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分居。
文安生无可恋地看着门,青春期的愁绪涌上心头。
人生的主题就是失望和别离。
他伤春悲秋了一会儿,三楼又响起了脚步声,文安抬起头,郑墨阳隔着半截楼梯俯视他。
他的老父亲还是很聪明的,知道这时候敲二楼的卧室门只会适得其反。
郑墨阳在文安身边坐下,脚踩在他下一级台阶上。
文安很少跟郑墨阳单独交流,父亲虽然和蔼可亲,但他们毫无共同语言。文安绞尽脑汁,也只想出来一句“大哥这次要来二楼多久啊”,听起来不像打招呼,像找打。
郑墨阳面无愧色,似乎不觉得被迫分居有损他的男子气概。
沉默良久,文安问:“还没哄好啊?”
小儿子总是这么擅长戳人肺管,郑墨阳想了想,严肃地把手搭在文安肩上:“我去会被打出来,只能靠你了。”
文安觉得很委屈。他自己的麻烦都没处理好,还要管家长的烂摊子:“又来?”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让孩子出面说情很无耻,但郑墨阳没有羞耻机制。他看着文安,就像武林高手看着自己的秘密武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好吧。”文安说。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维系家庭纽带,既是责任也是义务。
郑墨阳伸出右手,文安和他握了握,然后他就盯着文安,用眼神逼问“怎么还不去”。文安被他盯得如坐针毡,只好起身去卧室拿了一张纸,卷起来,然后去了客卧。
文安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懒懒的“进来”。
他走进卧室,冯诺一裹着睡袍,趴在床上看视频,看到他进来,就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个地。
文安坐到他旁边,看见睡袍宽松的袖子下面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脸腾地红了。
经历刚才的教学过程,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文安突然觉得分居可能另有理由。
不是吵架吵的,是上床上的。
他摇了摇头,叶庭说得对,激烈运动不可取。
“好看吧?”冯诺一把手机举起来,给文安看正在播放的视频。
雪山映照下,红砖黛瓦的小镇上人流如织,虽然白雪皑皑的山顶传来寒意,街道两边的花圃却繁花似锦。
文安不知不觉看入了迷。绘本上有很多童话小镇,可没有一个有这么漂亮。“好看。”他说。
“这是瑞士的德林格瓦,”冯诺一说,“我们去那里住过两天。”
文安点了点头,向往地看着屏幕里的世界。做完手术后,日常行走虽然没问题,但医生建议他不要长距离步行或者剧烈运动,所以文安很少出去旅游。他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如果有一天科技真的发达到可以坐着周游世界,那就太好了。
他突然想起近来时不时出现的腿痛,隐隐不安。
连带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积压了很多心事。
冯诺一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你找我干什么?”
文安记起自己的任务,爬下床,打开手里的画纸,上面是一只淋湿的猫猫,两只爪子搭在台子上,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
猫咪上方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爸爸说他错了。
第48章 北京 17岁(10)
冯诺一这次生气生得长远,猫猫求饶都没起作用,郑墨阳被门板拍在脸上,只得独自一人远渡重洋。临行前,他跟长子握手道别,差点捏碎人家的掌骨。
“就我一个人在外面,要常联系,”他说,“每周打次电话吧。”
叶庭觉得这是个威胁:下周之前再哄不好,碎的就不是掌骨了。
又要搞教育,又要忙学习,又要参加训练,现在还背上了死亡威胁,叶庭心很累。
文安和他感同身受。
玫瑰最近越来越没有精神了。以前每逢阴雨天,它会爬到石头上活动身体,现在一天到晚窝在缸底,哲学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文安忧心忡忡,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美丽的节肢宠物,听到叶庭在门口叫他。
“能过来看我训练吗?”叶庭问他。
文安竖起耳朵,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叶庭从来没有邀请他看自己打篮球,都是他死乞白赖要去的。“为什么?”他感觉心跳加速。
“我答应帮朋友一个忙,”叶庭说,“他暗恋我们班一个女生,想请她过来看我们训练,我替他问了那个女生,她说行,又问你会不会过来,她想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了。”
文安猛地回过头,怒气冲冲地盯着叶庭。
叶庭已经熟悉这种表情了:“你又要踹我了是不是?”
文安开始磨牙,他的犬齿最近快磨平了。
叶庭固守在门口,防备文安突然袭击:“不想去就算了……”
“我去。”文安迅速回答。这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叶庭在邀请他共度时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可能拒绝。
叶庭留心看他的脸色,好像也没生气,踌躇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文安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四处搜寻可以撒气的东西。玻璃杯不行,摔碎了太危险,撕纸太浪费,摔门动静太大,到时候冯诺一会从隔壁探出脑袋来问。最后他只能拉开一个抽屉,再狠狠地推回去。
一点用都没有。
文安带着满肚子的愤懑,来到了体育场。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火气窜得更厉害了。
叶庭抬头望向通风口,门口卖运动饮料的店员一边扇风一边解释:“空调系统出故障了。”
体育场馆七月份出故障,这是要命啊。
文安满怀希望地看着叶庭:“你们教练会不会因为这个取消啊?”
叶庭无情地断了他的念想:“这点热度不够,火灾才行。”
文安叹了口气,一边用素描簿扇风,一边跟着叶庭走到二楼篮球馆。边雅晴已经到了,虽然穿着清凉的超短裙,整个人也是汗流浃背的。这样都坚持赴约,可见她对文安有多么执着。
文安出现的那一刻,边雅晴低气压的脸色转晴了。她朝叶庭挥了挥手,看着文安,语气里充满赞叹:“跟小时候一样,好可爱!”然后她又说文安像哪个二次元人物,充满了对文安不参加漫展的遗憾。
对边雅晴的热情欢迎,文安只是不好意思地微笑。边雅晴在“不熟”的范畴里,对于这部分人,他很少说话。
“跟我一起坐好不好?”边雅晴问。
文安看了一眼叶庭,这人只是单纯看着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文安磨着牙,扇风的速度越来越快。
边雅晴看文安没有反应,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放慢语速问了一遍。
文安叹了口气,既然都出来帮忙了,那就帮到底。万一他不在,边雅晴被热跑了呢。
他点点头,边雅晴就带着他往里走,她脸上十分平静,只有不停晃动的手暴露出内心的澎湃。
他们在前排靠边的地方坐下,这里离走廊的门很近,有点凉风,能略微缓解七月的酷暑。球场上的队员就可怜了,训练还没开始,一个个已经满头大汗。
文安扭头看了看,观众席上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女生,不知道是不是球员们的对象。
球场上最高的男生抬头看了看观众席,忽然伸手拍了拍叶庭的背,神色激动地道谢,然后不动声色地捋了把头发,拍了下球,等球弹起时,用手指轻松地接住,让球在指尖旋转起来。
这种显摆式的求偶行为幼稚可笑,但边雅晴还真注意到了,虽然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对。文安听见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人进教室不会磕到门框吗?”
不过,对战一开始,程蒙恩的策略还是奏效了。即使不懂篮球规则,竞技运动的魅力还是难以抵挡的。文安能看出来,边雅晴的目光确实跟着程蒙恩跑。程蒙恩试图漫不经心、实则无比刻意地往观众席瞟,然后扣篮扣的——按教练的说法——像是要把篮筐五马分尸。
中场休息时,队员们看上去像被洪水泡了三天的灾民,拿起矿泉水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叶庭抬头看着文安,用口型问他热不热,文安摇摇头。程蒙恩瞥了眼手机,忽然皱起眉头,走出了篮球馆。
场上停战了,文安觉得有必要出去透透风。他走出场馆,往楼梯口走,那儿阴凉一些。
还没走到底,他就听到了一个愤怒的声音:“现在不行!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下午我不带他!”
文安顿住了脚步,偷听别人打电话不好,他倒退了几步。
不成想,他是走远了,角落里那人的声音变大了:“这个暑假一直是我在照顾他,就一个下午,你都不能让我歇会儿吗?”
文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听出这是程蒙恩的声音了。
“我知道你工作忙!”程蒙恩说,“我打比赛你不能来,家长会也不能来,能不忙吗?我知道工作不容易,但你每次一有事,马上就把他塞给我,你不觉得过分吗?”
然后,似乎是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程蒙恩的情绪更激动了:“你说了多少回最后一次了!”
过了一会儿,墙角沉默了下来。
然后,他说了一句:“要是程启元这么吼你,你肯定不会生气。”
文安默默地从走廊撤出来,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程蒙恩出来。
那应该就是从楼梯那里下去了。
文安顺着楼梯走到一楼,脑子里想着别人的家庭秘辛。他买了两瓶冰镇汽水,回到篮球馆,递给边雅晴一瓶。他不能喝冰水,但握在手里降温很舒服。
边雅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把瓶身在脸上滚来滚去,发出惬意的喟叹。
然后,文安看到门口出现一个差点撞到门框的人影。
程蒙恩回来了,手里还牵着程启元。看样子,兄弟俩的妈妈应该是先斩后奏,把程启元送到了体育馆门口,再打电话让程蒙恩出来接,否则不会过来得这么快。
程启元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刚一进来,就皱起眉,大声地喊了一句:“好热!”
“我知道,”程蒙恩说,“我们五点十分就可以走了。”
程启元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好热!”
“我知道,”程蒙恩也重复了一遍,“先忍一忍。”
程启元举起手臂,开始用力地挥舞:“好热!”
文安看着他们僵持不下,把手里的冰镇饮料递了过来。程蒙恩盯着饮料,好像不知道它是从哪个异次元出来的。
程启元看到了文安,突然把目光从自己的哥哥身上撕下来,转移到他身上,盯着他的胸口说:“画画的人。”
文安拿着饮料的手悬在空中,有点酸。程蒙恩接了过来,递给自己的弟弟。
他向文安道谢,程启元拿着饮料,自动坐在了文安的后面。
程蒙恩犹豫起来,看了眼边雅晴,对弟弟说:“你去对面的空位坐吧,那里人少,还有风。”
程启元猛烈摇头,文安算是熟脸,在陌生的环境里,他需要一个熟悉的锚点。
边雅晴疑惑地看着程蒙恩:“这里的位子怎么了?”
女神第一次跟自己说话,程蒙恩的脑子断电了,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他……就是……可能……待会儿……有点吵……”
边雅晴回头看了看程启元,他坐下之后就戴上耳机,沉默了下来,显得很安静。
“没事啊,”边雅晴说,“他想坐就让他坐那吧,训练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程蒙恩仍然迟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教练已经在盯着他了,而且强行让程启元挪位置,可能会让他进入应激状态。尖叫就算了,程启元打起人来是无差别攻击。
程蒙恩一步三回头地走回篮球场,心里惴惴不安。
他有种风暴将至的预感,可惜,这预感十分准确。
训练只开始了十分钟,就骤然中断。
因为在叶庭从另一个队友手里截住球,传给程蒙恩的时候,程启元突然拔掉耳机,站了起来,又大声说了一遍“好热”。
然后,他猛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扔在了地上。
这其实没什么,但接下来,他把裤子也脱掉了,在观众席上走来走去。
观众席上的女生全部朝这里看了过来,皱起眉头,开始窃窃私语。
程启元似乎觉得说话声很烦人,用手捂住了耳朵,开始尖叫。他就这么低着头站在那里,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
女生们转过脸,一边议论着,一边走到了篮球馆另一边。
边雅晴站了起来。她是离程启元最近的人,脱下来的衣服甚至就丢在她身后。
程蒙恩终于赶了过来,拿起衣服,一面遮住自己的弟弟,一面不住地向边雅晴道歉。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这个两米多的巨人莫名矮了下来,声音极度恐慌。
边雅晴没说什么,和其他女生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篮球馆。
程蒙恩没有看她,光是劝程启元穿上衣服,就需要用上他全部的心力了。
在场的其他人眼里,这真是一场痛苦又漫长的拉锯。
“我是不是说过?”程蒙恩说,“在家里可以脱衣服,在外面不可以。在男生面前可以光着身子,在女生面前不可以。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这样!”
这话文安很熟悉,他有很多自闭症、脑发育滞后或者语言障碍的同学,其他小孩听一遍就懂的事,他们可能需要永无止境地重复。
别人看电视的时候,不要挡在前面。
上厕所之后要冲马桶。
撞到别人之后,要说对不起。
你没法跟他们说“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还是学不会”“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们就是做不到,他们的思维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世界的规则和脑内的规则产生冲突时,他们选择的表达方式,往往是破坏,或者尖叫。
比如现在。
程启元双拳紧握,甩开哥哥搭在身上的手,挥拳打过去。
一边打一边尖叫,叫声尖锐又凄厉,像垂死动物的哀鸣。
球场上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面面相觑。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队友,看着那些奔逃而去的女生,想着自己中断的训练,想着这件事会以多快的速度传遍全年级,想着开学时同学朋友的眼神。
还有喜欢的女生临走时的背影。
然后,文安听见虚空中的某根弦断了。
程蒙恩拽住弟弟的手,摁在座位上,用力把衣服往他身上套。程启元一边尖叫一边挣扎,他的指甲陷进了程蒙恩的胳膊里,程蒙恩毫无反应。
套上衣服之后,程蒙恩拧着弟弟的胳膊,把他拖出了篮球馆。
尖叫还没有停止。
文安站在原地,双手紧张地纠结在一起。站了一会儿,他担忧地望着叶庭:“去看看吧,出事了怎么办?”
叶庭还没回答,他就跟了上去。
尖叫声很好找,文安很快就在楼梯间看到了两兄弟。
所幸,程蒙恩还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在朝弟弟大吼。
“别叫了!”程蒙恩使劲摇晃着程启元,“我每天都在家看着你。队里聚餐,我不能去,同学出去玩,我不能去,过生日,我都不敢让别人到家里来。我没有朋友,没有假期,没有人关心,我都没有叫,你叫什么?”
文安知道这番话毫无用处,程启元不会理解的。
“你需要照顾,我就不需要吗?你凭什么毁了我的生活?!”
他们就这样在楼梯间里互相发泄,一个尖叫,一个怒吼,直到精疲力尽。
叶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走吧。”
回家的路上,文安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尖叫声。
晚上,方夜照常来给他上课,他对她说起了体育馆发生的事。
方夜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姐姐。”
文安以前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人的事,好奇地用手托着下巴。
“她比我大两岁,没有耳聋,很健康,”方夜说,“小时候,家里还没钱给我装人工耳蜗,助听器也不好,很长时间里,都是她在照顾我。每天早晨,等闹铃把她吵醒之后,她就过来把我推醒。晚上,爸妈要是晚回来,她就给我煮面吃。有天她去超市忘了带钥匙,回来的时候狠狠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大冬天在门外面冻了半个多小时。等我终于想起她,她已经冻僵了。我一打开门,她就把面条砸在了我脸上。”
文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件事,所以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爸妈是天下最好的父母,爱我,鼓励我,对我无限包容,”方夜说,“每次我让爸妈陪我看书,教我做作业,他们都会答应我。但是,轮到她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上班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是真的,他们忙了一天,剩下的精力只够陪我,我比普通孩子需要更多耐心和时间。而且,他们在我的学习上花了更多钱,如果只能让一个孩子去补习班,就会让我去。他们怕我没有好学历,没法在社会上生存下来。我的成绩比姐姐好很多,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姐姐会冲我发火,会摔门,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方夜说,“长大之后,我们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论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我是弱者,她是强者,强者是很难向弱者讨回公道的。”
程蒙恩和他弟弟也会有这一天吗?等到二十岁、三十岁,程启元会明白普通人的心思、普通人的情感,能足够成熟地坐下来,和哥哥顺畅地交流吗?
也许不会,也许他们永远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遵循不同的规则。
他一直想到了下课。方夜跟他道别,他只神游天外地点了点头。
在文安上课的同时,叶庭敲响了二楼客卧的门。
冯诺一不情不愿地下床,打开门,发现是需要仰视的大儿子。
“怎么了?”冯诺一用力提拉垂落的眼皮。
“想跟你聊聊。”
冯诺一把身子靠在门边,跟着门往旁边转了四十五度,请他进去。“什么事?”
“哦,有件事得先说……”叶庭拿出了卷成筒的纸,展开,上面是一只满脸期待的狗狗,脑袋上顶着四个大字:
还·生·气·吗
冯诺一一把夺过纸,愤愤地扔在床上:“还搞起车轮战了?”
“别生气了……”叶庭劝和的功力远没有文安强,他接到的任务就是把画带上来,剩下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他说回来之后找我练拳击,我觉得他想对我实施暴力……”
“他敢!”冯诺一瞪着他,“你给我打回去!照脑袋打,给他脑壳里打进一点人性!”
“这也太狠……”
“算了算了,”冯诺一摆了摆手,“别跟我提他,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吗?不聊就回去睡觉。”
“要聊,”叶庭赶紧说,“文安最近不太对劲。”
冯诺一清醒了,表情严肃起来:“详细说说。”
于是叶庭把前因后果掰开揉碎,讲了十几分钟,具体到文安发火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听完之后,冯诺一沉默地看着他,叶庭从这目光里读出了深深的疑惑。
“你真看不出来?”冯诺一看上去难以置信。
“什么?”叶庭问,“看出来什么?”
冯诺一眼睛里是浓浓的失望——“我怎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聪明人”——然后摇了摇头:“如果文安不说,那我不能告诉你。”
叶庭平生第一次想跟冯诺一急眼:“为什么?”
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语气感叹:“青春啊。”
然后他让叶庭站了起来,推着他走出门,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上。
在门板摔到脸之前,叶庭隐约听见对面骂了一句脏话。这太稀奇了,他从来没见冯诺一骂过人。
这句话是:“呸,死理工直男。”
第50章 北京 17岁(12)
九月的天空清澈明亮。阳光透过薄云层洒下来,给银杏镀上了金色。人工池塘边的杨槐摇曳着,向人们展示它的舒适和惬意。在缤纷的色彩里,冯诺一终于消气了。
消气的方法说难不难,郑墨阳只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回来,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说没有他自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然后冯诺一就心软了。
在文安看来,他狡猾的父亲就是故意熬了几个大夜,没刮胡子而已。大哥这么聪明的人,每次都吃这种连他也能看穿的苦肉计,属实难以理解。
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感慨道:“在别人的恋爱里,谁都是智者。”
文安眨了眨眼,万分不解地看着冯诺一拎着行李箱,从二楼搬出去,飞往美国。
就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周,新学年开始了。
文安走进特殊学校的大门,冒着热气的风从他手中穿过,吹鼓了他的衬衫。越过盲人手杖的丛林,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启元。
他身旁站着的应该是他妈妈,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干练,但眉间有粉底掩盖不住的沧桑感,好像临海那些风吹日晒的岩石,印刻着每一丝岁月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小儿子,重复跟他解释这是哪里,为什么他每周要在这里待上五天,每天九个小时。程启元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恼怒地看着周围。
老师也赶过来,面带微笑地跟他打招呼。这个开学仪式可能要持续好久,文安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直到第二节课上课,老师才带着程启元走进教室。
文安所在的特殊教育学校不按年纪分班,按心智,十八岁和十岁孩子的智力发育也许没多大差别。他们不考试,不学理化生,课程的主要目的是适应社会生活,而不是培智。上午第一节是生活数学,第二节是生活语文。程启元走进了文安的语文课教室,说明他的文学水平和文安差不多。
这节语文课的内容是:用句子描述你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特校语文课的目的,不需要写出优美的文章,动人的词句,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要就够了。
文安扒拉着作业纸,老师走了过来,把他的暑假记录本递给他:“你写了很多日常的小事,可以试试把写出来的句子串在一起,加个开头和结尾,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了。”
文安用笔敲着脸颊,盯着黑板上的要求看了一会儿,还真有了灵感。
他想了想,在标题栏写下:你喜不喜欢。
你喜不喜欢
早上醒来,
想着今天是星期一,
还是星期二,
突然意识到,
今天是周末!
你喜不喜欢
深夜中,
躲在被窝里,
听狂风卷过屋顶,
暴雨敲击玻璃。
你喜不喜欢
把橘子含在嘴巴里,
然后一下子,
用舌头把它压碎。
你喜不喜欢
穿着袜子,
在光滑的地板上,
滑来滑去。
你喜不喜欢
站在旁边,
看工人修理电视机,
或是洗衣机。
你喜不喜欢
把苹果皮,
削成很长的一条,
不断卷开的luo旋。
你喜不喜欢
踩过厚厚的落叶,
pi pi 啪啪的声响。
你喜不喜欢
在喝饮料的时候,
用吸管,
吹很长时间的泡泡。
你喜不喜欢
在有水汽的玻璃上,
你喜不喜欢
用舌头舔饼干上的糖粒,
把脚埋在沙子里,
突然找到丢了很久的玩具,
吃烤盘上融化的芝士,
走在人行道边沿?
文安放下笔,看着写完的句子,为今天的进展而震惊。对着作业纸琢磨了一会儿,他在后面写下结束语:
你喜不喜欢
别人问你,
喜欢什么?
文安写完之后,语文老师走过来,看了看他爬了三页纸的文章,大加赞赏。
老师把这篇作文当众朗读了一遍,还加了很多评语,大致意思是:这些稍纵即逝的快乐,点点滴滴的瞬间,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连缀起生命的初始。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就是写一部自传,画一幅自画像,就是我们认识自己的过程。正是我们的喜好,构筑了我们的人格。
文安云里雾里,他每次写点东西,大人都会上升到难以理解的高度。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写得好,还是大人们在想方设法地鼓励他。
不过,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写的东西,他还是很高兴。
而程启元坐在文安前面,全程一字未动,只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包。
来了新环境,他还处于戒备状态。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东西。
课间休息,文安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看到程启元站在门口,神情凝重地盯着洗手池。
文安很熟悉这种神情,有些同学对卫生情况特别执着。如果卫生间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宁可不上。
程启元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文安看到他的裤子上洇出几滴水渍,而且深色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文安在原地摇摆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上前小心地拍了拍程启元的胳膊,程启元转过身来看着他。
“跟我来。”文安说。
他转身走向旁边的一栋三层小楼,楼身被漆成了白色,走廊上寂静无声。这是行政楼,人少,容易保持干净。不像他们所在的教学楼,隔壁是盲人班,你很难要求新来的孩子保持厕所清洁。
程启元进厕所看了一圈,似乎很满意,文安退了出来,在门口等他。
文安低头看了两分钟地,洗手池的水声也响了两分钟,文安差点以为程启元要把全北京的供水都用完。
程启元出来后,他们隔着半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学楼。九月的阳光洒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长一短两个阴影。文安忽然想起了六年前,他见到叶庭的那一天。