妆艳抹,隔几分钟就贴着不同的人扭动。Owen朝叶庭吼了半天,叶庭一个音节都没听清,最后还是凭着口型,知道对方是问他要什么酒。
Owen买完酒之后,丢了一瓶给叶庭,自己高举着酒瓶,很快扎进人群里,和一个上下眼睑黑成一片的哥特女孩胸对胸蹭了起来。叶庭因为时不时爆发的尖叫皱起眉。大学时篮球社的同学出去聚会,基本都选在酒吧——不然怎么称得上大学生活呢?他入乡随俗,跟着去了几趟,还是不理解其中的魅力。他不习惯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攀谈,接触,然后几小时内发展出一段亲密关系。
Owen热舞了一会儿,音乐舒缓下来,减少了耳膜的刺痛。他记起自己对叶庭的约定,叹息着回到吧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报出几个叶庭从未听过的单词。
“你会感谢我的。”他朝叶庭眨了眨眼。
不一会儿,酒保端来一个高脚杯,里面液体的颜色看起来有毒。他把酒推给叶庭,叶庭尝了口,口感酸甜,有股果味的酒香。叶庭竭尽所能称赞了两句,坐在吧台旁,和Owen攀谈起来。
“你经常来这儿?”
“是啊,”Owen用食指敲打着杯壁,“艺术需要灵感,灵感需要情绪,我得激动起来,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咆哮,才画得出来东西。”
叶庭看着他,想说他也不算年轻了,天天这么消耗,小心哪天被鼓点震得猝死在舞池里。
Owen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了笑:“不理解?”
叶庭耸了耸肩:“每个人对创作环境的要求不一样。”
“年轻人的思想就是开放,”Owen拍了拍他的肩,感叹了一句,“最近是不行了,灵感越来越难找。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真是神思泉涌。唉,不过那时候的创作环境好。”
叶庭看着他:“创作环境?”
Owen冲他眨了眨眼:“那时候我有秘诀,不用天天泡在酒精里,也能想出好主意。不像现在,只能靠这些玩意儿分泌多巴胺。今年还有好几个大单子,到现在连个头绪也没有。”
顿了顿,Owen又笑着说:“不过,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知道了很多好地方。”
叶庭放下了酒杯:“谢谢你带我来这儿,酒很棒。”
Owen笑着摇摇头:“同胞嘛,就该互帮互助,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时问我。”
“倒是有一件,”叶庭说,“我一直想去Baden看看。”
Owen看着他。“看你生活得那么健康,没想到还有这种兴趣啊。”
叶庭拿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Owen放在桌上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愿意带我去吗?”叶庭问。

第42章 北京 17岁(4)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文安后半夜睡得很安稳。当他醒来时,熟悉的呼吸声从近处传来,有种尘埃落定的归位感。
但哪里有点奇怪。
他在枕头上蹭了蹭,身体贴在一个舒服的热源上。
不对,他忽然意识到,呼吸声太近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叶庭平静的侧脸。
宛如一阵狂风吹过晨雾,睡意瞬间消散,灵台一片清明。
他为什么会睡在床上?为什么会躺在叶庭旁边?为什么……
他往下看了看,脸上的血色轰然炸开。
因为小时的遭遇,文安的发育比同龄人慢很多。在他这个年纪,不少人已经谈过几轮恋爱,甚至有过真强实战的性经验,但他对某些事的认知,还来自于冯诺一几年前给他上的生理课。
当时冯诺一带着严肃的神情,把他们召集到客厅,打开电视机投屏,用一组精美的PPT,向他们介绍了生理知识。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之后几年,这些知识只是文安脑子里的一个记忆片段,直到昨晚——
他缓慢地翻了个身,面朝下,把脸和某个部位都埋进了被褥里。
他试图用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要命的是,身边那个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温热的皮肤贴在肩上,让一大早就烧糊的脑袋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
身边悠悠地传来一个声音:“你这样不闷吗?”
文安背上的毛刺竖了起来。他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叶庭,这人还闭着眼睛。
他想用被褥把自己裹起来,滚到床下面去。
叶庭看他僵在哪里,伸手想把他翻过来。结果手指刚碰到腰,文安就蹭地挪远了。
“这样舒服。”他闷闷地说。
叶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掌塞到枕头和他脑袋的缝隙里,贴在他的额头上:“脸这么红,你是不是发烧了?”
文安闭上眼睛:“这是热的。”
叶庭半信半疑,但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我怎么睡在床上?”文安问。
“你忘了?”叶庭说,“你死攥着我的袖子不放,说什么都没用。”
文安脑子里没有这段记忆,但他知道自己干得出来。
“好吧,”他慢吞吞地说,“你先起,我想再睡会儿。”
叶庭又观察了他一会儿,起身去洗漱了。文安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确认人已经走了,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的脚还没够到地面,叶庭忽然又推开了卧室门。文安猛地弯下腰,假装在床下找拖鞋。
叶庭走到他身旁,把昨天留在书房的拖鞋丢给他,然后折回门边。刚要出去,忽然回头说了一句:“早晨有那种反应是很正常的。”
这句话让文安磕到了床头柜。
他捂着脑袋,顺势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叹了口气。
异样感,从昨天晚上开始,异样感快把他逼疯了。这东西就像钻进心里的一根羽毛,有时轻微发痒,有时又躁动不安。
如果冯诺一在,他还可以跑到三楼去,缠着他弹一首钢琴曲。清心养性,陶冶情操。房子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叶庭还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萎靡地站起身,拉开卧室门,然后又关上了。
准确地说,是光着身子晃来晃去。
似乎是刚冲完澡出来,叶庭只围着浴巾,毫无遮拦地露着上半身的肌肉,湿漉漉的短发往下滴水。他奇怪地看着开了又关的卧室门,拧开把手走进去,文安的反应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怎么又进来了?”文安质问他,好像这不是他的卧室。
叶庭指了指柜子:“我换衣服。”
文安想问“你不能出去换吗”,又觉得这要求不太合理。就在这时叶庭已经解开了浴巾,开始穿衣服。
有什么东西从文安眼前一晃而过。
这完全是意外,文安又埋住了脑袋,完全是意外。
叶庭泰然自若地换完了衣服,让他下楼吃早饭,脸上毫无情绪波动的痕迹。当然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只是日常的一个小插曲。
文安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东西的残影晃出去。
下楼的时候,那玩意儿还在他眼前摇来摇去。他觉得羞耻,又不知道羞耻来源于何处。
男生之间看到点什么也是很正常的吧,如果集体住宿的话,大家去公共浴室,不是都能看到吗?
他默念着“很正常”坐下,看到桌上有白粥,大概是昨天叶庭用电饭锅定时的。水明显放少了,粥比平常粘稠很多。但文安没注意到,因为叶庭只穿了裤子,上身还是空无一物。
这该死的、炎热的夏天。
文安咬了咬嘴唇,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猛地一哆嗦,从舌头到喉咙全麻了。
叶庭听到抽冷气的声音,回头一看,立刻倒了杯冷水拿过来:“我刚盛出来的,怎么不试试烫不烫?”
文安一边喝水一边摇头,他的脑子从睁眼就没转过,他连自己喝的是粥都不知道。
“张嘴给我看看。”叶庭用手捏着他两边的脸颊,俯身看着他。
文安张开嘴,这动作完全是肌肉的本能反应,脑子毫无启动迹象。
“起泡了,”叶庭皱起眉,“他们才走一天,我就把你搞成这样了。”
文安想说跟你没关系,但张着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别说话了,”叶庭找出几个冰块放进水里,递给他,“含热了就换水。”
文安含着一嘴冰水,看着叶庭吃完了早饭,把电饭锅洗了,然后上楼做卷子。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摸了摸他的脑袋。
文安端着冰水,神思飘忽地上楼。他鼓着腮帮子,把面包虫找出来,坐在玫瑰的旁边,给他喂食。夏日炎热,玫瑰正待在缸子里面的石头下纳凉。
文安把嘴里的水咽下去,把手指伸进笼子,摸了摸它背上的绒毛。
玫瑰把一只爪子搭上他的手,八只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扒在他的手背上。
“你好幸福,”文安说,“什么都不用想。”
玫瑰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
文安又叹了口气,弯曲手指,示意它下去。玫瑰爬回缸子里,继续安静而忧郁地待着。它最近没有以前有活力了,文安算了算它的寿命,大概是蛛到中年,对世界产生了倦怠。
文安喝了一口冰水,把下巴搁在手臂上,隔着玻璃跟它面面相觑。
等嘴里的疼痛和灼热感消失,方夜就来了。
博士毕业后,方夜在外国语大学的语言学研究所工作,方向仍然是社会语言学。她笑着跟文安打招呼,从包里拿出了几个绘本。
“我有同学在出版社,他们买下了Leo Lionni的版权,”方夜把绘本递给他,“这是他们的样书。”
文安雀跃地接过来,看到封面就“哇”了一声,这两天的焦躁和不适消减了许多:“谢谢。”
绘本界的大家有很多,但Leo Lionni始终是文安的最爱。水墨画质感的视觉艺术,短小精悍的故事,像一抹绚丽的焰火,给文安的阅读世界带来了色彩。
文安抱着绘本,露出明亮的笑容。
“那我们开始吧。”方夜说。
余教授的教育准则是,学生的身心健康永远在学习内容之前。只有学生感受到老师的关心,老师获得学生的信任,教学才能事半功倍。所以每节课上课前,方夜会首先询问他的近况。“最近过得好吗?”
好像她是文安的心理医生。
平常,文安都会直接说学习上遇到的困难,或者直接摇头。但今天他犹豫了。
方夜看着他,露出震惊的神色。“有特殊情况?”
文安用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就是……”文安犹豫着,含糊地说,“就是心里有点乱,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烦,又不知道为什么。”
方夜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地握住他的肩:“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还以为不会来了呢!”
文安被她晃了晃,脑子又开始糊了:“什么?”
“宝贝,”方夜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你到青春期了呀。”

第43章 北京 17岁(5)
文安知道青春期,据冯诺一说,这一时期的孩子多愁善感、情窦初开、桀骜不驯又冷漠疏离。
听起来和文安毫不相干。
而且……
“我都17了。”文安说。
正常孩子的青春期快结束了。
“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是不一样的,”方夜说,“你的人生5年前才开始,心理发育晚一点很正常。而且语言是会影响大脑的,语言水平停留在某个地方,相应的,也会影响你的心智。”
文安听得云里雾里:“是吗?”
说到自己的研究领域,方夜总是很兴奋:“说件有意思的事,太平洋上有一个小岛,上面有一种稀有语言,叫库塔语。这个语言里,没有左和右。”
文安睁大了眼睛。
“他们描述位置都是用东西南北的。比如说,他们不会说‘我的左腿上有只蚂蚁’,会说‘我的西南腿上有一只蚂蚁’。他们的腿叫什么名字,取决于他们当时站的位置。”
“啊?”
“他们让别人给他们递东西,也不会说,把你左手边的茶杯给我,会说,把你东南边的茶杯给我,”方夜说,“科学家后来发现,这个岛上的人,方向感比一般人要好很多,他们很少迷路。你看,就是因为没有左右,所以他们的大脑发育出了优秀的方向感。这证明了语言会影响大脑结构。”
文安只听懂了西南腿,感觉脑袋被奇怪的东西占领了。
“语言还有很多奇妙的作用,”方夜说,“比如说,对于意外,不同语言的表述是不一样的。如果你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在英语里,别人会说,‘你打碎了花瓶’。但是在西班牙语里,别人会说,‘花瓶自己碎了’。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他们不会特意把谁打碎了说出来。同样的,如果你不小心摔断了腿,西班牙语就不会说‘我摔断了腿’,因为没有人会故意去摔断腿,它会说‘腿自己断了’。”
“后来有一项研究,英语和西班牙语的人看同一个视频,视频里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盘子,说英语的人更容易记住是谁打碎的。所以语言会影响我们对事情的记忆力,”方夜说,“如果多认识语言,还会增加你的理解能力。很多研究都发现,学到了描述色彩的新词汇,分辨色彩的能力也发生了变化。在你学会天蓝和碧蓝之前,你可能很难区分这两种颜色,但是学会了之后,对它们的区别就比以前更清楚了。你看,语言对认知的影响是很大的。”
方夜讲得很慢,如果文安不明白,她会用更简单的词语和句子重述几遍。文安听懂的一刻,蓝眼睛会明显亮一下,让她感受到为人师者的欣喜和感动。
文安想了很久,弄懂了里面的逻辑,说:“所以,因为我不会很多词,我就没办法理解很多事情?”
方夜看着他,说:“不,我只是说,你和我们有不一样的语言发展模式,你理解世界的方式就会跟我们不一样。”
文安稀里糊涂的。
“所以我很期待,”方夜捏了捏他的脸,“你的青春期会是什么样呢?”
从现在的情况看,不怎么样。
下课之后,文安带着方夜走到书房门口,正好碰上叶庭从楼下倒水上来,方夜就停下来跟他聊了两句。
“听文安说,你最近在研究很深奥的东西?”
叶庭简单解释了几句,方夜居然理解了。
“计算语言学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但我辅修过计算机,”方夜说,“构思听起来真有意思。”
她还问了叶庭几个问题,两个人聊得有来有回。
他们的对话在文安耳朵里完全是天书,但他们的情绪文安能感知到。文安看着他生活中仅有的两个朋友相谈甚欢,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种交流大概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语言真的能影响人的成长,那他会永远停留在小学。人生漫长的旅途,他走到山腰就停下了,停在原地仰头看着叶庭继续攀登,直到遥不可及。
家里的其他人,他爱的那些人,可以畅谈时事新闻,前沿科技,只有他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面对他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要降级、简化,直到他能明白。
他揪了揪耳侧的头发,觉得很落寞。人们说青春期的孩子情绪多变,大概就是现在这样。
在场的其他两人依旧谈笑风生。等到讨论完,他们才看到一旁垂着脑袋的文安,看上去快睡着了。
叶庭撩起他垂下来的头发,又让他突然惊醒了。
“结束了吗?”他看着满脸怜爱的两个人。
“嗯,”叶庭说,“我送一下老师,你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叫老师也太别扭了,”方夜说,“叫姐就行。”
文安揉着眼睛,心想家里的兄弟姐妹可真多。
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飘飘忽忽地过去了。叶庭在书房里闭关的时候,文安就对着玫瑰长吁短叹,或者对着月亮满怀愁绪,像个不会作诗的诗人。
睡前他无声地祈祷了片刻,千万别让自己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乞求,却没有给予真正的解脱。
沉眠的世界一开始平静无波,但过了片刻,回忆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瞬间染黑了梦境。
他又回到了黑暗的地下室里。
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痕迹,能感受到的只有冷、饿、黑暗、刺骨的恐惧、令人发疯的寂静。然后,那扇装了金属防盗锁的铁门发出了吱呀声。
别开。文安在心里默念。求你了,别开。
门还是打开了。
逆光的人影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冷冷的笑声,恶意像毒液一样滴落下来。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指甲划破了面前的手臂。然后那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朝地上狠砸了一下。
文安拼命地睁眼。他告诉自己这是梦境,他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有世界上最好的家人。
快醒,他朝自己尖叫,快醒!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冷汗从额头上滑过,背后已经湿透了。他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听,他说,仔细听。
呼吸声。
平稳的呼吸声透过橱柜的缝隙传了进来。这声音像舒缓的音符,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他打开了橱柜门,想看一会儿床上的人。但叶庭对门页的开关声极度敏感,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
两个青春期少年隔着几米的距离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叶庭问:“做噩梦了?”
文安点点头。
叶庭没说“已经过去了”“快睡吧”,他们知道对方梦见的是什么,也知道语言无法纾解这种沉痛感。
“要不要过来睡?”
文安瞬间清醒了,脑子里的睡意一散而空,此刻万里无云,警钟长鸣。
“怎么了?”叶庭问,“以前你住院的时候,我不是一直睡在你旁边吗?”
那是同一个性质吗?
文安盯着叶庭旁边的空位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从橱柜里出来,爬到床上。
叶庭等着他钻进被子,然后看到他谨慎地隔开了半米距离。
叶庭替他掖被子的手停下了:“你睡床边上干什么?”
“我……”文安说,“我习惯睡窄的地方。”
叶庭搂住他的腰,一把把人捞到了床中间,文安觉得自己心动过速了。
“睡吧。”叶庭把被子盖上,拍了拍文安的背,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文安能看到背心下起伏的肌肉线条。
他小心地挪过去,把头靠在紧实的肩膀上,就像湍急的河流汇入平原,心里一瞬间变得平稳安宁。
他轻轻松了口气,然后警觉地瞟了一眼,看叶庭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叶庭毫无反应。
再一看,这人呼吸平稳,腹部起伏规律,已经睡着了。
文安盯着叶庭的侧脸,突然想朝他没心没肺的肚子上踹一脚。
青春期果然喜怒无常。

时钟拨转到了家长们离开的第三天。
早上,叶庭检查了一下文安嘴里的泡,不是很严重,已经消下去了。文安的脸红得有些异样,但叶庭用额温枪滴了一下,36度6。
“下午校队有训练,”叶庭把额温枪收起来之后说,“你自己在家待着可以吗?”
文安很不满:“我17了。”
叶庭每天都需要他提醒一遍,而且每次都会露出惊奇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文安看着他换上运动背心,感觉胸腔里的羽毛又刺挠起来:“我能去看吗?反正我也没事。”
叶庭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
幸而篮球场在室内,否则叶庭还要担心文安中暑。他把文安在看台上安顿好,就去和队友会合了。文安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因为是暑假,除了校队,就只有零星几个凑热闹的学生。
他看着叶庭和一个高个男生打了声招呼,训练就开始了。他把素描簿拿了出来,支着下巴,观赏场上的战局。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隔着很远的距离,目光立刻就会锁定在那个人身上,一击即中,精准无比。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个人,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叶庭跳了起来,重重地把球扣进篮筐。
完全是无意识的,文安的手开始动了起来。那一刹那的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比微距镜头还要清晰。
场上的人还在防守、长传、上篮、空切,炭笔在纸上发出清晰的摩擦声。
底稿很快勾勒了出来。文安低头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素描簿往前翻。
几乎每一页都有叶庭的影子——侧脸,背影,手指。文安放下笔,把脸埋在手里。
叶庭一直是他世界的中心,这是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但仔细一回想,才发现有多离谱。
他哗地把新画的一页翻过去,脑子仍然乱成一团。
他决定找点别的事物分散注意力。他扭过头,看到右前方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是小学生。这个年纪的孩子出现在高中体育馆里,应该是来观战的家属。
男孩和文安不一样,完全没有在意场上的动静,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半空。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他塞着耳机,白色的线垂在脸颊两侧,汇成一股之后钻进了右边的衣服口袋。
文安眨了眨眼,决定让这个奇怪的男孩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看台上的观众把目光从场上移开时,教练开始了咆哮模式。
“程蒙恩!”教练朝篮球架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吼,“看台上有东西黏住你眼睛了?知道篮板在哪吗?”
那个男生张了张嘴,没敢说话,余光又朝看台那边飘去。
教练感觉脑子里的火山开始喷射了:“决赛投了个三分了不起吗,觉得自己可以随便打了是吧?”
男生终于开口了:“没有。”
“大点声!”
“没有!”
队员们相互递了个眼神,大部分是疑惑的“怎么了”,小部分是茫然的“不知道”。
训练持续到五点,但因为教练要说联赛选拔的事,时间拖长了一点。
在说到计分标准的时候,队里突然有人举起了手。
教练最烦被人打断,队员们朝举手的方向瞥了一眼,眉毛纷纷舞动起来:程蒙恩这家伙今天怎么了?
“什么事?”教练没好气地问。
“我能先走吗?”程蒙恩说,“家里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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